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总司令猛地站定,看着善解人意的中校副官李少昆:“你现在代表我去孙福家,将情况给孙老先生讲明,请他们赶紧收拾收拾!”说着,看了看戴在手上的瓦斯针夜光表,用了一句部队上的通用语:“部队三更造饭,五更出发。请他们一家随司令部一起后撤!”
“是。”李少昆接受了命令。
天亮前,自古以来就是福地,战乱少到的云梦山宝峰寺一带,出现了少有的骚乱。不少准备随部队一起后撤的百姓,在放火焚烧自己的家园。他们在火光熊熊中或痛哭失声,或跪倒在地。更有的人家,家中老人因故土难离,不肯离去,一家人表现出来的生离死别,相当悲惨。德高望重,上了年纪的联保主任孙福,亲自举火焚烧了自己的庄院和离庄院不远的宝峰寺。漆黑的夜幕中,熊熊的火光惊得怪鸟悲叫,山河呜咽。
“作孽啊,日本鬼子!”老泪纵横的孙老先生带着女儿玉梅,和他的一妻一妾,还有簇拥在他们四周,提包拿伞的家人,哭着跪倒在自己熟悉的家乡土地上,口中喃喃有词,痛不欲生。
“请起吧!”警卫连长杨俊一派来照顾孙福一家人的张班长,上前搀起孙老先生,然后和几个士兵将他和玉梅及老先生的妻妾,发别扶上了小毛驴。蹄声嗒嗒,孙福一家骑上毛驴,回过头来,恋恋不舍地看着在夜幕中燃成了两根巨大的金色火炬的庄院和宝峰寺。在这午夜时分,孙福一家跟着司令部,踏上了离乡背井路。
这个夜里,47军奉命负责断后掩护。另外两个军负责照顾司令部左右,徐徐后退。警卫连长杨俊一更是忙前忙后,他要对总司令和司令部机关的安全负责。因为空前的繁忙,他仅仅同同玉梅打了个照面。老天也真是帮忙,这晚不仅没有月亮而且很黑,因为日本人害怕黑暗。李家钰虽贵为集团军总司令,可他不像那些国民党军队里的大官,走到哪里将家眷带到哪里。他孤身一人在前线作战,家眷都远在四川,远在成都。这样,就比较好办,警卫连长看着总司令骑上一匹虽然矮小但能负重,善走山路的川马,警卫连长临时将总司令交给了副官李少昆照顾,就又去忙他的了。这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分。总司令骑在马上,由李少昆在旁亲自执马由蹬,由警卫连一帮精干的官兵前呼后拥着,沿着一条微茫的羊肠小道逶迤而去。
天亮前,在后负责掩护司令部徐徐撤退的148师,派人前来报告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说是因有当地内奸告密,向来夜间不出动的日军出动了,一股日军精锐小分队对司令部紧追不舍。而负责断后,骁勇善战的大胡子吴团长率部奋勇阻敌,现在,吴团长本人及以下官兵五百余人全部壮烈牺牲……
局势异常严峻,可骑在马上的总司令李家钰显得很镇静,说是:“咦,龟儿子日本鬼子想趁浑水搭虾扒嗦!”
警卫连长杨俊一当机立断向总司令请命,说这一带地形复杂。日前孙老先生告诉他后,他又作过实地勘探,这一带的地形已经了然于胸。既然日军小股精锐专为袭击司令部而来,不如由他率一个排的警卫部队留在这里掩护,将前来夜袭的日军往叉路上引。等会儿他“看菜吃饭”,能将这股日军吃掉最好,吃不掉也没有关系,就朝一边引,总之,保证总司令一行安全撤退。他提出,他不在之时,警卫总司令的任务,暂由李副官兼任。缓急之间,也只能这样了。李家钰想了想,答应下来。临去时,李家钰嘱咐警卫连长完成任务后立刻赶来。
警卫连长站在一个高高的山岗上,目送着司令部离去。车辚辚马啸啸,虽说司令部够精干的了,但毕竟是一个集团军司令部,若干的辎重、电台文件等等,都由骡马驮着,部队护着,披着夜幕,沿着一条向西的小道渐渐远去。夜色**漾中,警卫连长默默地注视着心上人离去。他以为只有他才看见了她,他没有想到,心有灵犀一点通,随着家人离去的玉梅也发现了他,而让他更没有想到的是,玉梅一会儿竟会甩开家人,甩开部队,返回身来找他,同他一起战斗,并同他一起上演了一场同生共死,感天动地的爱情绝唱。
“弟兄们,跟我来!”警卫连长杨俊一手一挥,一个排装备精良的兄弟们,跟着他隐入了黑夜。
就在李家钰一行离开不久,身后响起了激烈的枪声。随侍在总司令身边的李少昆,凭着丰富的战斗经验,在脑子里演绎着战斗的进程:前来偷袭司令部的日军精锐部队还不是小部队,而是足有一、二百人,一接仗,就相当惨烈。可是,倏忽间,炒豆似的枪声小了,转移了,隐去了,李少昆心中一喜一沉。看来,司令部是没有危险了,杨俊一带着弟兄们,将日军引到叉路上去了。可是,追上去的日军岂能有甘休的!?
