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种!”刘湘霍地站起身来,在他那张锃亮硕大的办公桌上一拍:“他龟儿子贺元靖、康泽竟敢在重庆挖老子的墙角?!”说时,冲气似地几步蹿到窗前,气呼呼地看着窗外,将四川省情报处长冷开泰晾在身后。
办公桌上亮着一盏台灯。乳白色的灯光经绿色灯罩一衬,斜斜地流泻出来,洒在桌子上,像是铺开的一层寒霜。桌上堆厚厚一叠小山样的文件材料。冷开泰刚才送上的一份材料摆在桌子中央,翻了开来,这是一份加密的“关于中央参谋团在渝活动情况”。夜幕初上,窗外的景色已经模糊。不知是为了掩饰愤怒,还是在思索什么,刘湘站在窗前,久久不吭一声。
屋内长时期保持着一种怪异的沉寂。新任四川省情报处长冷开泰,面向刘湘保持着固有的立正姿势,好像是葵花向太阳。冷开泰是唐式遵的仁寿县老乡,如同大多数四川农村出来的人一样,冷开泰的身上,留有自小劳动的印记,皮肤黑红粗糙,宽盘大脸,个子不高,不胖不瘦,石礅子似的结实。
这时,冷开泰表面上不动声色,而内心高兴无比。他知道,他这个阴沟里的篾片,终于翻转过来,有了用武之地。
借着一缕不甚明亮的台灯光,可以看清,冷开泰人到中年,长相平平。惟能给人留下印象的是,他那张早年打架斗殴留下的刀疤脸和脸上一双水牯牛眼睛。不过,水牛的眼睛是温驯的,明澈如水,而冷开泰的一鼓眼睛却充满歹毒阴狠。这一切,打下了他为匪半生的烙印。
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四川城乡普遍出匪多匪,尤其是农村,其中又已山区为最。出生于四川省仁寿县观音寺乡下的冷开泰就是这样一个匪,冷开泰最早走的也是吃粮投军路。那是清末年间,小小年纪的他,投到川督赵尔巽手下当了一名巡防军。他是属于那种决不安分守己,身上匪气十足的人。1911年,辛亥革命之后,清廷崩塌,四川军政府成立。继二哥赵尔巽之后,任清廷四川最后一任总督的赵尔丰,在向军府交权之后又不甘心,趁书生一个的大汉四川军政府都督蒲殿俊去北较场检阅军队之机会发动兵变,将当了十二天都督的蒲殿俊一掌打下了台。接着,兵变的军队完全变成了匪,对成都进行了肆无忌惮的公开抢劫。
那是一些令成都人多么难以忘怀的场面啊。
北较场阅兵台离地五尺,由青砖红石砌成,重檐大屋顶飞翠流丹,极是威武壮观。三声号炮过后,蒲殿俊等一行军政府大员走上台来,依序坐了,准备阅兵。
参加检阅的有新军和巡防军。巡防军是赵尔丰从康藏带出来的部队,足有一个旅,还保持着原清朝军队的装束,头缠一张青布帕,身穿一身前胸后背写有“勇”或“兵”的青色短布褂,打着绑腿,身背从国外进口的九子快枪。蒲殿俊从阅兵台上望下去,近两个师的新旧军队,站成分队,准备接受校阅,倒也整齐,浩浩****的,令军政府都督蒲殿俊心中高兴。
校阅开始了。随着指挥官的命令,军乐队开始奏乐——他们是特别从凤凰山新式陆军处调来的,军容齐整,一律戴大盖帽,脚蹬黑亮的马靴,穿黄哔叽新式军装,挺精神。在雄壮的军乐声中,新任都督蒲殿俊走上前来,双手往铺着洁白桌布的桌上一按,准备讲话了。这时,一缕阳光照在他别在胸前的大红花上,让他越发显得容光焕发,蒲都督是新派,西装革履。
“在下各位革命军人!”就在蒲殿俊刚刚开始演讲之时,“砰!”地一声枪响,就像是打了一发信号枪,立刻场上到处响起了枪声。蒲都督吃惊地往下看时,场上已是枪声大作,秩序大乱,兵们豕突狼奔。有人在煽动:“军饷根本没搞,军政部长尹昌衡是哄我们的,只图娃娃不哭了事。”
又有人举手煽动:“走啊,大家都上街去打起发(抢劫)才是真的!”
“大家都散了,瓜娃子才在这里!”
“还不快走,在这里捞球?”……
顷刻间,形势完全失去了控制,乱军们一团团裹起,啸聚、呼吼、乱放枪……像晴朗的天上忽然涌起的团团乌云,往校场大门外涌去。
兵变发生了,一发不可收拾!
“各部听从我的指挥!”军政部长尹昌衡见状不好,跳上台去,放开洪钟似的嗓门大喊,希图维持秩序。这时,台上原先春风得意的军政府大员们都像驾了地遁,逃得无影无踪。都督蒲殿俊噤若寒蝉,同副都督朱庆澜一起正往台后躲。
“万万躲不得!”尹昌衡急切地对蒲殿俊喊道:“现在最要紧的是镇定,越躲乱子越不可收拾!”台下新军教官赵康时也挺身而上,对涌到台前的巡防军们大声吼喝:“回去、回去!遵守秩序,不要上坏人的当!”
