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青羊宫背后,千回百转(1 / 1)

争霸四川 田闻一 9455 字 1个月前

每到年底岁末,位于成都西郊的青羊宫都要办庙会,热闹非常。全青羊宫是全国著名的道观,不仅珍藏着丰富的道家典藏,建筑上也颇具特色。无论是它重檐大屋顶的大门,还是里面的座座宫观,无不巍峨壮丽,全是中国传统木质穿逗结构,不用一根铁钉。观里有道长道徒约两三百人。主要建筑有灵祖楼、八卦亭、三清殿、斗姥殿,殿内供奉着太上老君等精美雕塑。一年四季,青羊宫内香烟缭绕,红烛高烧,祈求保佑的信徒络绎不绝。奇的是,大殿外有尊青铜神羊,龙角、虎爪、牛鼻、鼠耳、蛇尾、马嘴、免背、羊胡、鸡眼、猴颈、狗腹、猪臀,没有人能说得出它究意是何方神圣。据说,求儿的妇女只要摸摸它的肚子,求财的人只要摸摸它的耳朵,无不如愿以偿,逢凶化吉,心想事成。这尊神羊,因为年深月久,摸的人多,已然周身发亮。到了民国年间,寺中僧人用一道铁笼子将它围起来,不是想摸就可以随便摸的了。

一早一晚,青羊宫里暮鼓晨钟,音韵铿锵,混和着烛烟香火,飘**在瓜棚满架的西郊原野上,钟声悠长,传达出一种道家的深邃。在青羊宫的后院,有片矮墙围绕着的密林,里面郁郁葱葱,人迹罕致。那是仙鹤们的乐园,也是青羊宫里一道独特的风景。早晨,伴着清亮的罄音,数不清的仙鹤,先是在林中跳起一阵洁白的舞蹈,然后亮开雪白修长的双翅,排着长队,向着蓝天飞去;夜幕降临,它们又结队而回,群鹤飞过,它们的翅膀在静穆的黄昏中,划出阵阵金属似的颤音;然后徐徐降落在一排排绿云似的大树上,再次集体跳过一阵洁白的舞蹈,这就渐次安静下来,一天就这样结束了。年底岁末,青羊宫要举办大庙会,大庙会同时也是花会,特别热闹。宋代大诗人陆游就曾描绘过这种盛况:“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如泥。二十里中香不断,青羊宫到浣花溪。”陆游老年回到浙江老家后,也还写诗回忆:“尚想锦官城,花时乐事稠。金鞭过南市,红烛宴西楼。千林夸盛丽,一枝赏纤柔。”有竹枝词,更是直白地道出盛况:“到来都是看花人,百花丛里踏香尘。晓风扶起眠烟柳,春草看花处处春。”

青羊宫的得名,据《蜀王本记》载:当年老子(李耳)为关尹喜时,著道教开山作《道德经》,临别时,对友人曰,“子行道千日后,于成都青宫寻……”如此锦团绣簇的青羊宫,到了明末年间,却被闯到成都当了三年大西皇帝的张献忠败退时一把火焚毁。随着清初开始的长达近一个世纪的“湖广填四川”,天府之国得到逐步恢复繁荣,青羊宫也才被逐步修复,重现辉煌。

到了清光绪年间,每到阴历二月十五日的花朝节,这天,恰逢道教始祖老子生日,原先的青羊宫花会,注入了新的内容。官府在青羊宫内举办劝业会,展销各种商品,交流物资,还有武术擂台赛;各种名小吃,跑江湖的、唱戏的,也都可以在里面摆摊设点。这样一来,青羊宫更热闹了。每天从早到晚,自通惠门到浣花溪畔的青羊宫,人群摩肩接踵,杂声盈耳,蔚为壮观。

这天上午九时左右,蒋介石派驻四川的特派员郑大冲,准备从他下榻的成都少城饭店出门去青羊宫赶花会了。他先是在镜中审视了自己一番,镜子中的他,因近年来从重庆到成都养尊处优的生活,让他有些发福了,本来个子就不高,这一发福,长得像个陀螺,不过,也显得慈善了些。脸色也白了些,他的长相一般,五官略显模糊,这样一来,就像一团没有发好的灰面,霉渣渣的。他着意穿了一件崭新的深蓝色华达呢长袍,外罩一条黑色的滚边丝棉马褂,将一顶黑呢博士帽往头上一扣,一副黑膏药似的墨镜往眼睛上一戴,活脱脱一个绅士,并不引人注意,就连他自己也认不出自己来了,他很满意,他就是要让人认不出他来。

面对镜子,他很滑稽地将一副墨镜戴上取下,取下又戴上;表面上是在作出门前的最后审视,思想上却走马灯似地转个不停。刘湘到成都就任四川省政府主席等要职以后,他跟着到了成都。成都他是熟悉的,下榻的少城饭店也是他自己选择的。之所以要选择这个档次并不算高的饭店作为下榻地,是有讲究的。少城饭店不大,却备极精致,濒临少城公园,环境幽静,不引人注意。

最近,情况有些变化。委员长亲自指挥的第五次围剿得手,中央红军业已离开多年的红色根据地江西,在向四川方向“逃窜”,完全可能同据川北通南巴的红四方面军汇合北上。这样一来,四川的地位越加重要。委员长的意思是,必须借助刘湘的力量在正面睹截红军,中央军薛岳部在后面追。只有让刘湘同薛岳对红军来个前后夹击,才有可能彻底消灭红军,而如果四川方面刘湘不出力,或虚与伪蛇网开一面,必然功亏一篑!他的直接上司陈布雷特别给他交待,近期的任务是:尽可能摸清刘湘对中央的政治态度和他在暗中组织的“武德学友会”等方方面面的一切情况,向中央报告,便于对症下药。进一步的工作是,利用并发展在四川有深远影响的袍哥、封建会道门等组织为我所用。总的任务是,想方设法,积蓄力量,迎接中央势力大举入川!

任务是如此繁重,刘湘并不好对付。但如果任务完成得好,前征不可限量。对镜思索的郑大冲不由得想起《三国演义》中《定三分隆中决策》,诸葛亮对刘备说的一句话:“是殆天所以资将军,将军岂无意乎?”他想,我当然是有意。事在人为!

