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1 / 1)

争霸四川 田闻一 8128 字 1个月前

这些天来,在成都很受广大读者欢迎的《铁锤报》,可谓洛阳纸贵。朱时雨是这张报纸的主笔,他经常以“铁锤”为笔名,在报上发表各种抨击时政的文章。他有两副笔墨,杂文如投枪匕首,泼辣犀利让人解气,副刊文章写得灵秀隽永,寓意深刻感人。他的两副笔墨刚柔相济,双管齐下,在横扫千军的同时,有曲尽其妙之能事。他还不时在报上转载“怪人”刘师亮亦庄亦谐,嘲讽时政的打油诗。特别是最近以来,这张报纸更多刊载了川省同重庆中央参谋团如何明争暗斗,省情报处冷开泰其人及一伙烂滚龙如何乱整,草菅人命抽底火的文章,这就越发引人注目。

这天上午十时左右,一辆高档黑色小轿车驶到春熙路孙中山铜象前,在成都最大一家书报站《蜀亭》门前戛地一声停下来。车门开处,下来一位西装革履、皮鞋锃亮,绅士模样的人。他戴在头上的博士帽压得很低,似乎不愿见到人。这是一个个子不高,神态矜持的中年人,戴副金丝眼镜,皮肤白晰,鼻子很棱,鼻尖发红,好像总是在生气。恍然一看,还以为他是哪个外国人。他的后面跟着两个便衣,可见他是有地位的。他名叫梁高,是刘湘的省政府宣传部长,负责全省的舆论宣传和报刊出版。下了车,他明明是要去《蜀亭》的,却又并不急着进去,混在看报的人群中,看展览在当街一排玻璃柜中当天出版的多家报纸。这些报纸中,不仅有成都的,四川的,还有全国各地的多家主要报纸,比如《大公报》等等,应有尽有。其中,摆在最显眼处的一份报,就是由他直接管辖的四川省的机关报《蜀中时报》。这张报的印刷质量很高,用纸讲究,印张也多,价钱很低,一看就是亏本买卖,报纸上头版花花绿绿的标题,令人眼花缭乱。

梁高先是浏览了一下《蜀中时报》头版上的几个大标题:《四川省主席刘甫澄昨日发表重要讲话》《四川年来推行新政见成效》《成都警备司令部查捕不名身份歹徒纪实》云云。然而,他的这张报,不要说没有人买,连看也少有人看。而摆在不引人注目处的一张小报《铁锤报》,围观的人却是人山人海,争先恐后。这报用纸很差,四开小报,薄薄的一张,价格还不低。然而,看的人多,来买的人更多。前来《蜀亭》打批发的人,从店中将一大叠一大叠的《铁锤报》抱出来,装上各种车辆运走,这就越发将《蜀中时报》比照得相形见绌。

梁高用一双阴蛰的眼睛,注意看了看这张小报头版上的几个标题:《成都重庆对峙戏中有戏》《昨日本市多所大中学校示威游行,要求当局切实解决民生问题》……

梁高这就不看了,转身进了《蜀亭》。因为梁高平时不显山不露水,没有人认出他来。在忙忙碌碌,过来过去的人群中,一个身着短褂,身上套个黄色背心,负责打批发的店员,看他身后还带了两个人,进来就东瞅西看的,以为他是大买主,这就想当然地,好心地迎上前来问:“先生,你是来打批发买《铁锤报》的吧?如果要,得快些,不然,时间再晚,就没有了。”

梁高平素藏头露尾,很清高,很少出面。他当然相信,这个店员不知道他是谁,但听到店员这样的话,还是感到很不舒服。要知道,他梁高可是喝过洋墨水,科班出生的文化人,是刘湘的红人,在省政府,连职高权重的秘书长邓汉祥见到他都是客客气气的。

“我既不买你们的《铁锤报》,更不打什么批发!”梁高拖长声音,很有些生气,把很简单的话说得弯环倒拐的:“你怎么知道我来就会买你们的《铁锤报》呢?未必《蜀中时报》我就买不得么?”他越说越来气,突然放大声气,命令站在他面前,发现不对,连眼睛都睁大了的店员:“去找你们经理来。”这就显出了他的横。

这个穿黄背心,一来就向他兜售的《铁锤报》的店员是刚来不久的年轻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嫩水水娃娃。这娃娃不晓事,也不睬事,看他这个态度,也火了,硬顶:“我卖我的报,你要找我们经理,你就去找嘛,管我求事!”水伙子骂起怪话来了。

跟在梁部长身后的一个便衣,见这嫩水水娃娃竟敢骂梁部长,了得!上前一步,伸手将小伙子一掀,骂道:“你娃娃是不是不想活了?”那副红眉毛绿眼睛的样子,似乎他随时都可以抓人。

这就引起在一边卖报的店员们的注意,领班张二姐,一看情况不对,遇上歪人了。赶紧上前劝住,她给这进来的三人解释,说这个嫩水水娃娃,是临时招来帮忙的,不懂事、不懂事。说时看着气鼓气涨的西装绅士笑笑,问:“先生,你是有事找我们经理吗?”

梁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张二姐手一比,说请!

张二姐把梁高一行三人带上了楼。经理正坐在他的办公桌前喝茶看报。一听张二姐喊,经理,有先生找。经理很不情愿地低下头,目光透过眼镜边沿,循声望来。经理是个老成的中年人,四十多岁,胖胖的的,头上戴顶黑色绸缎瓜皮帽,穿件灰布长衫,脚上是一双白底黑帮直贡呢朝元皮鞋。

经理自然是认得省府宣传部长梁高的。梁高的到来,让经理很是惊讶,他立刻放下手中报纸,站起身来,走上前去,顺手将瓜皮帽从剃得光光的头上摘下,弯下腰去,给部长行了一个老式的大礼,说是:“部长驾到,蓬荜增辉,请、请!”正对着他的办公桌,有一溜沙发,他请部长坐。部长坐了,一个便衣随侍在侧,一个站到门外,随时提防着什么。

张二姐见在状,赶紧给客人上茶。然后,轻手轻步地下楼去了。

经理的屋子四周,一扎扎花花发绿绿的报刊,堆得小山似的。

梁高看着提心吊胆的胖经理,说:“我来,也没有多的事。我今天路过这里,随便来你这里看看,我想向你了解一下各种报纸的销售情况。主要是想了解省报《蜀中时报》和小报《铁锤报》的销售情况!”

