第十八章 求自保,“四川王”反击(1 / 1)

争霸四川 田闻一 5332 字 1个月前

西安事变后,刘湘明显感到蒋介石卷土重来,急于解决四川问题,对他的压迫日日加重。蒋介石对他的压迫加重有如下一些:

一、下令改组四川省政府。他虽然百般抵制,没有让老蒋完全如愿,但还是不得不安了一两个南京方面的人。

二、迫使他将昭化、广元这两处重要的川北门户交由胡宗南接管。

三、老蒋日前飞抵重庆,第二天即手令四川各地各军“本委员长进驻重庆,凡我驻川、黔各军,概由委员长统一指挥。如无本委员长命令,不得擅自进退。”

之后,老蒋将重庆行营升格,直接隶属于他的中央军事委员会,杨永泰为秘书长。明令指出,行营为“指挥剿匪军事之重心”。这样一来,老蒋就将川、滇、黔的政治、军事、经济大权揽在了手中。接着,老蒋又明确宣布,全国整军先在川内试行。规定川内各军、师一律照现额缩编1/3,由行营派员赴各部点编。与此同时,老蒋将唐式遵提升为第21军军长,王缵绪为44军军长,潘文华为23军军长。竭力分化他。老蒋欲将全川336个团缩编为270个团,每年军饷由5980万元削减为4000万元。规定:各军团长以上军职人员,统由国民政府军委会军政部委派,军饷在国税项下开支,交川康绥靖公署转发。

老蒋以上各项正在运作中。如果统统得逞,那么,他这个川康绥靖公署主任、四川省政府主席、四川保安司令就成了一个摆设,成了一个空架子。不过,他刘湘也不是好惹的。首先,他着力抓牢抓实军权。唐式遵、王缵绪、潘文华的部队,原先都是他的基干部队,他在这些部队中大肆培植亲信,运用他的“武德学友会”把这些部队的根基扎紧夯实,让唐式遵、王缵绪、潘文华这些人,纵然是想倒到老蒋那边去,也倒不过去。现在看来,这方面的工作卓有成效。除了王缵绪有些首鼠两端外,唐式遵、潘文华等原先21军的大将,对他还是忠心耿耿的,认他的帐。

另外,他暗中结网,团结各党各派,运用多方力量对付钳制老蒋。在政治、军事两条战线上同时出击。他派王干青以川康绥靖公署顾问的名义去了延安,同中共有关方面商讨联合抗日事宜,后来又派蔡军识去过延安。中共立即给以积极的回应,派张曙时作代表来成都,给他带来了中共高层的意见:日本要灭亡中国,国际形势会有许多转变,中国抗日战争一定要打起来。四川在抗日战争中居重要地位,希望他做抗日英雄,团结抗日势力,并在军事、经济,政治,财政、外交、民众等方面皆要有所准备。

接着,他派张斯可、刘亚休去广西联络桂系首领李宗仁、白崇禧。经过多方努力,最终达了一个秘密的“川、桂、红”三方协议。主要精神是“团结一致,共同抗日”。当然,这“团结一致”中,包含了共同反蒋。据刘亚修说,他们在签订这个文字协议前,为尊重中共,也是为了表示谦虚,主动提出将协议定为“红、桂、川”。但中共方面认为把“红”字放在前面,太过招眼;而李宗仁、白崇禧认为广西地瘠民贫,人口也少,不如四川地大物博,人口众多,战略地位重要,再三谦让的结果,最后用了“川、桂、红”协议。

他派张斯可去联络历史上同老蒋面和心不和的冯玉祥。冯玉祥立即回应,派高兴亚来成都,双方洽谈了合作秘密反蒋诸多事宜。

不久,广东军阀陈济棠通电反蒋,桂系准备发动。蒋介石来电要他表明态度,他发了一个模棱两可的通电,准备策应陈济棠,谁知陈济棠迅速垮台。

后来,中共中央又派罗世文为代表与他洽谈。罗世文代表中共,接受他提出的不在川军中发展共产党组织的要求,他则对张曙时等共产党人办的《建设晚报》每月津贴400元。为了进一步表示对中共的诚意和敬意,他让王干青代表他,将大洋六万元从帐上拨给王昆仑,再经过冯雪峰的手转去延安,转送了中共中央。

