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报、买报,买《重庆早报》,看中央参谋团入川!”
“买报、买报,买《重庆日报》,看蒋委员长和刘甫澄主席对参谋团之不同看法!”
一早,在大雾弥漫的朝天门码头、人群熙攘的沧白路上,报童们一路跑来,扬着手中沾满油墨清香的各种报纸,沿街叫卖。这一段时间中央参谋团入川的诸多消息,就像在平静的湖里扔了一块大石头,溅起满天波澜,成了重庆的热门话题,人们纷纷买了报纸并立即驻脚读看起来。
“啧啧!”有人一边读报一边发表评论,表现出惊讶:“哟,中央参谋团如此宠大?这哪是一个参谋团,分明就是来的一个军嘛!”
“哟,你看你看!”有的人指点着报纸,对站在旁边附身看报的人说:“中央参谋团下设四个处,最要紧的别动处的处长康泽,是我们四川安岳人,现在是蒋委员长的贴心,老特务。他一下就带来了一支两千多人,十分精干的别动队,还有一个宪兵团!哟嗨,这不是喧宾夺主吗?这一来,刘甫澄怕是觉都睡不好了,怕是要对中央喷痰了?”
“是呀!”又有人指着报纸说:“看这里,四川省主席刘甫澄上书中央,指出中央参谋团入川以后,对川政插手太多太宽,与原先在京达成的‘纪要’不符!”
然而,人们从报上看到这些消息后,表现出来的是惊讶也好,好奇也罢,总之是一种情绪罢了。平民老百姓总得去忙他们最为现实的生计,因此,随着笼罩在山城的晨雾渐渐散去,这些在重庆街头巷尾一早上演的人文景观,也随之消散了。
近中午时分,有雾都之称的重庆的雾才渐渐散尽。
这是五月的一天。进入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的长江上游西南重镇重庆,亮出了某种亮丽和畸形的繁荣。天,少有的高和蓝,偶尔有朵朵鸭绒似的薄云飘过。环绕山城的长江、嘉陵江上百舸争流的船帆,象蓝天上不慎跌落的云,倏又缓缓而去。
山山谷谷、万瓦麟麟、回旋起伏的街市,进入了一天中最繁华的时分。朝天门、民国路这些热闹地段,汽车、人力车往来穿梭,行人摩肩接踵,杂声盈耳,如同搅粥。
“嗨,快买快买,换季大甩卖!”
“嗨,快买快买,亏本大拍卖!”
山城重庆的街大都不宽,且都要爬坡上坎曲曲弯弯。街上,不少店铺都在拍卖,有的店员将衣物拿在手上,或披在身上大声吆喝叫卖,招徕顾主。洋盘一些的,在铺子里用留声机放起“何日君再来”、“桃花窝美人多”类软绵绵甜丝丝的歌曲吸引买主。还有卖帕来品的,大都是“美孚”、“双枪”、“老人头”,花花绿绿的广告遍街都是。而为数不多的电影院呢,大都设在朝天门,两路口这样的闹市区,上演的都是美国好莱坞的影片,不是《出水芙蓉》就是《人猿泰山》。门外张贴着巨大的海报,电影院生意很好,人海人山。
光怪陆离的山城,畸形繁荣的重庆。
中央参谋团进入重庆的时间不长,却已经将刘湘经营多年的山城重庆演变成了参谋团的一统天下。参谋团的势力在重庆如水银泄地,无孔不入。刘湘留守在重庆的大员们,无一例外地受到了监视,外地来人,不管你有何通天本领,也不论你是从天上、陆路或水上进入重庆及附近的一十三县,立即就会受到严密监视:你的电话会被人监听,出入信件会被人暗中检查。参谋团之所以有如此大的能量,很大程度上是贺国光听取了康泽的建议,将植根民间,且无孔不入的哥老会及形形色色的黑道组织拉拢过来,用了起来。这就像织起了一张无形的,看不见却时时处处都可以感觉到的巨大的网,任何人只要一进入这张网中,就难以逃脱。比如,市中区会仙桥最大、最堂皇的皇后饭店,老板占半山原是个黑道人物,现在被康泽发展成了他的别动队员,负责为参谋团收集情报。又比如,黑道人物徐拐子在市中心打铜街开了家园园舞厅,加入了康泽的别动队后,就不一样了。舞厅里舞女们不仅按月向徐拐子交钱,还要向他上交收集到的各种情报,徐拐子转过来,又将这些情报作为礼物回赠康泽。当然,这些袍哥黑道人物的利益也会受到参谋团保护,双方相互利用。
珊瑚坝机场路边有间颇有名气的飞虹像馆,以技术好、态度殷勤出名。老板张泽民和摄影师童二钊也是袍哥,现在也被被康泽拉了过去。他们在替重点客人照像的同时,同一张肖像也就悄悄流进了康泽手中。
重庆市府的一些官员,21军留守在重庆的一些军政人员,也正在被参谋团用各种手段拉拢。
这天上午十时左右,一辆不引人注意的,有些过时,显出陈旧,状似“推屎爬”的早年产“福特”牌黑色小轿车,从同样不引人注意的参谋团驻地罗家山悄悄驶出,沿着忽上忽下,两边茶楼酒肆鳞次栉比,显得有些狭窄的街道,往沧白路方向而去。
端坐在车内的,就是重庆时下的热门人物,中央参谋团别动处处长康泽。正午的阳光透过窗帘,在车内闪灼跳跃,犹如他的思绪。看得分明,在车上坐得稳笃笃的康泽,他将两只粗大的手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他在沉思默想。他的外表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老成得多,看起来说四十可以,五十也说得过去,其实他才刚过而立之年。也许是为了尽量掩人耳目吧,他这天没有穿军装,而是穿一套灰朴朴的卡其布中山服。他的长相本身毫无特色,皮肤黑红又粗糙,骨胳也粗大,一张老朴朴的四方脸,头上剪的是短发,整体看,上身显得比下身长,他的身上带有明显的过去艰难岁月留下的特征。如果将他与那些细皮嫩肉,方面大耳的当官的一比,简直就是天上地下,风马牛不相及,他的身上毫无光彩。可正应了这句话:咬人的狗不叫,康泽为人处世含而不露,心机很深。如果细看,他方正的脸上一双眍眼睛很有神很稳定,头发又粗又黑又硬,犹如钢针。这时的他,保持着职业军人固有的端正坐姿,却颇有兴致地,用他那双枪弹似的灵动眼睛,注意打量着车窗外快速往后退去的街上的景致,似乎深怕看漏了一点什么。这就从一个方面显示出经过某种严格特殊训练的职业军人特征。