不久,负责保护孙福一家撤退的警卫班长张班长,气喘喘地从后面赶来向总司令报告,说是孙老先生死活不肯走了,因为玉梅不在了。总司令好生奇怪,赶紧带着李少昆去问原因。老先生夫妇正急得在地上跳脚,原来刚才转拐时,玉梅说她要方便一下。却不意是个借口,返身往回跑了。这时,夜幕正在渐渐隐去,山谷间**漾着乳白色的晨雾。总司令竭力安慰气得死去活来的孙老先生夫妇,老先生毕竟是个读书明理人,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情况危急,他对总司令说:“我们已经好了,请总司令忙去吧!这位兄弟,请扶我一把。”看孙福一家人好了,总司令又回到中枢位置,押大军缓缓西行。
而与此同地,经过多次激战,警卫连长杨俊一带着身边所剩不多的兄弟,趁着地形熟悉,将这股追击司令部的日军引到了断魂山,日军发现上了当,恨得咬牙切齿,发誓要将这股为数不多却经打,可恶至极的川军小股部队捶尸万段。任务既以完成,兵置于死地而后生,地形又好,杨连长抱着打死一个够本,多打死一个,多赚一个的想法,在断魂山紧紧粘着敌人。
从黎明打到中午时分,身边兄弟只剩下四、五个人了。敌人又开始冲锋,显然这是最后一次冲锋了。
“连长,我掩护你,你快走!”枪声突然沉寂,耳边响起了显得还有些奶声奶气的小兵福娃子的四川口音。手中同样握着一枝美制卡宾枪,枪口还在冒烟的警卫连长,循声望去。这才发现,一条腿被日军的迫击炮炸断了的福娃子,拖着自己草草包扎过,血流不止的腿,伏在他不远的地方,一边注视着山下的敌人,一边将摆在身边的最后四颗手榴弹的盖子一一揭了开来。
“连长,你快走,现在走,还来得及!”
“连长,快走,鬼子又上来了!”
其他几个兄弟,也全都要他走,语气中流露出着急。警卫连长准备和他们一起献身了,他以留恋的目光看了看趴在他身边,周围团转的这几个人。福娃子、张三定、李四海、武玉成。先前带在身边的一个排,现在就剩下了他们几个了,而且全都受了伤。他们或是拖着一条伤腿,或是头上缠着用军服撕烂的襟襟。他们全都很年轻,都还没有整酒(四川话,结婚)。他们端着手中的卡宾枪,一个个揭了盖子的手榴弹摆在身边,他们正端枪朝正在向上面拱的敌人瞄准。这些平常朴实得像山上一颗草,一块小石子的兄弟,这会儿,在警卫连长的心目中很高大,高大得就像是他往常极为崇拜,义薄云天的战神关公,薛仁贵。
警卫连长收回了目光,朝山下看去。在乳白色的晨雾**漾中可以看见,山下,尸横遍野的日军又整好了队形,又开始朝山上爬了。那些头戴钢盔,身穿粗黄呢军服,手持三八式步枪的日军,巧妙地利用地形朝上拱、拱。他们严格地保持着战斗队形,像是一条云梦山地区特有的、身呈黄褐色的五步蛇。五步蛇是一种剧毒蛇,它正在借着山岩和树林的掩护,扭动着丑陋的身子,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上。
“弟兄们!”杨连长对趴在他身边周围团转的战士们说:“我们已经胜利地完成了任务!我不走!准备好,敌人马上要上来了,准备拼!”