他把墨镜重新戴上,顺手提起放在门背后的一根油光锃亮的拐杖,出了门。

郑大冲到青羊宫,起初并没有其他目的,他是想去看看打金章。打金章就是武术擂台赛。青羊宫的打金章,很有名,作为一个职业军人,对此总是感兴趣的。进了青羊宫,他先是沿着一字排开的诸多名小吃看了看,什么陈麻婆豆腐、钟水饺、矮子斋,古月胡、赖汤元、夫妻肺片、二姐兔丁,一字摆开,琳琅满目,香气诱人。然后又去看了看花卉展,那些参展的花卉,一盆盆,一钵钵姹紫嫣红,香气袭人,煞是可爱。毕竟是军人,在这些地方稍事停留后,这就转到了擂台赛场。

看比赛的人很多。擂台已经摆了三天,擂主是栾炭花。如果今天再没有能胜过他的,他就要鸣金收兵了。接下来,栾炭花就会披红挂彩,佩戴上一枚沉甸甸金灿灿的纯金金牌,打马游街,锣鼓喧天,出尽风头,宣布本届打金章的武状元就是栾炭花了。

擂台上,穿一身乍衣箭袖,腰间系一条宽宽的黄绸丝带,个子不高,不胖不瘦的栾炭花不到三十岁,显得挺精干。在四四方方,三丈见方,高约一米的擂台上,他打着一套峨眉拳,挥拳蹬腿,腾挪跌跃,嗖嗖生风,招招式式都是杀着。擂台下人山人海,有身穿黑色警服的警察,手拿红白相间的警棒往来梭巡,维持秩序。这时,一位银须飘髯,身着棉夹袍,精神癯烁的老者快步来在台上,往前一站。喧闹的场上顿时鸦雀无声。郑大冲心中一震,朝人群中挤了上去。

郑大冲挤到在台前站定,指着台上的老者问旁边人,这老者是何人物?

这是刘博渊裁判。旁边的人告诉他,他裁判最是公正精彩好听。这时,银须飘髯的老者对台下众人拱拱手说:“今天是打金章的最后一天,今天向栾壮士挑战的共有三位。他们是郫县的‘流星锤’张飞龙;彭县的‘燕钻天’晏振武;成都的‘铁人’马宝!”

刘博渊宣布后刚刚退下,台前一堆人忽地起哄,都是些歪戴帽子斜穿衣的人,一看就是些地痞流氓。他们给台上的兄弟伙栾炭花楂起;吹口哨,垛脚,手舞脚蹈:“炭花,好好打,哥子们给你楂起!”

四川话的“楂起”,就是撑腰的意思。郑大冲好笑,心想,打金章靠的是真本事,这腰怎么撑?就问旁边懂行的人。人家告诉他,打金章不仅靠本事,也得靠关系。栾炭花同底下这帮烂滚龙是结了帮的,好些上台打擂的高手都不敢惹这些人,也不愿惹,只得假装输了走人。不过,听说今天向栾炭花挑战的三个人都不简单,不是那么轻易可以吓退的,尤其是“铁人”马宝。他是个回民,为人性格刚直,武艺超群。栾炭花这帮哥们,这会儿之所以拼命起哄,就是因为心虚。我看马宝不得虚这帮烂流氓的。你哥子有眼福,今天怕是有好看的了。

“铁人”马宝的大名,郑大冲当然是听说过的。马宝平时在皇城坝上卖艺,他身高八尺,面黄无须,武艺了得;手当大刀砍砖,手到砖碎。特别是气功了得,可以在三尺之外吐气吹熄蜡烛,他刀枪剑戟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这些,他也是见识过的。负有特殊使命的委员长特使郑大冲,这会儿之所以站在这里津津有味地看打擂,一是兴趣,二是可以借机观察民情。还有一个就是,看能不能冷不愣丁间得到什么意外的收获。人生有时的收获,往往是在意料之外的。

在台上亮了一番相的栾炭花退下台去了。在比武正式开始以前,四名武林高手在台后用餐。这比赛前的壮士用餐很是别致,郑大冲转到后台,看得兴致勃勃的。只见两位胖大师傅,手中端着大蒸笼走到四位武林高手面前发“壮士包子”。“壮士包子”每个足有一个西瓜大,相当惊人。听说这些“壮士包子”有甜有咸,任高手们自取。高手们吃壮士包子时,又有厨师送来鸡丝汤,装在桶里提来,拄在一边随壮士们舀。

台下的观众不耐烦起来。这就有一个穿白色紧身服的壮汉闪出台来,打了一趟拳。接着,又上来两人,分别表演了气功;还有枪械对练,这都是表演性质的。

千呼万唤中,主角终于要上场动真格的了。

栽判刘博渊走到台前,亮开嗓门唱道:“时辰已到,先请擂主栾壮士上来。”话音刚落,栾炭花雄纠纠走到台上站定,面向大家拱起双手:“请大家捧场!”声如洪钟,一脸的骄矜。说完退到一边,等着挑战者上来。这会儿他换上了赛场发给的正式赛服,结实的身板上穿一件短襟白褂,腰上系一条宽宽的红绸带。春寒料峭的季节,他敞开短襟白褂上的所有攀扣,露出铁板似的身躯,胸大肌鼓起,一双胳膊上块子肉块块饱绽;剪一头短发,头发根根立,有如钢针。郑大冲注意到,这擂主栾炭花是有相当的功夫,不是个等闲之辈。

作为四川人,郑大冲当然知道,武术,在四川,在中国,又称国术,门类很多,有相当优久的历史和厚重的群众基础。四川各地民众习武相当活跃,总体水平不亚于尚武的燕赵齐鲁;按流派分,有少林、峨眉、武当三大家。按门道分,有“僧、岳、赵、洪、会、字、化”八门。

栽判刘博渊要栾炭花自报家门。家伙又是双手抱拳道:“兄弟打的是僧门。”郑大冲知道,“僧门”以擒拿短打见长。家伙报完家门,第一个挑战者彭县“燕钻天”晏振武上场了。他在栾炭花对面一站,两人对比强烈。栾炭花身高八尺,而“燕钻天”又矮又瘦,他要看看这只“燕子”是如何钻天。

晏振武同栾炭花相互抱拳一揖,表示有礼了,这就转过身来自报家门:“晏某打的是岳门,诸位父老乡亲请多多捧场。”郑大冲知道,这路拳法是由南宋名将岳飞的老师周同首创,以后由岳飞带到实战中发挥提高,发扬光大,传诸后代。特点是低桩小架,讲究贴身短打,打好了十分了得。

两人报完家门,刘博渊走上前去,很负责任地检查二人披挂,看他们的手、脚指甲是否修剪,身上是否藏有暗器,是否按赛场规定着装,是否穿了短襟白褂,腰束宽绸带,是否脚蹬软底布鞋。验核无误,又让二人抽签。“燕钻天”抽到上签,这就在腰上拴了根红绸宽腰带,栾炭花换上根蓝绸宽腰带。

马上就要开始对阵了。栽判让二人分别站到擂台两边,并当众宣布规则:“不准攻击对方档部,不准叉眼锁喉,三打二胜。”刘栽判宣布完毕,说了声:“较!”赶紧退到一边。

两名对手按部就班:先上前一步握手,再后退一步,相互拱拱手。台后副栽判摇响铃铛,示意开始。郑大冲不禁聚精会神看去。只见栾炭花扯起把势,用一双怪眼罩着“燕钻天”,欺他身小,运起武步,贴上前去,猛出一拳打去,疾如闪电。“燕钻天”不慌不忙,身轻如燕,躲过杀着,突地跃起空中,在空中扯了一个倒提,脚比手还灵活,只听“啪、啪!”两声,栾炭花脸上已挨了“燕钻天”两脚。

“精彩!”郑大冲兴高采烈,同场上的人们一起鼓掌,气氛顿时活跃起来。刘博渊适时走到台前,指着“燕钻天”这一着,很风趣地适时发挥:“这叫春风拂面。”

人们大笑。栾炭花当众丢了面子,气得变脸变色,连出恶拳,口中“嗨、嗨”有声,逼向“燕钻天”,一双脚将擂台上的厚厚的木板蹬踏得蹬、蹬有声,急欲打回来。栾炭花出拳刚劲,“燕钻天”灵巧躲避。双方你来我往,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十多个回合后,栾炭花看“燕钻天”被他逼到了死角,咬紧牙关,用尽力气,狠劲一拳打去。而“燕钻天”见栾炭花被自己逗弄得心浮气燥,露出破绽,迎拳不躲反进,以四两拨千斤,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出一记漂亮的“凤眼锤”,刚刚顶上栾炭花的手腕下端时,不意台下那帮栾炭花的兄弟伙喊“看倒起!”

