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蒋鼎文指挥的洛阳会战,虽说是稀里糊涂,兵败如山倒,但中国军队参战人数众多,之中好些还是中央军精锐部队。虽说主将临阵脱逃,各部之间乱了阵脚,相互后撤,日军追得也急。但是,这些部队如果真是被逼急了,也还是有相当的独立作战能力。因此,日军缓急之间也一时不能将这些中国军队一口吃掉,只能慢慢吆,慢慢赶。
三十六集团军司令部由47军殿后,另外两个军:14、17军左右掩护,徐徐后退。途中获悉,郑州、洛阳已相继被日军占领,于是,中国军队不约而同地沿着蒋鼎文逃跑的方向“转进”。这天,三十六集团军司令部到了一个叫三条镇的地方,因为不知女儿死活,伤心欲绝的孙老先生夫妇没有心思再随军撤退,恰好有个亲戚在这个地方,这地方相对也安全,孙老先生就给李家钰总司令到了谢,留在了亲戚家。
李总司令对孙老先生及家人百般劝慰后,率部继续后退。骑在马上的李家钰同随侍在侧的中校副官李少昆,猜测着警卫连长杨俊一一帮兄弟及玉梅的命运,很是担心。总司令很是惋惜,他认为杨连长及一帮兄弟很可能殉国了,不然,早跟上来了。李少昆没有异议。那么,玉梅又到哪里去了呢?明明她已经随队到了安全地方,却又千方百计甩开家人,甩开部队跑了,她能跑到哪里去呢!总司令说,她不至于那么傻,跑到日本人那边去自投虎口吧!李少昆说,玉梅肯定是找杨俊一去了。总司令表示了惊异和怀疑。李少昆说,就在杨俊一带一个排的兄弟留下来时,他注意到了两个人的目光交流牵扯。杨连长的眼睛里分明写着“保重”甚至是“永别”,而玉梅的眼睛里写的是“恋恋不舍”。玉梅当时就不想走,她是被她的母亲拉着走的……
“天那样黑,你连他们的目光交流都看见了,能看见吗?”总司令表示怀疑。
“能看见。两个心心相印的人,他们的目光交流,在夜里也能闪射出火星。”
骑在川马上的总司令李家钰淡淡一笑,他觉得自己身边这个李副官思想深沉,常有惊人之语之举。这时,远方有时断时续的枪声响起。一骑飞到,向总司令报告,说是隔山,在几里远的地方,新八军之新六师与迂回跟进的日军小股部队遭遇,请总司令勿惊继续前进。
司令部当晚宿营程村,李家钰与新八军军长胡伯翰相遇。
长得很胖的胡军长,是一路坐滑杆来的。为他抬滑杆的是两个从路上抓来的当地老百姓,胡军长睡在闪闪悠悠的滑杆上,后面跟着一群警卫,胡军长像是在一路上游山玩水似的。新八军司令部这晚也是宿程村。
暮色沧茫中,见到李家钰,胡军长竟然有脸问:“月前在蒋长官召开的洛阳军事会议上,蒋长官不是夸你们川军打得嘛,咋个也兴转进了?”
“听胡军长的口气,似乎这么大个洛阳会战,我们川军就可以单独包下来似的?”李家钰没有好气地反问:“蒋长官丢下部队跑了,你们这些装备精锐的中央军也哗啦一下全退了下来,转进了,我不退行吗?独木不成林。如果不是汤恩伯军团那个有点良心的作战参谋给我打电话来通通气,我三十六集团军怕这会早已经被日本人包了饺子,吃下肚去了!”