经理听了部长这一席话,原先提起的悬吊吊的心放了下来。他也不隐瞒,焦眉愁眼地摇了摇头说:“照理说,我们应该多卖些省报《蜀中时报》才对。可是,就是卖不动,没法!部长,你来也是看到的。”经理说时,指了指堆了一屋的《蜀中时报》:“我经手两个多月了,这报才卖出去一张,而《铁锤报》却是期期供不应求,尤其是最近,一来就完,总是脱销。”

“哦?!”梁高不知是听经理说《蜀中时报》两个月才卖出去一张嫌太少?还是因为有人买了他们一张报来了兴趣?这就追问:“这报是什么人买的?”

“是隔壁巷子里一位不识字的老太婆买的。她那天出门,到隔壁小卖部买了包盐,路上包盐的纸破了,她见《时中时报》纸好又便宜,就买了一份报包盐回去。”

“啊,哈哈,哈哈哈!”梁高听了这个很荒唐很讽刺的故事,强作镇静,打着哈哈安慰胖经理:“不要灰心,不要灰心,久等必有一善,市场是要慢慢泱的。现在的人怪,越是骂政府的报越有人看;像刘师亮这样的‘搅屎棒’,他的文章就很受欢迎。你这里是全市,也是全省最大的报刊站,来你这里买报的人多,只要我们的《蜀中时报》摆在那里,哪怕就是一张也没有买,也没有关系……”就像是胆小的人过坟场,吹口哨为自己打气,省政府宣传部长梁高说了这番场面上的话,掩饰住自己的尴尬,然后,带着两个便衣保镖,下楼上车走了。

“专制推翻说大同,预征抬垫更无穷。一年三税犹加赋,十处闾阎九处空。税上寅年又卯年,蒸黎处处叫皇天。无钱只好凭拘押,惟有回家哭卖田。”有几个市民模样的人,买到当天的《铁锤报》后,正围在那里看,他们指点着报上转载的《师亮随刊》,一边吟诵一边感叹。

“看看、这是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到了陕北的红色诗人柯仲平的诗。”几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指点着《铁锤报》上转载的著名诗人柯仲平的《延安》,不约而同地朗诵道:

延安穿的麻草鞋/延安吃的小米饭/你为什么爱延安?……

哪怕我们的教室是露天/哪怕我们的板凳是一块砖……

为了到延安/我们不怕把鞋底走穿……

更多的人指点着《铁锤报》主编朱时雨,这天在报上副刊园地《蜀香》发表的一篇抒情散文:

“我是一个爱花的人。而在百花中,我最爱**。我们刚从严冬中走来,我以为,**生来就是一个战士!在蜀中阴霾低垂,连月不开,寒凝大地的冬季,它挺起孤傲的干枝,和西风战,和严寒战,和深秋的细雨战,更和初冬时的冷雪战……

“**的精神,我以为我们皆宜效法……”

这一天,《铁锤报》上刊登的文章,在成都造成了轰动。刘湘看到这期报纸,大发脾气,午后专门召集宣传部长梁高,成都警备司令严啸虎、省缉查处长何大武、新近走红的情报处长冷开泰来在他的办公室开会,商量对策。

首先由缉查处长何大武报告《铁锤报》主篇,著名报人、作家朱时雨的生活背景,出生阅历等等情况。

“朱时雨、新津人,出身于一个有钱的诗书人家,毕业于北京大学。他在校读书时,表现得很激进,对苏俄,对马克思主义心向往之,深受北大教授,著名的中国共产党人李大钊教授赏识,后来,临毕业时,他参加了共产党。

“朱时雨回川后,拒绝了多家大学的高薪聘请,办起了这张《铁锤报》,处处同当局作对,给他的家人惹事,带来不少麻烦。他的父亲朱茂亭,是个胆小得一辈子连蚂蚁都怕踩死的人。朱老太爷为此气得捶胸顿脚,曾经在成都多家报上声明同‘逆子’ 脱离父子关系。”看刘湘频频点头,对朱老太爷赞赏有加的样子,何大武继续报告:“年来,朱时雨表现得更加激进。这方面的情况有目共睹,我就不多说了。”

刘湘用狞厉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在场的几个要员,看他们就朱时雨的问题没有补充。“那好!”他说:“朱时雨的情况就先谈到这里,我们再来商量对策,不能让他继续这样搞下去!”仰起头来,目光从窗棂里望出去,似乎在叩问什么,思索着什么。

“北大!”他说:“北大本身就是一个共产党的窝子。有两个从北大出来的人,给我印象很深。一个是李大钊,他后来被到北京当安国军大元帅的奉系军阀张作霖杀了,另一个是毛泽东。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是北大一个姓杨的教授、杨什么?杨昌济教授的女婿吧?”说时敲敲脑袋:“毛泽东当时在北大图书馆当图书管理员,看了不少书,以后回到湖南主办《湘江评论》,把湖南闹得天红,令当局大伤脑筋。不要小看一份报纸!不要相信‘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这种屁话!”说到这里,刘湘胸一挺,脸色变得狰狞了:“李大钊不是一介文人吗?他传输的共产党学说,惹得中国从此人心不古。毛泽东不是一介文人吗,他最初不也是办一份《湘江评论》吗?最后如何呢?最终带领红军,到达陕北,武装割踞,让老蒋无可奈何!