“那你就把欠我们的军饷发给我们!”乱兵们不听,吼着往前涌。一阵乱枪打来,赵教官顿时倒在血泊中。
台上的蒲都督见状,吓得脸色煞白,全身像筛糠,由护兵扶着上了较场边城墙,缒城逃了。瞬间,变戏法似的,台上的大员们跑得一个也不剩。
很快,九里三分的成都城面目全非,继上午十一营巡防军和几营新军哗变后,市内的上千名警察和散驻城内大街小巷庙宇内,打着同志军旗号的土匪和一些哥老会也加入了抢劫的行列。首先遭殃的是市内的大清银行、浚川源银行、通商惠工银行、铁道银行——这是当时成都几家略有规模的新式金融机构。接着,天顺祥、宝丰隆、百川通、金盛元、日升昌、新泰厚、天成亨、协同庆等三十七家银行、捐号、票号都遭到浩劫,连同军人自监自盗的藩库、盐库等,共计损失现金二百万元大洋,尚未计十余家金号的损失。只有四川造币厂例外。它僻处城墙东南隅,是个死角,没有引起乱兵们注意,这就为军政府侥幸地保存了白银十余万两、铸造好的大清龙纹银元数万枚。
成都东大街、劝业街、大什字、小什字、暑袜街、总府街、湖广街、棉花街等十多条素称繁华的街上的所有商号也被乱兵们洗劫一空。情况往往是,官兵们满足欲壑走后,再让那些等在门外,看得眼睛出火,直淌垂涎的差役们抢。最后涌入的是那些游手好闲、掌红吃黑,整天茶坊进,酒馆出,打条骗人,专捡便宜的地痞流氓。他们一边高声大喊:“上山打猎,见者有份”,一边不由分说,开始细细搜刮残余。
有些商号、华宅被洗劫一空了。后到的乱兵什么也没捞着,恼羞成怒。他们砸穿衣镜,用马刀砍门窗、家具……往往连挂在壁上的时贤字画,也被抓下来撕得粉碎。锦绣成都到处都是烛天的火光和叫声,“温柔富贵之乡”已被**得不成样子。
军政部长尹昌衡临危不惧,去凤凰山上调来拥护军政府的新军,很快镇压了叛乱,从十二月九日早晨起,街上的枪声和乱兵们打起发时令市民们心惊肉跳的“不照、不照!”暗号声几乎完全销踪匿迹。全城二百多条大街小巷内,再不见那些斜挎起沉甸甸包袱趾高气扬的巡防兵,不见了给乱兵们抬着装满了东西的轿子。刚开始,上街的人见到对面兵来,还大气都不敢出,畏缩地躲在屋檐下让路。然而这些兵大爷们一夜之间就像被谁吓掉了魂,见了人,就像耗子见了猫,你若正颜厉色看他两眼,他便赶紧怯怯地躲开。
“当、当、当!”怎么青天白日,打更匠打起更过来了?正在匆匆走路的人停了步看。与此同时,“噼噼、啪啪”一间间街铺也开了门。瞬时,清风雅静的街上人头攒动,大人小孩都出来看稀奇。只见着短褂的打更匠和穿长衫的绅士走在前面,跟在后面的是两三名全副武装的骑兵——他们是军政部长派出的招抚队,他们骑在马上,右手挽缰,左手执一面小红旗,在街上缓缓巡行。见到有流窜状的兵,只听“当——!”地一声,打更匠先吆喝:“弟兄们慢走,军政府有令!”后面的骑士立即接道:“命令你们不要再生事,赶快回到各自的营盘里去。只要你们听话,随便以往咋个,做过啥子见不得人的事,保证没事!”完了还怕兵们听不懂,再加上一句流行的袍哥语言:“只要你哥子言语拿得顺,啥子事都搁得平!”
那些被招呼着的乱兵往往便问:“要是带着财喜回去投到,可不可以不理抹财喜?”招抚队的回答也总是让乱兵们放心的。
在盐市口,东大街、走马街等热闹地方,到处围了一堆堆的人,在看贴在墙上的军政部的安民告示。有尹昌衡签名的告示规定,凡逾期不归队者,将重惩,行刑队抓着抢劫犯、强奸犯……就地正法!
