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上地下,机关算尽(1 / 1)

争霸四川 田闻一 4858 字 1个月前

专机像一只巨大的鲲鹏,在成都近郊的龙泉驿机场起飞后,扶摇直上;飞到六千米高空,调正机头,像一道闪电,穿云破雾,向着南京方向飞去。

从高空看大地,起初,看得真切。如诗如画的川西平原上星罗棋布的田野、蜿蜒的河流、一个个墨染似的村庄,清晰可见,顺着机翼快速往后掠去。到了简阳那一汪翡翠般的三叉湖后,飞机爬高升入云层,机窗外一片云遮雾障,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当专机钻出云层后,展现在视线中的是巨大浩瀚的苍穹,蓝天高远,一碧如洗。团团白云在机翼下翻滚,像朵朵绽开的银棉。坐在飞机上,由于缺少参照物,感觉不到是在飞行,高速前进的飞机似乎完全是静止的。

刘湘端坐在舷窗前,长久地凝视着窗外,浓眉紧锁,心事重重。他这是奉命进京。身兼数职,独揽了四川党政军大权的他,这是第一次进京面对面地同蒋介石打交道。他长久地凝视着窗外变幻的风景,似乎想从中找到某种答案。他住在飞机上一个专门包厢里,陪他进京的四川省府秘书长邓汉祥及委员长特使郑大冲等,都住在后面一个统舱内。

刘湘这会儿觉得难得地清静,是一种脱离了一切羁绊后的清静,相当难得。望着舷窗前急速变幻的景致,他不由得想起了刘禹锡诗:“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这样的景致,不正像急速变幻的川中局势么?他处于一种观想深省中。

幺爸刘文辉恍然站在面前。他好一阵吁叹,幺爸,我这个当侄儿的算是对你仁致义尽了。当年,你在保定军校毕业后无从落脚,四顾茫茫,当时我是川军两个军长的一个,是我收留了你,不仅收留了你,以后又是如何多方照顾你?让你当独立师的师长,将最富庶的地盘叙府(宜宾)划给你单独经营,你又让你家老五(刘文彩)出来帮你经营钱财,真应了这句,一人得道,全家升天。你们一家就由于你,发了,发得一塌糊涂。当然,从心里说,幺爸也是有本事的,特别在人际关系上。当下级,他能善于体察上司心事,说话做事多得上司欢心,屡获升迁。当他的势力到了一定程度后,又能审时度势,操纵各派力量,以四两拨千金的妙手连连得势,让他的事业不断发展壮大;数年之内势力大涨,当上了国民政府24军军长,同我刘湘并列为川中双雄,形成东西鼎立之势。然后幺爸就翻脸不认人了,今天打这个,明天打那个。29、28军军长田颂尧、邓锡侯是他多年的保定军校老同学,说好了三军共管成都,结果呢,他先是同田颂尧打成都巷战,把田颂尧赶了出去,接着同邓锡侯打毗河之战,不可一世,天怒人怨,最后又怎么样呢?在我的“安川之战”中,被打得弱弱而败,退到雅安,如果我刘甫澄不念亲情,幺爸你能有今天?

可是幺爸得寸进尺,真是讨口子(乞丐)还嫌馊稀饭,你太不知趣了,在筹建西康省的问题上抠起,非要将适宜种植鸦片的大小凉山划给他,他才肯建省,倒像是我在求他似的。

就在他进京前夕,昨晚幺爸打来电话,大言不惭地说,甫澄,你这次进京,就建西省康事,你可不可以在老蒋面前提一提?他当时就笑了,说,只要幺爸不提要大小凉山事。好说得很。咔地一声,幺爸话未听完,就将电话挂了。刘自乾呀刘自乾,你不过就是辈数比我大些,论年龄,我还比你大四岁。你要使气就使气吧,俗话一句说得好,皇帝不急太监急,幺爸你这个人硬是好笑得很。我干脆不理你!