“当然,我不认为朱时雨有毛泽东的能量,会成为第二个毛泽东。”说到这里,刘湘缓了口气:“但是他和他的《铁锤报》已经严重地危害了时局,我们不能再熟视无睹了,再不能书生气十足了,嗯!”说时看了看宣传部长梁高,梁高的脸一下红了,像一只剐了皮的兔子。刘湘又用凌厉的目光挨次扫视了一下在座的诸位,那目光中流露出来的全是责备。

“对这样严重危害时局的人,对这样变本加厉的害群之马,我们决不能手软,嗯!现在,你们都说说吧,对这个朱时雨,我们该如何办?”

“我的意思是立刻查处、封闭《铁锤报》,治朱时雨煽动罪。”宣传部长梁高抢先发表意见后,看了看刘湘,他以为他够狠的了。

“幼稚!”刘湘很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报告甫帅!”冷开泰将胸脯一挺,喊操似地说:“我想带几个弟兄看哪晚上合适,去把朱时雨这个狗东西‘黑了’,把他办的《铁锤报》砸个稀巴烂!”

“简单了。”刘湘以教训的语气对立功心切的冷开泰说:“这是对付共产党人,不是对付一般的老百姓!”说时,将凌厉的目光转向了成都警备司令严啸虎和缉查处长何大武:“对付共产党人,最好还是由你们两家出面,嗯!”

“是。”严啸虎和何大武见刘湘点到他们,感到光荣,他们满面放光,保证负责完成任务。

“你们是这方面的行家,具体咋个办,不需要我给你们说明。”坐在硕大锃亮的办公桌后皮转椅上的刘湘,将捏在手上的一只粗大的红绿铅笔,在一本厚厚的卷宗上点得笃、笃响;那是一份《关于共党在我省地下活动情况的报告》,不用说,是缉查处提供的。

“下手要快,手脚要干净。还有!”刘湘意犹未尽,用钉子似的锐利目光看着严、何二位:“那个成都裕华纱厂活动得相当厉害的女工毛玉芳,也是个共产党吧?”

“是的。”何大武已经明白了刘湘的意思:“我们在解决朱时雨的同时,也顺带把她解决了。”

刘湘点点头:“好吧,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

成都红照壁长元里,是一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临大街,是条半截巷,原先属于少城,朱时雨的家就在巷底。

房子是单独的,青堂瓦舍,石库门,两进的精巧小院。房子不是朱时雨买的,是他结婚时,老父亲买来送他的。由此可见父子深情,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不仅老父亲对他绝望,就是全家人,他的哥哥姐姐对他也是深感失望。家人对他实际上已经几乎断绝了一切往来,这都是因为朱时雨办的那份《铁锤报》得罪了当局,而且他不听家人劝阻,还要坚持到底。

朱时雨是新津人。新津离省会成都不过五六十里,那是一个钟灵毓秀之地,九条河流贯穿其境;九条河流在境内派生出若干条涓涓细流,像是母亲充沛而甘甜的乳汁,将新津浇灌成了一个鱼米之乡,岁无饥谨之地。

在新津,出县城往向,不到八里地,就是吴店子,朱时雨的家就在这里。朱家是当地有钱人、望族,诗书人家。朱时雨的父亲朱茂亭,被当地人称为朱老太爷的,是清末年间民国初期的留日学生,满腹经纶。回国后,他在成都当过一段时间的官,终因清高,对官场的黑暗腐杇不满,挂冠而去,回到老家终老林下,从事稼穑。朱时雨的母亲死得早。乡下有言,后娘的心,门斗钉。为了孩子,朱老太爷,不到五十岁丧妻后,虽然以后说媒的人差点踏破了他家的门槛,也还是有合适的,但为了孩子不致于受委屈,朱老太爷从此孤身一人,没有再娶。在这当时殊为不易,由此,也可以看出,朱老太爷爱子之深。朱时雨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年龄都比他大都多,也都是大学毕业,性情与乃父相似,洁身自好。朱时雨是朱老太爷近四十岁时得子,在乡下,这就算老年得子了。母亲生下他后,不到两年,因病溘然而逝。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这样,朱时雨自然从小就得到父亲一份别样的宠爱,加上他从小聪明活泼,朱老太爷对于他,自然寄托了更多的希望。

有趣的是,朱时雨的大哥长得仪表堂堂,浓眉大眼,身材颀长,完全可以不化妆就上台演出《雷雨》中周大少爷类男主角的,却是一个结巴。大哥结巴的原因不是别的,是小时候,父亲到日本留学去了,生活寂寞,缺少父爱。带他的长工是个结巴,与他朝夕相处,近朱者赤,近墨者昌。当朱老太爷从日本学成归来后,发现长子是个结巴,想纠正却已来不及了。朱家大哥大学毕业后,成了茶壶里的汤圆――肚子里有货,就是倒不出。朱老太爷心中好生吁叹,这就更把一生的期望放在了小儿子朱时雨身上。

成都地区川西平原冬天的天气阴冷很少下雪,从严格的意义上讲,这是个没有冬天的地区。可在朱时雨五岁那年,新津下了一场少见的大雪。一夜大雪之后,天亮了,漫天皆白,房前屋后玉宇群枝。天上还在下雪,那白色的小精灵下得飞飞扬扬,不快不慢。

朱老太爷穿一件貂皮大衣,戴一顶癞皮帽,带一大一小两个儿子出了家门赏雪。见一白一黄两条狗在雪中追逐撒欢。老太爷觉有趣,随口念出一首打油诗:“昨夜下了一场雪,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老太爷要两个儿子也对诗。大儿子已经成人,马上就要去上大学了,这就结巴着说:“昨夜好、好大雪,犹如撒了满天晶,晶亮的盐粒。”朱老太爷牵在手上,只有五岁的小儿子朱时雨随口就来:“借问精魂哪里来,漫天飘舞白蝴蝶!”