原军政府军政部长尹昌衡,在万民拥戴中就任军政府都督,四川局势重新稳定。而在这场“打起发”中,冷开泰表现得匪性十足。局势稳定下来后,冷开泰怕遭到理抹(追究),不得不远走他方,当了土匪并在以后相当长的时间内成了毒贩,从事贩卖鸦片勾当。
从严格的意义上讲,冷开泰与同时期的川南巨匪石少武,还有在川中威远搞一贯道起家,最后当上了21军模范师师长的刘从云都是一丘之貉。当时在四川城乡,有鲤鱼跳龙门一说。很形象。一群在水流湍急的浑水河中竭力溯流而上的鲤鱼,最终,跳得过去的成龙,跳不过去,则永无出头之日。石少武、刘从云、冷开泰等好比是一群努力溯流而上的麻麻鱼。他们中,石少武最先跳过了龙门,被刘文辉招安,成了刘文辉的干儿子,当上24军的旅长,成了刘文辉手下得力干将,最终在省门之战中死得很惨。刘从云凭着他的精神鸦片,靠着他越滚越大的一贯道积累起来的人马,为刘湘看中,当了21军模范师师长,最后还是成了刘湘的替罪羊,净身出户,差点连命都搭了进去。比起石、刘二人来,冷开泰出道晚得多,始终没有跳过龙门。他一会儿在乡下聚众为匪,一会儿远走他乡,做投机生意或是贩毒。二十年代末期为四川军阀赖心辉看中,在赖部当过一段时间的营长。然而这些小勾当对野心很大的冷开泰来说,鱼池小了,泱不下他这尾大鱼。之后他脱离赖部,东绕西绕,到上海傍上了杜月笙、黄金荣这些大佬,并为杜月笙看中,这就有了些份量。
冷开泰真正跳过龙门,是因为引起刘湘注意。来由是,二十年代末,杨森当过一段时间的四川王,当时,万县也为杨森所控制。历史闹剧总是重复上演。那时,刘湘在国外购买了一批枪弹装船从上海而来,沿江入夔门,过万县,被杨森勾结当地土匪一抢而空。刘湘大伤脑筋,去找杨森索还,杨森却不承认。
刘湘不死心,准备从国外买进第二批武器,还是只能水运,还是要过万县。怎么样才能让这批武器安全运抵重庆呢?刘湘伤透了脑筋。唐式遵向刘湘建议,起用冷开泰,说是,他这个家乡人神通广大,起用冷开泰,保险可以把事情搁平,弄巴式。
刘湘对“唐瘟猪”唐式遵向来是另眼相看。万般无奈之下,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情,将从国外购买的第二批枪械弹药交由冷开泰负责押运。冷开泰果然不负厚望有手段,他充分运用了上海杜月笙的关系,杜月笙同万县袍哥组织及杨森本人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结果硬是将事情摆平,将刘湘从国外购买的这批枪械子弹运送到了重庆。以后,刘湘给了冷开泰一个待遇相当优厚的闲职,让他当了一个21军的参事。虽然冷开泰手中没有实权,但已经成了正果,享受团一级的待遇。
中央参谋团到了重庆,刘湘感受到了威胁。最大的威胁来自康泽,康泽是个颇有经验的老特务,又在苏联受过特殊培训。搞政治渗透,人员拉拢,情报搜集,都相当有一套,防不胜防。而对比之下,由21军情报处发展而成的四川省情报局却是一个空架子,软弱无力。刘湘兼情报局局长,具体工作由堂弟刘树成、妻弟周成虎负责,他们都不是这方面的材料,都不是康泽的对手。就在刘湘大伤脑筋的时候,又是唐式遵建议,把冷开泰用起来,冷开泰有这方面的才能。他恍然大悟,立即照准,将冷开泰封为情报处长,对他单独负责。冷开泰果然有办法,上任伊始,即动用了多年来他在各地袍哥中的关系、招兵买马,给中央参谋团来个以毒攻毒,很快就给刘湘搞来了这份事关重大的情报。
刘湘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他在办公桌后坐下来,要冷开泰坐。冷开泰像个听话的小学生,抬一把椅子过来,坐在甫帅对面,正襟危坐。
刘湘首先肯定了冷开泰的成绩,他用手轻轻拍打着摊开在桌上的“材料”,一字一句地说:“你这个材料重要、扎实,整得巴式。康泽这个家伙是从我们四川出去的,他最晓得袍哥在四川的独特作用,他是挽着花子同我们争取袍哥,实在可恶!不仅如此,他还把手伸到王灵官那里去了。家伙,这手毒!
“他让贺国光出面去拉拢王陵基,这是必然的。不过,这也没有关系,我把王方舟继续晾起来就是,不理他,看他做得啥子!”说时,又将“材料”拍打几下,语气严峻起来:“麻烦的是,贺国光、康泽现在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把手伸到我们成都来了,想端我刘甫澄的窝子,嗯!这才是最要紧的。这方面的情报,你在材料上不过提了提,这方面,不知你还知道多少?”
“报告甫帅!”冷开泰把厚实的胸脯一挺,喊操似地说:“一切尽在我掌握中。”
“是不是啊?”刘湘很冷峻地,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坐在对面的冷开泰,不禁有些怀疑,这个家伙的情报处成立的时间不长,怎么这样提劲呢?莫不是邀功心切?
“是。”家伙又是将胸一挺。
“那就说来我听听。”
冷开泰确实有些名堂,他将贺国光、康泽在成都方面的插手情况谈得很细,谈了足足有一个小时。贺国光、康泽派人潜来成都一线,在新津、金堂一线故伎重施,竭力拉拢当地的大袍哥,企图来个农村包围城市。
刘湘专门问起成都的情况,他最怕贺国光、康泽钻进他的心脏。
冷开泰说,他准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重庆一线的袍哥情况、贺、康二人无论如何没有他熟悉。他已经争取了好些过来。成都这方面,贺、康更是想都不要想,成都及成都附近所有县的匪首、袍哥头目都尽入他彀中。他希望甫帅能以绥靖公署名义,给这些匪首一纸相应的委任状,让这些人为我所用。
“可以。”刘湘当即答应了他的要求,并很大方地表示:“经费上,我立即给你追加五千大洋,如果不够,你随时都可以向我直接申请。”
“甫帅英明。”冷开泰高兴得声音都变了,他说:“这些家伙就是爱钱,有钱能买鬼推磨。”说时,不知不觉地用起了他惯用的袍哥语言:“只要舍得撒窝子(舍得钱),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看刘湘不觉拧了拧眉,冷开泰意识到自己说溜了嘴,而且也应该告辞了。这就将腰一挺:“甫帅时间宝贵,部下再请示一个问题,马上就走。”
“啥问题?”刘湘手上拿根红绿大铅笔,在材料上轻轻拍打。
“最近我们在追踪几个重庆过来的人,准备这几天收网。如其情况紧急,我们可不可以采取断然措施?”