“连长,快跟我走!”突然,北音婉转间,一只绵软的纤纤素手从警卫连长的背后伸来,抓住了杨俊一的手,杨俊一猛地调头,见是玉梅,不由大惊:“你怎么会在这里?”他一下愣了,定定地着着前来救他的玉梅。这会儿,似乎一切都消失了。自认识玉梅以来,这些天来他们相互爱着,虽然时间很短,却爱得很深很想像。梦中,他不知有多少回同这个他日思夜想的女子有过羞于对人言说的缠绵,巫山云雨……但真正身体上的接触,这还是第一次,虽然仅仅是手上的接触。他只觉得一阵极舒服、极敏感的电流,从她的手上传递过来,一下子走遍全身。这是警卫连长有生二十四年以来从未感受到的女性的气息,爱的气息,是他渴望的。竟没有想到出现在这个时候。一种强烈的欲望,在他身上升起并急速澎涨,他真想一下将她揽在怀里。
可是,随着玉梅的一声惊叫,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惊异。调头看去,蛇一样蜿蜒而上的敌人,见山上没有开枪,以为山上的川军或是死绝了,或是没有弹药了,他们开始端起枪,大摇大摆地往上冲。打断了一条腿的福娃子,缓缓站了起来,他的身上缠满拉了弦,正在冒烟的手榴弹,他朝正从山下爬来的鬼子群中一滚。
“连长,你快走!”随着福娃子这一声喊,“轰!”地一声,浑身捆满手榴弹的福娃子滚到鬼子群里,爆炸开来,与鬼子同归于尽了。一时,血肉横飞。
“连长,你们快走,迟了一个也活不成!”旁边,不知哪个兄弟将他一推,玉梅再将他一带,倏间完全失去了思维的警卫连长像是飘了起来。当他被玉梅牵着,沿着崎岖的山路,不知不觉来在一处孤峰上时,他才清醒过来。
“这是什么地方?”他讶然地问玉梅,玉梅告诉他,这叫飞来峰,是云梦山最高处,也是云梦山最后的秘密地。你看,玉梅指点着山这边和对面都长满了柔韧粗壮的青藤告诉他,原来山两边牵出的青藤,在空中携起手来结成了一座藤桥。这是大难来临时,云梦山人逃脱追兵的唯一生路。警卫连长这才发现,飞来峰像是从一只神奇的大鹰嘴里不慎掉下的一块奇石,又像是平地矗立而起的一把利剑,直指苍穹,奇峰兀立。峰顶上,一簇葱郁的林木像是骄傲的武士戴在头顶上的盔缨。
鬼子追上来了。
“砍断藤桥吧!?”玉梅看着警卫连长,一双澄澈的大眼睛里流露出决绝的神情。
“好,砍!”警卫连长说时抽出佩刀,手起刀落,唰、唰两声,砍断了藤桥。砍断的藤桥像一条绿色的细线,软软地坠进万丈深渊。
追上来的鬼子有七八个人,他们站在飞来峰那边,见兀立在飞来峰上,手牵着手的一男一女。而且,两人是那样忘情,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姑娘年轻漂亮,而与年轻漂亮的姑娘牵着手的,正是让他们吃够了苦头的警卫连长。
鬼子们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下。“呼!”的一声,一只尖利的铁锚从那边扔了过来,铁锚后跟了根特殊玻纤绳。倏忽间,铁锚和跟在铁锚后的玻纤绳,耍杂技似地搭在了这边一棵长在悬崖边上的歪脖子松树上,并借力缠绕了几圈,玻纤绳一下牵到了那边。显然,鬼子是要爬过来,将他们生擒。一个鬼子攀上了玻纤绳,快速向这边移动,像是一只从蛛丝上快速滑过来的黑蜘蛛,其他的鬼子举枪朝这边监视、瞄准。
身手敏捷的警卫连长,借着树木山石的掩护,快步弯腰上前,伸手用刀将挽在松树树枝上的铁锚一挑一放。只听一声惨叫,那只“黑蜘蛛”抱着弯曲的玻纤绳坠进了万丈深渊。
对面的鬼子恼羞成怒,朝这边开枪了,而又不将他们打死,很有讲究。对面的几个鬼子分成两拨,一拨负责开枪限制警卫连长的行动,另一拨固技重施,将铁锚嗖嗖嗖钉过来、抛过来。有的钉死在了树上,有的抛来缠在这边树枝上上,巨石上。鬼子们的目的很清楚,要过来活捉他们。
警卫连长手中的驳壳枪里,只有一颗子弹。他用最后一颗子弹打死了最先向飞来峰上滑过来的一个鬼子,然后将驳壳枪砸了。
“俊一!”玉梅深情地看着警卫连长:“我们决不受辱,我们一起跳崖,一起去死!”说时伏在警卫连长宽阔厚实的胸脯上。
“玉梅,你是不该回来的!”杨俊一用双手紧紧抱着这个伏在自己怀里的姑娘,耳语似地责备道:“你这是何必呢!”