“好!”朱老太爷不禁喜从中来,击节赞叹,当即评点两个儿子的诗。老太爷说,小不丁点的诗,虽然还不成其诗,但诗意已经有了,能把漫天飞雪想象成翩跹飞舞的白蝴蝶,这就有了诗的意境,这就是诗。随即看着老大说,把雪比喻成盐,这就实了,俗了,没有诗的意境……

朱时雨果然聪颖,以后读书一帆风顺,一直读到北大毕业,朱老太爷对小儿子寄予了多大的希望啊。可是,学成归来的小儿子,让朱老太爷感到了陌生,感到骇怕。他开口闭口马克思主义,开口闭口共产党好,开口闭口苏俄怎么的,吓得朱老太爷不轻。其时朱老太爷已是古稀之年,是年届七旬的耄耋老人。为此,父子两第一次产生了剧烈的交锋和正面冲突。

“你怎么手拐子尽往外拐?”老爷子很是不满地质问小儿子:“共产党是穷人的党,他们要革我们这样有钱人家的命,你还说它好!当年,毛泽东在湖南搞农会,把地主弄来斗争,戴高帽子游街,极尽羞辱。你拥护共产党,你岂不是以后也要让那些霉老二(穷人)把老子弄来斗争,你这样岂不是等于自杀?你简直是数典忘祖!”老爷子气得手打颤,“如果不是我手中还有四五百亩良田,如果不是我这把老骨头尚在苦苦经营,你能上大学,能在北大毕业?不要说大学毕业,恐怕连吃饭都成问题!你这些离经叛道的思想,是去从哪里装来的?是在北大学来的?

“你这些话幸好在家里说,对老子说。如果在外面说,人家听了马上就会去报告政府,不给你娃娃脑壳上戴顶红帽子,不把你抓起来才怪?当局最痛恨共产党,抓到共产党轻则丢监,重辄杀头。全家人也会跟着你倒霉!

“我也不知道你这些年在外面是不是加入了共产党?如果加入了,趁早给老子退党!不然,你不仅要给自己惹祸,还会祸及我们全家!”旁边的哥哥姐姐听了,架势给父亲帮腔。比大哥小一岁的姐姐早已出嫁,当了阔太太,家在省城,丈夫是个很有钱的大买办。家里公馆,小车一应齐全。

“爸爸,还有哥,姐,你们说这番话,是因为你不了解共产党,不了解共产主义。当局的报纸上天天诬蔑丑化共产党,诬蔑丑化苏俄革命,把共产党人渲染得好像是一群红眉毛绿眼睛的恶鬼。爸爸,还有哥,姐,你们没有看过马克思的共产主义学说,那可是人类最伟大的学说。共产主义是人类最理想的社会。就说现在中国共产党在陕北建立的边区政府吧,那可是一片光明的天地,是一片理想的绿洲。”小儿子说到这些,滔滔不绝,一副书生气十足的年轻的脸上,浮现出对理想的追求,对幸福的向往。

“你打住,君子不党!”朱老太爷有些激愤:“我承认现在是一个不合理的社会,也可以说是一个黑暗的社会,是人吃人的社会。不然,我何以回归乡里;不然,我又何以同意你大哥大学毕业后,也同我一样,终老林泉!我和你大哥对这个恶社会是惹不起躲得起,我们是不愿意与丑类为伍。但是,儿子,你应该记住易卜生的一段话,易卜生的话是我一生的座右铭,他说:‘在这动**的年代里,我们最要紧的是把自己铸造成一个有用的人。’

“你现在最要紧就是如何把自己铸造成一个有用的人!你不是北大毕业了吗?省会成都不是有多所名牌大学高薪聘请你去当大学教授吗?月薪四百大洋!”老爷子说时,举起四根指拇:“月薪四百大洋是什么含意?买一亩乡下的甲等良田,最多不过就五、六十元。我们全家一年的总收入,不过就是千来元。有钱人家,比如你姐姐家请的包月黄包车夫,一个月的工钱不过就八块大洋,而就这八块大洋可以供养一大家人,生活还不错。大学校里每年还要放寒暑假,这么好的事,听说你还不想去?你究竟想干什么?”

朱时雨说:“我想办一份自己的报纸。”

“办一张自己的报纸?”老爷子又是一惊,这会儿,老爷子的注意力已经被转移,他原是想追问小儿子是不是加入了共产党的。

“是。办一张自己的报纸!”

老爷子看着小儿子神往而执著的神情,不禁心想,办报也还是不错的。老爷子爱看报,任何一张报只要抓在手里,他都要从头到尾看到底。读书人就是这样,不要说报,哪怕任何只字片纸,抓到手里都要看,这是一种习惯。可惜在乡下,老爷子看报很不容易。

当一个报人,在老爷子眼中也是相当不错的,是神圣的,不亚于当一个大学教授。最终,老爷子同意并资助小儿子在省上买起了一份《铁锤报》,并欢天喜地给小儿子完了婚。小儿子的妻名叫张慧如,是县里的名门闺秀,简师毕业,相貌清俊,人品贤淑。老爷子又在成都红照壁长元里为小儿子买了一幢很不错的房子,当作礼物送给了小儿子夫妇。这方面,大姐也是给了钱的。在老爷子和比朱时雨年岁大得多的姐姐哥哥看来,只要朱时雨成家立业,就好了,他就会安心过日子了。男人,都是这样的。

可是,与一家人事与愿违。朱时雨办的是一张什么报纸啊?专替穷人说话,专同当局作对!这样的报纸如果继续办下去,迟早会倒大霉的。可是,无论如何,老爷子发气也好,姐姐找上门来声讨也好,哥哥苦劝也好,全家人联合起来声称,如果朱时雨一意孤行,全家人不仅从此不给他任何一点经济援助,而且同他断绝一切关系也好,朱时雨一概不听不理,一意孤行。