“燕钻天”一惊。因为功夫不到,被醒悟过来的栾炭花顺势拿着手腕,陡地举在空中,狞笑着转了两圈,顺势往台下猛地一摔。

“嗨呀!”就在人们的惊呼声中,“燕钻天”好本事,在空中扯了两个倒提,没有落地,而是稳稳地落在擂台边上,场上掌声四起,让栾炭花一时傻了眼。郑大冲以为这样的精彩场面还要继续下去,不意“燕钻天”不满地看了看站在台前那帮栾炭花的兄弟伙、烂滚龙,将拴在腰上的红绸腰带一解,说:“不较了、不较了,我怕赢了走不脱。”说完,扔下红腰带,跳下擂台,扬长而去。

接着,郫县的“流星锤”张飞龙上来了。他不高不矮的个子,身材笃实,浓眉下有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他报他打的是“赵门”。此路拳法相传为宋太祖赵匡胤所创,风格类似于少林拳,动作刚劲舒展。两人交上手后,初看张飞龙的动作似乎有些变形,但栾炭花也把“流星锤”无可奈何。细看看出了“流星锤”的门道,他原来是避实就虚,采取“引蛇出洞法”,并不主动进攻,只引对手来攻。一、二十个回合后,栾炭花又焦燥起来,动作频频露出破绽,凭“流星锤”的功夫,他该是攻上一攻了。可“流星锤”不,他腾挪跌跃,像是一块胶,粘在了栾炭花身上,把个已然累得气喘吁吁的栾炭花上上下下摸了个遍;“流星锤”是在戏弄栾炭花。台下的人们看出了名堂,哄堂大笑起来。

刘博渊站在一边,开始还能报出点子,什么“风抚荷柳”、“黑虎掏心”、“顺水推舟”……可后来就词汇用尽,只好站在一边幽默起来。四川人本来生性幽默,场上有人就喊:“栾炭花,你打的啥子拳,底下都被人家摸热了!”栾炭花连上几拳,可就是打不着“流星锤”,却被张飞龙在档部又摸了几把。

哈哈哈!人们的哄笑声快把擂台抬起来了。围在台前的那帮栾炭花的兄弟伙,烂滚龙觉得大丢面子,其中一个梳水分头,穿黑色香云衫的家伙,看来是他们的一个小头目,把手招招,那帮烂滚龙凑过去,商量了什么,他们就要动手使坏时,只见“流星锤”突然挥拳往自己鼻子上一击,鼻血流了出来。赛场有规定,“见红为输”。在人们的惊愕中,“流星锤”抱拳向台下观众一揖,什么都没有说,又是跳下台后扬长而去。台下一片嘘声,而台上的栾炭花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一副金章非我莫属的得意神情。

最后一个挑战者“铁人”马宝上台了。马宝身高一米八,脸瘦、眼亮,肩宽、腰细,身材结实匀称,相貌俊朗。成都人都认识他,看他上台都欢呼起来了。郑大冲曾经在皇城坝上看过他最了得的一手“金罩罩功”。一般而言,胸部是人体的薄弱部分,可马宝却能经受超级攻击,两个人抬起一根木柱猛力撞来,他动都不动一下,这是他的软功。硬功更是了不得,他躺在地上,运起气,一辆载重大板车从他身上压过去根本没有事。曾有好事者上去,摸过他运了气的身板。他身上无骨的地方好像罩了层铁幕,硬得惊人,而有骨的地方反而摸不出骨头。他是摸起来硬,打起来软,一只锋利的长矛顶在他的喉咙上,不仅毫发无损,反而会被他的喉咙将长矛顶来弯起。

马宝台上一站,朗声报道:“我打的是化门拳,师承新都赵麻布。”此话一出,台下哗然,因为好些人都知道“赵麻布”的赫赫大名。“赵麻布”是清代嘉庆年间的大侠马朝柱,他志在反清复明,曾邀集同门师兄弟数人刺杀嘉庆皇帝未成。过后,朝廷悬榜四处捉拿他,他最终亡命四川,隐姓埋名,以卖麻布为生,教出了许多高徒,如原清军四川武官教习周玉珊就是他的高徒之一。“赵麻布”很有些轶闻在民间流传,说是,有次他在新都一绅粮(地主)门前高声叫卖麻布,惹得那绅粮泼烦,让下人去恶言赶“赵麻布”走。这一来,“赵麻布”不仅不走,反而更是高声挑衅。那土绅是当地一霸,武功极好,便挥拳来击,“赵麻布”只回了一拳,就将那恶绅打在地上趴起,身上还断了一根肋骨。

“赵麻布”有两个得意门生,取了两个很乡士的绰号:“黄鳝”、“泥鳅”。有次,师徒三人得知成都附近的华阳县观音阁有一恶霸鱼肉乡里,便去警告他。观音阁恶霸在大厅上接见他们师起徒三人时,明枪暗戟,杀气腾腾。“赵麻布”含而不露,对“黄鳝”使了个眼色。“黄鳝”出去,来在一碾房中提起一硕大磨盘进来,恶霸不知“黄鳝”要作啥,正惊疑间,“黄鳝”手提硕大磨盘原地腾空而起,在空中扯出一个道提,“咚!”地一声,两脚蹬在中梁上,一声闷响,梁上留下两个脚板印。“黄鳝”落地后站得端端正正,端起一只手来,对恶霸作了一揖。“赵麻布”佯怒,大喝一声,“狂徒休得无礼!”顿时声震窗棂簌簌发抖,一股股灰尘随之而下,恶霸明白了其中用意,吓得魂飞魄散。对师徒三人告饶,磕头如捣蒜。“赵麻布”扬声大笑,带两名高徒扬长而去,从此,那恶霸再也不敢造次,鱼肉乡里。

台上,马宝已经同栾炭花交起手来。郑大冲发现,马宝丝毫不给栾炭花手下留情,也丝毫不受台下影响,亮出“一狠二毒”硬功,精神抖擞,步步紧逼,志在必得。马宝一拳击中栾炭花左肩。“哎哟!”栾炭花负痛退后,输了第一局。