在军事上,他将缩编下来的部队转编成保安团队,改属省政府保安司令部统率,使其军事实力不被削弱和损失。

最近一段时间,刘湘睡觉总不踏实,对付蒋介石,让他觉得心神劳累。这个晚上,他一更二更又三更,在思想上好一阵运筹之后,四更天,才朦朦胧胧睡了过去。

就在这时,尖锐的电话铃声在他耳边骤然响起。

他随手抓起电话。在这样的时分,如果不是有万分紧要的事情,是没有人敢把电话打给他的。电话是刘树成从重庆打来的。

“甫帅!”率一个军的重兵,驻扎在军事要地浮图关,负责镇守重庆,并监视重庆行营的刘树成,在电话中语气很急地向他报告,中央军徐源泉有一个师的部队,乘船离开了驻地万县,沿江往重庆源源而来,前锋部队已经到达重庆朝天门码头,准备上岸。他以徐源泉非法调动部队进驻重庆,且没有接到甫帅命令为由,不准徐部上岸,要徐部原路返回万县。双方正在交涉,此举妥否?请甫帅指示!

刘树成报告时,刘湘思想上已经电光石火似地将事情翻了几个个,并快速作了演绎应对。老蒋月前把薛岳的部队从贵州调到了川黔交界处的川东一带,把徐源泉的一个军由湖北沙市调到了四川万县,这些,表面上也是经过他同意的。老蒋再三说明,中央军到此为止,决不深入川内。而现在徐部进入重庆,显然是违规。老蒋这是在试探我么?

“你把徐部的情况报告详细些。”刘湘沉着气问。

刘树成继续报告。从电话中,刘湘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此时此刻,重庆朝天门码头上两军紧张对峙的气息。在两江之间,像楔子一样打进江心的朝天门码头上,在高高的多级石梯之下,千船万帆停靠如蚁。江风浩**,繁忙的码头还没有醒来。在黎明的第一线曙光中,顺流而下的长江,像一条灰白的带子,哗哗作响。已经从船上陆续下来的徐源泉部,他们的枪械在码头上磕响,他们头上的钢盔和背在肩上的枪刺在早到的晨光中,不时闪现出寒光。到处都是集合的哨子声,杂踏的脚步声。这一切,构成了中央军决不同于地方军的一种森然肃然的气息。而刘树成的部队,这时已经沿江作好了战斗准备。官兵们居高临下,成线线地伏身于长城般沿江展开的一个个锯齿似的,厚重的城谍之后,弹上膛,刀出鞘,轻重机枪,步枪,像森林般对正陆续而来的徐部官兵瞄准。

“好!”听完报告,刘湘嘱咐刘树成:“要引而不发!你警告徐源泉,要他们将部队沿路返回万县是对的!态度可以强硬一些,但要慎重。只要他们不上岸,就是胜利。万万不可毛里毛燥地动手。嗯?听清楚没有!”这会儿,刘湘在电话中是声色俱厉的。

刘树成在电话中答应了后,刘湘又再三嘱咐,有情况随时向他报告。

打完电话,天就亮了。刘湘的心情相当紧张。他一骨碌翻身起床,来在隔壁办公室,大声武气喊副官开灯。这段时间,他一直没有回家,住在将军衙门。

啪地一声灯开了。贴身副官张波如影随形地闪现面前,就像没有睡觉似的。

壁上是一副几与壁大的二十万分之一的四川军用大地图,刘湘似乎借看地图来掩饰他心中的紧张和烦燥。而在千里之外的重庆朝天码头上的情景,却像一个个电影中的慢镜头,在眼前闪过。

