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会战前夕,三十六集团军奉命防守云梦山一线。这是个战略地位极为重要的地方,毫无疑问,是此次日军主要进攻的地方。三十六集团军的前身是47军,现该集团军有三个军:14、17和原来的47军,虽说升了格,但仍是乙级编制,三万余人;在武器、装备方面也没有得到质的提升。在这个集团军的左翼和右翼,分别驻守的是汤恩伯军团和刘勘军团,都是中央军。在汤、刘左右,依次展开去的是王仲廉、孙蔚如、刘茂恩、高树勋集团军及韩锡侯、谢辅三、马法五等军,总人数四十多万。会战总指挥是第十战区司令长官蒋鼎文。
日军是三个师团和一个新近从日本国内调来的虎师团,这个师团,原是日军独立的第三坦克师团,机动能力很强,此次参战,又附一摩托化联队、一个战车联队及山东伪军刘贵堂的二万余人。日军参战人数总计约二十多万。日军的战略目标很明确,首先攻占洛阳及洛阳一线,然后撕开,向周边扩大战果。目的是,孤注一掷,对整个中国战区产生震**和震摄,变战略被动为主动。洛阳会战,是抗战以来的一个大战,也很可能是最后一战了。
最初接受任务时,李家钰感到有些迷惑不解,这样重大的作战任务怎么会落到自己肩上呢?他的三十六集团军,同汤恩伯军团这些中央军比起来,各方面都要差很多。可是,战区最高长官蒋鼎文却是这样对他说:“你们川军,现在是门缝里吹喇叭――名声在外了,连委座都知道,你们川军打得!”千钧重担就这样笼而统之地落在了他肩上。
目前,他的部队正在赶修工事,作着战前的一切准备。集团军总司令部设在云梦山的宝峰寺。这天上午,趁着会战还没有开始,李家钰忙里抽闲,带着他信任喜欢的、被他看成是左膀右臂的中校副官李少昆,少校警卫连长杨俊一出了司令部,站在台地上极目眺望。总司令自幼生长在川西乡下,对自然有种天然的亲近和爱好,何况,他觉得这云梦山同他的家乡,位于川西边缘地带的蒲江县,景色很有些相像,给离川七年的他相当的亲近感。而李少昆怎么会来给李家钰将军当副官呢?原来,滕县之战后,李少昆威名远扬,许多报刊都登了他的事迹。特别是,他在滕县那个险象环生的晚上,不顾个人安危,从尸山血海中背出王铭章将军尸体一节,让好些将军感慨莫名,都想得到他这样一个好副官,李家钰当然也不例外。在川内,曾经作过边防军司令的李家钰,同孙震多有接触,而且关系不错。他的47军原来也是二十二集团军序列,孙震是他的上司。只是后来,他的47军出川到了山西后,打了两仗,才被军委临时划给了程潜的第一战区。因为有这些关系,李家钰捷脚先登,会战前夕,他给孙震提出来要李少昆去当他的副官,理由当然是很充分的。原本并不报什么希望,可孙震在把李家钰这个要求,转告给了李少昆后,不意李少昆当即同意。说是,他恨日军恨得伤心,洛阳会战很可能是川军出川后打的最后一次大仗了。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既然李总司令看得起我李少昆,那还有啥子说的!
孙震很感动,考虑再三,对李少昆说:“也好!你的举动正好再次给我们的官兵做一个榜样,也是给甫帅的临终遗嘱作一个响应……”不过,他要李少昆答应他一个条件,就是等这仗打完后,无条件归队,回成都去,在二十二集团军成都办事处挂职领薪,照顾家庭。他知道李少昆家庭中的情况。孙震人品正直,很原则,是个对部下恩威并重的将军。他常对部属们说:作为抗日军人,作为下属,应该一心抗日报国;而作为上级,则应该多多关心下级。这还有什么说的,李少昆当即答应,内心对孙震将军充满了感激,他就这样到了三十六集团军,给李家钰将军当副官。恰好,李家钰身边的警卫连长杨梭一也是他们川北人,两人脾气相投,无话不谈,关系很好,李少昆要大杨俊一几岁,两人以兄弟相称。和谐的人际关系,让他们,包括总司令都同时感到,在这即将打响的大战前有一种令人愉悦的温馨,他们之间总是心领神会,难得!