栾炭花毕竟不是等闲之辈。从第二局开始,他求胜心切,对马宝频频发起攻击;他身高力大,两个碗钵般大的拳头使得风车一般转,口中嗨、嗨有声,指着马宝的要害处打去。

马宝改变了战术,以绵软的太极拳迎上,摆出三角步一一化解,并不反击。没有真正领教过马宝厉害的栾炭花,以为马宝的功夫不过如此,出手愈急愈快。殊不知一急就露出破绽、空档。马宝要的就是这些,他瞅准时机,左引右打,连发三拳,拳拳命中;打得栾炭花站立不稳,在台上趔趔趄趄后退,仗着身高力大,好容易才抱着一根柱子没有跌下擂台。

第二局,栾炭花又输了。

稍事休息,第三局开始。这一回,栾炭花近乎疯狂,使出看家本领,扬长避短,改用腿功。栾炭花的腿功着实了得,他能站在小小一块砖上原地连连打出五十个旋风腿,而且腿腿力重千钧,素有“铁腿”之称。在栾炭花旋风般的腿攻下,马宝采用“砸根”、“砸梢”法都不能化解,眼看被逼到了台角。已经退无可退,马宝心一横,以硬对硬,他运用起他的“金钟罩功”。当自以为得计的栾炭花,狠命一腿向马宝的腰际横扫过来时,马宝硬接一腿。只听“梆、梆!”两声,刘博渊在旁适时解说:“这叫膝上栽花”、“轮身边脚”!

台下众人喝彩,就在栾炭花面露得意之时,马宝快步贴上,迅如闪电,肩撞肘击,连挤带打;不容栾炭花起腿,马宝突然移步抢背,上步关着栾炭花双腿,一记劈山靠,顺势一个牵带;栾炭花还未醒悟,已被打起腾空,滚到台下一丈开外处,连腰上拴的蓝绸宽带也被摔扯开来飞了出去,非常狼狈。

在众人哗笑声中,德高望重的刘博渊当即举起马宝一只手,宣布马宝挑战成功,为本届擂台赛金章获得者,并激动地称马宝为十余年来未见之高手。掌声雷动中,台下一帮栾炭花的兄弟伙,烂滚龙上前扶起栾炭花,狼狈而去。

看打金章的人群中,没有一个他认识的,郑大冲这就揭了墨镜。不意揭了墨镜,事情就来了,他发现他的衣角被什么人扯了一下。他很恼火很警觉地看去,扯他衣角的不是刘从云是谁!刘从云手中也拿着副墨镜,显然是发现他后才揭去的墨镜,原来这家伙也是化了装的。他们四目相对,满眼都是意思:咦,刘从云,你怎么在这里?你没有看见满街都贴满了布告,严啸虎在四处捉拿你?

特使!我到处找你,我有要事向你报告!

郑大冲以目示意,戴上墨镜,转身就走。

如同一个牵线木偶,刘从云也戴上墨镜,跟在郑大冲身后走。两人之间,拉开一段距离。确信无人跟踪,两人脚跟脚来在了人迹罕致的后院,进到密林中,光线骤然黯淡下来。沿着密林中一条迤逶蛇行,长满青苔的青石板小道,来在一个之字形的拐角处,郑大冲站着了。这是谈话的最好地方,前后无人,又隐蔽视线也好,他轻咳一声,跟在身后的刘从云会意,快步而来。

“很巧。”戴着墨镜,手中拄着拐杖的委员长特使看着面前也戴副墨镜的刘从云说:“不意我们在这里相遇,你找我有什么事?”

“要事。”刘从云哑着嗓子:“我有关于刘甫澄不利于中央的秘密言行向特使报告。”

刘从云两手拄着拐杖,看着刘从云略为沉吟:“你可有真凭实据?”

“有,当然有。”

“那好,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刘从云小声小气地说:“明天早晨九点,你在茶店子《悦来》茶园等我!我带一辆汽车来,带你去郫县望丛祠详谈!”

刘从云道:“好!”说完两人分头而去,很快出了满带苍古气息,游人少到的后院,像两条鱼儿,很快融进熙熙攘攘的人群的大海中,不见了踪影。

茶点子是成都西门外的一个小镇,离城仅有几里地,是成灌公路的必经地,交通要道,向来热闹。这天黎明时分,茶点子还裹在夜幕中沉睡,而临近公路的《悦来》茶馆已经开张了。夜的深处隐约传来噼噼啪啪一阵有节奏的声响,这是店小二在卸铺板。很快,几星晕黄的灯光,从很有些纵深的茶馆里漾出来,很吃力地漾进门边的黑暗,一下就没了。而这时,吃早茶的老茶客们就陆陆续续摸黑来了,他们大都是本地人,而且大都是上了年纪的老汉,嘴上拗根叶子烟杆,咳咳耸耸地进来。只听桌子椅子乒乒乓乓一阵乱响,然后,他们就很舒服地坐在了一张张油漆斑驳的矮矮的四方桌后的竹椅上,二郞腿一跷,一边抽烟,一边互相打着招呼,等着泡茶。

夜幕和晨雾随着老茶客们涌进茶馆,吊在房梁上的两盏马灯,本来光线就微弱,门一开,微弱的光线一经放大,不堪敷用。这样,很有些纵深的茶馆里四下里一片黯淡或是昏暗,只有正对着房梁上两盏马灯的几张斑驳的茶桌上有些灯光。这就让坐在马灯四周的的老茶客们显得模糊。

一切都是昨天的翻版。也不需要茶馆老板麻老五夫妇如何的吩咐吆唤,店中两个小二都是熟手,他们已经各就各位,摸着了手中的活路。李四将写有“河水香茶”的大牌子摆在了茶铺外临街的阶沿上。这是第一功课。上世纪三十年代,城乡之间都还没有用上自来水,各条河流的水也都清澈,茶馆泡茶用水讲究,河水为上,井水次之,而取自河心的水更好。《悦来》茶馆用水,都是一早由李四拉上大板车去离茶店子几里路远的府河河心取来的活水。

“张大爷昨晚黑睡得可还眠实?”