“当然可以!”刘湘一下子变得杀气腾腾了,他看定冷开泰,斩钉截铁地说:“我在南京,同中央签定的《纪要》中有明确规定,参谋团驻在重庆,不能插手四川地方事务。然而他们现在不守规矩,已经派人渗透到成都来了胡作非为,你们该抓就抓,该管就管。关键时刻,若遇反抗,你们可以开枪,就地正法!不过要注意两点!”刘湘说时,浓眉耸耸,树起两根指拇:“一、如果事情紧急,你们可以当机处置,但事后必须向我作详细报告,二十四小时都可以找;二、事后要登报!被你们正法的人,一律安以违法歹徒名称。总之,事情要做得让重庆方面哑子吃黄莲――有苦说不出!这个事,我下来给宣传部长梁高打个招呼,你们互相协调协调,这点最重要。懂不懂?嗯!”
“懂。”冷开泰一声枭笑:“这样一来,弄得贺国光、康泽他们是黄泥巴掉进裤档里――是屎也是屎,不是屎也是屎;让他们打不出喷嚏!”这话太俗了。刘湘不禁皱了皱眉,他的意思,冷开泰是领会了,但这个人不能说话,一说话就流露出满身的乡气、匪气和流气。
“那好。”刘湘说:“你去办你的事吧!”
“是。”冷开泰霍地站起,手一甩,给甫帅敬了一个军礼。毕竟是旧军队出来的,手虽举至眉,可五根指拇虾起,军礼敬得很不规范。
当天晚上,刘湘办公室的灯光又亮到深夜。
百斯门歌舞厅是成都市最繁华的一条街道,春熙路上的一座销金窟。这间歌舞厅的一些漂亮舞女,暗地里都是成都一些达客贵人或巨贾的情人。当然,如果是一个有身份的外地人,又出得起价,这些舞女,或许也是愿意为他献身的。这些,都是不公开的秘密。但是,却没有人知道,百斯门歌舞厅中的舞女,她们中,有的最近已经被冷开泰的情报处发展成了坐探。
这是一个春风绵绵的深夜,歌舞厅早已经关门。但如果仔细看,二楼上一间包房里还亮着灯,在挂有绿色窗帘的的窗户后隐隐透出一丝灯光,显出暧昧和幽微。屋子里,舞女文英正在接待一个花高价来光顾她的下江人。屋子不大,但布置得精致实用。地上铺着地毯,屋子里一床一桌一张沙发,两只凳子;临窗摆一张梳妆台。一张大床是西式铜床,一高一低的两边床档头都嵌有一面蛋圆形的意大利明镜。灯光映照下,蛋圆形的意大利明镜中闪出一床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水红色被子,床头并放着两个篷篷松松的雪白大枕头。
门窗紧闭,灯光幽微,桌上已然杯盘狼藉。
夜已深了。文英还在同下江客对饮。文英二十多岁,个子适中,身段合度,长相俊俏,一头丰茂的黑发烫成波浪式。这种发式,在当时的成都显得很前卫,她属于摩登女郎类,打扮入流,皮肤白嫩,简直就是一根充满了水分的春笋。最勾引男人的是她那双碗豆角眼睛,眨动时波光流动,风情万种,有摄魂夺魄之妙,哈哈也打得很脆。她舞跳得很好,特别是善解人意。任何一个同他下过场的舞客,不管会不会跳舞,都有舒服感,都愿意再花钱找她跳。更有那些慕名而来,花大钱来找他跳舞的丘八,这些人大都一进灯光黯淡的舞场,就很受吸引忘乎其形,勇敢的一把她抱得梆紧,眼睛睁得多大,恨不得将她吃了似的;一跳“牛蹄子”就踩在她脚上,她也不恼,把他们哄得高高兴兴的。反正,她抱定的原则就是一个:钱,只要谁出得起钱,她就可以服伺谁,出什么样的价钱,作什么样的服伺。跳舞可以,作更高的服伺也行。“扯了萝卜洞洞在”,早已不是黄花闺女的她,看得开,只要肯出钱,要她干什么都可以。总之,在她身上,一个风流舞女应该具备的素质她都具备,应该具备的本领她都有,而且操练得很是高明。她最近被冷开泰发展成了省情报处的坐探。
她与这个下江客是在跳舞时认识的。然后,这个下江客愿意出高价包她一夜。她进舞场跳舞时收拾得很专业,穿紧身旗袍,显得腰细胸挺腿长,身段婀娜有致,舞步轻捷。这会儿她卸了妆,一切都放松了。她穿一身宽松雪白闪光的绸缎睡衣,腰上松松地系了一根腰带,头发散开来,肉乎乎的脚上蹬一双金边绣花拖鞋,走动间,或坐在桌上豪饮时,毫不羞耻地露出肥白的大腿,笑声也是哈哈的,一点也不收敛。这就同她在进舞场时判若两人,这时,精致在她身上遁去,放大的是丰腴、肉感和高级妓女的本性。
有道是,“三杯竹叶穿心过,两朵桃花上脸来”,她陪客人饮的还不是竹叶,而是度数更高的绵州大曲。她的肚子像是没有底似的,一杯又一杯,酒后的她,越发显得桃红李白妖娆动人。坐在她对面的下江客,开初还显得文静,有教养,一边同她饮酒吃菜,说东说西问东问西的,好像他对成都、对四川的一切都有趣。好像他不是花了高价来嫖她的,而是专门来同她摆龙门阵似的。
读过一些书,认得一些字,看过不少唐宋艳史的她,看着坐在对面,为她花了高价的下江嫖客,眨眨她那双风情万种的碗豆角眼睛暗想,怪!这家伙这会儿都还不动手,东说南山西说海的,未必是这家伙性功能有问题,花大价钱专门来一赌我的芳容?未必就像川戏《卖油郎独占花魁》中,我是花魁,遇到了一晚上都不动手,只是怜香惜玉的卖油郎了?