幺爸可以不理,但是老蒋却不能不理。老蒋这次召他进京,实际上就是要同他谈派中央军入川事。哼,想得好,我能同意吗?一个成语不禁从脑海中闪过,这岂不是“与虎谋皮”?虽然这话有贬意,但意思是准确的。事前,老蒋就做给他看了。月前,他围剿川北通南巴红四方面军失败,颜面丢尽。含羞带恼的他立即他向老蒋请辞四川剿匪总司令职。老蒋给他来了两手,一方面来电竭力安慰他,要他收回成命,而就在他收回成命,重新就任四川剿匪总司令职之际,老蒋却又来电谓:“查29军军长兼川陕边区剿匪督办、四川剿匪军第二路总指挥田颂尧失职,着即免去本兼各职,听候查办;所有部队责成该军副军长孙震收容整编,孙震记大过一次,戴罪图功。”

这就是敲山震虎了。田颂尧同刘存厚这样昏溃的军阀不同,如果不是年前田颂尧被幺爸卷入成都巷战抽不开身,他在川北的部队打红军还是相当有力的。况且,田颂尧同他关系不同,一直明里暗里就是他最亲密的同盟军。你老蒋拿掉田某,实际上就是在折我的台,是在做脸色给我看呀!

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个政治力量,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同老蒋共事始终。老蒋在整人上很有手段,就像吃甘蔗,一截一截的来。现在,红军远去了,老蒋要对四川下手了。他知道,这么多年,老蒋一直想把四川拿过去。

他想起了月前发生的一幕。当时,中央红军四渡赤水,在云贵川之间一路游动,兵无常势。十万中央军在薛岳指挥下,不怀好意地将红军朝四川境内驱赶,目的是让川军与红军火拼,他们好坐收渔人之利,歹毒之至。而他采取的对应办法是:如果红军只是路过四川,他不拼命,但如果红军要谋四川,那他就只好拼命了。结果,红四方面军与中央红军会师于懋功后,张国焘突然杀了个回马枪,率部占天全、下芦山,一直打过雅安金鸡关,再下名山,过百丈,直逼邛崃。邛崃如果一下,就完全是一马平川无险可守的成都平原了。他只得拼命了,亲自赶到邛崃前线指挥作战。并让邓汉祥赶来邛崃,他嘱咐邓汉祥在成都立即组织警备部队,警察武装和民团,抢时间修茸城垣,做好保卫成都的准备。这时,老蒋趁机插手了,一日数电,要求他同意派中央军入川,协同川军作战。可是,他坚决不同意。他清楚,中央军入川,那就是请客容易送客难了。当时,他一心顾两头,心情真是紧张到了极点。

好在他拼尽全力,终于夺回了百丈、名山两个战略要点,逐步控制了名山、邛崃一线,堵住了张国焘的东进路线。然后,红四方面军撤退西去。

日前,蒋介石来电,表面上很客气,说是:邀甫澄兄进京,有国是相商。真是,嘴里说得蜜蜜甜,心里揣把锯锯鐮!商量什么?你老蒋无非是变着法子让我同意中央军入川。虽然一时想像不到老蒋会使出些什么手段,但前面处处是陷阱,这是肯定的。南京,他从心里不想去,但又不能不去!

蒋介石诡计多端,连号称“多宝道人”的幺爸都不一定是他的对手,在他面前过躲。那么,我一个打仗出身的刘甫澄能搞得过老蒋吗?想到这里,他心里有些发虚,他想找足智多谋的省政府秘书长邓汉祥来谈谈。邓汉祥是贵州盘县人,老同盟会员,1911年参加武昌起义,曾任临时参政院参政,北京政府秘书长,为人足智多谋,有相当的政治眼光,胸怀韬略。年来追随他后,忠心耿耿,不辞劳累,多建功勋,深为他器重信任。其人仪态从容,皮肤白皙,大背头梳得溜光,中等身材,微微有些发福。身着一袭蓝绸暗花长袍,脚蹬一双锃亮的黑皮鞋。手上随时都拿一柄大花折扇。说话时,唰地一下拉开,又唰地一下合上;合上拉开,拉开合上,颇有些策略家固有的风采。