“好,不说了,不说了。”胡伯翰理亏,他下了滑杆,将一只蒲扇似的手架势摇,涎着脸请求李家钰帮助:“朋友面前不说假话,新六师是我军主力,我是放在后面断后的,现在被日本人打来粘起了,我的右翼很空。是不是请你老兄帮个忙,安排你的部队帮帮我的右翼,你的部队打得……”胡军长喋喋不休,好话说尽,乱缠得很。
李家钰注意看去,这就是新八军的司令部么?一片混乱!暮色中,顺公路两边一溜摆开的程村,不多的几间低矮的茅屋农舍,全都关门闭户,晚风吹得长在山墙上的小草东摇西摆,似乎吓得它们在不住地抖索。然而,新八军司令部的官兵们,在挨家挨户捶门,南腔北调声中一阵乱骂:
“老子们在前方打日本人,保卫你们的安全,现在国军来了,你们一个个不理不睬,关门挺尸,开门,开门!”……
驮着大包小包东西的骡马,踟蹰在村头,一些兵们正在往下卸东西;还有好些坐滑杆来的高级军官的太太们,正在陆续下来。这些即使在战火中也身着旗袍,烫着卷发,打扮摩登的太太们,已经在逃难了,还在颐指气使,动辄发脾气。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远方,股股狼烟升腾。还有些军官,不知因为什么事,站在路上吵吵嚷嚷、撕撕掳掳……
李家钰叹了口气。他是个乐于助人的将军,对胡军长再三再四的请求,答应了下来。胡军长这才欢天喜地去了。第二天晚上,三十六集团军司令部夜宿翟涯,这是一个山区较大的小村镇,属渑池县。小镇上,百十来间偏偏倒倒的泥砌小屋,在夕照中,关门抵户,鸡不鸣,狗不咬,呈现出一种饱受创伤后的萧疏、破败和无奈。
在这里宿营的还有谢辅三、刘勘、张际鹏、胡伯翰等。这晚,他们全都凑在李家钰的帐篷里,商讨部队下一步的行动。军用帐篷顶上,悬挂着一盏李少昆临时找来的马灯。夜风吹进来,将那盏马灯吹得不断摇晃。晕黄的灯光,在这些高级军官们脸上晃**,似乎一切都充满了不确定性。
会上,新八军军长胡伯翰单刀直入地说:“我们这么多队伍挤在了一起,争先恐后朝西走,容易发生混乱,不是个办法。日本鬼子又同我们较上了劲,直是追,战斗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我们得有一个统一的批挥。我提议请李(家钰)总司令担任总指挥殿后!”胡军长的建议得到了与会高级军官们的一致赞同。
李家钰接受了大家的拥戴。他说他想知道各位下一步转进的目的地。
刘勘说:他要带部队去卢氏找蒋(鼎文)长官归队,明天一早就走。
胡伯翰说:他也是明天一早就走,目的地是官前。他说:“我们集团军总司令高树勋在那里,并且已经再三再四地催促我了。我再不去,他会怀疑我在拉他的部队。”……
晨曦撕破夜幕,曙光照进山谷,新的一天开始了。
带着钢铁颤音的军号声,在山谷间响起来,此起彼伏,山鸣谷应。各部相继开拔了。为各军 “转进”负责殿后的李家钰,在完成任务后,率部进入了终南山麓,当晚,他的司令部在山中西马蹄沟宿营。第二天,李家钰率部朝终南山纵深前进。两边的树木开始茂密起来,景色也单调,路上根本看不到人家。李家钰骑在马上,李少昆在旁边紧紧侍卫,这样的行军最容易让人打盹,放松警惕。可李少昆没有,他始终保持着警惕。在这样一条飘带似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山区小道两边,是越渐茂密起来的草和树,牵线线似的部队被复杂的地形时遮时掩,那么多部队就像一下被吞没了似的。部队就这样沿着越渐抬高的赭黄色山路,不快不慢地逶迤西进,显出疲踏。中午时分,为总司令亲自执马由蹬的中校副官李少昆突然发现,在部队右侧的山梁上,有一道黄色的细流,若隐若现,借着茂密的草木掩护,同他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如影随形。他仔细看了看,不对了,好像是一些穿黄衣服的军人,弯着腰,像条蛇似的,在旁边的森林山岗间游动,不远不近地追随着他们。
李少昆很精细,他发觉似有不对,将情况报告了骑在马上的总司令。其时,骑在马上的李家钰像是要睡着了似的,身子随着马的走步一摇一摇的,很像是在摇篮里。四周是这样安静,任何一个人处于这样的情况下,肯定要打盹的,头脑也不会清醒。
“少昆,你是不是看错了!”李家钰说时仍然没有睁开眼睛,在他看来,他的前后都走着自己的大部队,更不要说,他是由精干的警卫连的两个排前后保护着的。他觉得他很安全,他很放心。而不断袭来的睡眠更像个催眠的魔鬼,当睡眠这个魔鬼攫住了人时,会让人放松、舒适,像喝醉了酒似的不醒。李家钰对李少昆明显的紧张,说话语气也高亢起来这点,全然没有引起重视,回话也带有几分敷衍性质。总司令全然忘记了,日军之所以叫鬼子,那就是他们,不能以常理来推测、判断的。
“总司令,我觉得硬是有些不对哟,好像有人在跟着我们!”李少昆提出了一个最切实,最简便的建议:“总司令!”他说:“总司令骑在马上登高望远。是不是请司令拿望远镜朝那边望一望?”说时用手一指:“一看就一目了然,也就放心了!”骑在马上的李家钰将军,这时如果听从了李少昆的建议,眼睛一睁,顺手将吊在胸前的高倍望远镜一举,朝那边一望一看,那么,总司令肯定马上就会惊讶得打个激凌,睡意全消。就在右边,离他几百米的地方,有一小股日本特种兵总共十来个人,猫着腰,提着枪,借着旁边台地上茂密的荆棘树木茅草的掩护,紧紧追随在侧。如果是他发现了,将手一挥,这股胆大妄为,尾随在侧,图谋不轨的小股鬼子兵顿时就会被他的部队斩尽杀绝,灰飞烟灭,就地消灭。
可是,三十六集团军总司令李家钰这时却根本没有把走在身边,为他执马由蹬的李少昆李副官的报告、提醒当回事,因为这是他万万想不到的。在他看来,能紧紧追随而来的,除非是鬼魂。他懒洋洋地骑在马上,一摇一摇的,保持着固有的姿势,做他的梦。这,也许是身经百战的李家钰将军太大意了,万万想不到会有一小股日本特种兵,竟敢冒着天大的风险在一直在追踪他,想杀害他,并且一直追进了终南山!
