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东门外的万年场,这是当年川军从陆路出川抗日,东大路上第一站。一尊形神兼备,栩栩如生的川军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从1945年起,就在这里巍然矗立。像高二米,连底座高为五米,基座镌刻着纪念碑文。塑像为:一名出川抗日的士兵,脚蹬破烂草鞋,穿短裤,身着旧式军服,打绑腿,胸前挂两只木柄手榴弹,背上背一把大刀和一只竹编斗笠,手中端着一支上了刺刀的老旧步枪。他瘦削而坚毅。身子前倾,果敢的面庞向着前方,两眼喷射着仇恨的怒火,似乎正在冲锋,高喊杀敌!这就是我国著名雕塑艺术家刘开渠先生,当年背负全川人民的希望,呕心沥血,费时经年完成的杰作。
每年的抗战胜利纪念日,还有清明节前后,都会有不少人,从四面八方络绎而来,在这尊像前祭奠川军抗日阵亡将士。他们将鲜花层层叠叠地置放在纪念碑前,献给当年这些为国家,为民族的独立抗战牺牲的烈士。三鞠躬后,人们抬起头来,神情肃然地久久地瞻仰这尊塑像。这时,那一段已然近去的峥嵘岁月,就会在眼前复活并演绎开来,给人们以巨大的心灵震**。人们在祭奠抗日英雄的同时,也经受了自身灵魂的洗礼。埃及有句哲语:世界上什么都怕时间。但是,无论岁月怎样流逝,岁月的风尘始终隔不断人们对抗日战士,抗日英雄的怀念和敬仰。
毫无疑问,这尊川军抗日将士阵亡纪念碑,是万年场,也是成都市一道别样的风景。
当年,数十万川军将士,在深秋的时节离开成都,慷慨悲壮,从万年场开始,一步步走下去。从富饶温暖的川西平原,走出四川,走过李白诗中所描绘过的“猿猱欲度愁攀缘”,险峻无比的秦岭,走到山西、陕西,走到了东南一线……用手中简陋至极的武器,去同武装到牙齿的日军拼命!那是一场何等样悲壮的进军和战斗啊!
当年的万年场,不过是一个只有百十来户人家,骑在东大路上的小镇,而且与成都市区是完全断开的,中间隔着一片水渠纵横的田野。这样,小镇就显得相对独立,除了赶场的日子,万年场很清静。
1945年,就在日本投降的那个冬天。小镇上,庆祝胜利的欢笑声,随着鞭炮的硝烟刚刚散去,小镇的生活恢复了原样。如同四川几乎所有的城市乡镇一样,万年场茶馆多,其中,又数小镇中段那座门前有棵像把绿色大伞一样高擎云天的大榕树下的茶馆最大,人最多,最为闹热。卖汤圆的王二爸,就是这间茶馆最忠实的茶客,他每天都是早来晚回。特别是最近这段时间,他被说书人吸引了。晚上散场,人都走完了,他才最后一个很不情愿地回家去。口才很好的说书人一反以往,他说的再不是人们耳熟能详的《罗通扫北》《薛仁贵征东》类段子了,而是说的反映川军抗日的《刘湘之死》《王铭章血战滕县》等等,这就更能让小镇的人们感同身受。
这是一个寒冷的夜晚。漆黑的天幕上,寥落的几颗金色小星,冷得不住地抖索。散场后,已经很晚了,晕黄的灯光下,茶馆里的人都走光了,两个小二已经在噼噼啪啪上门板,这实际上是在撵王二爸了。王二爸这才从说书人酿成的悲壮意境中清醒过来,站起身,双手抱着烘笼,最后一个从茶馆里踢踢踏踏走了出来,回家。借着黯淡的天光可以隐约看清,王二爸已经很老了,年轻时高大笔挺的身躯已经变得佝偻,他好像很怕冷。头上戴了顶厚厚的毡窝帽,身上穿了件厚厚的一裹圆大棉袍,腰上拴了一根带子,双手挟个烘笼,烘笼又藏在棉衣里,好像还不能抵御寒冷,还得把身躯尽量佝起来。烘笼是当时四川城乡普遍使用的一种取暖工具,它由两部分组成,外面大都是一个椭圆形的竹编小提篮,提篮里紧紧包裹着一个小小的砂罐。那时,四川城乡煮饭大都用木柴,最好的木柴是青杠,青杠柴熬火。饭后,将木柴,最好是青杠燃烧后通红的炭圆,用火钳细细挟到小砂罐里垒好,垒得像座小山,小山之外,再用子母灰壅好填实。这样,一架小小的烘笼里提的实际上就是一座人造的,用子母灰着意壅着的,慢慢散发着热力的小火山。烘笼,虽然从整体上看,构造别无二致,其实是有高下之分,文野之别。有钱人家烘笼上面的面料,最好的镶金嵌玉,退而其次的是网眼细细密密的铜丝。上面,既可烤手,又可以烤上些粽子之类小吃,不时享以口福。卖汤圆的王二爸是一般的劳动人民,他提在手上,置放在怀里的烘笼很一般,烘面是篾条编织的,粗糙。王二爸脚上穿双抱鸡婆棉鞋。在这静静的寒夜里,他佝着背,抱着烘笼,踢踢踏踏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走着,显得相当孤寂。他的思想还沉浸在刚才说书人构成的氛围中。这晚,说书人说的是王铭章率部血战滕县!