“王三爸早!”另一个会说话的小二张五,这时负责掺茶。他是有眼光的,一边招呼、问侯着这些来吃早茶的茶客们中稍有身份的,一边来在老虎灶前。老虎灶上拄着几只被烟薰火燎得像黑色抱鸡婆的大茶壶。炉火熊熊,看有水开了,张五这就提起一壶鲜开水前去给茶客们泡茶。在广大的四川城乡间的茶馆,看技术熟练的店小二泡茶,简直是种艺术享受。

手脚麻利的张五就是这样。他右手提着把沉甸甸的大茶壶,左手将泡茶的三件头小山似地重叠起来捧在胸前,耍杂技似的。他一边挑声夭夭应道:“张大爷的茶来了。”话声未落,人已旋风般来到。只听叮叮咚咚一阵脆响,一只黄澄澄的铜质茶船已经撒在桌上,不偏不倚,正对着坐在竹椅上的茶客张大爷或王二爸站牢,旋即,茶碗骑在了茶船上。随着张五身子微微往后倾仰间,大茶壶随着他握壶手臂的渐渐提升,一股清花亮色的鲜开水噗地一下,顺着他挽在手上的大茶壶那弯弯细细长长的壶嘴里射出来,像一股银线,端端注入碗中,碗底的一绺茶叶随着鲜开水的冲激而打起转来。随即,清新的空气中氤氲起茉莉花茶的茶香。在四川,成都人爱喝莉花香茶,重庆人爱喝味重些的沱茶。张五渐渐挺起腰身,收住茶壶之时,幺指拇一伸一扣,叭嗒一声,茶盖盖在了茶碗上,一碗盖碗茶这就泡好了。然后,张五提着沉甸甸的大茶壶,又挑声夭夭应着茶官们的吆唤,车身旋风般去了。

而这时,门外轰隆隆、轰隆隆声响,李四顶着最初亮起的曙色,拉着板车去府河取河心水去了,板车上睡着一个比人还长的扁圆的大木桶。

这时,茶馆里人越渐多了。

“李大爷的茶钱我给了!”

“黄先生的茶钱不要收,我给!”随着茶客的多,茶馆里也渐渐热闹起来了。先来的茶客争着为后来的茶客付茶钱的吆喝,在茶馆里此起彼伏。上世纪三十年代四川城乡间茶馆显得很有人情味。先来的茶客为后来的茶客付茶钱,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当然,这要是熟人,尽管有的人争着付钱也不一定是真心,但样子总是要做的。天亮了,也就看清了。这间《悦来》茶馆有相当的纵深,密密麻麻摆有四五十张茶桌子,几乎都坐满了人。四川城乡间的茶馆有多方面的功能,是一个小社会。这里面,有纯粹是来吃茶的,有为朋结友而来的,有做生意的,打探消息的,还有吃讲茶的。吃讲茶,就是本街或附邻居扯筋角孽打架,家中妯娌不和、婆媳不睳,茶馆请当地最有威信的人,或是保长,或是某大爷,给这些人评理。输了的给茶钱。当然,能担当起吃讲茶的人,大都是当地有身分的人,更多的是袍哥龙头老大。

这时,茶馆里显示了一条龙的服务性质,卖报的,卖黄糕的、卖花生的,卖香烟的、还有掏耳朵,擦鞋的,无不高声叫喊,穿行其间。茶客一天都可以不出门,舒舒服服,呆在其间。一时,杂声盈耳,闹哄哄的声音像是要把《悦来》茶馆抬到天上去似的。

这时,茶馆里进来了一个人,他看临街的一张茶桌没有人,正中他意,这就坐了,要了一碗茶,也不韵茶,好像在等什么人。他是刘从云。这天,他着一袭灰布长袍,眼睛上照例扣副墨镜,头戴顶博士帽,打扮得像个过路的生意人。茶馆里,这样的人多了,自然不会有人注意他。

他不时看表,时间还早,昨天郑大冲说好了,早上九点带车来,接他去郫县望丛祠详谈。现在七点都还不到,他内心有种度日如年的焦燥。昨天,不意在青羊宫见到委员长特使后,一拍即合,他大喜过望,特意来茶店子找了家鸡毛小店胡乱住了一宿,就是为了等特使。昨晚,一宿没睡,在木板**翻过来复过去,很兴奋很庆幸,想得很多。

在他看来,现在,委员长特使就是他的一切。如果说,他是阴沟里一片想翻过身来的篾片,郑大冲就是可以将篾片冲来翻身的水,如果说,他是一根想上天的鸡毛,委员长特使就是送他上青天的风。他在思想上又将第二天到郫县望丛祠后,必然要同委员长特使谈话的内容及中间的过程等若干细节都在思想上演习了一番。

俗话一句说得好:无利不起早。他之所以起得这么早,眼巴巴地盯在这里,是在等他的救命恩人,委员长特使;而委员长特使之所以如此对他,是觉得他有用,是垂涎他那本详细记录了刘湘在下面反中央言行的日记《刘湘狡兔三窟记》。他当然知道,他和委员长特使是在互相利用。

自从那天他在家中上演了一出类似《水浒》中宋公明怒杀阎婆媳的闹剧,情急之下开枪打死小妾玉蓉,从玉蓉手中抢过日记逃出家门,受到通缉之后,他就变了一个人。不,他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成了一只丧家之犬,漏网之鱼。他之所以没有急着逃离成都,是觉得自己还奇货可居,还有东西可以卖一卖,他可以将手中刘湘那本日记,高价卖给蒋委员长派来四川的特使郑大冲。

作了多年刘湘麾下模范师师长的刘从云,对刘甫澄与蒋介石蒋中央的离心离德,以及刘湘背后玩弄的两面派手法知道得太多了,对于蒋中央与四川地方政府之间的矛盾也太清楚不过了。他知道,委员长特使随刘湘的川中政权移来成都之后,刘湘表面上对委员长特使备极殷勤热情,实际上却防贼似的。委员长特使表面上也是谨言慎行,循规蹈矩,实际上不那么简单。双方都是各怀鬼胎。他知道,委员长特使决不会窝在少城饭店里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他知道委员长特使要做什么,希望得到些什么。

刘神仙刘从云不是等闲之辈,他当然知道他手中掌握的这本刘湘秘密反蒋日记的价值。因此,出事之后,这么多天来,他一直担惊受怕地围着少成大饭店转。他像一个极有耐心的渔夫在钓鱼一样,他希望平时深居简出的特使出门来。皇天不负有心人,这一天终于等到了。昨晚,他一宿没睡,在**翻来覆去地想过来想过去。无疑,他手中的这本《刘湘狡兔三窟记》连续日记,就是他刘从云咸鱼翻身的最后机会了,也是最好的机会了。

肚子里敲起了川北锣鼓,看了看表,八点过五分,他完全可以有充裕的时间去吃了饭再来的,可是,他不愿离去。正好一个卖蒸蒸糕的小贩从他面前经过,他要了一笼四个雪白喷香的蒸蒸糕,就着茶水当早饭吃了。其间要小解,他都是跑着去的,可见他的心切。

他当然知道他手中所掌握的刘湘情况的价值,不见兔子不撒鹰,他是不会轻易出手的。他想,一会儿,如此重要的情报与特使交换时,除了重金相谢外,特使还应该对他有政治上的许诺的安排才行,比如让他去南京某个要害部门当个高参什么的。

“买报,买《新新新闻》!”