这会儿,集团军总司令李家钰站在宝峰寺前,背着手,久久朝前眺望,四顾频频。李少昆和杨俊一,则一左一右地站在总司令稍后的地方,保持着足够的警惕,虽然这里一般而言,不致有什么意外发生。
云梦山是个台地。望过去,层层叠叠,苍茫叠翠,很亮眼睛。这样的风光,这样的山脉,在中原一带很少。
天气很好。可以看到台地之下那片春气浮动的辽阔平原,平原上春气正在变得粉红;还可以影影绰绰望见茫茫一线的黄河。这个时候,是多么的平静,多么美好啊!可是,久经沙场的将军清楚,一场在暗中蕴酝的血战,很快就要打响了。战争与和平往往在顷刻间转换。这会儿,总司令一边享受着这难得的和平,欣赏着这难得的美景,一边思考着很快就要打响的战争。
总司令习惯性地将手往后一伸。李少昆接着示意,跟在总司令身后的一个年轻弁兵,立刻将准备在手的一架高倍望远镜递给了总司令。李家钰端起手中的高倍望远镜看出去,出现在他眼前的是,正在台地前赶修工事的47军33团,这是他的第一线部队,也是他的主力部队。钢筋火溅的大胡子团长吴正亘,正带领督促官兵们挖战壕、修碉堡、置鹿砦,两千来名官兵在台地上忙碌得工峰似的。这时,虽然听不见团长吴大胡子钢筋火溅的的声音,但从他的手势身姿来看,就知道大胡子团长在吼些啥子……总司令对他的部下,哪怕就是下级军官都非常熟悉。大胡子团长吴正亘脾气大,但打仗身先士卒,因此官兵关系不错,整个团很有战斗力。有什么样的官,带什么样的兵。兵熊熊一个,官熊熊一窝……这些由血与火淬炼出来的,极准确、极有概括力的话,在总司令思想上电光石火似地一闪间,他不禁联想到日前在洛阳参加的,由战区司令长官蒋鼎文召开的一个本来应该是很要重要,却被蒋鼎文开成了一个不伦不类的会议,思想上滑过一丝不祥的阴影。
他对蒋鼎文,印象向来不好。二十二集团军,包括他的47军出川之初,蒋鼎文是西安行营主任,这个人完全是在一边当官做老爷,而且对川军好像还有成见,多方刁难……
时年48岁的蒋鼎文,字铭三,是蒋委员长的老乡,浙江诸暨人。早年跟随委员长北伐,过后当了军长时,率大军对江西中央红军进行围剿,虽水平不行,却很得委员长赏识,地位不断飚升。委员长用人讲究老乡关系,黄埔师生关系,这是众无所周知的。1936年,蒋鼎文任西北剿匪前敌总司令,抗战期间,先后任西安行营主任、陕西省政府主席、第一战区司令长官,第十战区司令长官。
在李家钰看来,当时,除了蒋鼎文不把川军当回事外,其实也暴露了蒋鼎文军事指挥能力的差劲。这个印象,在日前的军事会议上,越发加深。会上,一开始,蒋鼎文就笑扯扯地宣布,由李家钰率领的三十六集团军防守主阵地云梦山一线。为啥喃?还不等李家钰问,蒋鼎文就抬出了蒋委员长,说川军打得,令日本人头痛。说时,还背诵了几句据说委员长在一次高级会议上说的几句顺口溜:“四川兵,个子小,爬山打枪真灵巧!”会上,他也并没有推诿,只是提了些加强火力配备、友军支援的问题。能把这样艰巨的任务交给川军,而不是交给中央军,他内心感到骄傲自豪。特别是,得知连委员长都知道川军打得,还在会上说了一段有关川军的顺口溜,让人提劲,心里解气。可是,接下来的会议,就让他心中的自豪变为了愤怒和担忧。第40军军长马法五,在会上出示了一份他们好不容易侦获到的一分极重要的日军机密情报。情报显示,日军决定在四月中旬发动攻势,即是说,全面发动洛阳会战。能得到这样极为重要的机密情报,作为战区司令长官的蒋鼎文应该是如获至宝,喜不自禁,采取针对性的措施,打敌人一个出奇不意,攻其不备吧!?