“奉甫帅命令,你们不能擅自上岸入城,请你们原路返回!”高高的码头上,刘树成的官兵在对徐部官兵喊话。

江风浩**,将这些散发着战争气息的喊话声传遍了山山水水,回旋起伏的重庆城。

向来敏感的重庆的多家报纸的记者们闻风而来,对两军进行现场采访、拍照,跑上跑下,显得很兴奋。很快,朝天门码头上,川军即将与中央军火拼的消息,被记者们添油加醋地制造成各种各样的消息、号外、战地通讯,报纸发得全城都是,越发弄得人心惶惶。

“嘀铃铃!”在焦急的等待中,电话响了。刘湘抓起电话,电话,是贺国光打来的。

“甫澄,误会!”电话中,贺国光像没事一样打起假哈哈,轻描淡写地说:“行营顾(祝同)主任在徐源泉那里调了一个师的部队到重庆,事前工作没有做到家,忘了同你通气。现在弄来卡起了!刘树成说没有接到你的命令,不准徐部在朝天门码头上岸,弄得紧张得很。老同学,是不是请你给刘树成下道命令,让他放徐部上岸!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了。”

刘湘皱起一副浓眉,耐心听完了贺国光编造的谎话,大声质问:“你不是在成都吗,你怎么清楚重庆的事?”

贺国光说:“我现在在重庆。”

“好,那我问你,你们行营调徐源泉的部队到重庆干什么?”

“最近行营附近不太清靜,需要调支部队来保护。”贺国光连谎话都编不圆泛。

“我让刘树成的部队驻在浮图关,就是有保护行营的责任。若行营在安全主面出了什么问题,我拿他是问。这事,我是再三给他打了招呼的。你们觉得安全方面有什么问题?我怎么从来没有听他和你们说过?现在,你们突头突脑地调徐部至渝,究竟是什么原因?如果是什么安全问题,似乎有些说不过去吧?”

刘湘一连串的诘问,让贺国光有些招架不住。

“你们这样作不对,而且也不合规矩!”刘湘得理不让人:“墨三主任是职业军人,‘校长’的学生,他该明白这样一个基本的道理,军者,手中之利器也!他哪能随心所欲地把军队这样随随便便地调来调去?”电话上,刘湘越说越气“这事办得太不像话了。我要立即向委座报告请示,问问委座,顾墨三这样作对不对,他这是什么意思?”

“别、别、别!”电话中贺国光赶紧阻拦:“甫澄你别冲动,这事千万不要告到委座那里去。你不同意徐源泉部到重庆,请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给顾墨三好好说说,让这将支部队退回去就是了。抬头不见低头见,以后你还要同墨三将军打交道,好说好说,啊?”

“那好嘛。”就好就收,刘湘心中哑然失笑,他说:“我就看在你的面子上,委座那里就不说了,我等你的电话。”

当天下午,徐源泉这支部队,原路返回了万县。刘湘赢了这棋盘。

事情果如刘湘的估计,蒋介石真是半夜吃桃子――按粑的捏。刘湘一强硬,幕后总指挥蒋介石的手就缩了回去。为了平息矛盾,蒋介石事后将他的亲信大将顾祝同调离重庆,到西安行营任主任;贺国光代重庆行营主任一职。而且,为了避免行营和川省方面行政上的勾扯、牵绊。委员长明令,行营暂不迁成都。贺国光也会做人,上任伊始,刘湘有数万担走私鸦片烟运到宜昌去赚大钱,这是犯法的,船队经过万县时,被徐源泉部截获。事情立刻报告重庆行营,贺国光却下令放行,给刘湘卖了个大人情。

“真是太巴式了!”喜讯接踵而来,让素来性情沉稳的刘湘,一个劲让副官张波叫车,跟他去看尹昌衡。

“去忠烈祠街尹老先生的家?”副官以为听错了,他怎么也不相信日理万机的甫帅怎么会想起去一个早就落魄下野,无权无势,在家赋闲的民国年间的四川省军政会都督尹昌衡家。

“我们不能红甘蔗剥一截吃一截!”刘湘幽默地说:“不能想起要用人家了才去找人家,走!”