也许是因为将军心情不好,对足智多谋,随侍在侧的中校副官李少昆的提醒,根本就没有往心里去。将军心情不好的原因是,洛阳会战本来是可以打好的,这么多的中国军队,而且好些还是装备很不错的中央军,又是在日军江河日下之时。可是,却打成这个样了,他心中憋气!
所谓的洛阳会战,其实根本就没有战。是自己打败了自己,不仅如此,大军溃退还给他带来了相当大的损失,他钟爱的警卫连长杨俊一,还有那一帮身经百战,训练有素的兄弟,都死得不明不白的。而这一切,责任全在主官,逃跑将军蒋鼎文!这,让他气愤难抑!他下定决心,一旦安定下来,就立即向中央军委状告逃跑将军,战区司令长官蒋鼎文,管他是不是委员长的亲信!或许这时,他正在心里思索着状告主官蒋鼎文的措词呢!
一部历史或一个人的命运,是由若干细节构成的,环环紧扣。稍一不慎,一个环节处理不好,最终的命运就会改写,就完全是另一回事。就是这样,久经沙场,英雄一生的李家钰将军,因为一个细节的不检点和疏忽送了命。
山势渐渐更抬高了些,小路两边的植被更是越渐茂盛。这是午后时分,天上有一轮薰薰太阳,这个时分,连山上的树木花草都全睡着了,何况骑在马上,一摇一摇的李家钰将军。而走在将军身边,为总司令执马由蹬的副官李少昆,在走马单调的嗒嗒蹄声中,在酱黄色铺泻而下的阳光中,也感到了一丝混沌。他开始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看错了,神经是不是太敏感了!这么多时间过去了,危险并没有发生,如果要发生,早该发生了。因此,他不好再去打扰骑在马上打瞌睡的总司令。山道两边出现了起伏的山峦,和山峦上黑苍苍的森林,有的地方呈现出一带缓坡,缓坡上有稀稀落落的庄稼地。山坡上,不时闪现出的小泥草屋寥落破败,像是一朵朵黑色的蘑菇,了无生气。这时,越渐深入的终南山,全在午后的阳光中睡着了。
感觉离四川越来越近了。骑在马上打盹的李家钰将军的思绪已经跳回了四川,跳回了家乡。他是在蒲江乡下长大的孩子。隐掩在茂林修竹中的一座白壁黑瓦的中式四合院,那是他的家。早晨,随着公鸡的鸣唱,屋后黑压压的竹林里,雀鸟清脆的叫声,将他从梦中唤醒;晚上,返巢的雀鸟一群群从头上飞过,无数的翅膀在空中划出阵阵金属似的颤音。最好看最好闻的是,早晚在茂林修竹中升起的农家的袅袅炊烟。他的家乡蒲江,毕竟还是属于成都平原,自有一分“水旱从人,岁无饥馑”的水淋富庶。最忙的是插秧季节。那时,他家虽然吃得起饭,但在插秧季节,正在读中学的他,放了假回家,也是很早就要同父亲,还有请的人一起早早下田的。在一坝坝水平如镜的田中,大家弓着腰忙着插秧。一缕轻风从田野上滚来,传过农家小伙唱起的栽秧山歌,极有韵味:
“太阳下山月出山,照得黑夜变白天。晃醒了我家鸡娃子,叫得我,天还不亮就下田……”
黄昏,炊烟袅袅中,在雾截横烟的田坎上游牛的牧童回来了,他们挑声夭夭地唱起了极富地方特色的儿歌:
“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刀送姐姐。
姐姐留我息,我不息,我要回家学打铁。
打菜刀,把肉切;打弯刀,把柴劈;打战刀,去杀敌。
爸爸喊我读子曰,我偏要去打毛铁……”
“报告!”就在将军骑在川马上打盹,思绪往美好处沉下去时,忽然被一个从前方跑回来,向他报告紧急情况的侦察参谋惊醒。
