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川兵脚上有伤，走路一瘸一拐的，真不知道刚才追他时，他怎么会跑得像飞似的。小川兵黄皮寡瘦，最多不过十七，八岁，像个发育不良的孩子，一套草黄色的军服穿在身上嫌大，军衣长齐膝盖。

小队长要人将这个四川小兵绑了，绑在原先准备绑大娘的那株院子中的老梨树上。那棵老梨树不高，但树干比较粗壮，枝桠虽然稀疏，但枝叶又绿又浓又密，颇有些老当益壮，枯木复活的意味。过了一阵微风，那些又绿又浓又密的枝叶在轻风中婆娑起舞。午后的金阳透过那些张在空间，又绿又浓又密的枝叶，斑斑点点洒在小川兵身上。被绑在老梨树上的四川小兵也没有挣扎，他将头仰靠在树上，闭上了眼睛，娃娃脸上，竟然还有点笑意，好像他回到了家，一副很舒服很惬意的样子。好像他根本没有把这些日本兵放在眼里。这时，有一群采花的蜜蜂在梨树四周飞舞，嗡嗡地带着倦意。这个场面让被强征入伍的原早稻田大学文学系学生盐谷东芳感到震惊。他的心中闪过一句他不知在什么时候，在哪本书上看过，不知不觉记住了的名言：“异国侵略者可以毁灭我们的一切，可是毁灭不了春天！”

大家按照小队长的命令，在距离四川小兵有十步远处一字排开，挺着上了雪亮刺刀的三八大盖枪，好像随时要上去将绑在老梨树上的四川小兵挑得破肠开肚。这样可怕的场面，他听说过，但第一次经受。他很紧张很害怕，拿枪的手不停地抖。

小队长鼓起眼睛，问了四川小兵一些问题，比如，三十六集团军总司令李家钰身边带了多少人，准备退向何处等等。同时声明，你既是敌兵，又打死了我们的人，如果老实交待，我可以饶你一死，不然，就撕拉撕拉的！可四川小兵对这些问题拒不回答，而是临危不惧，睁开眼睛，对小队长一通痛骂。四川人骂人真是别具一格啊！小川兵用的虽大都是俚言俗句，却妙语连珠，中间自然而然地涌出不少成语、谚语，还有修辞学上的暗喻、明喻，真是形象，真是生动极了。这让盐谷东芳欣赏不己，欣羡不己。四川，他虽然没有去过，但他对历史悠久，人文荟萃的天府之国四川并不陌生，心向往之。在这个临难的四川小兵身上，管中窥豹，他领略到了什么叫四川人。

小兵骂小队长：“你虾子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你少在这里阎王爷出告示――鬼话连篇”、“抱菩萨洗澡――枉自淘神费力”等等等等，真是琳琅满目，五彩缤纷啊！如果不是战争，不是在这样的场合，他真是要为这个小川兵鼓掌喝彩，真想结识这个小川兵，并成为好朋友。

小队长终于失去了耐心，暴露出了兽性。人有两面性，既有人性，又有原始的兽性，在两军交战的战场上，人最容易暴露出潜伏在身上的有生与来的兽性。

真如中国一句话，哪壶不开提哪壶！小队长唤他出列，要他挺枪上前，用刺刀去挑杀那个被捆绑在老梨树上的小川兵，要他练练胆子。他不敢去，不愿去，但又不能不去，日本军队的纪律相当严明，甚至说是严酷，其中很重要的一项就是，下级绝对服从上级。就在他不得不接受命令，挺起枪，战战兢兢走上前去时，思想上忽地闪出一个主意，他收住步，给站在一边，监督他执行任务的小队长提出一个建议：队长，你不是战前读中学时，就是伊豆地区的散打冠军吗？在我们队里你从无对手，听说四川兵都会打，你不如拿他练练？这时盐谷东芳斗胆提出这样的建议，并不是他对这个四川小兵大发善心，而是他胆怯，他浑身打抖，他实在不敢拿枪去挑死一个大活人，况且还是这样一个在他心中很有些份量的小川兵。

面相有点蠢笨的小队长欣然接受了他的建议。这就让他将小川放下来。在小队长看来，这个受了伤的四川小兵肯定不是他的对手，小兵瘦弱得来像片风中的树叶。可一交手，小川兵却毫不示弱，一瘸一拐地主动进攻，将双拳扬得风车车似的。可是，小川兵毕竟受了伤，被身躯粗壮，下手狠毒的小队长一次次地打倒在地。