成都忠烈祠街,属于少城范畴,最具成都街巷特色。街道不宽,由麻石铺成,斑驳整洁,光亮如洗。街两边多花多树,尤多芙蓉。成都号称蓉城,这是因后蜀时期蜀主孟昶喜芙蓉,上有所好,下必兴焉,孟昶又下令在城墙上广种芙蓉,花开时节,全城高下相照,四十里如锦绣。成都又称锦城,因为历史上,蜀中盛产丝绸,而流过成都的锦江江水特别清澈,蜀女们爱在江边濯丝,蜀丝经锦江江水洗濯之后,光泽更为光亮,品质更为优良,因此,成都又称锦城。

忠烈祠街两边鳞次栉比的茶馆酒肆、商号大都是一楼一底的明清式建筑。微风吹过,酒旗、幌子、店招轻摇。人入其中,恍若进入盛唐时代。

座落在这条街中段的尹昌衡府第极有气派。它占地18亩,高墙深院,青砖拱壁。门前,高高的台阶之上,两根大红抱柱之后,有两扇镶嵌着大红泡钉,中部吊着兽环的大门终日紧闭,只旁边开着一扇小门,供人进出。台阶之下,一边踞一尊汉白玉石狮,它们脚踩绣球,张着大嘴,栩栩如生。院内古柏森森,亭台楼阁,花木夹道,俨如王府。门楣上,挂一块2米长,1米宽的纯金扁阁,上面是民国大总统袁世凯亲笔手书的“庆洽椿萱”四个大字。

很有意思。这家府第的主人,被民国大总统袁世凯赐于“庆洽椿萱”的原四川省军政府都督尹昌衡,最终就是栽在袁世凯手上,而且,栽得很慘。民国初年,窃国大盗袁世凯最忌讳三个大都督。他们是:四川的尹昌衡,云南的蔡锷,湖北的黎元洪。他把他们三个看成是他以后复辟帝制最大的障碍。尤其是尹昌衡,他率兵征讨康藏上层叛乱,节节胜利,而康藏上层叛乱是英国人支持的。英国驻华大使朱尔典代表英国政府照会袁世凯,声明,若尹昌衡继续用兵,则英国政府不支持袁世凯皇袍加身。这样,袁世凯就以国是为名,将尹、蔡、黎三都督诱骗到北京软禁起来。性格即命运。到了北京后,三个人的命运以后完全不同。黎元洪整日在家猫起,韬光养晦,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袁世凯也就对他放了心。躲过了一劫的黎元洪,以后苦尽甘来,还当过一段时期的民国大总统。尹昌衡同蔡锷都是留学日本东京士官学校的学生,只不过蔡锷要高尹昌衡三个年级。两人都是盖世的英雄,风流倜傥,气味相投,偏不信邪,同袁世凯对着干,他们不时去逛八大胡同。八大胡同是京师的销金窟,里面多名妓,出入其中的都名卿巨贾。在八大胡同,蔡锷结识了小凤仙,尹昌衡结识了良玉楼。小凤仙和良玉楼都是侠肝义胆,巨眼识英雄的青楼名妓。不过是蔡锷动手早一步,他在小凤仙的掩护支持下,逃离京师回到云南,高举义旗,发动了以打倒袁世凯为目的二次革命,可这就苦了尹昌衡。盛怒之下的袁世凯将尹昌衡丢进大狱,一关四年,最终他在日本东京士官学校留学时的同学、好友、结拜兄弟,山西土皇帝阎锡山的多方帮助运筹下,才得以逃离京师,带上良玉楼千辛万苦回到四川。然而,当时的四川已是刘湘和但懋辛的天下,他们二人是四川两个军的军长。这两个过去的学生辈,却打老师的翻天印,逼着尹昌衡在报上发表《归隐宣言》。不久,孙中山在广州创办黄埔军校,孙中山请大名鼎鼎的尹昌衡出山,可是,尹昌衡奉召走到重庆,被刘湘拦了下来。接着,孙中山为国是操劳过度,在北京溘然而逝。尹昌衡思想上中国惟一的一盏政治明灯熄灭了,他也就此消沉了。这个时候,尹昌衡还不到40岁。他从此在家饮酒赋诗,栽花赏景,与徐炯、颜楷等五老七贤过相甚从。清末四川最后一个状元骆成骧送尹昌衡一副楹联,写的是:“李太白奇离千计,就掌取食。陶渊明浊酒半壶,称心而言。”徐炯送的是“闭门种菜英雄老,与君论心松柏香。”此外,省内的名家颜楷、尹昌龄等人和省外的名人康有为、谭延闿、张謇等都有书来且与尹昌衡随时唱和。