“早就听说你们四川的酒好!”下江客已经吃得面红耳赤,有些坐立不稳了,说时,却又举起酒瓶,要给她斟酒。她赶紧伸手扪着酒杯:“不行,不行,我已经醉了,你先生是海量,你先生随意。”其实,她的酒量大大超过下酒客。之所以坚拒,是因为职业的习惯在敏锐地提醒她,坐在对面的这个下江客,不像是一个简单的嫖客,看来是有点名堂的!下江客,是成都人对江浙一带人的统称,意思是四川位于长江上游,而江浙一带位于长江下游。文英作为一个有名舞女、暗探,她是随时要向冷开泰的情报处提供情报,并监视任何一个可疑的人,也是定期在省情报处领取津贴的。
“先生来得远吗?”文英问时,目光如锥,却做出一副千娇百媚的小女儿样子,拿起筷子,挟了一块成都缠丝兔,喂进下江客的大嘴里。下江客用大嘴津津有味地嚼着兔子肉,一边大口喝酒。
“我是从浙江来你们成都做生意的,以后就不走了。”下江客说时,掏了一张名片给她。文英接过细看,名片上印着牛森两个大字,不用说,这就是下江客的大名了。名片下方的住址是:成都半截巷五号浙江会馆。
“先生是做啥生意的?”文英闪着一双波光灵动的大眼睛,继续不露声色地追问:“先生肯定是挣大钱的,不然咋敢这样花钱如流水!”
“我做这个生意不要太多的本钱,就是把沿海的东西介绍到你们四川来,又把你们四川的东西介绍到沿海去,我在中间吃差价。”
“啊,先生是个穿穿!”四川话中,穿穿的意思就是皮包公司,但这会儿文英已经有些领会,说出来的“穿穿”中有了更多的含意。
“说得对。我就是个穿穿,小姐以后有啥生意,也可以打伙做,打伙发财。”
“我当然想发财,不过,我一个跳舞的,能有啥生意好穿的?”
“有呀,现在就有一桩生意,就看你肯不肯做。”
“啥生意?”文英表面上若无其事,其实已经提起了足够的警惕。
“你们跳舞的认识的人多,我不知道你认识冷开泰这个人吗?”
“认识呀!”果然猜得不错,文英不由一阵心跳,这个下江人问起了冷开泰!她现编现说:“前段时间,报上不是登过,这个冷开泰刚刚被刘湘任命为省的情报处处长嘛!这个人原先是在社会上跑的一条烂龙,爱跳舞。别看人长得不咋样,舞跳得不错。”
“他肯定一定来找过你这个百斯门歌舞厅的头牌舞女?”
“那是。”
“这么说,冷开泰认识文小姐你?”
“岂止是认识,而且很熟。”
“这个人身上就有一桩生意。”牛森哈哈笑道,步步推进:“现在有人愿意出钱,专门打听这个人和他的一切,如果小姐能够提供,人家愿出大价钱。”
“啊,有这样的好事?天底下的事情真是奇奇怪怪的!”文英做出一副天真样:“你说的人家,需要知道冷开泰些啥子喃?”
“啥子都要,比方,他的情报处有多少人,他们最近具体开展些什么工作?这个人的性情如何?他在女人身上的性功能如何,从大到小,方方面的情报都很宝贵。情报,越详细越好,越具体越好,不嫌其多,只嫌其少!”
“情报?”文英基本上可以判定这家伙是何方神圣了。
“是,是情报!”下江人牛森很肯定的说。
“你让我想一想。”文英做出一副凝想的样子。
“来日方长,小姐这会儿就不必想了,下来细想。我们现在来办我们的正事。”家伙原来并非性功能有问题,而是忍得。家伙说时,脸上掠过一丝**笑,看了看表:“良宵一刻值千金,时间已经用得太多了,时间不待了!以后有的是时间。”看文英脸上似乎有些公事公办的冷漠,这就将带在身边的一个三倒拐黑公文皮包的拉链唰地一声拉开,拿出一本支票拍在桌上,执笔在手,唰唰划了一张一千大洋的支票,撕给文英,出手很阔。文英马上笑起来,一边将支票收好,一边很有兴趣地问:“我看你皮包里有个啥子东西亮晃晃的?”
“哟,你眼睛尖呢!”家伙说时,将东西拿了出来,是一把精致的小手枪。
“手枪?!”
“怎么,吓着你了吗?”
“不,我这个人怪,就是喜欢枪。给我看看好吗?”文英从下江客牛森手中接过精致的小手枪,拿在手上反复把玩。这只精致的小手枪确实可爱,不仅可作单独的艺术品欣赏,而且名贵,小巧玲珑。枪把上镶有一层纯金,绿色的翡翠在枪把上镶成了一副梅花图案。灯光下,这纯金、这绿色翡翠镶成的梅花图案,五颜六色闪闪发光,耀人眼目。文英不是一般的舞女,她是成都有名的女流氓、交际花,见过世面,她知道这枪价值连城,现在又加入了“组织”,更不同了。她爱不释手地问:“这是什么枪,这么漂亮?”
“这叫‘掌心雷’。”下江客牛森夸耀道:“这是世界著名兵工厂,德国的克虏伯兵工厂造的名枪,数量有限。你别看它小巧漂亮,照样打得死人。你如果喜欢,我过一段时间把它作为礼物送给你,好吧!”