起来呀，接着上呀！小队长挥舞着两只碗钵似的拳头，在小川兵身边跳来跳去，让一边看把戏似的日本兵们乐得哈哈大笑。可是，心细的盐谷东芳看出不对了。怎么，不断被打倒，又一次次站起来战斗的四川小兵渐渐向悬崖处靠去，而且将小队长朝那边引，他这是要跳崖自尽吗？就在盐谷东芳想到这里时，只见又一次被小队长打倒在地的小川兵，突然怒喝一声，山豹子似地从地上一跃而起，也不知他哪来的那么大力气，动作异常敏捷。就在站在边上看稀奇的日本兵们不知所以，发懵之时，小川兵一阵风似地已经抱着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的小队长，轰地一声跳下了万丈悬崖。大起胆子往悬崖处探头看，哪里看得见底？只见在云遮雾绕的深渊间，传来四川小兵一句泣血悲壮的呼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抗战必胜……”川音浓郁的呼声，滚雷般在回音壁似的山谷间回响，久久回响，也在他的心中回响。从那以后，小川兵那气壮山河的喊声，那难以忘怀的场面，就一直在他的脑海中回响，回旋，折磨着他的神经，拷问着他的灵魂……

前侵华老兵，盐谷东芳的故事显然说完了，他好像沉入了一个噩梦中。“后来呢？”走笔沙沙的日报记者小杨发问。小杨问，“你们最后是怎么处置那个隐藏了四川小兵的山区大娘的？”看来，这个前侵华老兵是个诚实的人，对过去那段历史有着深刻的反省和真心的忏悔，他说出了真相。他说，小队长命令他们点火烧了大娘的家，自然，那个隐藏了小川兵的大娘，也被烈火活活烧死……说到这里，满头白发，面目清癯的前侵华老兵又跪下去请罪，尽管这场惨绝人寰的悲剧，从始至终，都不是他的过，他也是受害者。

日本人很自尊，尤其是男人，日本至今都是一个男权社会。作为一个战后在东京一家株式会社担任高级职务的盐谷东芳，是何等自尊，要在人前下跪，谈何容易！何况他还是不远万里而来，来到成都，来在万年场，来在中国专门的外事部门一跪再跪！由此可以看出，他对那段历史，有着深刻的认识和反省。

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德国同日本一样，给欧洲，给世界人民带来了严重的创伤和毁损。但战后德国的政要和日本政要在对待那段历史上的态度却大相径庭。多届德国总理对那场战争都表达了深沉的忏悔，甚至有德国总理当众跪倒在二战中被纳粹德国杀害的以数以百万计的犹太人灵前，忏悔、谢罪。而日本政要对那段侵略中国的历史，大都表现得遮遮掩掩的。前首相小泉等还去参拜了供奉着军级战犯的靖国神社。于是，在日本，掩盖那段历史，涂改历史，甚至美化那场侵略战争的事时有发生，欲盖弥彰，真不知人间还有羞耻二字。他们一会儿说，南京大屠杀是虚构的，一会儿篡改教科书篡改历史；一会儿否认有慰安妇这样的事，甚至明目张胆地将本属于中国的钓鱼岛说成是他们的……

鲁迅先生说得好：“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日本是个崇尚勇士的社会，也有崇尚勇士的历史。敢于正视那段不光彩的侵华史，更敢于在中国人面前一跪再跪谢罪的前侵华老兵盐谷东芳，才是真正的勇士。

朱处长代表一个方面，上前搀扶起专程从日本东京来到四川成都，来在万年场，来在那尊川军出川抗战无名将士纪念碑前谢罪的前日本侵华老兵盐谷东芳。再次请他坐下后，朱处长用很真诚的态度，对这个前侵华老兵的行动表示理解和支持，希望他以后为中日两国人民世世代代的友好多做工作。盐谷东芳频频点头。陪坐一侧，外语学院日语系毕业的张干事又重新给盐谷东芳泡了一碗四川茉莉花盖碗香茶。