特别有意思的是,在辛亥革命爆发前夕,有“四川屠户”之称的清末川督赵尔丰,在局势瞬息万变中,为自身计,向四川军政府都督,立宪派领袖人物,四川保路运动的带头人蒲殿俊交出了大印。过后很快就后悔了,利用蒲殿俊去北较场阅兵发动兵变,将当了十二天都督的蒲殿俊赶下了台,并酿成了震惊全国的成都兵变。关键时刻,军政府军政部长尹昌衡临危不乱,镇压了兵变,年仅二十七岁,被推上了军政府都督高位。可是,下了台的赵尔丰仍坐在督府,手上有他从康藏带出来的三千百战精兵,这就无形间形成了两个政府,局势非常危急。尹昌衡看准赵尔丰已经没有足够的财力,无法给他的三千精锐的巡防兵发饷的机会,主动提出来以军政府的名义,给这批巡防兵发工资。赵尔丰答应了,这就中计了。涣散,离间了这批百战精兵对赵尔丰向心力。

就在尹昌衡下决心擒拿赵尔丰的当天,他故意将他与大名士颜楷的妹妹颜机的婚礼也选在这天,借以麻痹赵尔丰。成都的五老七贤们很不理解,一致反对。尤其是脾气很大的徐炯,一来,就当众给尹昌衡发作:“你这个时候结婚?我看你是脑壳发昏!赵尔丰在那里虎视眈眈,要你的命。你砍头也还值得,毕竟当过几天都督。我们这些替你打旗旗的人喃,是白白陪你死……”

他只能忍辱负重。当天晚上,对赵尔丰的进攻按时开始。当军政府的大炮轰响,炮弹从督府上空掠过之时,军政府同时向督府撒出传单,谓:“今夜军政府只捉拿赵尔丰一人。如果你等念及赵尔丰是你们的老上司,不忍下手,那么,炮响之时,你等可由下莲池方向而去。”

结果,督府中三千巡防军跑得一个不剩。坚决不走,留在赵尔丰身边的是一个他从康巴地区带出来的藏族姑娘来龙。

军政府的敢死队在队长陶泽昆的带领下,进督府搜索赵尔丰。重病中的赵尔丰躺在**,来龙执双枪在旁边保护他。赵尔丰的门被踢开了,曦微的天幕背景上黑影一闪,一个手握鬼头大刀的敢死队员闯了进来。来龙开枪了,冲进来的黑影应声栽倒在地。

外面敢死队员开枪了,吸引了来龙的注意,而这时,卧室后门的一扇窗户无声地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像片树叶,轻盈地飘了进来。来龙闻声刚要转身,一道白光闪过,敢死队队长陶泽昆手起刀落,来龙姑娘顿时香消玉殒。

陶泽昆命人掌灯。烛光摇曳中,只见赵尔丰躺在宽大的象牙**,气喘吁吁,脸色腊黄,眼窝深陷。他只穿了件青湖绉棉滚身,额头热得烫人。谁能想象,这个躺在**病病哀哀,一副可怜相的老人,竟是半年前声威赫赫,马上一呼,山鸣谷应的赵尔丰赵大帅呢!