“一言为定?”文英伸出手来,要同下江客拉勾,姿态很媚。
“一言为定。”下江客伸出一只粗壮的手指同文英拉了勾。
“嗨,你是做啥子的,咋个带枪呢?”文英做得很随便的样子又问。
“我说了在嘛,我是做生意的,就是你说的穿穿。带枪防身嘛。现在,我要来穿你了。”下江客说时,站起身来,将敞开的白衬衣一脱,露出了健壮的身体,门板宽的胸脯,满身疙瘩肉;胸毛根根直立。他红着眼睛走上前去,一把将文英拦腰一抱,就势在她的香腮上亲了一口,朝**抱去。
“馋猫!”文英轻轻打了一下他的手,眼波流转,半推半就:“你温柔点不行吗?”她嗲声嗲气、香言软语进一步刺激了牛森。下江客牛森像头发狂的雄狮,将她扔在宽大松软的西式铜席**,三下五除二地剥光了她。幽微的灯光下,被剥光了衣服的文英白晳丰满,像只剥光了鳞甲的美人鱼,快活地咂着嘴。他扑了上去,极为雄性地闯进了她,立即引燃了精于此道的她。“啪!”地一声,文英拉灯熄了床头灯。在无边香甜的黑暗中,她回报着他的进攻、像海中的八脚乌贼将他缠紧。
折腾了好半天,云雨散尽。发泄后的下江客像一只死猪睡死了,打着如雷的呼噜。而睡在他旁边的文英却余兴尚存,想着刚才的一切,翻身起床,拿上家伙的皮包,蹑手蹑脚地来在桌前,轻轻开了桌上的台灯,将皮包里的东西全掏在桌上。除了一只小巧可爱的手枪“掌心雷”,一本支票,一本名片外,还有一个硬壳工作证。拿起一看,硬壳工作证上有一行压模楷体字:“中央驻川参谋团”,翻开一看,右上角是牛森的照片,中间填的职务是少校。这会儿,文英对睡在面前这个人的身份完全明白了。
天亮后,牛森前脚一走,文英立刻将情况直接报告了冷开泰。
第二天晚上,成都打大雷下大雨。半夜以后,整个成都在雷声雨声的折腾中隐入一种可怕的沉寂。这时,挂着川康绥靖公署和21军军部两块大牌子的少城将军衙门的两扇大门洞开,两大一小三部军车,前后相跟驶出门后,转上大街,披风顶雨,向浙江会馆方向急驶。借着闪电可以看清,军用大卡车的雨篷布下,一排排全副武装的官兵肃立。他们大都手持上了刺刀的步枪,杀气腾腾;汽车前面的大灯贼亮贼亮,像是闪光的利剑,一头劈开无边的黑夜。
位于东大街侧,一条闹中取静幽巷中的浙江会馆,似乎感有受到了某种危险的临近,在雨夜中颤栗。这座以建筑精美而著称的会馆,它那些挂在飞檐上的风铃,在夜风冷雨的撞击中,不时发出阵阵低沉的呻吟。
两大一小三部军车,做贼似地来在了浙江会馆门前。车未停稳,噼噼啪啪,从大卡车上,下饺子似地跳下来足有一个排的官兵,他们训练有素地迅速分散开来,上房的上房,架枪的架枪,翻墙的翻墙。内中还有不少穿黑衣服的便衣,像一只只晃动的蝙蝠。
“砰砰砰!”一个穿黑色便衣的小头目上去捶浙江会馆的门,大声吼喊“开门,开门!”把门捶得山响。粗暴的吼喝声、沉闷的捶门声,刚刚响起又全都淹没在哗哗的大雨声里。
“哪个!”好半天,里面传出一个守门老头有气无力的声音。
“我,省情报处的,快开门!”声音非常横蛮。
“有事明天来吧。”看样子里面的看门老头,并不打算开门。
睡在楼上客房里牛森睡觉向来惊觉,他早被惊醒了。情知不好,赶紧从枕头下摸出“掌心雷”小手枪,顶上子弹,一骨碌跃起,动作狸猫似地敏捷。他执枪在手,来在窗前朝外一看,不由得暗暗心惊。刘湘的情报处来得好快!他才到成都两天,就被发现了,肯定是被春熙路百斯门歌舞厅那个叫文英的婊子告的密。他思想上电闪石火似地一一闪过昨晚上酒醉后的荒唐和大意,可惜,后悔已经晚了。地形对他很不利,他住在浙江会馆中孤零零的一幢楼上,四下里无处藏身。空中惊蛇似的闪电一闪一闪的,楼下院子中的假山、幽竹、翠柏全都清楚地暴露在闪电中,他无处藏身,也无法逃遁。
来抓他的人动作快得惊人。就这在一瞬间,咚的一声,他的屋门已被撞开,一个黑影飘了进来,像一片树叶。
“砰!”躲在暗处的牛森开火了,来者应声倏然倒地。在门外一片短暂的混乱之时,天空一个惊雷炸响,牛森一肘猛地撞开窗户,一个箭步蹿上窗台,往窗下一跳。可是,他已被重重包围。亲自带人来抓他的冷开泰对牛森这一套特工手段非常熟悉。多年走江湖的冷开泰就是吃这一碗饭的。重庆来人这一跳,正好跳进了冷开泰摆开的网中。
“哥子,你跑不了了!”就在牛森站起来时,对面一丛芭蕉树下,黑暗中,雨夜朦胧的天光背景下,有人大喝一声,随即闪出一个歪戴帽子斜穿衣的便衣特务,手中的枪正对着牛森。
牛森不愧为万能特务,他往旁边一闪,趁势开枪,“砰!”一个通红的火头,线香似地一闪。
“哎哟!”迎上前来的拦截者又被打中了,与此同时,“砰、砰!”两枪,牛森中枪,倒在地上。
“狗日的东西,哪个喊你们打枪,要逮活的!龟儿子些,笨得窝牛屎!如果打死了,拿来捞求!”冷开泰出来了,他一边骂着怪话,一边蹲下身来,伸手摸了摸重庆特务的鼻息。还好,重庆特务还活着,没有被击中要害。