心到手到,刘湘按了一下铃。

如影随形的贴身副官张波来了。

刘湘吩咐副官:“你去看看邓秘书长现在方不方便,如果方便,请他过来一下。”

“是。”副官领命去了。

邓汉祥进来了。

“鸣阶,请坐。”刘湘对邓汉祥很客气,用手指了指对面可以放下当床睡的长沙发。就在邓汉祥落坐时,专机往下扯动了一下。

见多识广的邓汉祥说:“飞机过秦岭了。”说时,唰地一声拉开了手中的大折花纸扇。

“有这么凶吗?”刘湘以往对这样的细节从没有注意过,见邓汉祥如此说,就问:“飞机过秦岭,都要被秦岭往下扯动一下?”

“是。”邓汉祥说:“这是强气流作用的原因,要不怎么叫八百里秦岭呢!巍巍八百里秦岭高耸入云,隔断了南来北往的风霜雨雪,让四川成了天府之国。让四川与一山之隔的陕西在气候与物产上都大相径庭。”

刘湘似有所感,叹了一口气:“只怕巍巍八百里高耸入云的秦岭,能隔断自然界的风刀霜剑,却隔不断南京袭来的政治寒流啊!”

“是。”邓汉祥看了看刘湘,点点头,心领神会,将手上的大花折扇唰地一声又合上。

“鸣阶!”刘湘看着邓汉祥,忧心忡忡地说:“你看,老蒋这次让我进京,目的何在?”

“不外有二。”邓汉祥说时,唰地拉开大折花伞,树起两根指拇,一一道来:“一,老蒋当面往甫公脸上打粉,给甫公戴高帽子,表示对甫公绝对信任。谓:川事党政军要都由甫公一人负责到底。这是将与取之,必先与之。”看刘湘点头称是,邓汉祥继续说下去:

“二,老蒋唱了好听的,这下就要来实际的,他会老调重弹,挽死挽活地缠住甫公谈中央军入川事。这是老蒋以往多次提过,甫公都是没有答应的,却是老蒋梦寐以求的。”

“岂有此理!”刘湘像被蜇了一下似的:“月前,川中局势被红军搅得稀烂,我也没有同意他老蒋派中央军入川。薛岳多次以老蒋的名义对我谈起此事,我都没有软口。我对他说,你追我堵,各负各的责。现在,红军都过去了,他再提出派中央军入川,没有道理呀!”

“道理是不难找的。”邓汉祥笑了一下,唰地一下又拉开大花折扇:“老蒋可以说,红军惯于声东击西,行踪不定,他们过去了,也可以再打回来呀。”

“那不行!”刘湘像在同谁抠气,理屈词穷,很生硬地这样一句,脑壳硬起。想了想又问:“你估计他一开始就会这样直接提出来吗?”

“那倒不会,我估计他会变着法子挽着你谈这个事情。”

“难缠!俗话说软索能套猛虎,我最怕这点。鸣阶,你说该咋办?”

“我看也好办。”

“好办?”刘湘的身子向前倾了倾,做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委员长有个弱点。”邓汉祥对蒋介石一时称老蒋,一时称委员长,说时将折扇收起,手中一点:“老蒋是军人出身,火炮脾气,他吃软不吃硬,好面子,怕拖。如果委员长对甫公当面提出这个事,我建议甫公不必硬顶,不然他下不了台,事情容易弄僵弄糟。最好的办法是,使他一个拖刀计。”

“拖刀计?!”

“对,拖刀计!”邓汉祥一下子将话宕了开去:“不知甫帅听说过没有?先总理孙中山去世后,国民党上层流行一个说法,党内的三个大佬:蒋介石、胡汉民、汪精卫是三种完全不同的性格,三种完全不同的处世为人。性格即命运。因此,他们三人也就有三种不同的命运。这从他们的谈话方式上就可以看出来?”