1903年7月出生于四川省安岳县双龙铺山区一个连温饱都还没有解决的农民家庭的他,是靠顽强的自我奋斗登上去的。在黄埔军校第三期毕业后,他因成绩优异,被选送苏联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受过特工训练。回国后主要替国民党从事宣传政治方面工作,历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别队总队队长、《中国日报》社社长、中央军校特别训练班主任、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二厅厅长、三民主义青年团中央干事会干事兼组织处长、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常务委员等。且工作卓有成效,被蒋介石发现看重。月前,刘湘在南京同张群、杨永泰最后敲定中央参谋团入川“纪要”时,因为疏忽,被张群糊弄了过去,以致让康泽入川。如果知道有这一着,刘湘是无论如何不会同意的。
快速从窗外闪过的景色,让康泽有种特别的亲切感亲近感。那些打锅魁的,甩三大炮的,还有那些站在檐前,挑声夭夭延客入内的开红锅锅子、白面馆子的幺师,种种一切,无不勾引起他对过去乡间艰苦生活的回忆。那个时候,要想吃个白面锅魁简直都是奢侈。“山高路不平,好耍不过重庆城。”“胖娃胖嘟嘟,骑马上成都,成都又好耍,胖娃骑白马”,这样绕口令似的童谣,当时很能勾引起他对重庆、成都这一对巴蜀大地上双子星座大城市无限美好的想象。川北安岳距离重庆与成都差不多是一样远的路程,都是四五百公里。而他觉得,飘缈美好得就像天堂的重庆、成都,距离他却是那么遥远,遥远得不可企及。人不出门,身不贵。这话是小时,他没有文化的母亲告诉他的,让他永记在心。以后他出了远门,成了贵人,现在回到了四川,回到了重庆。重庆于他,似乎就握在手中。下一步,他还要到四川省的省会成都去,他要把整个四川,从“四川王”刘湘手中夺过来,送到他的恩师,蒋介石蒋委员长手中。
他现在是要到沧白路去拢络一批很有影响的袍哥。
昨天晚上,按照惯例,他向参谋团团长贺国光汇报了近期的工作和下一步工作的打算。贺国光对他的近期工作表示赞赏,对下一步的工作计划表示赞同。
“兆民!”贺国光对他总是另眼相看的,征求他对参谋团近期整体工作的看法。他显得很谦虚地说,他是搞具体工作的,往往只看到他工作的那一个面,要对参谋团一段时期的工作进行整体总结,还是只有团长才行。
贺国光说,重庆现在看来算是基本拿下来了,但距委座的要求甚远。要拿下四川,就要设法拿下成都,但他试了试,根本就插不进去。委员长催得又急,计将安出呢?难办啊!
他当即献计。说,“四川王”刘甫澄现在看起来好像很强大,在四川一手遮天。之所以如此,关键是刘甫澄把他的军队军权抓得很紧,他是靠了手下几个大将几个师长给他扎起。说着搬起指拇算:“唐瘟猪”唐式遵,张斯可,潘文华、王陵基“王灵官”,范哈儿,加上他的“模范师”师长刘从云刘神仙,新近投降的陈万仞。如今“刘神仙”已经被刘甫澄打进了阴山,王陵基“王灵官”,被涼办了起来。如果将这些大将给他一一搬开,那就好有一比。纵然是他刘甫澄修起的是一座高楼大厦,并且在高楼大厦上雕龙刻凤,但如果基脚一松一垮,他的高楼大厦马上就要垮塌下来。俗话一句说得好,堡垒是最容易从内部攻破的。
贺国光一听,若有所悟,看着他,两眼放光。“兆民!”贺国光说:“看来你是有考虑的,说下去,说完。”
于是,他主要从王陵基“王灵官”这个人说起。他说王陵基不是一个等闲之人,虽是刘湘手下的一个师长,却当过刘湘的老师。贺国光说,对,他也当过我的老师。
如同邓锡侯叫‘水晶猴’、刘文辉叫‘多宝道人’一样,王陵基的‘灵官’之称也是有道理的。王陵基这个人很有头脑,性格刚硬,可以说是铁钉子都咬得断,勇于负责。年前成都巷战前夕,他同刘湘演的一出双簧,更是尽人皆知。王陵基硬是把刘文辉倾其所有,从日本购买的一大批先进武器,其中包括12架飞机,在上海拆卸后装上二十只大船,水运进川,经过万县时时,被驻守在那里的王陵基打来吃起了。如其不然,兵多将广的刘文辉把这一大批先进武器运到成都,如虎添翼,以后的事就难说了。可是,“王灵官”这个人身上也有不少毛病,他自持是刘湘的老师,又给刘湘帮过大忙,出了大力,立了大功的,就经常在刘湘面前抠起一副老师的架子。然而,让刘湘真正恼怒的是,有这样几件:一、刘湘围剿红军时,战事正酣之际,作为第五路军总指挥的王陵基竟擅离火线,偷偷溜回万县去同他新讨的小夫人金蝶蝶睡了几日,贻误战机。二、刘湘围剿红失败,很丢面子,不得不向委座请辞四川剿总司令职,在不经委座允许之时,径直去了重庆,异想天开地让刘从云刘神仙代替他,去前线当剿匪代总指挥,结果仗打得一塌糊涂,刘湘这事办得滑天下之大稽。刘湘任命刘从云之时,所有的将领都不同意,如田颂尧、邓锡侯等等。闹得最凶的是王陵基,闹得天红,出语刻薄尖锐,这些话都传到了刘湘的耳朵里,让刘湘记恨。三、事后,刘神仙的下场就不说了。委座一怒之下,杀鸡吓猴,敲山震虎,撤了昏庸不堪的,四川老军阀刘存厚23军军长职。王陵基看中了这个位子,去走郑大冲的路子,这就让刘湘气伤心了。他认为这是王陵基背叛他,忍无可忍,一怒之下,将王陵基撤职。把王陵基丢在重庆,凉办了起来。
王陵基是个老资格的四川军人,有相当的影响。而今,他就住在重庆远郊的神仙洞赋闲,团长何不这个时候去看看他,做他的工作?如果这个人倒过来了,无异于我们撬动了刘湘好不容易建造起的大厦的第一块地基?况且,团长去看老师,也不引人注意。
“说得好,兆民!”贺国光当即高度赞扬了他的智慧和眼光。然后决定,第二天,他继续去做重庆市袍哥的工作,贺国光出面去看老师王陵基。
“处长!”这时,坐在前排副驾驶坐上,身着便装的副官调过头来,指着前面一间两楼一底的饭店:“沧白路到了,是这个‘巴适’饭馆吗?”