“走,把他弄起走!”冷开泰大声吩咐,两个黑衣特务将牛森架起来拖到了车上。这一彪人,就像来时一样动作迅速而诡崇,就在看门老头和会馆中不多的几个客人穿好衣服出来看时,冷开泰亲自率领指挥的这个秘密行动已经结束,一大两小三部军用汽车,又作贼似地消失在雨夜中。此时此刻,正是蓉城最黑暗的子夜时分。
黎明前夕,雨声淅沥。在四川省情报处一间阴深恐怖的刑讯室里,冷开泰对重庆来人进行了审讯。牛森的伤并不致命,枪伤在手上,作了简单的包扎后,已经不再流血,用绷带吊在颈上,他坐在冷开泰对面。坐在一张硕大的办公桌后的冷开泰,似乎深怕暴露在灯光下似的,缩在黑影里;他面前的桌上亮着一盏灯,灯光很强,直直地照着牛森,让周身流汗的重庆来人无处逃遁。在冷开泰身旁,左右两张桌后坐着记录员,他们已经作好了记录的准备。隔壁是刑讯室,不时有叮叮当当的刑具声和受刑者忍不住痛苦,突然间爆发的凄厉的惊叫声传来,其间间杂着打手们歇斯底里的大声喝斥。每当这时,重庆来人都像被蜇了一下似的,毛骨悚然地小心翼翼地看着躲在桌后阴暗中的情报处长冷开泰,那怯怯的样子,简直就像一只要被大灰狼吞下肚去,吓得肝胆俱裂的小兔子。
“抽烟吗?”审问之前,躲在阴暗中的情报处长冷开泰表现得很和气,他问重庆来人。
“抽。”
冷开泰示了一个意,一个小特务上前,给了牛森一只烟,用打火机打燃火,让他吸上。
“开始。”冷开泰的声音冷峻下来,看了看左右两张桌后的记录。
“你叫什么名字?”冷开泰明知故问。
“牛森。”
“我知道你。”冷开泰说:“你是中央参谋团康泽的部下,搞情报工作的间谍,你原来是蓝衣社戴笠手下的一个干将,康泽入川时,特意将你从戴(笠)老板那里要来的,你的军级是少校,对不对?”
重庆来人闻此一惊,如当头一棒。
“没有想到吧?”冷开泰笑了笑,是狞笑。
“没有想到。”牛森垂头丧气。
“我老实给你说,我对你们那边的事情摸得一清二楚的,找你来,有些事要问你,就看你老不老实。我问一说一,不要遮三躲四的。不然,不要怪我对你不客气,嗯!我这里笋子熬肉(刑法的一种,棒打),是最简单的。不然,借你们下江人一句话说,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好,我交待,保证来个竹筒倒豆子。”牛森已经完全萎了。
冷开泰这就开始审问,无非是问些重庆康泽向成都是如何进行渗透的,派了哪些人过来等等。怕死怕痛,心存侥幸的牛森果真来了个竹筒倒豆子,把重庆向成都方面的渗透的情况全部作了交待。牛森供出的情报很有价值,情况相当严重,让冷开泰吓了一跳。有些情况,是冷开泰根本没有掌握的,甚至连察觉都谈不上。康泽向成都方面的渗透是全面的,工作做得很细。康泽在成都大肆招兵买马,为我所用。他甚至将成都有些大户人家的厨师、女佣、花工,甚至连黄包车夫这样不引人注意的小人物都大量网罗进了进去,可谓无孔不入,让这些不起眼的小人物为他搜集了大量有用的情报。这就让自以为是,在红黑二道上都可以呼风唤雨的冷开泰暗暗惊出了一身冷汗,不得不佩服去苏联受过专门训练的康泽,在特工、间谍方面确实比他高明许多,也要专业许多。
在天亮前,经过两个多小时的审讯,冷开泰确信已经把重庆来人牛森的情报榨干。这就“啪!”地一声关了桌上的强光灯,让人给牛森送去一杯水,在场的特务们也都稍作休息。他站起身来,踱到旁边一间密室,给刘湘打电话汇报了审讯重庆来人的情况,并请示处理意见。
刘湘不同于一般养尊处优的军阀,凡有大事要事,都事必躬亲。年来,他对于蒋介石处心积虑,一心染指四川的种种,提起了足够的警惕。尤其是对时驻重庆的中央参谋团,对康泽恨得牙庠庠的。近来,他给对相对独立,只对他负责的三个情报处的处长刘树成、周成虎和冷开泰都打了招呼,每天二十四小时,他们都可以直接向他报告请示;三个情报处每天送给他的简报,他也都是看了的。
刘湘的电话一接就通,好像他没有睡觉似的。电话中,刘湘不厌其烦地向冷开泰询问了牛森供出的一些重大情况,虽然,冷开泰说明,详细纪录已经在整理中,天亮以后送上。
然后,冷开泰请示甫帅如何发落重庆来人牛森。
“你说呢?”甫帅似乎有些犹豫。
“开他的红山(杀了)!”冷开泰说:“要不然,康泽、贺国光这些龟儿子,还以为我们成都方面是好欺负的!杀了他们派来的这个干将,让康泽、贺国光晓得,锅儿是铁打的,让他们既心痛而又打不出喷嚏!”冷开泰就是这样,说起话来,哪怕就是在甫帅面前说话用语都不规范,时而俗,时面夹几句雅。没有办法,他文化很低,土匪出身,他习惯了他的那些袍哥用语。
“也好。”电话中,刘湘又是一阵沉吟,想了想特别交待:“不要忘了,此事明天见报。就说有牛森者,系江浙方面潜入四川的不明身份者,可能是沿海一带的斥白党类。因在成都煽动闹事,图谋不轨,被我枪毙。记着,千万不要提明其人的真实身份,嗯?这些方面的事,我给宣传部长梁高是特别打了招呼的,对你一路开绿灯,你放心去办吧,嗯?”似乎还不放心,电话中,刘湘一连用了几个“嗯?”