“哟,还有这一说?没有听说过,你说来听听。”刘湘显得很有兴趣。

“国民党上层流行的说法是,同胡汉民谈话,只有他说的,没有你说的。同蒋介石谈话,只有你说的,没有他说的。同汪精卫谈话,各说一半。从这里可以看出,胡汉民性格刚烈,好为人师。原先在国民党内,胡汉民资格比老蒋老,年龄也大些,他对老蒋向来是直呼其名,最多叫介石,简直就是长辈对小辈。可是,老蒋大权在握后,胡汉民还是这样颐指气使,情况就不一样了,这也是以后蒋介石囚禁胡汉民的原因之一。蒋介石向来沉默寡言,只做不说,手中把枪杆子抓得很紧。汪精卫最善交际,而最善交际的汪精卫,虽然表面上职务很高,但手中没有实权,这也是汪精卫多年来同老蒋明争暗斗总是失败的原因。”

“是的,是的。”刘湘看来深受启发,他连连点头:“这话中肯,中肯!所以,我们也要握紧自己的刀把子,只有把军权抓紧抓稳,这才是真精灵!”说时,又问:“鸣阶,你刚才说在老蒋而面使拖刀计,你还没有说完,请说下去。”

“老蒋若在甫公面前提到中央军入川事,甫公不妨做出焦眉愁眼,绕室徘徨的样子,说,川中形势复杂,牵一发动全身,一言难尽。给他来个既不答应,也不硬顶。说川中若干具体事情都是我邓汉祥在办,尽量把责任往我身上推,提出让中央派人同我具体谈。这样一来,老蒋肯定会派他的智囊人物、外交部长张群,可能还有杨永泰出面同我谈。如果是这样,事情就好办了!”

“怎么就好办了?未必张群因是我们四川人,就会对我们打让手吗?他是老蒋的红人,历史上同老蒋关系很深,跟老蒋亦步亦趋,他不会因为是我们四川人,就维护我们的。杨永泰这个政客就不用说了,他是广东人,跟老蒋也紧。下来谈,只不过拖延一些时日而己吧?”

“杨永泰好办,不过是个配盘,主要是张群。张群这个人跟老蒋是紧,但这个人性格上有个特点,也是弱点,就是极善于和稀泥。他有‘华阳相国之称’,也有‘高级泥水匠’之说。还有一点,他是个孝子,他的八十老母现住在成都老家,在我们手里,随时都要我们照应。如此种种,张群何必得罪甫帅呢?何必得罪四川呢?他只要说得过去,两边抹平就行。我们可以利用他同老蒋的特殊关系,让他在其中转寰。只要把张群弄转了,事情就好办了。对他,我还是有信心的。”

听邓汉祥如此一说,刘湘心中释然了许多,他拍拍沙发臂:“走前,省咨议局局长兼成都大学校长,我的老上司张澜找到我,要我搞‘川人治川’,我认为很好,这个,不知你对此有何评论?”

“‘川人治川’当然好,我们搞的难道不正是如此吗?”邓汉祥浅浅一笑:“但依我看,这个口号决不能提。因为,这正是老蒋的心病,如果亮出来,正是授人以柄!”

“说得好、说得好。”刘湘高度赞扬了邓汉祥的智慧,原先焦燥不安的心,这会释然了。大人物做事有时也挺小儿科的,刘湘高兴了,这就变着法子要给秘书长以某种褒奖,他看了看摆在面前茶几上大果盘里几个又大又红又香的茂汶苹果,随手拈起一个递给邓汉祥:“这是茂汶给我送来的苹果,不知你吃过这种苹果没有?”

邓汉祥接过,说没有吃过。看手中的苹果,确实是又大又红,闻着特别的清香。

“这苹果特别好吃,又香又甜又脆。也怪,这种苹果是,产在茂汶县城周围十五里范围里的最好,离县城越远,苹果的口感就渐次差了去。人们都说烟台苹果好,其实哪有我们四川的茂汶苹果好?这苹果不要说吃,就是放在抽屉里,整间办公室都是香的。可惜产在茂县里面的山沟里,运不出来。我们四川的好东西多呢,好些都是养在深闺人未识。”刘湘说时又是一声迂叹:“我这个四川省政府主席,上任伊始,正说要好好抓抓国计民生,修修路什么的。可是,事情这就来了!”无限的惆怅尽在其中了。

邓汉祥虽是四川省政府秘书长,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可从来不知道茂汶苹果是咋回事。他想,这苹果肯定是驻松(潘)理(县)茂的哪个军官带出来送甫帅的。苹果是洗过的,看着爱人,就笑:“甫帅,我就吃了?”