盛怒之下,老爷子不仅断绝了对小儿子的一切经济支持;而且让他的哥哥、姐姐也都断绝了同朱时雨的关系,老爷子希望借此逼使小儿子就范,改弦易辙,不要再同当局作对。

办报本身是应该是赚钱的,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办报。而报纸赚钱与否,取决于这张报纸的发行量,发行量大,广告就多,广告多就赚钱,报纸本身赚不赚钱无所谓。朱时雨办的《铁锤报》销量大,原本是不愁广告的,可他偏不肯拿出版面刊登赚钱的广告,他要登那些专惹当局生气的战斗檄文。这样,他这张报纸的经济收入就相当有限,而在相当有限的经济收入之内,朱时雨又时时处处顾及报社员工福利;还有对社会慈善事业的损赠。之中,还有一个资金秘密去向,这就是,朱时雨主动替党组织筹集提供活动经费。

办报初期,老爷子对小儿子一家关心得无微不致。小儿子一家吃的米他全包了。一年四季,他随时让长工王二用鸡公车推上两大麻袋足有两百多斤,珠圆玉润的新津南河优质大米,给小儿子一家送上省城。早晨,王二装好车,脚上穿好草鞋,身上再带一双草鞋,将青竹篾片编就的斗笠往头上一戴,宽宽的搭绊绳肩上一搭,两端的铁环在两边车把上一扣,双手将车把一提,咯吱、咯吱、老实忠厚的长工王二推车上路了。鸡公车的咯吱声,先在乡间弯弯曲曲的田槛道上响起,响到了大路上。过了县城,再过三水,过了“走遍天下渡,难过新津渡”,鸡公车的咯吱声,这就响到了较为宽阔顺溜的川藏公路上。七十多里路,早晨出发,晚上才能到。

这时,朱时雨夫妇已经有了一个女儿媛媛,一家三口只要有饭吃,大的问题就解决了。作为乡下土地主的老爷子朱茂亭手中并不宽裕,他好不容易攒下的几个钱,全都花了小儿子身上,在成都给他买房子,资助他办报……当局对乡下的派款加租又日日加重。结巴大哥,经常将两手一拍,说:“逼、逼死,算,算了。”在乡下,纵然作为朱老太爷这样的人,日子也并不好过。朱老太爷为小儿子倾注了一切,可是,小儿子的表现,却让老爷子太失望,太伤心了。年来,朱老太爷就连米也不让王二给小儿子送了。

这天,天刚亮,习惯晚睡早起的朱时雨已经起来了,他站在前面小院的石头阶沿上,伸双手扩胸作着深呼吸,抬起头来,欣赏着小小天井的上方,黎明时分黑绒似的天幕上急速变幻的景致。

夜幕正在一点点消退,光明正在渐渐来到。朱时雨喜欢这样的时分。这是天地交接时分。在压得很低,像是扣了一口黑锅的头顶上,突地亮起一团红晕。很快,这团红晕燃烧起来,天地就全映红了。

这就看清了朱时雨的家。是前后两个小院。成品字形的前院,隔一道天井,是关闭着的石库门。天井不大,小巧。天井里有一座玲珑剔透的假山。假山下有座不大的鱼池,池中游着两尾金鱼。池边阶沿下,有对应的两株树,一株桂花树,一株香椿树。树都不大,是朱时雨买下这幢房子时才栽下的。两株树都还没有到开花结子的时候,但都长得青枝绿叶的,充满生机,很有风骨。

阶沿上,三间精精巧巧,推窗亮格的小屋一字排开,粉墙黑瓦。中间一间是客厅,左右两间分别是他们夫妻和孩子的卧室。后面小院有一个更小的天井,天井的阶沿上,也是排开三间小屋,厨房、饭厅,还有一间房,原来是女佣住的。现在经济紧张,加上孩子媛媛已经读书了,女主人张慧如辞退了女佣,家务事都她包了。

这就是他的家,安靜温馨。

一天的生活开始了。妻子起床了,妻子到厨房忙去了,然后,妻子进了媛媛的屋子,轻轻叫女儿起床。媛媛起来了,到后院洗漱。这时,送牛奶的来了,按铃,他去开了门,拿奶,送到厨房。天光大亮了。一家人聚在一起吃早点。吃完早点,媛媛背起书包上学去。缓缓就在街对面的华美小学上学。朱时雨很爱女儿,他要一直把女儿送过街,送到学校大门。然后,再去祠堂街的报社上班。

媛媛读书早,不久就要上中学了,才十一岁,身段已经抽条。在这春寒料峭的季节,媛媛穿的是一身又洋气又漂亮的校服,剪一头短发,披着刘海,如新月如春笋。女儿长得很像母亲,有长长的颈子,大大的眼睛,桃红李白的皮肤,成绩好,又乖又懂事。

“媛媛,再见!”在校门口,朱时雨给女儿招了招手。这是每天早晨例行的功课,可是,不知为什么,今天他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割离感。

“爸爸再见!”女儿转过身来,向他扬了扬小手。女儿偏着头,一绺如墨的黑发披在肩上,又长又浓的眼睫毛后,一双明亮的眼睛显得又温驯,又体贴。媛媛小小的年纪,就知道体贴父亲了。

朱时雨这天上班忘了拿皮包,这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他回家,准备拿上皮包去报社上班时,老家的长工,生性憨厚朴实的王二已经坐在家中等他了。

“少爷!”坐在客厅中的王二见到他,立刻站了起来。

“坐坐坐,你什么时候来的?”见了王二,他有些惊异。已经快一年了,自从同父亲闹翻以后,王二就没有来过了。王二面前小桌上摆了一杯茶。对人和善的张慧如得知王二已经吃过了饭,问过他一些情况后,陪老家来的长工坐了一会,说了一会话,见丈夫回来了,就到后院涮碗做事去了。