从严格的意义上讲,成都其实是个没有冬天的城市。成都冬天一般不下雪,不结冰,田野里也是一片青枝绿叶。但这个晚上,小镇人感到特别冷。这种冷,不像北方那种冷,冷得戛巴干脆,而是一种无孔不入,又粘又湿,缠缠绵绵的冷,让人感到特别难受。夜已经很深,雾朦朦的白头霜,最先从田野上升起,然后如烟似雾地渐渐向小镇上涌来,就像要把小镇架起来似的。这情景让王二爸恍然觉得,就像他在看川戏《水淹金山寺》时,为救出许仙,白娘子和小青挥剑进攻时施放的水气和烟气一样,让他感到不够真实,脚步发虚。他还在想刚才说书人说的书。
“梆、梆、梆!”高坐堂上,穿一袭青布长衫的中年说书艺人,将手中的惊堂木拍得山响,一串优美的言词,像四川乡间春来口角泣血高叫布谷的杜鹃,扇动翅膀,上下飞翔扑腾。
“王铭章将军说:周县长,自古以来,守城就是我们军人的天职,你请出城吧,犯不着同我们军人一起去战死!”一阵急骤的梆、梆、梆声响过,说书艺人吊起嗓子,音韵铿锵:“王将军,周县长说,自七七事变以来,还没有一个文官为国战死,今天请从我周以然始……”说书艺人说得如泣如诉,茶馆里座无虚席的人们,听得如醉如痴。而就在这时,说书艺人将手中的惊堂木,急骤地地拍响过后,扬起头来,挑声夭夭地说:“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闸了板。欲知后事如何,这就只有等到明天晚上了。
雾海中,他看见他家门前那盏红灯笼了,一下子感到温馨,那是儿子和媳妇在等他归去。老伴已经去世,他现在已经享福了。汤圆店交给了儿子儿媳打理,小两口都是本分人、勤快人,他很放心。儿子主要负责采购,干些磨粉之类粗活,儿媳负责卖汤圆……熟悉的场景浮现在他脑海中:这时,他家那间门面不大的汤圆店里,媳妇正在熄火打烊,门板铺面已经上了,给他留着门,等他回去。每天晚上,他家门前那盏标有“王汤圆”的红灯笼是小镇上最后熄灭的一盏灯,他家门前这盏灯一熄,标志着小镇完全沉入了黑夜,小镇人就都睡了。
这个时候,一个小川兵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也不吭声,让王二爸不禁一惊一怔,停下步来。借着相当朦胧的天光看去,站在面前的这个小川兵也就十六、七岁。衣衫单薄在褴褛,完全是当年川军出川时的情景。他背上背一个竹编斗笠和一把大刀,肩扛一枝老掉牙的步枪。小川兵面黄饥饿瘦。他好象走了很长的路,满面尘土,又冷又饿,一双微微有些窝陷的眼睛里,神情有些凄恻,一副哀苦无告的样子。
王二爸心中一惊一痛,讶然失声:“哎呀,这不是我们下场口的眯娃子吗?你妈等你回来,一直等你到死,都没有等到你!你是啥时候回来的,咋还不回家去?这么冷的天,就穿这么点衣服,我看着都冷,饿了吧?走,快到我家去,我先给你煮汤圆吃!”抗战期间,在四川,参军人数及出川抗战人数之多,牺牲之重,都是空前的。小小的一个万年场,就有好些出川抗战的子弟至今没有回来,王二爸说的下场口眯娃子就是一个。
“大爷,冷我倒不怕。”小兵说的却是一口川北话,说时,神情竟有些羞涩:“我就是肚子饿,饿得遭不住了,我现在就想吃一口我们四川的汤圆。”
“好好好!”王二爸用手指着不远处那盏飘**在雾海中的红灯笼:“那是我家,我家就开有汤圆铺,咋说吃一口,走!到我家去,随便你吃好多。”说时,很豪气将小川兵的手一牵。