是。
轿车停下了。
等候在“巴适”饭店门前的重庆市中区有名的混水袍哥周发发见到康泽,颠颠迎上。周发发是袍哥中的三排,30来岁,水蛇腰,穿一件灰朴朴的长衫,青水脸,瘦骨嶙嶙的身架,像个稻草人,惟有那双眼睛贼亮,显示出刁钻歹毒的本性。
“人都来齐了吧?”康泽说时看了看戴在腕上的手表。
“齐了。”周发发说时腰一弯,手一比:“康处长,你老人家请!”
针对袍哥没文化讲义气的特点,为团拢这批人,康泽今天特意来这里,同这帮浑水袍哥举行结拜式。在重庆,类似的活动,他已经很搞了一些。
“108人都到齐了?”康泽问。
“托你老人家的福,都到齐了。”周发发一口一个老人家,把康泽拱得很高。
“那好!”康泽为了仿照梁山泊一百单八将金兰结拜,事前让周发发找够一百零八人,以便显示出士气和规模。周发发等人为了找到一个类似梁山泊上孙二娘似的女人,很费了些功夫。
他们上了楼,进入隔壁香堂,举行结拜仪式去了。
与此同时,坐在一辆挂有中央参谋团牌照,崭新锃亮的“克拉克”轿车里的贺国光,已经到了两路口。
两路口是重庆市一个重要的交通枢纽。街心设有一个蘑菇似的岗亭,一个身着黑色警服,被重庆人戏称为黑乌鸦的一个交通警察,站在街中心那个蘑菇似的岗亭上,不断作着“街心体操”。他手中执一根红白相间警棍,不停地比划,批挥着南来北往的车辆,哪些该走,哪些该停,有嬚疑的车辆还要被扣下来。在如此重要的岗位上执行任务的,理当是一个眼观四方,耳听八面的黑乌鸦。然而,让贺国光不解的是,今天这个打涌堂的时候,站在重庆这个最重要岗亭上表演着街心体操的交警,却是一个跛子。四十多岁,其貌不扬,显得很有些苍老,但如果仔细看,会发现他那顶大盖帽下隐藏着的一双凹眼睛,频频关顾四周,目光枪弹般犀利。他之所以站在这里,是因为,这个跛子最有眼水。好些达客贵人的车,尽管不挂车牌,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让其先行。贺国光的车,到了两路口车站,被堵了。他不由得看了看表,同王陵基约好的时间是上午十时,而堵在前面的车很多。站在岗亭上的黑乌鸦,屁股对着这边,很机械地指挥着对面东西南三个方向的车辆通行,要转到这边不知还要多少时候?十字路口不宽,其间,在过往的汽车中又夹杂着黄包车,还有不遵守交通规则的行人,情况混乱。他心中不由得担心起来,也焦燥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站在岗亭上的跛脚乌鸦表现出了不凡。倏忽间,目光一闪,注意到了从北而来的停在街口嘈嘈杂杂,轰轰然然的人车混搅阵中,有一辆崭新锃亮的“克拉克”轿车,他同时注意到,这辆崭新锃亮的“克拉克”轿车挂有中央参谋团的车牌。跛脚乌鸦立马转过身来,用手中那根红白相间的交通警棍打出手势:东西南三个方向的车辆暂停缓行,北来的车辆出城。
车动了,贺国光不由笑了。心想,这个站在重庆最重要的岗亭上的黑乌鸦真是了不得,真是目如明镜。这只跛脚黑乌鸦明明屁股背对着我们,正指挥那三个方向的车辆通行,却能突然发现这边众多的车辆中有一辆挂中央参谋团车牌的车,立刻放行,可见,中央参谋团在重庆是相当有份量的!
车过两路口大桥,很快就到了郊外,贺国光的心情像这天的天气一样晴好。随手撩开车帘,一缕金阳和着窗外的景致一齐涌进窗来。绵延起伏的山峦,丘陵,一派油绿葱翠。山坡上,丛丛野花对着羊群笑,吃草的羊群不时抬起头来,对着在山风中摇曳多姿的山花叫。远方,在重重迭迭的山峦间,挂着一缕透明的白云。而在山下,绵延东去如线的嘉陵江上白帆点点。
贺国光一边欣赏着窗外的美景,一边在想,王陵基这会儿在干什么呢?