可是,蒋鼎文却对这样极重要的机密情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置若罔闻,还没有打仗就先把败路看。他在会上一味强调部队“转进”,“转进”其实就是败退的代名词。蒋鼎文在会上说得最多的是,部队“转进”时,各军如何转移,各军的家属,重要文件及金银首饰应该如何处置等等,很细。好像他面对的不是参战的高级军官们,他不是在召开一个重要的军事会议,在布署如何应敌,如何去争取胜利!而是面对一群高级军官们争风吃醋的太太,心平气和地同她们谈心。在教她们如何逃跑,如何在逃跑时既保命又保全自己的财产等等。
这是李家鈺第一次面对面地感受蒋鼎文。这样的人怎么能指望他指挥四十万大军赢得这场战争呢?!他的心在直往下沉时感到气愤,可是,坐了满满****一屋子的高级军官们,对蒋鼎文的胡言乱语、不负责任,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表示异议。最多就是,有人互相之间挤挤眼睛,做做怪象,好像在心照不宣地说:要跑大家跑,司令长官跑,我们就跟着跑!有的人甚至干脆睡起觉来。李家鈺这就忍无可忍了。
“蒋长官!”就在蒋鼎文准备收场时,李家鈺说话了,他说:“我来说几句可不可以?”语气中有种明显的不满。
“可以呀!”蒋鼎文下意识地随口答应,眼镜后的一双小眼睛几眨,不无惊奇地看着坐在他对面的李家鈺。似乎这小个子,其貌不扬的四川军人,在这样的场合,竟敢站出来打诧,让他感到惊异。
“马军长在会上宣读的这份他们好不容易才搞到的日本人的绝密情报,我觉得这是老天爷送给我们的一份厚礼,也是侥幸。我们怎么不去好好利用,去先发制人,而是要把机会白白浪费呢?怎么不研究研究怎么打,而是谈撤退呢?”如此尖锐、如此犀利、一针见血的意见,实际是指责!此话一出,全场一片静默,好些人都用惊奇的目光看着李家钰,还有的人,像是觉得马上就有好戏看了似的,笑了起来。
蒋鼎文一时有些措手不及,没有吭声,只是冷着一张大白脸看着李家钰。
“另外!”李家钰不睬祸事,他甚至对此次会战前期布置的疏漏,战略配备的不当,也提出批评:“我觉得,我们参战部队倒是不少,可是,配备上不够合理,相互需要配合而又不清楚的地方多,漏洞也多,是不是也该提出来议议……”
嗨呀,这个四川人李家鈺是辣椒吃多了咋的,脾气这样燥辣!说话这样直,竟敢在这样的高级军事会议上,这样顶撞最高军事长官,难道就不怕蒋鼎文拿双小鞋给你穿吗?与会的高级军官们,好些都拿眼睛看着李家鈺,好像是第一次发现有这个人似的。有的人明显替他担心,要知道,作为战区司令长官的蒋鼎文,虽然打仗不行,但整人却是很有一套的!
与会的高级军官们,都以为蒋鼎文要给李家鈺发作。俗话说得好,官大一级犹如泰山压顶,尤其军队上更是如此,讲究的是下级服从上级!可是,也许是因为大战在即,也许是因为蒋委员长表扬了川军,也许是蒋鼎文要借重川军?他只是笑了笑,说了一句带有讥讽意味的话:“李司令,你只要带好你的部队,守好你的云梦山就行了。别的嘛,借你们一句四川说,就不要‘咸吃萝卜淡操心’了!”说时环顾左右:“如果各位没有什么说的了,就散会!”就这样,一次非常重要,即将决定会战命运的最高军事会议,就这样草草结束了。
这会儿,三十六集团军总司令李家鈺站在宝峰寺前,一边用望远镜瞭望着他的阵地,一边在心中闪过这些浓重的阴影,考虑着即将到来的战事。