“玉兰!”王二爸带着小川兵进了门,对正在熄火打烊的儿媳妇说:“快煮碗汤圆给这个小兄弟吃,他饿坏了。”玉兰猛抬头,看见站在面前的这个小川兵,不禁悲从中来,她想起了她哥。八年前,他哥当兵出川抗日,可是至今未回,让她在乡下的娘哭瞎了眼睛。
“小兄弟,你快请坐,我马上给你煮汤圆。”玉兰心中一酸,赶紧捅开了炉子。王汤圆铺,是一个临街的很小的店面,店中就一根条凳,一个安在炉子上的煮汤圆的荥经双耳砂锅,案板上放着好些已经被帕子盖上了的雪白的汤圆粉子;还有玫瑰,附油、水晶、芝麻等又甜又香的汤圆心子。
玉兰手脚麻利,很快将一碗白生生,热腾腾的汤圆煮好,端到了小川兵手里。小川兵哪里是在吃?他头一低,筷子手上一抄,分明是在吞!风卷残云间,一碗汤圆就没有了。幸好荥经双耳砂锅里水已大开,二爸见媳妇一个人搞不赢,这就捞脚挽手帮忙做汤圆。案板上堆得小山似的雪白的汤圆粉子和许多汤圆心子都在不断減小,全都搓成了汤圆,丢到了汤锅里,而一碗又一碗的汤圆,从滚沸的砂锅里舀起来,不断送到小兵手里。可是,都不够,转眼就完,小川兵的肚子简直就没有底。
王二爸猛地想起,人饿久了,饿恨了,是不能多吃的。
“小兄弟,你这样吃恨了,要不得哟!”王二爸劝,可是,哪里有人?冷风嗖地一吹,将挂在门前的那盏红灯笼吹得忽闪忽闪的,烛液,顺着灯笼中的那只大红腊烛流下来,在寒风中迅速凝结,像是一颗颗凝固的泪,其状很惨。
王二爸和儿媳妇玉兰不禁面面相觑。他们这才明白,这晚他们是遇到了不远千里,跋山涉水回来的在前线牺牲了的川军的魂灵。在这个寒冷的夜里,在前线牺牲了的几十万川军的魂灵,化作了这个身躯单薄的小兄弟回来,对他们,对后方的所有亲人们,述说他们对家乡的思念和怀念。玉兰一下想起了她的哥,悲从中来,痛哭失声,王二爸也不禁老泪纵横。
这个亦真亦幻,相当悲惨的故事,第二天就像长上了翅膀,传遍了万年场,传遍了整个成都市,报上也登了。人们对这个故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自此以后,小镇上每一家茶楼酒肆,饭馆旅店汤圆铺等等服务业,每晚都留着门,为的是迎接在前线牺牲了的几十万川军亡灵的回归。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
时序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万年场已经大大变样了,变成了成都市的一个部分。万年场变成了一条车水马龙,人流如织的大街。大街两边,高楼大厦,平地拨起,如雨后春笋。学校、医院、邮局,机关等等,一应配套设施完善。如果不是有那尊矗立在万年场头的川军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好些熟悉的人来在这里,都会昏了头,因为他们已经完全找不到当年川军从东大路上第一站出川时万年场的半点痕迹。
万年场上,那家王二爸的老字号“王汤圆店”还在,不过,已是鸟枪换大炮,今非昔比了。“王汤圆店”面街而立,很阔气,是一幢很洋气的一楼一底的小楼。铺面当街一字排开,从莹澈无比的落地式大玻窗看进去,地面上铺的是一色取自雅安芦山高档的大理石,光滑如镜,蚂蚁上去都要拄拐棍。一只只椭圆形的玻晶小圆桌排排布置有序,虚位以待,可是,客人不多。因为这家原先平民化的汤圆店已经产生了质变,价格很贵,一般人不敢问津。汤圆本是四川一种价廉物美的民间食品,再贵也贵不到哪里去。问题是,顾客进来光吃汤圆不行,要吃套餐。这家“王汤圆”卖汤圆是幌子,主要是卖高档品。有从南方空运过来,据说是当天的“生猛海鲜”,有标榜产自澳大利亚深海中的龙虾、鲍鱼;还有新近添加的公馆菜,如贵妃鸡等等。显而易见,今日的“王汤圆店”,已名不副实,不再是往昔推车抬轿者流可以享用得起的,已经成了一家高档酒楼。