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四川的军阀都很有钱。不要说军长,师长,旅长一级,哪怕就是一个团长,营长也都相当有钱。哪怕一个小小的营长,一般而言,挂甲归田后,他们在当地都能聚妾,买房置产。他们钱的来源不同。军长、师长级可以称为军阀,他们往往占地为王,在当地任意派款征税,有的还私造钞票。团长,营长手中的钱,主要来源一是他们的应得的薪饷;更主要的是喝兵血。即:向上面虚报名额,胆子大的,一个连的兵员敢报一个营,甚至一个团,他们吃这中间的差额;三就是在当地估吃霸賖。所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泥沙是也。
民国时期的著名作家张恨水,写过一部很有名的小说叫《五子登科》,五子指的是:票子、房子、女子、车子、金子。军阀们的阔气,钱多钱少,大体以对五子占有的多少而论。如同当今的香港,只要看看一个人家住什么地方,就可以大体判断一个人的身价。比如是住在太平山,浅水湾一带,身家少说也有一个亿。军阀中,也有极个别的例外,比如刘湘。就以女子而论,他与原配,乡下女子刘周书廝守终身,不离不弃。而且刘周书这个名字,都还是她嫁过来后,他给取的。她原来没有名字,嫁过来就叫刘周氏。其它四子,刘湘也无兴趣,他生活上相当廉洁,是民国时期绝无仅有的军阀,殊为难得。
在四川军阀中,房子最多最好的是刘文辉,妻妾最多的则数杨森。出生四川广安的杨森,是个很有趣的人,他长得与刘文辉差不多的矮小,却最喜欢女色,一生都在娶妻妾。刘文辉是一副老太婆相,杨森则是一副鼠相。他年轻时,有次去看相算命,看相算命的先生大概念叨了些他鼠相不好的言语。这其实是当不得真的。然而,杨森却听进去了,以后终其一生,都在坚决地、自觉不自觉地同他命中带来的鼠相鼠命,比如小气等等注定了的丑言陋进行坚决抵制、斗争。杨森确实是个有毅力的人。细察其一生,他做事之大气,恰恰与他的长相狭小成反比。他有两个长项,走到哪里带到哪里,显得格外阳光和大气,最为人称道。这就是,他重视市政建设和开展体育运动,算是给一方人民谋了福的。在他主持川政短短的一段时间内,就在省会成都,花了大力气,建起了一条非常漂亮,非常洋气西式,非常繁华的春熙路,轰动一时,不亚于当时上海的南京路,北京的大栅栏。直到今天,几度翻新的成都春熙路仍然号称西南第一路。他还在成都建了许多新式厕所,移风移俗,方便民众。他还建了体育场。他对体育运动情有独钟,不时上场打蓝球,身体力行。
但杨森好色,则是坚决不肯改的。在他看来,好色,这不是什么不好的事,自古英雄爱美女。从古至今,有几英雄不好色的?他对曾经英雄一时的前四川军政府都督尹昌衡的三段论深表赞同。尹昌衡说过:“自古英雄爱美女。昌衡是英雄,所以昌衡爱美女。”
杨森一生妻妾成群,究竟有多少个孩子,他自己都搞不清。晚年他在台湾,八十多岁时,有次在街上偶遇一绝色少女,八十老翁的他竟迎上去自我介绍,说他是国府的高级军事顾问,薪金是很高的,住房也好,还配警卫小汽车等等。介绍完了自己,又问人家姑娘芳名。那姑娘也真是与杨森有缘,天真地说她姓张。善于猎艳的杨森不肯放过这个绝好的机会,他将名片送给张小姐,并表达了不日将登门拜访望的愿望。长得明眸晧齿、体貌皎好的张小姐既不答应也不否定,礼貌地接过名片一笑而去。不意张小姐这嫣然一笑,顿时让聊发少年狂的杨森酥了半截身子,回到家中茶不思饭不想,一脑门子都是年方二八,明眸晧齿的张小姐的倩影,这就勇敢地登门求婚。杨森的风流,杨森的有钱,杨森的官大,在台湾尽人皆知。有钱能买鬼推磨,何况一个绝色少女!年过八旬的杨森最后竟是心想事成,硬是将年轻貌美的张小姐娶到了家里。隔年,长得如花似玉的张小姐,竟然还给八旬老翁老杨森生了一个小幺女。这在台湾,成了轰动一时的新闻。
王陵基自然也是一个五子登科的军阀。他为他的神仙洞,就费尽了心机。神仙洞别墅是一处风水宝地,总面积好几亩。原先他修建别墅时远远没有这样大,也不叫神仙洞,神仙洞是旁边一个李傥的。李傥老儿是重庆市财税局局长,官不大,钱攒得不少,年近花甲,是个老色鬼,李傥修神仙洞金屋藏娇。他多次找李傥谈判,愿意出高价将李傥的别墅买过来,这就显得有些霸道,王陵基就是有些霸道。李傥哪肯?王陵基是个不屈不挠的人,如果先前军权在手,他轰都可以把李傥轰走,无奈已经下野,没有办法,这就多次耐着性子去缠去磨。李傥老儿对他要么找借口不见,要么见了他也是闭着眼睛,摸着颔下一把花白胡子,理都不理,像四川人所说:“四季豆,油盐不进。”
王陵基是个有头脑的人,久了,他发现李傥老儿有一个软肋。这就是,李傥老儿娇妻美妾一大群。但是,家中,除了李傥老儿一个老男人,其他都是女性,典型的阴盛阳衰,李傥老儿完全照顾不过来!他发现,每次他去李傥家,那些莺莺燕燕的女人们,看到他都露出一副馋相。他知道他的相貌也不行,无非年轻一些。这就对症下药,使出了美男计,他设法去他原来的部队中挑选出几个年轻英俊,身体强壮,浑身雄性荷尔蒙四射,又会勾引女人的种马似的军人,每天借机去李傥老儿家蹿来蹿去。
这一来,李傥老儿吓坏了,他怕自己被戴上一顶绿帽子,只好将别墅卖给了王陵基。他拿到手后,对两座的别墅修建整合极为重视,事必躬亲,不仅请了高明的设计师来设计,花园、洋房等等一应建筑都是改了又修,务必符合他的心意。终于修成了,高墙深院里,浓荫匝地,鸟语花香,真像是神仙住的地方。三进的大院,主楼在最里一个大院,中西合璧,一楼一底,尖顶阔窗,穿西装戴瓜皮帽,绿瓦乳黄色的墙壁,备极舒适。毕竟是军人出身,屋子内部还有机关,曲尽回环。
别墅原有一条土路同山下的外间公路相连,为了修一条私家柏油公路同外间公路相连,他买通附近保长,动用了两百人的民工队伍改造土路。在近五百米的土路两边,用石条砌成宝坎,路面加宽、填平,再铺上水泥,有两个工人担石板上山时,失脚从泥泞的山道上滑了下去,摔成了残废。一将功成,万骨枯。修建一幢这样神仙洞别墅,也不是容易的。
这会儿,刚刚才起床不久的王陵基,又睡下了。他百无聊赖地睡在一张退一步大花**,双手垫在头下,眼睛紧闭,不知在养神,还是在思索什么。