王二告诉少爷,最近乡下流行打摆子,医学上叫虐疾的流行病。老爷也染上了,倒床已经快一个月了,一会儿热,一会儿冷。

听说老父亲得了虐疾,卧床不起,朱时雨不由着急心酸,忙问王二,老爷现在如何?王二说是有大爷(朱时雨的大哥)在家细心照料,大爷到吴店子请名中医李少白来家,给老爷诊了脉,吃了几副药,现在好多了。不过李少白说,老人家已经76岁高龄,体虚,病好了容易再感染。现在看来,乡下流行的虐疾不是一会半会可以断根的,如果再感染虐疾,就经不起这样拖了,得派人上省城买点进口的西药奎宁,以备急需。

大爷这就派他上省买奎宁,他是昨天晚上到的,住在宽巷子二孃家(朱时雨的姐姐)。奎宁,二孃已经买好,一大瓶,是从美国进口的,价钱很贵。他现在要回新津去了。上省之前,老太爷让他给少爷带来了一封信。说时掏出信,捧在手上,站起来,双手递给朱时雨。

朱时雨让王二坐下喝茶。他拆开信封,看父亲给他的来信。

时雨:

我今年已七十有六,人活七十古来稀。我向来身体不好,能活到这个岁数,是我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我前段时间打摆子(虐疾),最近好多了,但精力不济,自知所剩时间不多。风烛残年的人,说去就去了,对生命的自然终结,我很坦然,只是在你们姐弟三人中,我现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因此,我给你写这封信,听不听在你,我算尽到为父的责任。

人老了总爱常常忆及往事。我最近多梦,梦中最多的是你小时的聪明懂事、孝敬。那是油菜花开的时候,我们家前面的一坝油菜花盛开,简直就是一坝金子。你那时才几岁,你和比你大得多的哥哥姐姐,在田坎上追逐,嬉戏,你那清脆的笑声似乎就在昨日。

你当时不过才四、五岁,胖胖的,很乖。有个夏天的晚上,那时你母亲还在。我和你的母亲带着你趁夜去我们家后面的西河游泳。白天你母亲不敢去我也是不敢让她去的,虽然我是留日学生,但乡规民约陈规陋习太强大,我们不能不入乡随俗。

那晚皓月当空。河边蓊郁繁茂的树木、翠竹的倒影在河里晃动。你母亲抱着你,我故意逗你,一头扎进进水里,半天不出来,你急得在你母亲的怀里哭喊着爸爸呀,爸爸呀,一边挥动着小手,你要来救我。

孩子,那一刻你让我非常感动,一种血浓于水的感情充溢全身。时间如白驹之过隙,一晃,我已经垂垂老矣。你母亲因为庸医误事,早早离去。我之所以过后没有续弦,完全是为了你,你当时还小。俗话说,后娘的心,门斗钉。为了你能幸福,我什么都能舍弃。

现在,你们姐弟三人都已长大成人安家。你二姐嫁了个好丈夫,有钱有势,家庭和睦。你大哥虽然没有什么出息,但他这一生甘于淡泊,我随他去,也放心。我最担心的是你。我把一生的期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你们姐弟三人虽说都是一母所生,但我总觉得同你有一种疼痛与共的特别的感觉和感情。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吧。

我并不一定期望你一生大富大贵,扬名于世,但你这样同当局处处作对,被当局看作眼中钉肉中刺,总不是个办法,总不是个好事!特别是,共产党被当局看作眼中钉肉中刺,凡共产党人,都要被当局铲除。这点,你是清楚的。虽然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是不是共产党人。我日前从好友处得知,当局对你和你办的报纸深恶痛绝,恐会对你采取不利措施。孩子,希望你悬崖勒马。纵然你不为老父,还有你的哥哥姐姐着想,不为你自己着想,也该为你的妻女着想啊!如果你有什么不测,你的妻女怎么办呢?你想过吗,我的孩子。

我之所以年来对你断绝经济援助,就是期望你回头。可怜天下父母心!孩子,现在不要说幸福,不要说孝顺,只要你能安生立命,只要你的家庭能安全,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了。孩子,鸡蛋碰不过石头,这是一个再浅显不过的道理。我和你大哥碰不过这个石头,采取了躲的办法。希望你也能躲一躲,就是暂时的也可以,就算老父求你了!

当年,蜀国后期,名将姜维是如何的文韬武略,盖世的奇才,也因为碰不过当朝的石头们,走了一条“姜维避祸”之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现在,在我看来,你这颗鸡蛋马上就要被石头碰得粉碎了,你为什么就不能退一退呢?

你还相当年轻,你应该活着。最少,你的妻女需要你,她们需要你活着。人活着就有希望,就有一切。如果连生命没有了,你信仰的主义再好,又有什么用呢?蝼蚁尚且惜身,何况人乎?孩子,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也许,这是我给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了。因为我从朋友处得知,你如果再与当局作对,当局会对你采取断然措施!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命运就在你个人手中,何去何从,得由你自己决定。

退一步吧,退一步天高地阔!

为父终生没有求过人,这里,就算是为父求你了!

附大洋二十元,让王二带去,望好自为之。父字。

看完信,朱时雨的眼睛不由湿润了,可怜天下父母心!他很想给父亲写一封回信,让王二带回去交给父亲。父亲的话当然是对的。惹不起,我躲着走,这是父亲的人生态度,也是父亲当前对他的惟一期望。可是,他不能!父亲!他在心中对父亲说:我小时,你不是常对我讲些仁人义士的故事吗?这之中有“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有衔石填海的精卫鸟;还有写下了“秋月秋月秋煞人”,为真理舍身取义的女侠丘瑾。可是,父亲你知道吗?还有共产党人,为了救国救民,他们九死而不悔。儿子也是这样的人!