这时，日报记者小杨在采访本上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抬起头来，看着前侵华老兵。他那张标准成都姑娘清秀的脸庞上，神情有些凝重，她很郑重的语气问：“你刚才所说所讲，包括那个凄侧而悲壮的故事，是否可以无保留地发表，公诸于世？”前侵华老兵略为沉吟，点点头。原以为他要说“可以”二字，不意他却以更进一步的方形表达，他再一次站了起来，说声“谢谢！”并再次鞠躬谢罪。

临别，朱处长代表一个方面对盐谷东芳说，你老这样大年纪了，来成都一趟不容易。你这趟来，除了谢罪，还准不准备到哪里看看，旅游旅游？比如，市内就有许多地方可以看。南门方向，有浓缩了三国文化的武侯祠；东门方向，有世界竹之大全，文化底蕴也非常厚重的位于锦江之畔的望江楼和望江公园；西，有唐代大诗人杜甫流寓成都时居住了多年的草堂祠，诗圣在那里度过了他一生诗歌创作中最为辉煌时期。此外，还有王建墓，金沙遗址、廓桥等等。离城不过几十里，就有世界水利史上的奇迹，至今仍在造福成都，造福川西坝子的都江堰，还有以幽闻名于世的青城山……如果要去童话世界九寨沟，还有黄龙寺也很方便，这些地方已经通了飞机。老先生如果有要去地方，我们外办可以提供帮助。

对于朱处长的好意，盐谷东芳表示谢意，他并没有说他要去哪里，只是说，这些年来，他最关心四川、关心成都。他说，他早就知道成都是一座来了就不想走的城市。方方面面的工作都搞得很好，地铁正在修建中，市政建设日新月异。来后一看，果然是。在他看来，成都的繁华、堂皇、富裕，不亚于东京和香港。听说，成都将来要发展成一座城乡一体化的三千万人的中西部特大城市，他感到高兴。至于朱处长的好意，情领了，那些地方也就不去了，家里还有事。至于家中有何事，客人不说，主人当然不能问。

双方都给对方送了礼。朱处长代表一个方面，送给盐谷东芳的是一副很精致的工艺品：双面蜀绣熊猫戏竹，蜀绣装镶在一面镜框里，两面看去都栩栩如生，别有情趣。绿绒似的草地上，两只憨态可掬的熊猫在吃竹戏竹。竹，是四川特产的箭竹，油绿葱翠，与两只妙趣横生的熊猫相映生辉生趣。让盐谷东芳啧啧赞叹，喜不自禁。这个专程赶来谢罪的前侵华老兵，送给主人的是一幅二尺见方的条幅。雪白绵软的纸上，写有两个毛笔字“谢罪”。盐谷东芳特别声明，这是他亲自写的。是中国的隶书，写得很到位，两个大字沉雄有力，看来是练过的。之下，有一排小字注明：“献给川军抗战无名将士纪念碑和当年在云梦谷舍身成仁的川军小战士”之后，注明：“前侵华老兵，专程来蓉谢罪的盐谷东芳。”纸上，在两个大字的背景上，是日本的富士山，影影绰绰的各色各式的樱花纷纷而下，颇含深意。樱花是日本的国花，樱花的生长期短，开得轰轰烈烈，凋谢时也是轰轰烈烈。日本人崇尚樱花“生之壮烈，死亦壮烈”的精神。前日本侵华老兵，在背景上这样安排樱花，就加深了意境。

第二天，本市日报以大的版面，发表了日报记者小杨采写的长篇通讯，标题是：《樱花，樱花》副题是《前日本侵华老兵盐谷东芳专程来川军无名将士纪碑谢罪》。此文一发表，果然引起强烈反响，当天的日报脱销。过后，小杨又以同一题材写就的长篇报告文学《樱花的盛开和凋零》在国内一家有影响的报告文学刊物发表后，立即为国内外多家报刊转载。