“方舟,方舟!你不是说中央参谋团的团长要来拜望你吗?咋个又睡下了?快起来准备接客嘛!”他的如夫人金蝴蝶进来了。金蝴蝶真名张灵箐,原是万县一个川戏名角,金蝴蝶是艺品,今年刚二十岁,长得极具古典美,精通风月。王陵基率部在万县驻守时,作为21军第三师师长的他,是当地的最高长官,上马管军下马管民,钱都敢印,更不用说一个区区川戏名角了,他既然看上了金蝴蝶,金蝴蝶自然就是他的。四川人风趣,爱把老男人讨小女人比喻为老牛吃嫩草。王陵基这条老牛,搞到金蝴蝶这抱嫩草后,不仅吃得香喷喷,而且没完没了。年前,在刘湘亲自担任剿共总司令,对踞通南巴的红四方军发起的六路围攻时,他担任第五路军总指挥。战事正酣,他却因打熬不住,丢下部队开小差跑回千里之外的万县去同金蝴蝶缠绵几日,让部队吃了大败仗,过后受到刘湘申斥。现在,他被刘湘晾了起来,人面前他总是笑话一句,我王方舟正好携夫人在神仙洞过过神仙日子。可话是这么说,对于他这样一个有野心,从不甘寂寞的将领,大权旁落了,被晾在一边,是多么难受啊!好在身边有金蝴蝶伴陪。
金蝴蝶四肢修长,水淋淋的眼睛,稍高的个子,腰肢很细,丰满合度。走起路来,就像在戏台上演戏,甩水袖,飘然而至。婀娜有致的金蝴蝶坐在床边,伸出一只莲藕似的手把他摇摇。另一只手习惯地捏起手绢,屋子里顿时**起一股法国香水味。
王陵基张开了眼睛,两只手垫在头下,黄焦焦的脸上,一双眼睛漠然地望着房顶发呆。金蝴蝶逗他,她扭过腰肢,手伸到他的腋下去挠痒痒。她本来身姿颀长丰满合度,斜腰一扭,这样,在她的旗袍开叉处,一只雪白丰腴修长的腿就露了出来,担在**。王陵基经不住挠,扑嗤一声笑了,伸出手将她的细腰一搂,抱在怀里,顺手抚摸起她那只露出来的雪白丰腴修长的腿,老夫少妻开始了缠绵。对王陵基这样被凉办起来的将领,这会儿,年轻貌美的如夫人金蝴蝶对他来说,是释放愁怀的最好工具。
缠绵过后,躺在**的王陵基闭上眼睛,一边哼起川戏,一边梳理着躺在自己怀里的如夫人金蝴蝶丰茂得的热带雨林似的头发,就像是在梳理躺在怀里的猫似的。
“虎落平原啊,被犬欺,铿铿铿!”他边唱边哼起锣鼓声,“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几乎所有的四川人都爱看川戏,王陵基更是个川戏迷,好些戏文都记得一些。最近一段时间,他不时哼几句形单影只的戏文,以抒胸中的郁闷。
金蝴蝶猫似地伏在他身边,善解人意的她,轻言细语地对老丈夫说:“方舟,我看你最近又瘦了,真是人比黄花瘦。这样好不好,我让厨下陈嫂到青石桥菜市场去买回两尾活鲜鲜的两斤来重的鲫鱼来,等一会,我亲自下厨给你做豆瓣鱼,好不好?”金蝴蝶的豆瓣鱼做得很好,她知道老丈夫爱吃她做的豆瓣鱼。
“也好。”王陵基翻身坐起,看着金蝴蝶说:“一会儿贺国光来后,我留他吃饭,我让他也尝尝你的手艺,你让厨下多准备点菜。”
“早准备好了,这个要你说吗?”金蝴蝶将樱桃小口一噘,样子着实逗人。
王陵基被逗笑了,在她的嫩脸上一摸:“你晓得这个贺国光是啥子人吗?”
“你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金蝴蝶同老丈夫逗趣:“我咋不晓得,他是中央参谋团的团长嘛。”
“你晓得他与刘甫澄原先是四川速成陆军学堂的同学吗?”
“哎,这个就不清楚了。”
“还有,你晓得他们两人原先都是我的学生么?”
“这个,倒不晓得,哎哟,还看不出来嘞,你这么了不起!”金蝴蝶说时,坐了起来,看着老丈夫,夸张地瞪大一双睫毛绒绒后黑葡萄似的眼睛。
“做啥子,你吓着了么?”王陵基笑了,得意地说:“天、地、君、亲、师,无论他姓贺的、姓刘的当了多大的官,有多么了不起,都是我的学生,我都是他们的老师。”
“那倒是。”如夫人金蝴蝶顺着他的话说:“贺国光既是你的学生,学生来看望老师是天经地义的。”
“那倒也还不是。”王陵基说时叹了口气:“无利不起早,贺国光来看我,有他的目的。”
“有他的目的?”金蝴蝶把这绕口令似的话又学了一遍。
“是。”王陵基肯定地说,他就像老师考学生似地考自己的小妾:“你猜,贺国光他来找我做啥子?”
小妾金蝴蝶看着老丈夫,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架势眨。她猜不出来,她毕竟是个只有二十来岁,唱戏出身,没有什么文化的女子,对政界上勾子麻糖的事哪能摸得透。
“不晓得。”她说:“我想,总是好事吧?”
“好事,当然是好事。”说到这里,王陵基有些振奋了:“走着瞧,我有他刘甫澄好看的!”说时,一个鲤鱼打挺坐起,同金蝴蝶到了隔壁小客厅。
这会儿,在等贺国光驾到的时间里,他让小妾将他在民间搜刮来的一副价值连城,巧夺天工,象牙做就的金鼓银锤拿出来玩。
金鼓银锤拿来了,放在一张玻晶茶几上。小小的金鼓用一根细细的金丝吊起,挂在一件用象牙雕成的两根春笋上,春笋长在泥土上,如此复杂的造型全部在一根象牙上完成,实在是巧夺天工。
王陵基饶有兴致地拈起一根小小的银灿灿的鼓锤,在金鼓上轻轻敲击,发出一阵阵清脆悦耳的当、当声,音韵铿锵。
这时,壁上的中式挂钟敲响了十下。
钟声刚息,副官郭三来在门前隔帘报告:“师长,贺团长的车已经看得到了。”
“好!”王陵基吩咐如夫人将金鼓银锤收起放好,然后,夫妇两一起下楼出门去迎接。
“老师,多年不见,你还好吗?”贺国光一下车,抢步上前,双手握着王陵基的手,上看下看,努力做出一副很亲热很关心的样子。
“将就,将就。我给你们介绍一下!”王陵基奇货可居地指着身边的金蝴蝶:“这是我的如夫人张灵箐。”再指着贺国光,看着如夫人:“这就是我经常给你说起的中央参谋团团长,大名鼎鼎的贺国光将军。”
“啊,久仰久仰,久仰贺团长。”如夫人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来,同贺国光握手。
贺国光握着金蝴蝶莲藕似的纤纤玉手,话说得又谦虚又有趣:“啊,早就听说师母年轻漂亮。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难怪老师甘作洞中仙人。”这话把王陵基说高兴了,他嗬嗬笑道:“元靖,我记得你当初在军校读书时,不是一个善于辞令的人,现在是练出来了,练出来了。”
金蝴蝶给贺国光回礼用的是西洋式,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她的腰弯了弯,一只腿屈了屈,显得既洋盘又淑女。王陵基心想,这婊子是从电影上学来的吧?真如西方一句谚语,“女人的智慧是蛇智慧。”
王陵基端起老师的架子,作古正经地对贺国光说:“元靖,你叫她啥子师母哟,她年轻,以后叫她小张就是!”