审讯赵尔丰是第二天早晨,偌大的皇城坝上人山人海。戎装笔挺的尹昌衡在皇城上明远楼前的一把高靠背椅上正襟危坐,神态严峻。他的前面是赵尔丰,在一块红地毡上盘腿而坐。赵尔丰不服,骂尹昌衡是“尹娃娃,你言而无信,你装了老子的桶子!”尹昌衡勃然震怒,历数了赵尔丰的罪恶。赵尔丰仍然不服,认为尹昌衡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若不是我赵尔丰在康藏艰苦卓绝奋战七年,今天中国雄鸡版图已缺一角矣!我今为鱼肉,你为刀俎。要杀要剐,任随你,我只是不服。”

尹都督说:“我们的先行者孙中山先生有句名言,叫‘世界潮流,浩浩****;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并非我与你有何过不去!时至如今,对你如何处置,当以民意为是!”

赵尔丰性格刚烈,是个明白人。听了这番话,哑声道:“好。”声渐低微:“尔丰以民意为准!”

尹都督霍地站起身来,面向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扬声问:“我同赵尔丰的话,大家可都听清?”

“听――清――了。”

“怎样处置赵尔丰?大家说!”

“杀!――杀!”台下千人万众异口同声;相同的口号,此起彼伏,像滚过阵阵春雷。

赵尔丰眼中仇恨的火花熄灭了,那须发如银的头慢慢、慢慢垂了下去。

尹都督转身,问赵尔丰,“你都听见了?”

“听见了。”

“可还有话说?”

“没有了。”停了一下,复抬起头来,说:“老妻无罪!”那双深陷的眼睛里,竟是热泪淋淋。

“决不连累!”

“多谢了!动手吧!”赵尔丰闭上眼睛,坐直了身子。他须发如银,串串热泪在那张憔悴、苍老的脸上滚过,顺着瘦削的脸颊往下淌。

尹都督朝站在一边的陶泽昆点了点头。

阳光照在陶泽昆身上。敢死队长好大的块头!几乎有尹都督高,却比都督宽半个膀子。一张长方脸黝黑闪光;两撇眉毛又粗又黑,两只眼睛又圆又大又有神,脸上长着络腮胡。身着草黄色的新式军服,脚蹬皮靴;一根锃亮宽大的皮带深深刹进腰里,两只袖子挽起多高,越发显得孔武有力。

“唰!”地一声,陶泽昆粗壮的右手扬起了一把镶金嵌玉的窄叶宝刀,那是赵尔丰须庚不离的宝刀,据说是一个朋友送他的。刀叶很窄犹如柳叶,却异常柔韧,可在手中弯成三匝。虽削铁如泥,可一般人不会用。陶泽昆会用,这宝刀是他昨晚逮赵尔丰时缴获的。

陶泽昆上前两步,不声不响地站在赵尔丰身后。突然,伸出左手在赵尔丰颈上猛地一拍。就在赵尔丰受惊,头不禁往上一硬时,只见陶泽昆将手中的柳叶宝剑猛地往上一举,抡圆,再往下狠劲一劈。瞬时间,柳叶钢刃化作了一道寒光,阳光下一闪,像道白色闪电,直端端射向了赵尔丰枯瘦的颈子。刹时,那颗须发如银的头,“唰――!”地飞了出去,骨碌碌落到明远楼阶下,两目圆睁。随即,一道火焰般的热血,迸溅如雨柱……顿时,场上掌声如雷、欢呼声四起。

尹昌衡的府第到了。已然信奉的尹昌衡在他的静室里做功课。刘湘就带着他的副官在一边等,尹昌衡做完功课,请刘湘进来,让坐,上茶后,不无讽刺地问:“甫帅脚步向来甘贵,怎么今天舍得来进寒舍?”

“老英雄,咋个这样说呢?年前,我幺爸同田光祥打省门之战,为免除众生涂炭,你带上成都五老七贤,冒着炮火出来调停,功莫大焉。这两年,为给桑梓造福,你老跑了好多路?让我时时感念于心。未必我就不能来你这里跑跑,看看你老人家吗?”