这天中午时分,王汤圆店来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一看穿着打扮,就知是有钱人。老者皓发如银,面目清癯,穿西装打领带,戴副高档老光眼镜。服务小姐都是有眼力的。老者一进来,一个身材相貌姣好,身穿大红旗袍的小姐轻步迎上,笑靥如花。请客人坐后,服务小姐微微弯下腰去,用一口好听的成都腔的普通话问:“请问老先生,你用点什么?”
“这个!”老者抬起头,目光透过厚如瓶底的眼镜,看着满怀希望的服务小姐:“请问,小者(姐)!”老者看来不仅不是四川人,而且很可能不是中国人,老者的中国话说得相当吃力:“泥(你)们,这里,一尊川军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的有?”见多识广的服务小姐,一下就看出来了,老者是个日本人。
“是。”服务小姐对外国人总是友好的,这就用一根纤指,指着窗外不远处一株油绿葱翠的塔松,很热情,很负责任地给这位日本老者详细指示方位:“老先生,你看,就在那里。笔端走,不倒拐,走到那棵塔松前,左倒拐就是。”
“洗洗(谢谢)!”日本人的虚礼是很多的,老者听了红旗袍服务小姐的介绍,很满意,这就站起身来,向姑娘一连行了三个九十度鞠躬礼。老者似乎要报答服务小姐的热情,在要了一碗“王汤圆”之外,要了一碗价格贵得惊人的清蒸鲍鱼。
半小时后,在万年场中段稍背处的那尊川军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下,人们像看稀奇似地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在那尊栩栩如生的纪念碑下,跪着一个西装革履,戴着眼镜,面目清癯,满头银发的老人,态度显得极为虔诚,一副标准的日本人谢罪姿势,样子沉痛,久久不语,似乎完全沉入了对过去的记忆。这就是刚才在王汤圆里出来的那位日本老人。老人面前,依次摆有祭奠亡灵的香帛、供果、青酒。
市里的外事机关很快就知道了。很快,一辆漆黑锃亮的奥迪轿车赶了过来,车门开处,下来一男两女。男的是个中年人,富态,着西装,笑容可掬,一看就是个处长以上官员,跟在他旁边一个十分干练的年约三十的女同志,可能是他带来的助手,也可能是翻译。还有一个手拿数码相机年轻女子,在场的许多人都认识她,姓杨,是日报专门负责报道外事方面的记者。
“对不起,打扰一下,请问这位先生有没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帮助的?”那个长相精干,个子适中,打扮入时的三十来岁的女士轻步上前,来在老先生面前,弯下腰去,用极温柔的态度,表达了她的关切。她在娴熟地用外交词令表明了她的身分的同时,也是个试探,看看这个日本老者会不会说中文。
日本老者结束了跪拜,站起来,向站在他面前,问他需不需要什么帮助的女士行了一个九十度的标准日式鞠躬礼。