“遵敬不如从命,既然老师这样发话,就叫小张吧!”想想改口:“不,叫小张太失礼,叫夫人为好。”
“元靖,请!”王陵基十分高兴,这就将手一比。
“老师请。”贺国光不肯先行。王陵基这就伸手将贺国光一拉,两人并肩沿阶拾步,过门槛,进了神仙洞,朝里走去。
重庆毕竟不是成都的一马平川,王陵基的神仙洞层层迭迭。沿着一条两边花木扶苏,曲径通幽,专门用红红绿绿的三峡小石子镶砌而成的甬道不断上走时,贺国光一路都在夸老师的神仙洞真是名副其实,好,宽敞,幽静,花香鸟语。主客上了西式主楼,进了备极精致的西式客厅,在沙发上落坐后。金蝴蝶知趣,知道两人有要事相谈,她备极殷勤,尽心待客。上前去将落地大玻窗的那一幅薄如蝉翼的窗帘拉上,这样,屋里的光线更柔和了一些,隔断了外面的景致,便于谈话。再过来,粉面含笑,将摆在玻晶茶几上,丫寰早就给客人泡好的四川盖碗茶并重庆冠生园点心等等,在客人面前虚摆一下,显出女主人的热情周到;这就看着老丈夫说:“方舟,我这就下厨房去看看厨下准备得如何了,贺团长是稀客!”
“哎呀,不要客气,不要客气。”贺国光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我就是专门来看老师的,饭就不吃了,不要麻烦,不要麻烦。”
“哪能饭都不吃呢!”王陵基指了指如夫人:“他豆瓣鱼做得不错,听说元靖你要来,一早就让厨下去青石桥买了鱼,今天中午你尝尝她的手艺,看有没有当年你读军校时吃的四川豆瓣鱼资格?”
“那是肯定的,肯定的。”贺国光说时,金蝴蝶给他礼貌地点点头去了。出门时,随手掩上了门。橐、橐、橐一阵高跟皮鞋声和金蝴蝶身上特有的好闻的法国香水味随着她的下楼声渐渐消逝净尽。
王陵基这就端起茶船,拈开茶盖,轻刮几下茶汤,抿了一口,示意请茶。
贺国光如是端起茶来,抿了一口,赞叹:“这是真资格的名山顶上茶,多年没有喝过这样的好茶了。”
王陵基就笑了:“元靖!”他说:“你这回回四川,这样的好茶,你就可以天天喝了。”说时,顺手揭开摆在茶几上的一罐进口美国三五牌香烟的罐盖,拈出一只香烟递给贺国光:“这烟不错,来,烟烧起,龙门阵慢慢摆!”贺国光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手在衣服上擦擦,接过烟来,说:“老师太客气了,我记得老师是不抽烟的?”
“我原来是不抽烟,现在心情不太好,有时抽点耍耍烟。”
“啪!”地一声,贺国光用摆在旁边的打火机打燃火,身子凑上去,先给老师点燃烟,再给自己点上,坐回沙发上,抽了一口,缓缓吐出烟圈时,目光透过蓝色的烟圈,看着瘦脸的王陵基,徐徐道来。
“老师!我看你最近脸色不太好,得多注意身体。老师今年也不过才五十出头吧,我还记得当年老师给我们上课时机趣渊博,风流倜傥的样子,学生真是记忆犹深、记忆犹新呀!这也就是才十多二十年前的事吧?”贺国光一碗米汤将王陵基灌舒服了,他哈哈笑起来:“说我上课机趣渊博,尚有一说,但说是风流倜傥,就是给我灌米汤、戴高帽子了,我何曾有有过风流倜傥的时候?这点,我有自知之明。你这个元靖呀,早先读书时那么老实个人,咋个也变得这么能说会道了?”
“老师这就是过谦了。老师少年有为,老师当年站在讲堂上时,年纪同我们差不了几岁,班上同学年岁大的,比老师年纪还大。”王陵基斜坐在沙发上,手上拗着烟,泛着眼睛,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样子,说:“那倒也是。”
“当时,我和甫澄看老师讲课的样子,羡慕得要死,我们在私下说,将来,我们如果能有老师一半的成就就不错了。”
“结果呢!”不知为什么,听到这一句,王陵基一下从沙发上弹起身来,坐直身子,将手中刚烧了个头的烟在造型精美的玻晶茶缸上狠劲地捺了捺,将烟捺熄在那个晶黄,像只小狐狸的茶缸里,一扔。
“用文雅点的话说,青出于蓝而更胜于蓝,用民间俗话说,是教会徒弟打师傅。”王陵基愤愤不平地,若有所指地说:“人家是当了媳妇,当婆婆。我却是活反了,当了婆婆,又反过来当媳妇!”
贺国光赶紧跟上,把话挑明:“刘甫澄是做得不对!刘甫澄也不想一想,他这个婆婆是咋个当上的?老师帮了他刘甫澄好大的忙!他刘甫澄围剿红四方军失败,丢了面子,是气昏了吗?竟异想天开地让刘神仙刘从云去当前线总指挥剿共,那都行吗?一时天怒人怨,老师不过言辞激烈些,刘甫澄竟恼羞成怒,撤了老师的职,而且这么长时间将老师放在一边‘凉办’,这实在是不讲道理!”
这番话让王陵基听得很解气,他知道贺国光说这番话的用意,端起茶来喝了一口,用一双有点鼓的眼睛看定贺国光,挑明:“元靖,多的过场话就不说了。现在你同刘甫澄两人,一个是四川王,一个是蒋委员长派到四川的钦差大臣。地位不同,矛盾也是有的。各人都有各人的目的。明人面前不说假话,元靖,你说吧,你今天来找我做啥子?”