而站在总司令身后的李少昆,却在观察总司令,和很有兴致地观察那个随侍在总司令身边的年轻弁兵。从这个年轻弁兵的装束上就可以看出来,今日川军的装备不知比刚出川时要好到哪里去了。弁兵军容整洁,背在肩上的是一枝小巧精良的美制卡宾枪,腰皮带上,胸前插着排列整齐的四匣鼓鼓囊囊的牛皮子弹盒,想必子弹盒里装满了黄澄澄的子弹。那四匣鼓鼓囊囊的牛皮子弹盒,整体呈赭红色,护着前胸;弹匣上,金灿灿的铜扣反过来扣上,给人一种充实感。管中窥豹,可见一斑。这与川军刚出川时用的都是些打兔子都不行的破枪,最好就是汉阳造,简直不能同日而语。
总司令李家钰个子不高,但精干,脸瘦,脸上五官清晰。他的眼睛有些眍,眼珠很黑。因为长年征战,脸部的表情很少外露,而眼神却很丰富。这会儿,他的眼神是温和的,可一旦进入战争,那眼里闪射的就是火、是电、是风暴雷霆。极目眺望的总司令身姿显得昂扬而昂藏,穿一套笔挺的黄呢将军服,佩中将军衔,腰系橙红色军用皮带。皮带左边挎勃郎宁手枪,右边佩中正剑。脚蹬漆黑锃亮的皮靴,裤脚塞在统靴里。浩**的山风,将总司令披在身上的军呢大衣的下摆吹得飘呀飘的……可是,李少昆没有想到,这会儿,他在观察总司令和护卫总司令的弁兵,而在他们身后,又有人在观察他们,主要是观察身姿颀长,相貌英俊的警卫边长杨俊一。他们的站位在总司令稍后,俩人一高一矮,身穿黄哔叽料子的合体军服,打绑腿,脚上穿的是胶鞋,肩挎驳壳枪。山风吹过,将他们挎在肩上,垂在腰部以下的那支驳壳枪的枪把上的一绺红缨,吹得飘飘的,自有一种军人的好看。他们四人,久久地伫立在宝峰寺前。背景是绿色的,天空是高远的,湛蓝的。在北地纯净的阳光照耀下,像是四尊雄伟的雕像。古代大画家王冕有言:“人在画中”,真是一点不假。
躲在他们身后,观察他们,主要是观察警卫连长的,是年轻漂亮的孙玉梅。她借着一丛不高不矮的荆棘遮掩,用只有初恋情人才能体会到的目光,在细细打量长得很标致的警卫连长。
不用说,玉梅立即就被一个警卫发现了。警卫是认识玉梅的,立刻上去轻声报告了警卫连长,杨俊一笑笑,走过来,不无得意地小声告诉了李少昆。这个时候,玉梅已经不好意思地走了。
“你小子有艳福!”李少昆轻轻笑道,他们想起这个晚上同孙家约定的对歌会。因为总司令端起望远镜还在朝下看,他们害怕打忧总司令,没有多说,只是会意地笑笑。一系列美好的画面,在李少昆头脑中闪过。
玉梅的父亲孙福,是当地的首富,也是一位有影响的乡绅,还是当地的联保主任,有相当的文化修养,见多识广,为人正直开明,爱国热情很高。当李少昆和警卫连长随着总司令李家钰第一次来宝峰寺勘察司令部地址时,住在离宝峰寺两百米远的孙老先生,闻讯后出来,主动要求把自己的前院献出来,让给集团军作司令部,被李家钰婉言谢绝了。总司令笑着给老先生解释说,宝峰寺位置适中,寺里已经没有了和尚,把司令部设在寺里最好。老先生的好意,情领了……
孙老先生原本是想为这支抗日部队作点真诚的奉献,他素闻李家钰的这支川军作战骁勇,从不扰民,军纪很好,今日亲自得见。李总司令如此坚持,孙老先生只得作罢,心中对李家钰越发亲近敬佩。司令部安下来后,孙老先生两次请总司令去他家作客。每次去,总司令都是带了他和警卫连长一起去的。老先生知识渊博,李少昆对此印象深刻。当总司令问起此地何以叫宝峰寺时,老先生说,这个地名是因为寺庙而得名。还说,宝峰寺在豫南,远近闻名。战前,寺庙里每天暮鼓晨钟,音韵悠然,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信陡,络绎不绝。寺内和尚多人,他们半靠佛事所得,半靠种田,过着和平安详的生活。可是,战争改变了这一切……
