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会战之后,第二十九集团军总司令王缵绪奉命率部参加常(德)桃(源)会战。麾下150师师长许国璋久经战阵,智勇兼备,王缵绪点名,让许国璋率部镇守洞庭湖畔的战略要镇陬市。
虽说抗战以来,在一次接一次的大小会战中,整体而言,都以中国军队的失败告终,但败中有胜,还有几次大胜,如抗战开初的平型关大捷和稍后的台儿庄大捷等等……这就不仅粉碎了日本在战争之初设想的三个月灭亡中国的美梦,而且让数百万日军在中国大陆泥脚深陷。这是中国方面最大的胜利,同时也是日本最大的失败和悲哀。其实,中国军队在历次会战中大都最终失败,不是中国军队不能战,不是中国军人不勇敢,而恰恰相反,中国军队很能战,中国军人很勇敢。根本的原因是,日本军队是现代化军队,配备很好,战斗力之强悍,举世公认。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面爆发后,英军在缅甸战场与日军刚一交手,日军一个乙级师团,就差点全歼了英军配备重武器的沙漠之鼠精锐师。而各方面配备、火力强大都堪称世界为第一的美军,在太平洋战场上,往往同日军一个乙级师团作战,也是艰难之至。
而中国!这样一个积贫积弱,原先在日本朝野眼中,简直就是个不堪一击的老朽之国,在抗战中表现出来的韧劲、顽强的生命力,强大的对抗力和潜在的巨大战力,不仅让日本朝野惊呼,大伤脑筋,同时也让全世界抬起头来,对中国刮目相看。即使从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占我东三省,到1937年全民抗战之间的六年时间不算,仅从1937年的“七七”事变算起,到1941年美国参战,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面爆发前的四年时间里,中国对日本基本上是单打独斗,能坚持下来,谈何容易!
到了时下的1943年,形势对中国正变得一天天好起来。世界两大阵营已经泾渭分明,以中美苏英四大国为首的世界反法西期同盟国,对德日意法西斯轴心国,已经呈现出明显的压倒优势。支援中国抗日的,也不再仅仅是背后的苏联,以美国为首的同盟国,已经公开地大规模援华。特别是,在这次会战中,中国第一次取得了空中优势。中国空军和援华美国空军协同作战,每天出动轰炸机和驱逐机200架次,不间断地从恩施、芷江、衡阳等地起飞,沿常德、藕池口、华容等地和八百里洞庭湖进行巡行,让日军的空军和水军都偃旗息鼓,不敢出面接战,一时消踪匿迹。因此,第二十九集团军防守的八百里洞庭湖一线,显得异常安静而诡谲。
处境已经明显不妙的侵华日军司令部,之所以要发动这次常(德)桃(源)决战,在于他们的战略考虑。“困兽犹斗”,这句话说得很对。从某种意义上讲,军事上,最好的防御就是进攻。日本最高军事当局,为了策应太平洋战场和印缅战场上的日军作战,牵制中国军队的主动进攻,“除了付诸于武力,别无其它方法可寻”,反映出新阶段日本朝野急于改变中国战局的焦灼和无奈。
常(德)桃(源)一线,战略地位极为重要。这一带“控引巴蜀、襟带洞庭”,是“鱼米之乡”。如果这一带被日军占领,他们就可以一箭三雕,变被动为主动:一、切断中国军队川黔一线的陆路交通;二、威胁陪都重庆;三、顺手牵羊,趁机夺取洞庭湖区粮食等资源,达到“以战养战”的目的。因此,侵华日军司令部不遗余力,派出了他们的主力部队第11军全部,和13军之一部,配备了大量空军和毒瓦斯部队,举兵10万决战。
中国方面,以第六战区全部,会同第九战区之一部,约20万大军应战。总指挥是在台儿庄大战中表现不俗的陆军一级上将孙连仲将军,孙连仲根据两国军队不同的作战特点,以行之有效的“先以第一线兵团依纵深据点逐次打击敌军,予敌重大消耗后转移至二线阵地固守,再以第二线兵团,协同第一线兵团对敌实施机动作战,歼灭进攻之敌”的作战思想制定作战方计应战。
先期会战,已经在外围安徽广德打响,一开始就是惨烈的拉锯战,不日广德失守,但给了日军重创。
接着,日军主力接近德山,并在那一带逐渐铺开。日军投入3万兵力,300余门火炮,中国方面也不示弱,派出主力决战,双方都势在必得,势在必争。时下,会战正在全面深入,战斗加剧……