“你吃,你吃。”

邓汉祥这就“啃”地咬了一口。咬了一口就惊讶得张大了嘴:“这是啥子仙果?这么嫩、脆、甜,这么好吃?我看,就是当年孙悟空大闹天宫时吃的玉帝的蟠桃,也不过如此吧!”

刘湘哈哈大笑:“要不,怎么说我们四川是天府之国呢?要不,老蒋怎么千方百计要把手插进来呢?要不,我们四川打了这么多年内战,咋个没有一个军人是眼朝外而都是眼朝内呢?”

“也是,也是。”邓汉祥津津有味地吃着茂汶苹果,对刘湘的苦衷,越发有了感同身受。在他看来,刘湘在他的辅助下,上任伊始,实行新政,卓有成效。比如,省府实行合署办公,既增加了办事效率,又減少了冗员。省府将全省划为十八个行政督察区,各区设行政督察专员,工作一杆子杀到底。其中,重要的设置是:编查保甲。在农村,以十户人家为一甲,十甲为一保,设保长,实行联保连坐制。即,如有人发现共产党不捡举,一家受罚,九家联坐。此外,明令取缔哥老会,收缴民团枪枝;延揽社会各界知名人士,设《四川省设计委员会》和《四川省公务员资格审查委员会》,特别聘请张澜、尹昌衡、邵从恩等名人加入两会,装点了新政府门面。又开设了四川省政府县政人员训练所和军事干部、保甲干部、财会、统计人员训练等多种训练班。这样一来,时间虽然不长,大大加强了省政府的权限和凝聚力。在他看来,刘湘这一届四川省政府比历史上哪一届省政府都要有力量,办事都要有效率。这是人们公认的事实。当然,公费开支也比以往任何一届都宠大,特别是军费开支过大,让川人不满。

邓汉祥看了看表,又调头朝舷窗下看了看。这时,飞机已经飞到了辽阔的江汉大平原上,江汉大平原上茫茫一线的长江隐约可见。

“甫公!”邓汉祥站起身来告辞了,他说:“大约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到南京了,到了南京甫公的事就多了,应酬也多。甫公最近太劳累,身体不太好,休息不够,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就出去了,请甫公抓紧时间休息一下吧!”

“好,你也抓紧时间休息一下。”刘湘也站起身来,送了邓汉祥两步:“到了南京,借重之处多着呢!”

委员长夜来睡眠不好。

夜里快十二点钟,在夫人催促下,蒋介石才睡下,但心中有事,尽管闭上眼睛,想尽种种办法入睡,然而都不行。好容易进入半睡眠状态,似睡非睡中,不到四点钟又醒了。这下就再也不能入睡,又怕翻身。睡在身边的夫人虽然向来睡眠好,但翻过来复过去也容易把她弄醒;委员长便两眼看着漆黑的夜幕想心事。

“当、当、当!”就在委员长躺在**凝思默想时,外屋的自呜钟敲响了五下。钟声悠悠,声音很轻,但夜静如水,委员长听得很清。

“我该怎样接待刘湘呢?”钟声落尽,蒋介石的思绪转到了马上就要开始的现实问题上。蒋介石虽然并不擅于言辞,但在处理人际人事关系上,也是其中高手。四川不是一般的省。作为四川省政府主席的刘湘进京,当然也就不能等同一般的省级官员对待。他决定礼贤下士,明天一早携夫人去下关机场接刘湘,让他感到别样的恩宠。接下来的种种细节在委员长脑海里迅速演译,就像一条铁打的链环,一环扣一环,环环紧扣,委员长对此行套牢四川王,让刘湘听说听教,皈依服法还是有信心的。