宝峰寺一带在云梦山中,相对平坦,也相对富庶。山上人家虽稀疏,但家家单门独户,柴门前有窖,窖中窖有足够吃一年的红薯,门前门后有树,有些人家门前还有一口长方形的水塘。塘中的水不仅够一家人用,还养鱼……河南一带,能有这样一方世外桃园,是李少昆万万没有想到的。
见到玉梅那次的画面感,特别强烈。
时近黄昏。闻听总司令去到他家,身穿蓝色绸袍黑马褂,个子高高瘦瘦,年近七旬,颔下一部花白胡子的孙庄主独自来在大门前迎接。一见总司令,孙庄主先告了得罪,解释说:“老夫家,人丁不旺,膝下无子,一妻一妾都见不得客,一女名玉梅,从小惯坏了,率性而为,因此,只老夫一人前来迎接总司令,请总司令谅解!”一下就看出了庄主的直率,李家钰喜欢这样的人,忙说:“老先生不要这样客气,已经相扰了!”说时手一比,“请!”庄主不肯,执意要请总司令先行。主人和客人,这就并肩交谈着往里走去。
孙家大院是三进,有一种北地的宽敞大气和舒适。四合院,青砖瓦房,红柱根根,少花草,多整洁,树多是洋槐、白扬类北方树种,大多高大笔直。屋子都是雕花的窗棂,阶下漫着青苔,处处显示着年深的久远及大院的阔大。及至进到第三进大院时,眼前一亮,一棵开满白花的洋槐树下,站着一个十八九岁年轻漂亮的姑娘,她白衫白裙,剪着齐耳的短发,黛眉亮眼。她一只手举起来,握着一根树枝,似在凝思遐想,又似在等待着什么。在她的面前,洒了一地雪白的洋槐树花,像是一群白鸽在地上扑腾。
太阳还没有完全下去,一轮月亮正在起来。初升的月亮,像一把弯弯的银镰,贴在钢蓝色的天幕上,很美。站在开满洋槐树花树下的女子,如新月如春笋。如此的光彩照人,让总司令也停下步来。
“玉梅!”见女儿站在这里,孙庄主赶紧指着总司令给女儿介绍:“这就是我们心仪已久的,大名鼎鼎的三十六集团军总司令李家钰将军。”又对总司令介绍自己的女儿:“这就是我从小惯坏了的女儿,名叫孙玉梅。战前在洛阳师范毕业后,她哪里都不去,执意回到老家办学,我帮她办起了宝峰寺小学,解决了山上孩子们上学难的问题,可是这段时间因为战争逼近,学校宣布无限期放假,她就在家耍起。”
“总司令好!”玉梅很大方,向总司令问好,北音婉转,声音很好听。出于礼貌,总司令又将跟在自己后面的李副官和警卫连长给孙家父女作了介绍。当介绍到警卫连长时,李少昆注意到,玉梅和警卫连长的眼睛都亮了一下。霎时,他想起了言情小说大师张恨水,不知在哪本书上写到的,概括北方佳丽的一句佳话:“矫健婀娜”。李少昆有个雅好,除了军务,他喜欢看张恨水的言情小说。“矫健婀娜”!他想,这句话概括得真好,以一目尽传精神,尤其是“矫健”二字,最好。张恨水这句“矫健婀娜”,用这在这女子身上,最是恰如其分。
进到主人那间充满书香的客厅里坐定,一个小丫环进来,为客人上了茶水点心后,轻步退去。同孙庄主隔几坐在靠背黑漆硬木太师椅上的总司令,注意看了看客厅。客厅的地面由大方青砖对镶拼接,整个看,窗明几净,宽敞简洁而富有书卷气。一排排中式窗棂上,疏枝横斜。暮色正在悄然走近。两边壁上,一边挂一副带着苍古气息的八尺见方的写意画《黄河奔流去》,另一边是一副草书,录自抗金名将岳飞的《满江红》。屋角有架中式大座钟,钟摆甩得滴滴哒哒轻响。
总司令端起茶杯时,看着孙福说:“敢问孙老先生,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先生刚才对令女说的那番关于我军和我本人的话,不知从何说起?”