“是,是。”对甫帅的着意嘱咐,冷开泰心领神会。他正想趁机说几句请甫帅休息,请甫帅注意身体类好听的话时,“赶紧执行吧!”刘湘吐出这几个冰冷的石头似的话后,咔地一声挂了电话。
心存侥幸的重庆来人牛森,是在黎明前被押到成都近郊的凤凰山处死的。
凤凰山是成都北门外一处风景绝佳的景区。这里山峦起伏,状似凤凰,周年四季浓绿苍翠,山上盛产桃李。桃花开时,满山遍野如锦如霞;李花开时,如烟似雪。到了踏青的时季,城里人倾城而出,山上游人如织。而在山的深处,却有一片杀人场,历朝历代的统治者都爱在这里秘密处死犯人。
天亮前,雨已经停了,而这个时候是一天中最黑的时分。行刑车来在山下停稳,牛森被行刑队员一把扯下车来。为了担心犯人沿途喊叫,行刑队特意在牛森嘴里塞了一张帕子。
“把他嘴里的帕子取了。”黑影憧憧中,行刑队长一声命令,一个刽子手走上前去,将塞在牛森嘴中的帕子一拉。
“冷处长呢!”双手被绑起的重庆来人牛森赖起不走,昂起来来质问身边的刽子手们:“他不是说过,只要我来个竹筒倒豆子,把事情交待完,就没有了我的事,就对我宽大处理?怎么这会说话不算话了?”黑影憧憧中,他到处在寻找冷开泰。
“弄起走,弄起走!”行刑队长很不耐烦地将手一挥:“边走边告诉你。”
“走!”一个兵上将绑在牛森双手上的绳子用劲一牵,背后,两个兵举起枪托,往牛森屁股、腰杆上猛地捶去。
牛森像被牵狗一样,被牵着,跌跌绊绊地往泥泞的凤凰山路上走去。
黎明前是最黑暗的时分。山路泥泞崎岖,凤凰山这时像披上了一件漆黑的丧服,林中怪鸟枭叫,远方磷火明灭;两边层层叠叠的桃林,像是一群群在夜幕中奔走呼号的厉鬼,一只只野狗蹿了出来,它们敏感地意识到马上又有人肉吃了,狼似地跟在身前身后,却又不时狐疑地停下来,在黑暗中瞪着一双双绿色恐怖的眼睛,盯视着这队向杀人场行进的人。
“这会儿我们也不怕你喊叫。”行刑队长甩手甩脚地走,一边对拖在后边的重庆来人牛森说:“不错,你确实是竹筒倒豆子,没有一点隐瞒。不过,小弟是遵命行事,就对不起了。”
“冷处长呢?”重庆来人惊魂失魄地挣扎:“冷处长知道吗?他在哪里,我要见他,他怎么言而无信?”
“他咋个不晓得?就是他要你去死,如其你先才留一点,恐怕还不见得去阎王的。”看来,这个行刑队长是个爽快人,也是个川戏迷,说时,挑声夭夭地用川剧腔哼起了韩信临死前留下那几句千古名句:“飞鸟尽,良弓藏,狡免尽,走狗烹!行刑队长哼出的川戏腔,在这样的山道上幽幽响起,有一分浸人骨髓的淒凉。
牛森听到这里,一下昏死了过去。
这是凤凰山中的杀人场,是山坳中一片相对开阔的凹地。牛森最后是被抬到杀人场的。牛森已经站不起来了,瘫在地上。对面就是在黑夜中睡去了的成都,有隐隐的灯光飘忽,像是远海中游弋的渔火。
“对不起了,本人也是奉命行事!”行刑队长对牛森说:“记住,明年今天,就你是你的祭日。”
情知上当,后悔不及的重庆来人牛森,面朝成都方向破口大骂。他骂冷开泰言而无信,不得好死。
“开枪!”行刑队长手一挥。
“砰砰砰!”行刑队开枪了,一排排通红的子弹,像毒蛇吐出的红须,一下就将瘫坐在地上,身材粗壮的牛森结实的胸板和头部舔了几个窟窿,舔了个穿透。牛森身子一偏,晃了几晃,像要拚命抓住什么,可是什么也没有抓住,咚地倒在雨后的凹地上,死了。
就在行刑队离去之时,桃树林中蹿出几只野狗,朝牛森的尸体猛扑上去,争相疯狂啃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