父亲,你不是很赞赏,“朝闻道,夕可死也”这种精神吗?怎么事情落到儿子头上,父亲你就患得患失,畏首畏尾了呢?如果都是这样,中国何以有救?我愿意作俄国大文豪高尔基一篇文章中的丹柯。在茫茫如漆的夜里,人们看不到前途,看不到光明。丹柯宁愿牺牲自己,将自己的一颗红心剐出来,捧在手上,放出光明,在照耀着人们走出迷茫的黑夜之时,丹柯轰然一声倒地!

可是,朱时雨并没有给他风烛残年,在病中都还在挂牵他们一家的老父回信,他知道他一写回信,就要把心里对父亲说的那些话落在纸上,那会增加老父的担心。因此,他笑了笑,对王二说:“你回去对我爸爸说,他的信我收到了,也看了。请他老人家放心,我很好,我们全家都好。我忙过这段时间,等媛媛她们学校放假后,我们全家人回去看望他老人家。”然后,他向王二问起乡下老家的情况。

“不好。”王二说时,低着头,将衔在嘴里的竹子烟杆猛劲吧嗒,头埋在烟雾腾腾的叶子烟里。“少爷是知道的!”王二说:“我们县的通济堰是出了名的,从来没有断过水。可通济堰因年久失修,现在正是春耕春种正用水的时候,通济堰断了水,好些人家的田都没有下种。去年年辰不好,政府的苛捐杂税又重。早先年间,赋税是一年一征,而今是一年三征。老太爷的病,与这有关,只不过老太爷不让我给少爷说。大爷挂了个乡长的名,可他不像人家那些乡长会黑起心整钱,上头派下来的这个税那个捐,大爷不忍心对乡人摊派,鸡骨头上剐油,只有自家偷偷垫,但自家又有多少钱呢?老家的底子都空了。大爷经常有人没人时都拍着手说,‘逼死、算、算了!’”朱时雨想像得出大哥那副拍着手时无可奈何的样子。

“县政府门前天天都是请愿的人,乡下的日子没法过了!好了,时辰不早了,我得走了。”王二说时站起身来,将烟杆在手上一拍,拍掉烟锅巴,将烟杆顺手往戴在头上的白帕子上一插。

朱时雨送走了老家来的长工王二后,去了报社。

一上班,见桌上摆有一个大信封,拿起信看。信封上写明他朱时雨收,却没有署寄信人的姓名、地址。他将信拿在手中,觉得内有异物,封面下有些鼓、沉。他折开信封,“啪!”地一声,一颗黄澄澄的手枪子弹落在了办公桌上。他抖开信纸看。信写得很短,只一句,却是杀气腾腾:“反当局者,杀!”信末署名:“中国国民党铲共特工指挥部”。类似的恐吓信,他收到己经不是第一次了。

长衫一袭,满面清癯的朱时雨没有被死亡的威胁吓倒,他拍案而起。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他有感而发,愤然提笔展纸写下《将被“国法”宣判“死刑”者自供复所谓“中国国民党铲共特工指挥部”书》。在文章中,他大气磅磗地声称:“这年头,到死能挺直脊梁,是难能可贵的。‘贵部’即能杀余一人,其如四川尚有六千万人何;即能杀光川人,中国尚有四万万五千人何?余不屈服,亦不乞怜,余之所为,必为内心之所安,社会之同情,天理之可容!如天道不灭,正气犹存,余生为庸人,死如鬼雄,死为此时此地,诚甘之如饴矣!”

他的文章在《铁锤报》上的副刊《蜀光》发表后,人们奔走相告,争相传阅。紧接着,他又推出读者来信,《有感不怕死亡之朱时雨公》。

这一天,朱时雨上班便发现情况有异,有特务跟踪他,编发稿件时,更有“鬼影”不时在窗前监视、晃动。自知死亡就在今日,他坦然相对,提笔展纸给妻张惠如和尚年幼的女儿媛媛留下绝笔:

贤妻慧如如晤:

时雨自知生命已到最后关头,我要向你和女儿媛媛惜别了,永远地去了。

我死不足惜。惟一有愧的是负你们母女太多!处此于鬼域横行之时,时雨自知前进一步死,后退一步生。我何不珍惜自己的生命?蝼蚁尚且惜生,何况还有你们:我的爱妻爱女。但中华民族已到最危险的时刻,日寇占我东北三省,且有大举南下之势,而当局却甘于民族屈辱,兄弟阋于墙,大搞攘外必先安内。凡有良心的中国人、文化人,在这阴霾低垂、黑云压城城欲摧、虎豺当道,民不欲生之时,能不振臂高呼,能不抗争么?我愿以一死换起我全川人民、国人反黑暗、争民主争民生之决心、勇气。犹如在无边的黑暗中掷出一团火炬,虽然这火炬燃烧得只有短暂的一瞬,但毕竟照亮了一些路人,显示了光明仍在。只要亮起这点火光,很快黑夜里就会燃烧起弥天的大火和光明。

倘若再有来世,时雨愿再作慧如您的丈夫,再作媛儿慈父,希望在那个崭新的世界里给你们补偿今生今世对你们的歉疚。我死后,慧如勿以我为念,应大胆追求自己新的生活。明年清明,倘若慧如您能带着媛儿到我的坟上掬几滴清水,那在清风中向你们点头的坟上野花,就是我对你们的微笑和祝福。

写毕,朱时雨封好信,步出编辑部,去邮局寄了,感觉言犹未尽,又回到编辑部,在办公桌上留下一首七绝:“懦夫畏死终须死,志士求仁几得仁”然后,整整衣衫,大步出门,昂然而去。

夜幕低垂时,朱时雨信步来在了锦江边上望江楼下。此时,锦江边已了无人迹,只有几支只水鸟在苍茫的江面上忧郁地歌唱。红墙内,崇楼丽阁旁,万杆翠竹在晚风中不安地摇曳。

红墙下,朱时雨转过身来,对隐匿在树阴中的特务,凛然地拍了拍胸脯,说:“此地很好,开枪吧!”