这天一早,天气很好。集团军总司令王缵绪带着他的儿子,许国璋的顶头上司,44军军长王泽浚乘吉普车到了陬市。当得知消息的许师长迎出门去时,“敬礼!”站在门前的卫兵,已经在给王家父子行持枪礼。
军容严整的中将师长许国璋踏响马靴,迈着军人标准的步武,大步迎上前去,向已经进门的王家父子举手敬礼。
王氏父子停下步来,还礼。
“总司令请,军长请!”许国璋逊步让两位长官先行,两位长官也不客气,踏响脚上的马靴,朝里面走去。这是陬市一户大户人家、商会贾会长主动提供给150师师部的房子,两进的大院。进门就是一条长长的石板甬道,甬道两边修剪过的冬青树油绿整齐,给人一种清爽和欣喜。大院很幽靜,房舍显得年深月久了,那些雕龙刻凤的窗棂,窗台下漫泅的青苔,都刻上了时间的痕迹。天井里,有合抱的虬枝盘杂的古柏,攀缘而上又像瀑布般从墙上、院子中的棚架上,一嘟噜一嘟噜垂下来的青藤,还有在其间婉转鸣唱的乌儿,从这些都可以看出来这家主人的根基及幽趣。
“许师长,你不错嘛!”王缵绪是喜欢说风趣话的,在许师长的带领下,朝里院走去时,他一边满有兴致地打量起许国璋权且作为师部的这个大院,一边说:“你一来,就有人自愿给你提供这样好的房子,足见当他人民的抗日热情,对我们川军的欢迎。”
“那是。”许国璋欣喜地点点头,顺便介绍了这位自愿为他们提供房子的贾老先生,年前日机轰炸陬市时,老先生最钟爱的一个儿子被日本人炸死了,听说川军来到陬市,老先生恨不得将家中一切可以损献出来的都献出来……
他们感叹着进了后面一个院子,进了客厅。自有弁兵上来给总司令、军长送上茶点。明亮的阳光透过玻窗,洒进屋来,王缵绪毕竟是文人出生,正面壁上一幅草书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许国璋见状,告诉总司令,这是这家主人贾会长的亲笔,录自屈原的《离骚》:“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王缵绪用他那川北西充口音浓郁的四川话,抑扬顿挫地念过后,抬起头来,若有所思。
“好、好!”他说:“吾将上下而求索!”表面上看,四十多岁的王缵绪是个很有修养,儒雅、脾气也好的人。而坐在他身边的儿子,44军军长王泽浚,还不到三十岁,却已扛上了少将军衔。王泽浚相貌、身材都酷似其父,五官端正,身材匀称,却性格外露,一副少年得志,鹰扬四顾的样子。
王缵绪却是个很有心计的人。不久,这次会战下来,部队损失严重,他也不愿意再上前线,谙熟最高领袖心理的他,这就主动提出:撤销他的67军,同时撤销他的二十九集团军,撤销他的集团军总司令职。这就正中一心希望在抗战中削弱杂牌军的蒋介石心意,立刻照准。只是保留了他儿子王泽浚任军长的44军,这是王缵绪的看家本钱。有这点,就够了!之后,王缵绪不降反而节节高升,升为上将;而且,先后作了陪都重庆市卫戍总司令、武汉行营副长官……尽是要职。人,哪怕是最会算计的人,都是一喜一忧。就在王缵绪在一边暗暗高兴时,他的儿子王泽浚却没有他那样走运。最让他痛心的是,1948年,在淮海战役中,王泽浚率部同解放军作战,在碾庄被解放军抓了俘虏,王缵绪为此着急万分,专门写信给毛泽东主席,请求宽恕他的儿子。这些,也都是后话了。
这会,王缵绪让他的儿子、44军军长王泽浚,给属下许师长讲了他们此来的目的。王军长说,就是来看看,巡视巡视,等一会儿还要到别处去……
“许师长,想来最近我们截获,并下发给你们这些师长看的那份冈村宁次发给横山勇的电报你是看了吧?”王缵绪问,显得极有兴趣。
“看了。”许国璋把胸脯一挺,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谙熟总司令脾气、心**好的他,知道王缵绪又想借机卖弄学问。果然,总司令摇头晃脑地背起冈村宁次发给横山勇的电报原文,边背诵边点评:“‘横,在中国字中具有相当的霸气,当年楚汉战争中,自立为齐王的田横等500壮士那才是真正的横!’这里,号称中国通的冈村宁次,在明码电报中引经据典,对11军军长横山勇这个名字进行了逐字逐名的破析、讽刺。‘汉朝建立,齐破,田横誓死不从,率500壮士流亡海上,最后全部自杀身亡,如樱花飘零般壮烈。田横等人的所作所为,让人平生敬意。山呢,山和勇这两个字连在一起,就更应该让人高山仰止!’冈村宁次点到为止,言外之意却是很明显的,作为日军主力军11军军长的你,根本就不配有横山勇这样威武的名字!”