“啥子事,惊风火扯的?”将军勒住了马,很不高兴地问。在他看来,军人应该有泰山崩于前而不眨眼的沉着镇定。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侦察参谋,头上戴着一个用树枝编织的冠环,一脸的紧张,站在参谋身边的是他从山上带来的打柴老汉。
作战参谋指着打柴老汉说:“这位老乡在山上发现了日军……”将军看了看老汉,老汉的身子瘦而结实,皮肤黝黑,一脸皱纹,看不出多大年龄,说五十可以,说更老一些也行。衣衫褴褛,神情忠厚,脚上穿双草鞋,腰带上别把柴刀,裤管挽起多高,一脸的惊惶和不解。
“啊,老乡有事吗?有话慢慢说。”骑在马上的李家鈺,确信老汉是个当地砍柴人,深怕吓着了老汉,态度放得很和缓。
“长官,你们是川军吧?”打柴老汉说一口浓郁的陕南话。
“是呀。”总司令审视着老汉,亲热地点了点头,他知道,川军在陕西一带有很高的威信:“老乡,你说你在山上看到了日军?!”直到这时,他仍然不相信有这样的怪事。
“是呀!”老汉说时,掉过头去,用手指着右边山峦上那片青葱密集,波浪似起伏的台地:“我在山上打柴,看见有几头戴钢盔,身穿黄军服的兵,一下钻了出来,他们的钢盔上网着青草圈、圈上又插着树枝桠。他们看见我理都不理,嘴里说着哇哩哇啦的日本话,朝长官这边潜伏过来了。”
“日本话,你怎么知道他们说的是日本话?”李家钰的目光有些游移起来。
“我们这里来过鬼子兵,我听到过日本话,虽然听不懂,但我知道他们说的就是日本话……”老汉说得活棱活现,描绘得也很有现场感,让李家鈺不敢再掉以轻心了。可是,已经迟了,骑在马上的李家钰将军,虽然个子不高,但他穿在身上的那套笔挺的黄呢将军服,还有将军服上的勋标,清楚地标明了他的身份。
就在李家钰要李少昆带警卫连的官兵,散开,前去搜索那片台地,他也正要翻身下马时,右边,在那片离他不到二十米远的台地上,一片浓密的荆棘丛里响起了密集的枪声。飞蝗般的子弹,从几个不同的方向朝三十六集团军总司令李家鈺水一般泼来。那不是一般日本军人普遍使用的三八式步枪,而是使用的德式自动步枪、冲锋枪。顷刻间,李家钰被打成了一个筛子,在马上晃了晃,一头栽倒在地。
“狗日的日本鬼子歹毒!”李少昆掣枪在手,大喊一声,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反身贴在台地上,动作异常敏捷,手枪朝上一指:“给我打!”与此同时,在警卫连的官兵们枪响之时,走在总司令前后的大部队,一听枪声,全都反应了过来。他们万万想不到,日本人竟然追到这里来了,竟敢如此虎口拨牙!他们个个怒火万丈,有的卧倒射击,有的包抄上去,咬牙切齿,用四川话愤怒地高声骂道:“不要让这些杂种跑了,给老子打、狠狠打!”瓢泼似的弹雨,反复地在那片浓密的荆棘丛里扫射,像一把把锋利的镰刀在那片黑暗里扫过去、割过去。只见那团掩藏着阴谋的、由藤萝与树枝、荆棘紧紧纠缠在一起,构成的那团浓黑,在快速地往下矮去并摊开来。当李少昆最先带着几个警卫连的兄弟上去,用刺刀将打成一片粉碎的草草桠桠挑开时,发现,这批日本特种兵,早已被打成了一滩滩肉泥;就像是些被反复宰割过的,屎屎尿尿,陈尸荒坡的野狗。
李家钰将军死了,牺牲了,牺牲在紧邻四川的终南山中。其实,这本来是可以避免的。至此,八年抗战中,在所有牺牲的几十万川军官兵中,如果第七战区司令长官,一级陆军上将刘湘不算,那么,李家钰将军就是级别最高的一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