“啊,是这样的!”孙庄主说:“贵军早就是名声在外了。”说时眯起眼睛,似乎这样可以将思绪陷得深一些,也记得清一些,老头的记忆力好得惊人,他说:“贵集团军的前身是47军,出川后在山西一带作战时,报上刊登的有关报道,我还记得些。”说时背诵起来,这是一则当时的47军军军长李家鈺率部在山西长治一线作战时,致二十二集团军总司令邓锡侯电:
“长治一役,职部官兵誓不俱生,坚守长治四门,苦战累日,敌以飞机大炮联合轰击北门一隅,中弹千余。二十日午被敌击破。我军一面身冒弹丸,奋勇抗阻,卒以火力过猛,敌得冲入。我守城司令李克渊旅长等督促士兵肉搏巷战,杀敌颇多。李克渊负伤。营长杨岳泯、连长夏抚涛、杨显模等血战不屈,负伤自戕。士兵伤亡甚多。”接着,又背诵起一则国民党中央通讯社有关电讯稿:
“李家鈺部前往东阳关、长治一带抗战,其可歌可泣之事甚多。该军,器械不如敌军之优越,然官兵牺牲之精神,莫不令人敬仰。在长治城中,全团殉国死节,子弹完后,继以枪头拳脚与敌巷战肉搏,毙敌两千左右。官兵宁愿饿死,不愿掠夺,深为民众所景仰。现潞城至黎城途中,民众自愿为该军修建庙宇及纪念碑甚多。大小庙宇,皆立该军阵亡将士神位,堪为我军之表率。”然后,又背诵了一则黎城县县长何公振上报公函:“东阳关之役,贵军官兵英勇抗敌,经一周血战,日寇伤亡千余,我忠勇官兵作战壮烈牺牲者亦在二千人以上。黎城民众对此可歌可泣之事迹极为崇佩敬仰,久而难忘。除阵亡官兵由地方民众清查埋葬,举行追悼及负伤民兵已由地方政府收容治疗外,并在东阳关建立‘川军抗日死难纪念碑’一座,在皇帝陵建川军庙一所,每年二月十七日演戏一日,以志不忘。”
“哎呀!”听孙庄主很完整地背诵完这三则,李家钰很感动,又惊又喜,四川人大都生性幽默,李家钰也是。他援引了《三国演义》中一段,《张松献地图》将孙庄主比喻成张松,借以夸赞:
“孙先生!”他说:“我不谙你老人家记忆力这么好,真是《三国演义》中过目不记的张松再世!”这里说的是,当初,蜀王刘季玉虽占有益州(四川)福地,却不知珍惜,又禀性懦弱,不能任贤用能,加之张鲁在北,时思侵犯,因而人心离散,思得明主。在这样的情况下,作为刘季玉幕僚的张松,最先去找曹操,想把益州献给他,并暗中带上了益州地图。而曹操却嫌张松人长得丑陋,根本不把张松放在眼中,让主薄杨修去打发张松。这一段写得很精彩:“松观其人,单眉细眼,貌白神清”,杨修自持有才傲慢,觑起眼睛看着张松,像老师考小学生一样发出一连串的诘问:“蜀中风土如何?”张松答:“蜀为西郡,古号益州。路有锦江之险,地连剑阁之雄。回还二百八程,纵横三万余里。鸡鸣犬吠相闻,市井闾阎不断。田肥地茂,岁无水旱之忧。国富民丰,时有管弦之乐。所产之物,阜如山积。天下莫可及也。”
杨修又问:“蜀中人物如何?”
张松答:“文有相如(司马相如)之赋,武有伏波之才,医有仲景之能,卜有君平之隐。九流三教,出乎其类,拔乎其萃者,不可胜记,岂能尽数!”杨修说到了曹操,问张松知不知道曹操是大才?已经对曹操相当反感的张松说:“松闻曹丞相文不明孔、孟之道,武不达孙、吴之机,专务强霸而居大位,安能有所教诲,以开发明公耶?”这就有反唇相讥的意味了。
杨修不以为然地说:“公居边隅,安知丞相大才乎?吾试令公观之。”他让左右拿出厚厚一卷曹操著的书,名《孟德新书》,给张松看,以示炫耀。张松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共一十三篇,皆用兵之法。张松看完笑道:‘此书吾蜀中三尺小童,亦能暗诵,何为新书?此是战国时无名氏所作,曹丞相盗窃以为己能……”说着将此书从头至尾背诵一遍,并无一字之差错,害得曹操将自己多年的心得之作付之一炬,让世间少了一本极珍贵的兵书。最后,张松寻到礼贤下士的刘备门下,将天府之国整个献给了刘皇叔。
老先生看总司令将他比作张松,忙说:“不敢当,不敢当!我一个山区粗鄙村夫,哪能敢同你们西蜀奇才张松相比啊!总司令折煞我了。”人都是喜欢戴高帽子的,说是说,孙老先生心中却是着实高兴,笑得长寿眉抖抖,用手抚着颔下一把花白的山羊胡:“张松当年给刘皇叔献了西川地图,我作为生于斯长于斯的本地人,也有责任向贵总司令献上此地的山川风貌,堂奥洞深,以作军用。”孙庄主说话很文,看得出来,他是读过好些书的,有相当的国学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