日军第11军,是支恶名昭彰的军队,最近却连续两次败在中国军队手上。而新近上任的侵华日军总司令冈村宁次,曾经当过这个军的军长,自然,对这支部队有一份特殊的感情。部队的两次大败,让冈村宁次对横山勇恨得牙痒痒的。其实,这也不能全怪横山勇,横山勇能打仗,擅用水军,以往在这方面让中国军队吃了不少亏。如果横山勇没有这两下子,也坐不到11军军长这个位置上。但是,冈村宁次不管这些。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尤其是军人。这,在中日两国两军都是通用的。
冈村宁次是一个中国通,长时间在中国的土地上活动,举凡中国的战争,他十处打锣九处在,唯恐天下不乱。1925年至1927年间,他是北洋军阀孙传芳的军事顾问,1928年回归日本军队,最初任一个步兵联队的联队长,是济南惨案的主凶,以后快速步步高升。1932年升任日本上海派遣军副参谋长,1933年代表日本政府同国民党政府签订了塘沽协定。先后历任日军第11军军长、日军华北方面军、第六方面军司令官和最近的侵华日军总司令。而横山勇在长沙会战中,两次败在中国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手下。那次,王陵基的三十集团军表现得最为强硬。在日军11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拿下长沙,兵镝直指战略要地衡阳,最后集中了10多万大军,大举进攻之时,王陵基的三十集团军同杨森的二十七集团军扣手,在衡阳打了一场相当漂亮的保卫战。当然,在这场保卫战中,还有一些中国的中央军。
衡阳保卫战有这样一些特点:从时间上看,抗战以来,任何一个城市保卫战都没有这样持久,打了47天。闻名于世的台儿庄大战、包括王铭章率部死守滕县的三天半,前后共打了14天;长沙第3次会战,打了4天……而且,衡阳保卫战是在四面被围,孤军奋战,既没有援军,又没有任何武器、弹药、粮食、药品补给情况下进行的。如新闻界评论:“弹丸之地的衡阳,纵横不过数十里,陆上有强故四面包围,空中有炮弹毒气烧杀,处此危城,坚守了47天,真是不容易!”最终,衡阳虽然被日军拿下,却是损兵折将,伤亡两万余人,连军一级的司令官冢田攻大将也被打死,可谓日军的一次惨败。而衡阳保卫战主要是川军打的,因此,冈村宁次,把这笔帐大都算在川军身上的同时,对日军11军军长横山勇表现了强烈不满。其实,横山勇指挥的11军,是日本陆军中最优秀的野战部队之一。
看来,缓急之间,冈村宁次一时把横山勇也搬不动。日军同中国军队一样,人际关系复杂。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衡阳之战后,横山勇还是日军11军的军长,显然有他的道理。但从冈村宁次发给横山勇的那封愤懑到了极点的电报来看,他给横山勇的机会已经不多了。知耻而后勇。当然,这也许是冈村宁次的激将法,希望横山勇能在常、桃决战中打得好一些。
横山勇好像也不虚他的上司,回了冈村宁次一封电报。这封电报同样被王缵绪部截获翻译后下发。从这封电报来看,横山勇柔中有刚,很能忍。忍,也就是韧。人生就是韧性的斗争。而什么叫忍?心字头上一把刀!忍,就是心上在滴血,在等待时机,报仇血耻。最让许国璋特别留意的是,回电中,横山勇明显暴露出对川军的恐惧和忧虑。