“老师既然把话挑明了,我也就不隐瞒。”贺国光传达了蒋委员长对王陵基的关心、问候,明说:中央已下定决心,要在最快的时间内将四川真正拿到手中,并以四川为样板,在全国尽快实现委员长多年以来希望实现,却远远没有实现的多个统一,让全国成为一盘棋,而棋手只能是蒋委员长一人。
看王陵基似在沉思,贺国光又来一句:“我这里还有一个重要消息,在老师面前,学生也不想隐瞒。”
“啊?是吗?说来听听。”
“蒋委员长最近准备亲自入川,在峨眉山办一个军官训练团。”贺国光将办峨眉山军训团的目的和盘说了后,又将组成人员名单一一告诉了王陵基:团长由委员长亲自担任,副团长刘湘,教育长陈诚;团附是:邓锡侯、刘文辉。团以下设三个营,营长分别由中央军的一个军长陈之馨和21军的两个师长的孙震、潘文华担任。
“哟,这么高的级别!”王陵基讶然有声。
“是。”贺国光一笑:“凡来参加学习的学员都是师、旅、团一级的军官,川军军官占绝大多数。以后,川军团以上的军官都要去轮训。”
王陵基一语道明:“这一训,委员长岂不是将所有川军团以上的中层军官都变成了他的门生?”
“可以这样认为。委员长想请老师出来帮点忙。”贺国光循序渐进:“从小的方面说,是老师帮我的忙,从大的方面说,是老师帮中央的忙。当然,中央是不会亏待老师的。这,委员长也是专门给我作了交待的。”
“委员长是如何交待的?”
“有门!”贺国光心中一喜,这就把话越挑越明:“老师如果帮了中央的忙,以后,老师就是中央的人。老师希望获军长一职,决无问题,只是目前不宜宣布,待时机成熟时发布。”听到这里,王陵基高兴得两眼放光,追着问:“这个军长,是中央的,还是地方的?”
“这个、这个,委员长暂时没有对学生明示。”
“不是空头支票吧?”
“绝不是。”
“中央要我如何帮忙?”
“就是请老师明里暗里做做21军将领们的工作,希望他们能靠到中央一边。”
王陵基叹了口气,做出一副深长思之的样子,说:“我一直赞成委员长一个国家一支军队一个领袖的建国纲领,因此,元靖你的拜托,我尽力而为。”
“不知老师心中可有目标?”
“就先王缵绪吧!”
贺国光十分高兴,谙熟王陵基脾气禀性的他知道,话就只能先说到这里。他恰到好处地转换了话题,在又夸了一阵神仙洞后,表示要送老师一个见面礼。
“见面礼?”王陵基笑了,他很有兴趣地问:“我今天就要看看,你这个钦差大臣送我个什么见面礼?”
贺国光将带在身边的一只大黑皮包唰地一声拉开,拿出一只亮锃锃的,不锈钢精制的美国强力式手枪。
“呀!”贺国光献上的见面礼,果然是王陵基喜欢的。他接枪在手,左比右看,啧啧赞叹,爱不释手。王陵基喜爱收藏各种各样的好东西,但作为职业军人,好手枪,是他的最爱。
“太好了,太好了。”王陵基喜不自禁:“正好我的一间地下室就是专门的试枪室,我们这就去试试这只美国强力式手枪吧。”
“好。”贺国光站了起来。
他们相跟着下到地下室。
这是一间高标准高质量的小型地下试枪室。前来侍候的一个弁兵开了灯,室内光线如同白昼,弁兵将电钮一按,一个半身人像靶滑了出来,停在他们前面约二十多米远的地方。
王陵基让贺国光先打。
“那学生就先献丑了。”贺国光将一盘弹夹插进枪把,眼一眯,手一甩。随着轻微的枪声连续脆响,五粒子弹打完了,可惜只有一颗打到了靶边,其它四颗都打飞了。作为多所高等军校毕业的职业军人贺国光的枪法如此糟糕,这是王陵基没有想到的。
“多年没有打过枪,手艺回潮了。”贺国光有些不好意思,自我解嘲道。他将手枪递到王陵基手上:“老师你打吧,我记得你当年枪法是不错的。”王陵基接枪在手,插进一只弹夹,对准靶像,仔细瞄准后,将手中那只流金溢彩的美制强力式枪一甩,“啪啪啪!”一阵枪响之后。人像靶滑了过来,打出去五粒子弹,只有两颗打在靶上,一在胸,一弹很滑稽,打在了人像靶的肚脐眼上。王陵基的枪法比贺国光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不奇怪,业精于勤,荒于嬉。”贺国光替老师解潮:“枪嘛,多打打就好了。”他知道,王陵基是个处处都要强的人,这就建议:“老师,我们到你的花园中去走走吧。”
“好吧!”王陵基这就将枪锁进保险柜,出了地下室,来在后花园。
偌大的一片花花草草扑进眼帘,很阔气。他们相跟着走在花径上,王陵基指东道西地给贺国光介绍这些奇花异卉。他指着一株开得很艳的花说:“这是我想方设法出高价,让人从印度加尔各答给我空运过来的。”贺国光不由得惊异了,都知道天府之国的军阀们富得流油,但一个被刘甫澄晾在一边的21军师长王陵基都阔成这样,这却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而且他听说,作为川军中的师长,王陵基还不算最阔气最有钱的的。心中不由暗暗吁叹,这些生活在天府之国的军阀们真是太过享受了。他不禁停步细看从印度加尔各答空运过来这株奇花异卉。枝干又高又壮,简直就是一株小树,叶片特别宽大,红红绿绿层层叠叠,向四方幅射出去,富有质感。当中一朵花,开得足有蓝球大,绒绒金黄,伸着金蕊,散放着幽香,真是一株霸王花,极为铺张,空间占地约有一平米。他问王陵基这花的名字,王陵基说“我给它取名霸王花,原先的名字怪里怪气的,是英文,我一时记不起了。”
“这些奇花异卉,都是热带花,在重庆这样的地方能活,能过冬吗?”贺国光边走边看边问。
“夏天没有问题,但一到冬天不好好经佑,就容易死。”
“死了岂不可惜?”