朱时雨话刚落音,“砰、砰、砰!”丧尽天良的特务连开数枪,年仅32岁的朱时雨倒在了血泊中。在江面上忧郁歌唱的水鸟飞走了。朱时雨死了,死得很安详很从容。他仰面朝天躺在大地上,枕着锦江不息的涛声,一双明澈的眼睛,凝望着青灰色夜空中闪烁的群星。

第二天,《铁锤报》和成都的多家报纸,以头版头条显著位置,加黑框刊发了朱时雨遗像和惨死在当局特务手中的消息,并配发表了编辑部致当局的公开信,公开信要当局对朱时雨之死负责。

当局杀红了眼。就在朱时雨遇难的第二天晚上十一时左右,从成都东郊,裕华纱厂职工俱乐部里走出一位三十多岁的年轻妇女。她叫汤丽英,面容清癯端庄,衣着朴实,神态沉稳,梳一头短发。看上去精干而温柔。她是一名没有暴露身分的共产党员。在厂里,她积极从事工运活动,保护工人利益,组织过工人进行过多次反抗厂方剥削、当局黑暗的游行,为职工争回了一些利益,因而深受大家爱戴,被推举到职工俱乐部作了主席,却深受厂方和当局痛恨;她早就上了当局暗杀的黑名单。

她一边走一边思索着下一步的工作,不知不觉间来在了离家不远的地方。转过一条大街,就是麻石桥,眼前一片黑黝黝的棚户区蹲在黑暗中。这里,路灯稀疏,了无人迹。她远远地看到了自己的家,那里还隐隐约约亮着一星灯光。,那灯光,像是做工人的丈夫下班后等他夜归的大廊廓的清亮眼睛,像是刚刚七岁的女儿送上来的初吻。一丝欣慰的笑,浮上了她的脸颊,她不觉加快了脚步。

“汤丽英!”这时,一声陌生、粗野、瘆人的呼叫从前侧那黯淡、摇曳的树荫中猛地传来,令她不禁一悸,停下步来,循声望去。就在这时,“砰、砰!”两声枪响。汤丽英似觉身上被人猛地一推,又似一根尖锐疼痛的烙铁一下插进了他的胸脯。她本能地用双手护着自己在汨汨流血的胸脯,踉跄地往前走了两步。最后望了望正等着她回去的家,倒在了血泊中。

第二天的黎明姗姗来迟。

上午九时,当四川省主席兼川康绥靖公署主任刘湘迈着军人的步武,准时走进他的办公室,坐到宽大锃亮的办公桌后那把高靠背软椅上,一眼就看到了摆在桌上的刚出的《铁锤报》《新新新闻》等多家报纸。伸手随便翻翻,《铁锤报主编朱时雨血迹未干,裕华纱厂工会主席汤丽英又死,试问省会成都还有无宁日?》类似大标题赫然在目,刘湘看了有关报道,如芒刺在背,气从中来。他拍桌子打板凳,大发脾气。

他让秘书打电话去把缉查处处长何大武叫来。

何大武一来,刘湘拍着桌上的报纸大骂:“你看你搞的什么名堂?你做鬼都害不死人!你不是事前对我报告,派神枪手去,神不知鬼不觉结果汤丽英吗?其实,这个人根本就没有死嘛,她当晚被人送进了附近的‘仁济’医院。而且,当晚就被取出了子弹头!这下好了,羊肉没有吃到,反倒沾得一身膻,全省的报界都闹麻了,惹得天怒人怨,你咋说?嗯!”

“甫帅误会了。”受到责备的何大武不但不恼,反而有些得意。

“误会,误什么会?”刘湘马起一张脸,犀利的眼睛像是子弹,马上就要把不中用的缉查处处长打穿似的。

缉查处长何大武阴险地解释:“我就是要汤丽英这样慢慢去死,一枪结果了她,反而便宜了她。我打出去的子弹是加过工的,是事前用刀子在子弹上划出十字,再用毒药浸过。汤丽英中了这样的子弹,不仅痛苦无比,而且必死。我敢保证,这个女共产党员,熬不过今夜。”

刘湘半信半疑,让何大武走了。果然到下午,《铁锤报》等报纸都报道了汤丽英的死讯。

共产党人朱时雨、汤丽英之死,很快真相大白,外省也有多家报纸报道此事。这就激起了全市、全省乃至全国人民对当局的切齿痛恨。压迫愈深,反抗愈烈。仅仅在四川省省会成都市,接连几天,就有数十所大专院校的师生走上街头,同广大市民一起,共有数十万人举行了声势浩大的游行示威。在成都殡仪馆,从早到晚都是前来悼念朱时雨、汤丽英的人们和社会团体。

四川省当局恼羞成怒,让冷开泰带人去砸了《铁锤报》,附带破坏了《新新新闻》等。凡是声援了朱时雨、汤丽英的报纸,无一例外地收到了“四川铲共司令部”的恐吓信。恐吓信声称:“我等奉令谨慎行动,故未以暴力相加。无识之徒,认为我等无此力量,实属大谬。自今日始,如再发现反对或诋毁当局,拥共之稿件刊出,无论这些消息来源出自何处,均认社长、总编甘为共产党爪牙,希图颠覆危害国家,按照国法,断难容忍,并决不再作任何警告与通知,即派员执行死刑,以昭炯戒。见信与否,均希自裁。如必欲一试我等力量,也愿听尊便也!”

然而,这样的威胁并没有吓倒多家进步报纸,没有吓倒全市全省人民。自朱时雨、汤丽英两名共产党人惨死之后,成都局面空前不稳,大规模的游行随时都有;川局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