“打扰了,洗洗(谢谢)!”老者说时,双手递上一张名片。女士双手接过,看了看,名片上用中日两种文字写着“日本株式会社高级经济顾问盐谷东芳”以下是住址,电话,传真等等。女士还以自己的名片之后,将身边的两人给老者作了介绍,果然不错,中年男人是市外办一个姓朱的处长。这位先与老者接触、年近三十的女士姓张,是市外办的干事,另一个年轻姑娘,就是好些人都认识的日报记者小杨。接着,朱处长和小杨记者又同日本老者相互交换了名片。日本老者说一口还算流利的日式中国普通话,细听,不时冒出些安徽、河南一带的口音。如果估计不错的话,这是一个前侵华老兵,而且,他在我国的安徽、河南一带呆过不短的时间。这让朱处长感到轻松了不少,因为双方交流起来没有困难。
朱处长给张女士示了一个意。
“请吧!”张女士手一比,请日本老者上车,请他去外办谈谈。老者愉快地接受了邀请。
在市外办很快就弄清了,这个叫盐谷东芳的日本老者,果然是一个在我国安徽、河南一带呆过不短时间的前侵华老兵。盐谷东芳讲了他在几十年的岁月中,对那场战争如何醒悟、忏悔,到终于经受不起良心的煎熬,在耋耋之年不顾多病之躯,不远万里,专程从日本东京来成都万年场,在这尊川军无名将士纪念碑前跪拜谢罪的前因后果。这之中,有一个血淋淋的故事,让在场的朱处长,张干事,日报记者小杨等感到震惊。屋子里很静。除了前侵华老兵略为低沉缓慢的述说,小杨恰到好处的提问和闻讯赶来的省市电视台记者们手中的摄相机闪闪外,就是小杨在采访本上飞快走笔的沙沙声。旁边桌上,摆着不止一部袖珍高保真录音机。
小杨边听边记,在震惊之余,内心同时充溢着一种只有报告文学作家在发现重大题材,重要人物,精彩的故事之后的那一分独到的欣喜。她是个相当敬业的记者,也是一个颇有声誉的报告文学作家。显然,她记录的这是一篇大文章,故事情节和人物都弥足珍贵。这篇大文章,日报用不完。她可以,而且应该在完成本职工作的同时,写成一篇报告文学。多年的写作发表经验明确无误地告诉她,这篇报告文学一经发表,必然会被多家报刊转载,不仅在国内,还很可能在国际上引起相当的关注。
1944年底,正在日本早稻田大学上文学系,对中国文化,特别是对中国文学非常喜爱的盐谷东芳被强征入伍,那年他才十九岁。在安徽经过短暂的集训后,参加了被中国方面称为洛阳会战,日本方面称为洛阳决战的战争。他们的参战地在云梦山一线,对手是李家钰将军率领的第三十六集团军。那时的日军,除个别的精锐部队外,大都在军事素养,战斗意志等等方面不能同1937年前后的日军相比。在1937年“七七”芦沟桥事变前后的日军,不要说驻在东北三省的百万关东军以及板垣师团这些精锐部队,就是一般的日本军队都是训练有素的。不说其他,部队行进时,任何一个日本兵都可以将扛在肩上的三八大盖枪随手一甩击中目标。日军的战斗意志更是没有说的。
在盐谷东芳服役的那支部队,士兵大都是像他一样,是被抓来凑数的,其中不乏像他这样的知识分子,有些,还是没有成人的中学生。上战场,机关枪一响,尿裤子这样的事,时有发生,还有当逃兵的,只是小队长以上的军官是打过仗的老兵。
会战之初,部队中普遍充溢着失败情绪。情况是明摆起的,在人数上,参战的中国军队几乎是日军的一倍。在空中,日军也失去了优势。就武器而论,中国军队的武器已经普遍得到大幅度提升……总而言之,中国军队在走上坡路,而日军在走下坡路。日本发起的洛阳决战,在他们看来,无异于自杀。然而,奇怪的是,中国军队却不战而败。这样的结果是做梦都没有梦到过的。情况很快就弄清了,原来是洛阳会战的中国军队最高指挥,第十战区司令长官蒋鼎文无能。蒋鼎文不战而、败而逃,蒋鼎文一跑,中国军队顿时群龙无首,纷纷后退。与他们作战的川军三十六集团军是最后撤退的。他们奉命在后面紧追。