几经浮沉，现在，原先矗立在成都东门外万年场的川军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已经登堂入室，座落在了寸土寸金的市中心人民公园（原少城公园）大门前。四周相当开阔、美丽。前面，隔一道浓荫如云的绿化带，是车水马龙、文化气息很浓的祠堂街。身后，有一道由东向西展开的瀑布，爆溅的水花，在金阳下鸣珠溅玉……可是，不知为什么，站在这尊塑像前，我总是止不住一次次流泪。因为，周围的一切，反差是这样强烈，现代化的气息扑面而来，包括人们的穿着打扮。这一切，与这尊塑像上展现的比较起来，恍若隔世。更有的人，明明从这尊塑像下经过，却熟视无睹，置若罔闻，他们观注的只是他们自己，兴趣也完全不在这里。我徘徊复徘徊。细观那站在高处，持枪冲锋的战士，始终是一副安之若素的样子，完全没有一点世俗和功利！在他的身上，有的只是：电一般的目光，钢一般的意志，火一样的豪情！

最终，我明白了我流泪的原因，诚如大诗人艾青所说：“为什么我眼中总是饱含热泪，因为我爱你爱得深沉！”

转眼又到了第二年四月。这本应是成都最好的季节，风和日丽，春深似海。可是，由于全球变暖，这个冬天是暖冬，这个时节成都的气候乍暖还寒，连气象台也报不准。如同一张漫画画的，明明是大雨倾盆而下，站在雨中的汉子是个大胡子，胡子都淋湿了，可端在他手上的收音机里播送的天气预报却是：今天是大太阳，相当讽刺。因此，这个季节有许多人生病，去医院就诊的人，每天都排起长队。

接着，清明节到了。历史上，成都清明节前后都要下雨，杜甫流寓成都时就写过：“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寂无声。”成都雨纷纷的清明节，最有意韵。可是，成都的这个清明节却是万里无云，更不要说下雨了。一早，朱处长和张干事就在办公室里等日报的小杨，他们约好了，一起去人民公园，在那尊川军无名将士纪念碑前，对当年出川抗战的将士和牺牲了的几十万川军将士的英魂进行祭奠。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朱处长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看刚送到的，还散发着油墨香的当天的日报。突然，张干事从隔壁屋里快步走来，手里拿着一份刚来的日文报纸。

“看，朱处长！”张干事把日文报纸摊在朱处长的办公桌上，指着一块小指拇大的文章说：“盐谷东芳去世了。”朱处长一惊，忙看去。盐谷东芳生前组织过一个前侵华老兵反省会。他去世后，这个民间组织在报上刊登了这样一条消息，可能是出钱以广告形式刊登的，版面很小，只有两句话，消息发得非常简洁。一句话是说盐谷东芳因病医治无效，于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地去世。后一句说，盐谷东芳将于何时在何处殡仪馆火化，之前举行盐谷东芳遗体告别会，希他的生前好友周知，届时前去悼唁云云。

小杨来了，朱处长和张干事让她看了这条消息，三人都唏嘘不己。他们要出门上车了。走出办公室，经过百花芳菲的小院时，清亮如水的空中忽然响起一阵久违了的鸽哨声。他们不由得住步抬起头来，朝天上望去。一群白鸽在蓝天上飞翔。多么好啊！白鸽，代表和平、安宁、幸福。看着都让人高兴。这一群精灵，在自由的蓝天上自由飞翔，浮光跃金。它们的翅膀和身上都涂满了金色的朝阳，像一群神雀。

生活是如此美好、舒适、惬意！可是，生活在今天的人们可曾知道，就在抗日战争刚刚结束，内战烽火又起。1946年6月底7月初，蒋介石撕毁了他先前与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在重庆谈判后达成的停战协定和政协决议，向解放区发动了全面进攻。这样，在最终决定中国命运的第三次国内战争中，天府之国四川和刚刚回到四川的实力派将军们，又面临着新的历史考验，经受着新的人生抉择。

哲言道：性命即命运。公元一千九百四十九年冬天，在成都进行的那场国共决战中，本系列书中前后出现过的许多川中要人，不约而同地置身于这个历史的大漩涡中，用他们的言行，来了个集体大谢幕。在决定他们人生命运的最后关头，在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中，他们将他们最后的人生演绎得惟妙惟肖，淋漓尽致，发人深省。特别是长期躲在幕后，与蒋介石若即若离，暗中斗争的西康省政府主席兼24军军长刘文辉，这时，从后台走到了前台，同退到成都的蒋介石进行了真正的较量，显示出他“多宝道人”的真钢，精彩至极！欲知后事如何，欲知这些川中人物是如何谢幕的，请看系列长篇压卷作：《蜀都破晓》。（全文约32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