“俊一、我爱你,我愿意同你一起战斗,一起去死!为抗日而死,为心爱的人而死,值!我死得心甘情愿!”姑娘说这番话时,说得很轻,却是字字清晰,并用一根指头,在杨俊一宽阔的胸膛上一笔一划地写、划,像是要把她从心里涌出来的话,刻在他们两个人的心里。杨俊一搂着自己心爱的姑娘,深情地看着她,她抬起头来,用一双清澈见底的大眼睛看着他,回应着他。他们同时长长地从心灵深处叹口气,然后紧紧地搂抱在一起。这时,不知不觉间,天已经黑了,而且,似乎老天也为他们纯真的爱情感动,要为他们的殉难作证,黑云翻滚的天幕上,突然裂开了一丝缝隙,一叶弯弯的月牙,正透过那一丝缝隙看着他们,好像是一只泪眼。他们紧紧地搂抱着接吻,长鲸吸水似的,却又互相看着,眼都不眨一下,深怕眨一下对方就不在了。他们恨不得将对方嵌进心里,恨不得将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给予对方,然而,已经不可能了。他们只能将对方搂紧、搂紧、再搂紧。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给对方以温暖、以抚慰、而他们的眼里却噙着泪。他们都没有再说话,这时,一切的话都是多余的。
已经有两个鬼子上了飞来峰,他们遮遮掩掩,胆胆怯怯地借着树木、巨石的掩护,向紧紧拥抱在一起的他们靠近。
“走吧!”玉梅最后亲了亲杨俊一,看了看他,牵着爱人的手,向悬崖的一边走去。那分愉快松活的样子,仿佛这不是去赴死,而是牵着爱人的手去春游似的。
他们手牵着手,站在了高高的悬崖上。眺望四周,耸立的群山,松涛滚滚,脚下,就是多情而多难的祖国大地,就是云梦山。他们互相看了看,手牵着手,惨白的月光将他们影子投射在悬崖边上。男的高大青春英武,就像是拔地而起,峭岸傲立的飞来峰;女的青春亮丽,就像天上那轮明月。他们最后互相看了看,笑了笑,这是他们留在人间的一道最后最美的风景。
两个鬼魅似的日本兵,端着枪,弯着腰,遮遮掩掩地,一步一步地逼上来了。
“跳!”他们紧紧搂抱着,纵身往下一跳。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抗日战争必胜!”
“再见了,云梦山!”
“再见了,乡亲们!”……
声声泣血的呼喊,在山谷间回**,震天动地。在惨淡的天幕上,他们紧紧搂抱在一起往下飘落的身影,像雄鹰张开的双翅,欲载着他们乘风而去……
倏然间,他们栽倒在高高悬崖下的绒绒的草地上,“噗!”地一声,溅起多少朵玫瑰似的血花,把天地都染红了。霎时,月亮完全隐进云层,天低云暗,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在黑夜中披上了丧服的峭拔傲岸的飞来峰和周围所有的山峰全都低下了头,为他们默默致哀。天上陡然飞起鹅毛大雪,一时白絮飘飘。还有声声哀乐,那是静夜中,从远处隐隐传来的黄河的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