“死了,以后再请人带过来就是了。”
“老师真是舍得花钱!”
“不是我舍得,是如夫人喜欢这些花。”王陵基对如夫人金蝴蝶的喜爱,溢于言表:“钱是龟儿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拿来用,拿来做啥子!”王陵基对他的奢侈,振振有词。
走了一圈,王陵基的“神仙洞”已了然于胸。在这幽深而起伏有致的三进庭院里,花团锦簇,但人为功夫太过了一些。本来,极有沟壑的地势,被一律填平补齐,这就缺少了野趣。更为可笑的是,盘来盘去的花径小路,在前院组成一个大大的“喜”字,在后院组成了一个大大的“寿”宇,而那些繁花异卉就种在这“喜”和“寿”字组成的栏格里,这就让整座神仙洞在雍容华贵中显出了一种掩盖不住的俗气。
这时,被王陵基称为金蝴蝶的如夫人出现了,她来请客人吃饭。
“是吃午饭的时间了。”王陵基看了看表,手一比:“元靖,请!”
“老师,先请!”
于是,三人说说笑笑往楼下小餐厅走去。
是一间备极雅致的小餐厅。进门迎面是一道红豆木大屏风,屏风上镌刻着夔门的险,青城的幽,剑门的雄,峨眉的秀,还有四塞之中肥沃的川西平原上的小桥流水、烟村人家极有韵致。
转过屏风,只觉一阵华贵的气息扑面而来,正对面是落地式长窗,长窗上垂着薄如蝉翼的洁白暗花浅网窗帘,地上铺着一色厚重腥红的波斯地毯。淡蓝色的正面墙壁正中,挂着一幅硕大的油画,油画镶的是梨树画框,精雕着精美的无花果图案。油画上,几个精美的西洋瓷盘里装满诱人食物:一个盘里装的是通红透明的龙虾,一个盘里盛着炸得焦黄如金的牛排,这会儿似乎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让人频添食欲。
摆在屋子正中的是一张椭圆形的西式餐桌,不分主次。主客三人各踞一方随意坐了。铺着雪白台布的桌子正中拄一个莹白如玉,薄如蝉翼的鼓肚花瓶。这花瓶一看就知非寻常之物,价值连城。瓶颈里插着一束雪白的马蹄莲,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三个相貌俊俏,年纪约在十七八岁,身穿大红旗袍的姑娘服伺他们。她们训练有素,斟酒时并不斟满,所谓茶七酒八。酒上的是五粮液。
在《何日君再来》的音乐中开始上菜,先上的是下酒菜,八盘八碟,都是川中名品,缠丝兔、建昌板鸭,王胖鸭等。
“我这里借花献佛,敬老师一杯!”贺国光执弟子礼,举起杯来,言简意赅地对王陵基说了一句:“为老师即将来到的飞黄腾达干杯!”金蝴蝶听出了名堂,看着春风得意的老丈夫,眨了眨她的一双碗豆角似的眼睛。
“好,借你的吉言!”王陵基很高兴,同贺国光碰怀,金蝴蝶也举杯上去凑兴。只听“咣、咣!”声中溅起三朵酒花,他们一饮而尽,并亮了杯底。然后,王陵基和金蝴蝶又回敬了贺国光。酒过三巡,贺国光说他没有酒量,请老师、夫人自便。金蝴蝶这就让上热菜,热菜之后上汤。
人们常说,川戏的腔,川菜的汤,川菜的汤极为讲究。汤是在宴席接近尾声时上,汤分清汤、红汤、奶汤、鱼汤、毛汤等等。这时,一个长相俊俏的丫寰送汤来后,王陵基指着桌上那钵汤,很神秘地对贺国光说:“元靖,不怕你在成都读了几年军校,熟悉川菜川汤,今天我给你上的汤,你肯定没有吃过。”说时,小丫寰已经伸出手,将放在桌子当中的那钵景德镇大白品碗的碗盖揭去,随着一股热气腾腾的水气漂过,看清了碗中的鲜汤浓稠雪白。
“给客人盛汤。”王陵基吩咐。
小丫寰拿起一只雪白的小碗,用大勺从大品碗中将浓稠雪白的鲜汤舀在小碗中,在碗中放只小勺,放在贺国光面前。
“元靖,请!”王陵基手一比。
贺国光细看碗中的汤,除了浓稠雪白外,并没有看出什么特别处,只感到一股异香扑鼻。他拿起汤勺舀了一勺汤,试着试着喝了一口。喝了一口眼就亮了,直喊“好汤!这汤真是好喝,是用什么仙品做的?”
王陵基笑而不答,只说:“你再尝尝汤中的肉。”
贺国光用汤勺从汤中捞出一块肉,没有忙着吃,而是左看右看,看不出什么名堂,这就迟迟疑疑,放进嘴里,还未细嚼,便喜得惊叫:“这肉好嫩好香好细,这是什么肉,这么好吃?”
王陵基哈哈大笑:“我没有诓你吧?这汤是狸子汤,肉是狸子肉。”
“狸子?”贺国光不解。
“狸子,又称花面狸,只产于四川省汉源县皇木山,属于难得的山珍,产量很少,也很难捕捉。每只只有四、五寸长,几两重。吃的时候烫毛,不能剥皮。肉一下锅,肥肉鼓起,连瘦肉都特别的嫩、细。”
当他们吃完,吃舒服后,像是算好了时间,墙上的自鸣钟“当、当!”敲响四下。
贺国光这就向老师及夫人道谢、告辞了,他笑道:“老师这里太舒服了,我都不想走了。可是,梁园虽好,不是久留之地。”
“那就经常来。”夫妇俩在送贺国光下楼出门时,王陵基这样说。
“少不得要常来向老师讨教,麻烦老师。”
大门外,由如夫人金蝴蝶安排,在小灶上吃好了的贺国光的副官、一个弁兵已经在车旁等着了。王陵基夫妇一直看着贺国光上了汽车,汽车开动了,他们互相挥手致意。王陵基一直看着那辆挂中央参谋团牌照的高级轿车消逝在公路尽头,这才携如夫人金蝴蝶的手,志得意满地往回走去。如夫人注意到了,早晨死眉搭脸的老丈夫,这会儿,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像是山坡上沾上露珠就活过来的还魂草,又像赢了个盆满钵满的高级赌徒,兴高采烈,走起路来都是筋繃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