现在是一个空隙,也是一个最好的机会。日本人的事情可以先放一放。被他视为洪水猛兽的红军,现在终于被困在了地瘠民贫的陕北,人不过三万,人平子弹不过五颗。他让少帅张学良率东北军、西北军围剿,彻底铲除红军不过是早晚间的事。要紧的是解决四川问题。四川问题一天不解决,四川一天不拿到手,他一天不安心。说俗点,没有四川,犹如没有屁股,没有屁股,就坐不下去,人都要累死,还谈得上做什么事?机不可失,时不我待,机会转瞬即逝。得抓紧,而只要把刘湘弄好了套牢了,四川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思绪悠悠中,外屋的自呜钟响了六下。卧室的窗帘虽然拉得紧紧的,但曦微的天光映在窗帘上还是愈来愈看清了。蒋介石没有睡懒觉的习惯,他再也躺不住了,轻身起床穿衣趿鞋,到隔壁做祈祷去了。自同宋美龄结婚后,他就信了基督教,而且表现得很虔诚,周年四季都是晨光曦微时起床去隔壁做祈祷。委员长去做祈祷,并不表示他对基督教有多么笃信虔诚,更多的程度上是生活习惯使然。他是职业军人出身,习惯早起。而这时尚在睡眠中的“大令”,养成了西方人晚睡晚起的习惯。

当委员长做了早间功课过来时,宋美龄已经起床。室内落地式玻璃窗上的玫瑰色窗帘已经拉开,夫人的贴身女佣王妈显然巳经来做过清洁了,室内一片整洁光明。腥红色的地毯上一尘不染。摆在屋子正中的那张大席梦思**,两床鹅黄色美国绒毯折叠得四棱四角。一溜靠墙,刻着西式无花果图案的书柜、橱柜也都擦得亮锃锃的。夫人坐在窗前那个从美国进口的、淡蓝色的上下几格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化妆瓶、盒的梳妆台前,拿着一管口红往嘴唇上抹。从镜子里看委员长进来了,夫人微笑着,转过身来看着委员长说:“大令,你看我穿这一身去接刘湘合不合适?”

委员长不由眼睛一亮。夫人今天打扮得真是漂亮极了!她穿的是一身黑色的宫缎旗袍,襟头绣有一只白色的凤凰。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钻石戒指光芒四射,白胖的手臂上,还戴着一只碧绿的翡翠镯子,这就和戴在耳朵上滴滴答答的翡翠耳环交相辉映。她的左鬓插有一朵红花,身上洒了不少美国香水,两三丈外就可以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

“合体、很合体,这对他,已经是很那个,那个破格了。”委员长说时,从身上掏出手绢扇了扇鼻子。看来,他是嫌夫人身上的香水味太浓了。

“大令!”夫人从镜子里看着他说:“我就不明白了,刘湘是你的下属,一个四川省的省主席,他来了,你最多派何应钦军政部长这样的大员去接就不得了了,你何必亲自去接呢?像是对待美国总统似的,这是不是有些过份了?”

“夫人,这你就不懂了。刘湘虽说是一个省的省主席,但四川在中国地位不同,举足轻重。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希望把四川掌握到手中,但是,都未能如愿。现在是最好的时机。我同你一起去,中央好些大员也都去,把场面搞得尽可能隆重些,给刘湘一个恩宠,让他受宠若惊,下一步就好说话了,你说是吗?”

“也是。”宋美龄点点头,看了看镜子中的蒋介石:“那你也该换换衣服吧?”