“看刘自乾在雅安发表声明!”报童的高声叫卖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从一个报童手中卖了一张还散发头油墨香的《《新新新闻》报,低头浏览了一下,并没有多少新的内容,主要是介绍刘湘、刘文辉叔侄在建西康省事上的争执。在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小角,有个小文章是说他的,引起了他的注意。标题是《刘从云刘神仙杀妻》,文章不长,却带有相当的想像,将他杀妻渲染得很具色相,他一边看一边在心里骂“个龟子的,好像是老子的肠肠肚肚他都看到了似的,写得活棱活现的。”只是文章最后一句:“严司令啸虎正在督员四处捉拿该犯”让他感到心惊肉跳的。于是,他想尽快见到委员长特使的心更急切了。

他抬起头,这才注意到,一辆八成新的黑色“福特”牌小轿车,无声地驶来,戛地一下停在他前面的街上。他是一个有命案的人,一惊,莫不是抓我来了吧?而这时,轿车的车玻璃摇下,他一下就看清了,车里只坐着戴着墨镜的郑大冲一人,特使向他招了招手,开了车门。他喜不自禁,逃似地赶紧站起来,上前两步,袍裾一撩,上了车。

上了车,刘从云就有了安全感。他无话找话地对特使进行奉承:“委员长特使就是不一样,想车就有车。”说时好奇地询问:“这么巴式的一辆轿车,是哪个孝敬的?”

特使小声说:“是在冷寅东那里借的。”看特使小心翼翼的样子,刘从云这就不问了。他注意看了一下坐在前面驾驶室里开车的司机,是个中年人,戴顶鸭舌帽,专心开他的车。一副公事公办,听而不闻的样子。他想,大户人家的司机、佣人都是这样,训练有素,从不乱说乱问。

一路上两人沉默。好在郫县望丛祠离成都不过三十多里,很快到了。它离郫县县城有四五华里,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葱绿色的原野上,矮矮的一圈红泥围墙,里面很是恢宏。车停在门外,一行三人进了庙宇,司机懂事,说,望丛祠他是第一次来,可不可以四处转转看看?特使说:“师傅随意,等一会到茶铺里找我们,我们吃了午饭回去。”师傅自去了。他们先在祠中四处转了转,看了看。

望丛祠是古蜀国开明氏望帝和丛帝的陵寝葬地,祠内的崇楼丽阁、小山、梅林、竹园、小径、水池,移步换景,层层相叠,极有沟壑。只是远离市区,少有游人,于一派青葱恢宏中显出一种无言的沧桑和破败。望帝和丛帝陵寝,是祠中精华,像是一条在大海中潜泳的蛟龙耸起的龙背。踏着石阶,上得小山。被游人踩得光秃的龙脊两边,在遍生着苍松翠柏之间,丛生着一些秀竹、宽宽翠绿的龙柏,郁郁葱葱。正好过一阵穿堂风过,枝摇叶摆间,郑大冲用手按着被风撩起的长袍,笑道:“这地方风水真是不错,虎啸龙吟。只是怎么没有杜鹃啼叫呢?不是说,望帝和丛帝死后化为杜鹃,每到春播时节都要提醒他们的子民,‘布谷、布谷’从早到叫到晚,直叫得口角流血?”

“特使真是渊博。”刘从云乘机阿谀奉承,却又笑道:“时序未到,到了春播时节,这里的杜鹃叫得最为欢实。”

特使四顾频频,指着山下不远处一湖边茶馆:“这望丛祠就只有这一家茶馆吗?”刘从云理解他的意思,指着山下竹林掩隐中一座两层的,楼檐角飞跷的比较精巧的建筑物说:“这是《望园》,比较上档次,里面卖饭也卖茶,上面有雅间,我们去吧?”

郑大冲说:“这样最好。”

他们进了《望园》,上楼,要了一个雅间,要了茶点。小二替他们关上门后,郑大冲用手剥着瓜子,并不看坐在对面的刘从云,说:“你不是说有重要的的事吗,你就说吧!”

“好。”刘从云坐直了身子:“我想先给特使汇报四川几个主要军阀背着中央,在下面搞他们的核心政治组织的情况。”

“好。”郑大冲果然来了兴趣,他交待:“其他的人不多说,主要说刘湘。”说时,随手掏出了纸笔,准备记录,显出郑重。这一切都是预想中的,刘从云心中高兴,想,一会儿我抛出刘湘的钢鞭,这姓郑的还不知如何喜出望外呢!

“在四川,这些核心政治组织,主要有刘湘的‘武德学友会’、刘文辉的‘学友互助社’、田颂尧的‘尚志社’、邓锡侯的‘眉(山)保(宁)浮(图关)成(都)同学会。”郑大冲记了两笔,停下笔来不记了,刘从云会意,马上说:“其中,尤以刘湘的‘武德学友会’组织严密,‘武德学友会’是刘湘21军的灵魂、纽带。是1919年,刘湘刚刚发家,任川军第二师师长时组织的。成员绝大多数与他一样,四川速成学堂毕业,官级起初都是旅长以上高级军官,以后逐渐向下,发展到连一级军官。因此,‘武德学友会’越渐庞大,刘湘用这些人为骨干,起先在合川办了一个军官传习所,也就是一个军官训练班,专门培养忠实于他的中下级军官,后一般称这个传习所为‘传帮’。”

“‘传帮’?”郑大冲边记边问:“这很像一个会道门组织嘛,你说你继续说。”

刘从云继续“汇报”下去:“到了1925年,步步高升的刘湘任四川军务善后督办兼国民政府第21军军长时,‘传帮’中的不少人已是21军中坚人物。刘湘就以‘传帮’中的人物为班底,在重庆组织了‘武德学友会’,会址设在重庆后伺坡一个独院内,主要负责人有:钟体乾、傅常、张斯可、乔毅夫、张龄九。下设干事若干,有:郭昌明、潘文华、刘树成等。这时,刘湘的全部军官,都已经是“武德学友会”会员,每个会员须按月缴纳会费。这个组织日常事务有两项:一是联络所部军官情谊,如驻防外地的军官回到重庆,就由干事出面请吃饭,解决一些具体问题;二是办好‘武德月刊’,会员们撰文在刊物上发表,既谈军事理论,也探讨政治时事。刊物上经常刊载刘湘的文章。

“二刘之战后,刘湘到了成都,‘武德学友会’这个组织也迁到了成都,一如既往地开展工作,刘湘对这个组织极为重视。经他多年的经营,‘武德学友会’ 在21军无孔不入,现在,不仅在21军,甚至在四川军界,进不进‘武德学友会’,往往就决定了一个人的前程命运。”

“你进‘武德学友会’了吗?”郑大冲问一句。

“进了,不能不进。”刘从云想想,又不无得意地说:“不过,对于我来说,这也是彼此的,在21军,凡是军官不能不进入刘甫澄的‘武德学友会’,但是,在四川那么多军队中,所有的团以上的军官,却也都是入了我的门的。”这一点,作为委员长特使的四川人郑大冲岂有不知的?如果他刘从云刘神仙没有这样的背景,他今天休想同委员长特使坐在这里。郑大冲知道,这个刘从云刘神仙的会道门组织,曾经一度有相当的势力,相当麻人。刘湘、刘文辉、田颂尧、邓锡侯、杨森等等川中军队头面人物,不仅都加入了他刘神仙的“会”,还都被他赐了号,如,刘湘:玉宪,刘文辉:玉猷,邓锡侯:玉斋,杨森:玉勇,潘文华:玉羽,王陵基:玉道……