尹昌衡笑了,他笑刘湘这番言不由衷的话说得好。

“甫澄!”尹昌衡说:“我多次跑来找你,是有事。我现在无职无权,老朽一个,你来找我做啥子呢?”

“我是来借老英雄一股气。我想请老英雄上车,陪老英雄上皇城明远楼看看。”尹昌衡有些明白了。“甫澄!”他说:“莫非你同下江人的斗争,有所斩获么?”

“知我者,老英雄也!”刘湘一口一个老英雄。

“这是好事呀,那就走吧!”尹昌衡说时站起身来。

他们出门上车,往皇城方向驶去。路上,刘湘将他最近与“下江人”的斗争及“斩获”粗略给尹昌衡说了一下。尹昌衡对蒋介石印象相来不好,也主张“川人治川”,虽然历史上同学生辈的刘湘有些过节,有些不了然,但听刘湘如此一说,也高兴。

雕梁画栋,古木参天的皇城,已经不是四川权力中心所在地。大门外挂了一块硕大的白底黑字的牌子,上书:“四川省设计委员会”这是刘湘为招览社会贤达,专门成立的一个部门,尹昌衡、张澜、邵从恩、徐炯等名人都是其中委员。平时他们都不上班,只是不时在里面开开神仙会,按月领取相当优厚的酬金。

他们是从后门进入皇城的。站在明远楼上四下眺望。太阳正在升起来,金红的霞光拽着长长的彩笔,在皇城内外尽情涂抹。

明远楼上风铃叮当。红墙内,蓊蓊郁郁的参天古木中,一群群白鹤亮开双翅,披着晨光,在绚丽的天幕背景上,排着整齐的队列,正向着无垠的天际升腾、升腾。他们两人都没有说话,这会儿,他们心中一定有不同的感慨。转过身来,朝前望去。那就是类似北京天安门广场的皇城坝,那就是当年万人涌动,争呼赵尔丰当杀的皇城坝。而这会儿却显得非常空旷。广场上流水汤汤的金河,横跨在金河上的汉白玉拱背桥,在秋天的阳光下,显出寥落和苍白。在这个早晨,只有不多几个为了生计的黄包车夫,拉着黄包车从广场上匆匆跑过。拉黄包车的和坐在车上的人都看不太真切,看上去显得渺小。

昔日的老英雄尹昌衡凭栏远眺,思绪很深。刘湘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楼下,躺在金河拱背桥前的“为国求孝”牌坊蓦然闯入眼帘,他不由一怔。过去的一幕似乎就在眼前:牌坊后面西侧冰冷的地上,躺着赵尔丰的尸体。他头朝西北,脚向西南。一颗血迹模糊,须发如银的头放在他的右肋上。牌坊上贴有军政府告示,幅高一尺多,宽二尺余,上写几行大字:“十八之变,赵逆作俑,今已枭首,谢我万众!”

一缕朝阳从“为国求孝”牌坊上斜掠过来,端端照在赵尔丰面目如生的首级上。他的脸半边在明里,半边在暗里。光线正好从他棱棱的鼻梁上分开。赵尔丰的眼睛很深、很黑,很横。圆睁着,一丛银白的胡须下,是桀骜不驯的下巴,桀骜不驯的嘴唇……想着赵尔丰的一生,想着面前这个尹昌衡的一生,刘湘在心中不胜唏嘘。

“老英雄,身处此地,你一定感慨万千吧?”刘湘问尹昌衡。

“都过去了,好汉不提当年勇。”尹昌衡在秋阳下,手抚玉石雕栏,眯了眯他细长的眼睛,再以手抚着颔下一把花白胡子:“甫澄,江山代有才人出,现在四川这台戏就看你咋唱了!”