“等一会,用了早餐后再换吧!”身姿颀长,着一身玄色长袍的蒋介石说时,将抱在手中的那本厚厚的《圣经》放在桌上。宋美龄化好了妆,他们夫妇便到隔壁小餐厅用餐去了。

回到卧室后,夫人亲自给委员长换了衣服。按素常在公开场合的打扮,委员长这天着民国大礼服――蓝袍黑马褂,倒也显出几分儒雅。离出发还有一段时间,他们来在小客厅,隔几坐到沙发上时,夫人的近佣王妈来了,她是夫人从老家海南文昌带出来的。王妈年约五十,身材高大,头上挽着发髻,五官端正,皮肤白晰,身穿一套闪光玄色对襟式肥大衣裤,显得富态,动作麻利。王妈给他们上了茶,给夫人上的是浙江龙井,给委员长上的是一杯清花亮色的白开水。看委员长夫妇没有别的吩咐,王妈这就轻步而退。

“大令!”王妈走后,蒋介石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白开水,突然想起似地问:“子文给刘湘挪出的那幢公馆,你昨天最后去看过,怎么样,还可以吧?”

“还好,离委员长官邸也近。子文那个公馆你是去过的,德国式的花园洋房,很不错的。我又要人添加了冰箱、落地式电唱机、载波电话,这些,都是从美国进口的,可能刘湘还没有玩过这些格吧!”

“那是,那是。”蒋介石说:“只要夫人满意了,我就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们去机场接了刘湘,下一步又还要如何呢?”夫人问。

“下一步如何进行,大令你就不必管了,我也只是同刘湘见见面,谈谈,给足他面子,剩下的麻烦事,我让张群、杨永泰去同他慢慢谈。我知道,刘甫澄对中央军入川事,相来抵触。”

“让他来南京,主要就是同他谈中央军入川?”

“是。”

“那好。”宋美龄说时看了看挂在墙上的壁钟,离预定去机场的时间还足足一个小时。“大令!”她提议:“我们来下盘外国象棋如何?”

“好吧。”蒋介石说时,宋美龄已从茶几下取出了一副外国象棋一一摆好。

蒋介石业余时间素好下棋,但他下的是中国象棋,外国象棋刚刚学会,手生;第一盘输给了夫人。

“重来、重来!”蒋介石最怕输棋,尽管是输给了夫人,也是抓耳搔腮,很不服气。接着下了第二盘、第三盘。不知是因为委员长这两盘棋下好了,还是夫人故意让他,后两盘他都赢了,他大为得意,端起玻璃杯喝水时,说:“大令,不知你发现没有?一个人下棋的水平如何,可以看出这个人是否有军事天才?我刚才第一盘棋输给你,并不是真输,就如像我在指挥大部队同红军作战时采取的战略战术那样,表面上看来,牺牲大而成就小。但不这样又是不行的。第二、第三盘我改进了战略战术,就大有斩获,大有长进,赢了。”

“哪里?”夫人笑着驳他:“我之所以后面两盘棋输给你,是因为我精神不够集中。”

“那么,我们再来。”蒋介石有些不高兴了,伸出手就要重新摆棋。

“不下了,我认输还不行?”夫人又笑了:“我承认你说的话很对。下棋确实可以启发一个人的思维,看出一个人的军事思想水平,我知道,外国的军事家们都喜欢下棋,而且下得好。”

“那是肯定的。”

“这是下的外国象棋,我想,如果下中国象棋,你会下得更好。”宋美龄笑着看了看听了她这话稍显惊愕又高兴的丈夫:“因为中国的事情要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要复杂得多,而你的军事思想是把外国先进的军事理论同中国的实际联系在了一起。”

夫人这番话让委员长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委员长也就回敬夫人:“大令!”他说:“你真是有眼光。难怪你干什么事都出色,我常常在公开的场合和私下都说,夫人一个人可以当我六个精锐师!”夫妇两人互相吹捧之际,都显得容光焕发,这时,侍卫长钱大钧进来报告:时间到了,请委员长和夫人上车。

“唔,好的、好的。”蒋介石这就笑着站起来,同夫人宋美龄手挽着手,出门上了车。委员长夫妇乘坐的是一辆美国最新产流线型防弹“克拉克”轿车。很快,一行去下关机场的轿车,首尾衔接,由护卫车队前呼后拥,浩浩****离了市区,向下关机场风驰电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