可惜,刘从云刘神仙的这种种荣耀,已经成了过眼烟云,这会儿他已经成了在逃犯。委员长特使要他继续说刘湘的“武德学友会”。

参加“武德学友会”,刘湘规定,必须要有两个会员负责介绍,经刘湘亲自批准后还要宣誓。誓言是:“余誓以至诚,拥护会长(刘湘),忠于团体,服从命令,遵守纪律,严格保密,努力工作。如有违反,愿受处分(以下各自填写,大致是从开除到枪毙)。”

刘从云不无冗长的叙说完后,郑大冲啪地一声合上了黑皮日记本,看着刘从云,眼睛中流露出凝想、探询的神情:“你这些情况,对我们还是有些参考作用的。不知你手中还有没有钢鞭?我想,你不会就掌握这点东西吧?”说时,用手中的派克金笔在他已经合上的笔记本上敲打了两下:“你这些毛毛草草的东西,还算不上情报,也没有太多的价值。我们需要的是情报、情报!”这里,特使不仅把话挑明了,而且强调了“情报”二字!特使看着一脸落魄相的刘神仙,眼睛都不眨一下。特使的眼睛不大,却显得神情专注而阴深。刘从云恍忽觉得,这种刀子似的光眼光久讳了。他多年前领教过。那时,他为了发展了他的一贯道,事先同康区折多山下的塔公寺草原上一个土司约好后,不远千里去了。

那是夏天,土司住在草地的帐蓬里。他去土司的帐蓬,蓝天白云,无边无际的草地,像是向远天远地展开的一条绒绒的绿地毯。草地上散布着雪白的羊群,就在他快要走到土司的帐蓬时,他第一次见到并遇到了藏獒。那种连狼都咬得死,体大如狮的看羊狗,从远处吼着低沉如雷的吠叫,向他奔扑而来。家伙四只粗大的腿,像棒槌一样敲打着草地,闪电似地向他扑来,他魂都吓掉了,尿了裤子,下意识地想到了保护措施:那家伙冲上来,我用脚去踢!不行,我一只脚踢去,好比一只馒头,正好投进藏獒的血盆大口里。幸好这无比惊险的一幕,被土司家中及时发现了,藏獒被喝住了。他和土司在帐蓬中一边喝着酥油茶,一边商谈着在打箭炉(现康定)一带发展他的一贯道时,那只一身漆黑,红着两只吊眼睛的藏獒就坐在他们旁边,看着他,让他很怕。尽管土司再三向他保证,藏獒通人性,它已经知道了你是我的客人,它不会再扑上来咬你。土司一边同他谈话,一边千娇百媚地用手抚摸着小山似坐在旁边的藏獒。可是,藏獒好像能听懂他的话似的,说着说着,藏獒的眼神就不对了,发出凶光。如果那次不是他提高足够的警惕,躲闪得快,扑上来的藏獒就把他撕烂吃了。这么多年过去了,许多事情都已经忘怀。然而,这会儿他看到委员长特使的眼睛,就想起了藏獒的眼睛,那眼睛的眼神冷得像冰,冷得深入人心,深入骨髓。他觉得,委员长特使的眼神,就像可怕至极的藏獒要翻脸时的眼神。这种神情,对干特使他们这一行的人是必备的,是他们的特征。

刘从云已经无路可退了。他从身上摸出了那本宝贝日记,翻开,拍在特使面前,指着其中那则《刘湘狡兔三窟记》,身子前倾,不无讨好,也不无得意地说:“我有情报,而且是重要情报。为了这个情报,我连命都差点搭进去了,这里面详细记载了刘甫澄这些年来同中央离心离德,另搞一套的所有一切。”

特使伸出手,一把抓牢日记,像是深怕刘从云反悔,收回日记似的。他将日记拿过来,贪婪地俯下身去看《刘湘狡兔三窟记》。日记很长很具体,只觉得委员长特使那贪婪的目光就像照相机似的,又像钉子,在日记上过得唰唰的,一字一句都恨不得吞下肚去。

“好!”约半个小时,郑大冲看完《刘湘狡兔三窟记》,在桌上猛拍了一掌:“好!”又拍一掌。说着,从身上摸出一本支票,填了一张五千元大洋的额度,撕下来交给刘从云:“日记暂时留给我用一用,这是我给你的第一笔情报费。”

刘从云惊住了,看着特使:“特使,莫非就这五千元就把我打整了吗?”

“那倒不是。”特使会意地说:“我知道你要什么,先是要保命,后是要钱要官,对不对?”

刘从云哼哼干笑两声,算是默认。

“这样。”特使打明叫响地说:“我现在是孤家寡人深入虎穴,你的安全我无法保证,你只有自己注意。至于下一步的要钱要官,我看没有问题。但我得将你这个‘宝’交上去,让我的上司验明正身,你说是不是?所以,我现在只能给你第一笔情报费,嗯?”

刘从云想了想,是这个道理,可怜兮兮地连连点头,说:“全看特使看顾。”伸出手收了支票,作拱打揖。

接下来,委员长特使问刘从云对下一步的工作有何打算?刘从云很有所指的说,他想在政治上有所发展!

“那要看你自己的实际行动了。”

刘从云懂得起特使的意思,这就说:“我想在川内暗中发展一些成员,为中央入川作些准备工作。”

“是些什么人,不会又是些一贯道徒吧?”

“不是。这些人就是特派员昨天在青羊宫看打金章时看到的栾炭花那帮人。”

“你对他们有办法?”

“有。”

“好吧。”特使夸奖了倒霉透顶的刘神仙两句:“我晓得你在这些方面有些办法。不过,我要提醒你,你要谨慎从事。”并对他再三嘱咐,你是命案在身的人,成都警备司令部到处张榜拿你,像你昨天那样到青羊宫找我是相当危险的。

刘从云辩解:“我是一直在少城饭店转,把特使吊准了才来的。”很自负地说:“成都警备司令部那帮酒囊饭袋,要拿我,没有那么容易。娃娃些同老子耍手腕,还嫩了些!”

“好!”郑大冲说:“今天的谈话就到这里吧!”

看特派员就要收刀捡卦了,刘从云赶紧问:“以后我有要紧事请示特使,怎么找?”

“不要找我。”郑大冲神情俨然地说:“有事我找你。别看我是委员长特使,刘甫澄他们对我另眼相看,其实,他们对我防贼似的,在我下榻的少城饭店里,他们就给我安有尾巴。”

“人海茫茫,我野鹤闲云一只,行踪不定,特使到哪里去找我?”