在云梦山中的一条山道上,他们发现了一个负伤掉队的川军小兵,小队长带着他们紧追不舍。拐过一道弯,原先在他们前边跑得一瘸一拐的小川兵,突然奇迹般地不见了。能去哪里呢?前面不远处就是万丈悬崖,两边是视线很好的漫坡。小川兵唯一可去之处,就是那间离悬崖边不远的,座落在漫坡中部的一户农家。小川兵肯定是躲到这家农舍去了。漫坡上只有这一户人家,那是间用茅草、荆棘胡乱搭建起来的农舍,像是在营养不良的土地上好不容易长出来的一朵黑黝黝的蘑菇。房前屋后种有玉米和一些蔬菜。玉米已经长得很高了,密密实实的绿油油的玉米叶片,在午后的微风中轻摇慢摆,农舍显得很安静,但屋子中肯定有人。一只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在房前屋后咕咕咕觅食,猛然见到出现的日本军人,母鸡似乎很有灵性,意识到了危险,立刻大叫起来,带着它的一群小鸡落荒而逃。
这时,一只不知厉害的老黄狗出现在茅屋前,龇牙咧嘴地对着他们大叫,却又伸头缩尾地不敢上前。
小队长烦了,要他打死这只老黄狗。他开了枪,他戴着近视眼镜,焦距没有对准,很近的距离却没有打到那只暴跳如雷,咆哮不己的老黄狗。
八嘎!小队长骂了他一声,砰地一声,开枪打死了那只就要逃跑的老黄狗。
他们进了茅屋搜。屋里只有一个农村老大娘。不用问,除她而外,她的家人肯定藏在附近山上。大娘一副典型的山里人模样,看不清她的年龄,大概在五十至六十岁之间,穿一身家织的黑布衣服裤子,裤脚裹紧。头白花白,脸很黑很瘦,一双眼睛有些眍,目光沉着有力而坚毅。脸上皱纹又多又深,像是云梦山数不清的沟沟壑壑。
小队长是个有经验的老兵,络腮胡子,鼓筋暴绽,戴副通光眼镜,样子很凶。他先是故作和气地问大娘,受伤的小兵在哪里?
大娘一口咬定,说这是没有的事。清天白日的,就她一个人在家,根本就没有看见过什么小兵,简直是撞到鬼了!大娘说,你一双眼睛看不清楚,“四眼子”,未必还看不清么!这就是在骂小队长了。
小队长是个脾气暴燥的人,发作了,鼓起一双牛眼睛,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对大娘大声喝问,小兵,那个四川小兵,你的,藏在了哪里?
大娘把头一昂,干脆不理。
不说!小队长气得围着大娘转圈,一脸的络腮胡炸开来,犹如钢针,根根直立。你这里的,四川小兵的有!找着了,撕拉撕拉的!这时,几个奉命在屋里搜的兵提着枪出来了,他们垂头丧气地向小队长报告,说是他们在屋里用刺刀对屋里的炕上炕下,坛坛罐罐,旮旮旯旯都逐一挑开,进行了搜索,没有搜着负了伤的小川兵。
你的,会藏的!小队长气得咬牙切齿,挥着拳头,看着倔犟的大娘,逼上前去。从镜片透出的神情:阴深,闪烁,游移,狠毒。很像是云梦山上有剧毒的五步蛇就要扑向猎物时,让人一看就心里揪紧发冷的蛇的眼睛。
小队长下达了命令。将大娘绑了!两个兵上前,就要将大娘绑在院子中的老梨树上,另外两个兵就要点火烧房时。慢着!屋里传出一声川音浓郁的的四川话,那小川兵自己走了出来。
老子在这里,日本鬼子,你要杀要剐随便来,不关大娘的事!那四川小兵用手将自己瘦瘦的胸脯一拍。
大家惊了,不由调头看去,真不知大娘刚才把这个四川小兵藏在了哪里。几乎所有的人都举起上了雪亮刺刀的三八大盖枪,对着走出来的四川小兵,如临大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