“我一定不辜负老英雄的信任、重托!”刘湘说时,目光竭力朝前望去,那是陕西街。成都是个移民城市,也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城市。街道,有的以某个典故命名。有的以某个名人命名,这陕西街原来是陕西人的聚居区,现在不是了,只有街道中段有一幢富有三秦特色的陕西会馆,高高矗立,标志着曾经辉煌的过去。而在街口,是一幢比陕西会馆还高还要醒目法国人的教堂。尖顶阔窗,像一个飘洋过海而来的法国传教士,高脚伶仃,身穿黑色教服,傲慢地斜睨着比他矮了一头的万瓦鳞鳞的街市。而与法国教堂隔街相望的是日本人修建的大川饭店。这饭店三楼一底,基脚很重,由产自川省雅安天全、芦山一带优质黝黑的大理石垒砌而成。上面却又是西洋式的阔窗、中国式大屋顶。远远看去,像是一个闯入内地的东洋浪人,身着和服,佩东洋刀,戴副眼镜,唇上护一绺仁丹胡,抄着双手,犀利阴谋的目光正透过镜片,正在朝这边张望,脸色阴沉。看着这座日本人的大川饭店,刘湘像被扎了一锥子似的。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前门走狼,后来进虎”?猛地,这两句名言涌上了刘湘的脑际。日前,南京中央政府多次同他协商,说是日本人强烈要求在成都开设领事馆,暂租大川饭店的房间办公。政府出于多方面的考虑,拟同意,希望得到他的支持。可是,他坚决不同意,坚决拒绝。然而,日本人还是来了。据可靠消息,打前站的几个日本人已经进驻大川饭店。想到这里,气从中来,一时头晕目眩,踉跄了一下。

“甫帅你不舒服么?”站在一边侍卫的副官张波赶紧抢前一步,伸手将刘湘一扶。作为甫帅的贴身副官,张波最清楚刘湘的身体情况。最近一段时间,甫帅操劳过度,胃溃疡病又加重了,根本不能吃东西。看,这会儿甫帅脸色煞白,气息虚弱。

“没有什么关系!”刘湘坚持住了,还笑了笑。

“我们回去吧,甫帅?”贴身副官说。

“该回去了。”尹昌衡说:“我脚都站痛了。”

“那好,老英雄,我们哪天在一起吃茶!”刘湘笑笑。他们一起往楼下走时,相当了解刘湘脾气心性的尹昌衡将手中的龙头拐杖拄得笃、笃响。“甫澄!”他语重心长地说:“老夫研究过一段时间的中医,中医讲究‘七情六**’。‘七情’就是人的情绪,‘六**’就是自然界对人的影响。中医给小儿看病,只重‘‘六**’,而给大人看病,讲究的是‘七情’所以这之中有个望闻问切。望,就是望气色,闻,就是闻气味,问,就是问病情,切,就是切脉。

“胃溃疡并不是什么大病,而你的病却是遍请名医,就是不见好,是你太操劳了。身累,心更累。你要注意休息,注意调剂。不要像《三国演义》中带病六出祁山的诸葛亮‘食少事繁,终是壮志未酬!”这是《三国演义》中一个相当悲壮的故事。当时,明知不可补天,却偏要去补天,大名垂宇宙的蜀相诸葛亮,六出祁山,自知生命来日不多,他派一个小校给司马懿送去女人的衣服,意思是讽刺司马懿没有胆量,像个躲在家里的女人,意在激怒司马懿速战速决。可司马懿并不动气,向小校详细询问了诸葛亮的衣食住行类小事后,长叹一声,“食少事繁,岂能长久?”诸葛亮听小校回来说后,泣曰:“吾非不知,但受先帝托孤之重,惟恐他人不似我尽心也!”众皆垂泪。过后诸葛亮仍然我行我素,终是壮志未酬,溘然而逝。刘湘当然知道,这里,老英雄尹昌衡是在借口喻今,好心规劝他。却不意一语成谶。后年,刘湘率军出川抗日,出任第七战区司令长官。上任不久,即病倒在任上,不日在汉口万国医院溘然去世,年仅四十六岁。国家多事之秋,正是用人之际,却巨星坠落,全国上下一片哀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