郑大冲哈哈两声:“你刘神仙小看我了不是?你这么些天的行踪,我掌握得清清楚楚的,比如昨天晚上,你就息在茶店子旅舍不是?”刘从云点点头,心想,他既然是蒋委员长的特使,肯定是手腕通天的。而且,听说戴笠那小子的蓝衣社已经渗透入川,蓝衣社神出鬼没,这个郑大冲难道与蓝衣社没有联系?刘从云这样想时,点点头,说好;又可怜巴巴补充一句:“反正要请特使多加关顾。”

“那没问题,没问题。”委员长特使大包大揽。

然后,郑大冲让小二来,送上菜单点菜,这时,恰好司机也算好时间来了。

委员长特使办招待,一顿午饭吃得很舒服,菜很丰盛。

座落在成都西郊三洞桥畔的“带江草堂”,是家有名的菜馆,鲢鱼做得之好,有口皆碑。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这家老板慧眼独具,就地取材,截取浣花溪三洞桥到餐馆处约五百米的一段活水,两头筑上篱芭,水中泱的大都一斤来重活鲜鲜的鲢鱼,客人来了,现捞现做,加上多年独到的烹饪技术,鱼没有不鲜美的。“带江草堂”在建筑上也有特色,一楼一底,茅竹芦舍,门前斜插着一副古色古香的幌子,显得特别的雅致,走近这里,就像走进了唐诗宋词。因此,“带江草堂”,是成都文人们最为青睐最喜欢聚会之地。尤其是在春和景明的日子,明月皎皎的夜晚,这“带江草堂”生意好得出奇,往往要营业到深夜。可到了冬天,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显出萧索。四川是个盆地,省会成都就是盆底。冬天,成都的天色总是压得很低,阴云漫漫,连月不开,故有蜀犬吠日一说。冬天,成都平原偶尔出个太阳,狗们看到不高的天上,挂着一轮红通通的太阳,感到惊异,不知是何物,因而吠叫。“带江草堂”的顾客既然主要是文人,而文人们都多愁善感,很讲究时节心绪。到了冬天,文人们没有到这里来聚会的雅趣,因此,到了冬天,就是“带江草堂”的淡季,一般到下午五、六点钟就关门打烊了。

可是,这个冬日的夜晚有些例外。天黑了,西郊的田野和田野上稀疏的人家,都早早瑟缩在了如漆的夜幕里,只有从浣花溪方向传来单调的汨汨声,这就越发显出夜的深和冷。然而,座落在三洞桥畔的“带江草堂”这晚却在营业。奇怪的是,楼下一层漆麻打黑,楼上一层却是灯火闪烁,所有的窗户又都紧拉窗帘。楼下有三两个人,幽魂似地在巡视,游**,显得很有些诡祟、神秘。

刘从云刘神仙这晚在“带江草堂”,请客,他要与栾炭花一帮36人举行结拜仪式。因为要避人耳目,他特意选择了这样相对冷僻的地点,这样的时候。当然,他给“带江草堂”是付了大价钱的。

“弟兄们可都到齐了?”坐在楼上一间不大的贵宾室里的刘从云,不知为什么,显得有些心神不定和着急。晚七时左右,当栾炭花走进来时,他看了看表,问。

“齐了,大哥。”栾炭花叫他“大哥”,随即手一比:“请吧!”

刘从云由栾炭花陪着来在大厅,36人都到齐了,黯淡的灯光中,这些人围坐了四桌。等一会儿,举行了结拜式后,他请他们在这里吃饭。

“好。”谙熟地痞流氓结交方式的刘从云,数了数人头,说:“就开始吧!”这就引栾炭花等36人过到隔壁一间权作香堂的笺花厅。已经布置好了。香堂正中挂一张关圣帝君神相,神相下的神龛香案上点一排大红蜡烛。这方面,一贯道点传师出生的刘从云,是有经验的。他这是要仿昔日梁山泊好汉36天罡星,72地煞星,共一百单八将忠义厅金兰结拜式,今天先来个36天罡星金兰结义。

结拜仪式,分四批进行,每批九人。第一批,刘神仙让栾炭花等九人填了金兰谱,开具了生辰八字、祖宗三代,然后,齐齐跪在关圣帝君像前,从刘神仙开始,分别报名毕,他领着大家宣誓:“今与众家兄弟,愿效桃园结义结为兄弟。虽非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从今结拜以后,誓愿效忠,团结弟兄。如有不忠不孝,上不认兄,下不认弟情事,有如此香!”说着,用手将一枝香折为两段。然后率先端起地上的一碗鸡血酒,一饮而尽。跪在他身后的九人齐声应道,“转祸成祥。”也端起鸡血酒来,一饮而尽。

如此进行到最后一批九人时,只听楼底下一声惊呼:“不好、严啸虎的人来了!”

随即,楼上楼下一片噪动,惊呼声,脚步声轰轰传来,像天垮了似的。刘从云情知不好,飞起一脚,踹灭蜡烛,掣枪在手,一个箭步来到楼梯口,向楼下开了一枪。“砰!”,正往楼上冲的警员中有人中枪,一声惨叫。

“砰、砰、砰!”警员开枪还击,楼上灯光完全熄灭,异常混乱中,刘从云飞身而上,跳上一张临窗的桌子,一把推开窗子,纵身而下,立刻融入了黑夜。

与此同时,楼上有人惊喊:“不要开枪,我们投降。”执枪在手的警员们,这才探头探脑地接踵而上。

上楼来的几个警员,看楼上三十多个人,像顾头不顾尾的秧鸡四处躲藏。他们用枪指着这些“秧鸡”,高声大喝:“跪下、统统跪下,身上有家伙的甩出来,双手抱头!”

随即有手电筒光射来,发现其中没有刘从云。“刘从云呢?”一个着便装,手拿一支张开机头的可尔提手枪,个子瘦高,像个小头目的麻子,感到有些意外,走上前来,大声喝问:“哪个是栾炭花?栾炭花站起来!”

用手抱着头的栾炭花,在电筒光的照射中战战兢兢站起了起来。

“你虾子就是栾炭花?”麻子喝问。

“是是是,长官,不关我的事。是刘从云刘神仙请我们来的!”不意那天在青羊宫打擂赛上那么横跳马绊的栾炭花,这会儿见到这个阵势却如此软蛋,架势推托责任。

“刘从云呢?”钢筋火溅的麻子大声喝问,手中的可尔提手枪一挥。

“他从这里跳下去了。”栾炭花上前,指了指打开的窗户。

麻子冲到窗前,往外一看,外面一片漆黑,犹如一口黑咕咙咚看不透的深井。

“狗日的跑得快!”麻子骂了娘,手枪往外一甩,“砰、砰、砰!”麻子朝黑咕咙咚的窗外甩了一梭子子弹。

“把这些龟子东西统统给我绑起来,押回司令部审讯!”恼羞成怒的麻子一边吩咐楼上的警员,自己带上两个警员,快速下楼,绕到后面,拧亮手电筒一路寻去,哪里还有刘神仙的影子?只是地上有一丝血迹,显然,这是刘从云刘神仙受伤留下的。可是,遁着这丝血迹寻去时,很快没有了踪影。漆黑的夜幕中,空旷的田野,汨汨流淌的小溪,溪边那些麻柳树被寒风吹得像披头散发的女鬼,发出阵阵凄厉的呼啸。刘从云刘神仙逃掉了。

刘从云从此消踪叵迹,渺无踪影。他以后是死是活,是继续混迹江湖,还是隐姓埋名聊此残生,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