“匕部太重,压日无光。欲知深浅,自己尝尝。”短短一句话,细细推究,极有深意。横山勇把四川的“川”的第一个挑首比喻成匕首,将日军比喻成太阳。说是他屡遇川军,川军把他压住了。至于“欲知深浅,自己尝尝。”这一句更是明白晓畅的,你冈村宁次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如果还在当这个军的军长,同川军交交手,就知道厉害了。其间还有更多的意思,那就只能留给冈村宁次去咀嚼了。
提到这事,王泽浚咧嘴笑笑。许国璋说:“有意思,有意思。”
“我听说许师长是儒将,早年在家很念过些古书,国学底子不错?”王缵绪不知还想在许师长这里显摆些什么,又有意这样引出话题。
“说不上,说不上。”许国璋谦虚地说:“小时家贫,私墪是上过几天,不过《四书》《五经》都没有念完,就吃粮投军去了,比起总司令来,连一根幺指拇都比不上。”
“哈哈哈。”王缵绪把头一仰,手在坐椅的扶手上两拍:“许师长毕竟是成都人,成都人会说话,爱用比喻。哈哈,有趣,有趣,‘连一根幺指拇都比不上’!”说着调头对儿子说:“我听说许师长还有一个好处,就是爱读报,以后你要教育你的部下都要读报,嗯!”
王泽浚看着许国璋笑笑,有点尴尬。因为他就不爱看书读报。王缵绪绕了一个弯,把话题转移到了他自己身上,他偏着头问许国璋:“不知许师长看过最近成都《国民日报》社社长,易君左先生写的一首关于我们集团军的诗么?”许国璋心中哑然失笑,他说:“看过,不过看了就忘了,只记得那诗对总司令大加赞赏。”
“是首好诗,我军高级军官都应该记往。”王缵绪说时,很有感情地背诵起来:“会战凯音传豫鄂,将军大纛自天落。张家集与流水沟,将军负伤不知痛,大呼‘杀贼休轻纵’。夺回据点并包围,丑寇直如龟入瓮。空前捷报惊两川,两川热浪火燃烧。川军奋勇士无敌,一角克堡金瓯全。长沙一战定邦国,其中多少川儿血……
“尚忆将军出征日,成都千人万人出。欢呼热烈祝凯旋,知公定有平倭术。我来西川大幕中,独垂青眼礼优隆。书生报国感知遇,一洗冀北凡马空……”
诗很长,也很有文彩,全面地概括了二十九集团军出川时在成都受到的热烈欢迎,出川后所有的征战地和征战场面,以及王缵绪在一次战斗中的负伤,都一一再现,呼之欲出,王缵绪竟能一口气全文背出,一字不漏。
“总司令记性真好!”许国璋真诚地说。王缵绪显摆完了,端起茶碗喝茶,这就该许国璋的顶头上司,44军军长王泽浚给属下交待具体战事了。
“许师长!”王泽浚目光灼灼地看着许国璋说:“我和总司令沿途看来,你们的防御还是做得不错的。可是,你要注意!最擅长使用水军的横山勇,很可能要在洞庭湖上,在你的鼻子底下搞点啥子名堂!”看许国璋频频点头。
“另外!”王泽浚又说时,态度严肃了!“你部一定要完成任务!”说时伸出手比比:“你这里是重点,横山勇一定要找你拼命。全面接火后,你部最少要顶两天,时间能长些最好。总之,一定要多争取时间,以便让总司令在时间上充裕些,全面展开战事!”
“是!”许国璋应声而起,胸脯一挺。
“那我们就放心了。”王泽浚望着父亲:“总司令!”人前,他总是叫王缵绪的官职:“请问总司令还有没有训示?”
“没有了。”王缵绪轻轻放下茶碗,缓声说道:“许师长是我点的将。许师长镇守战略要地陬市,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走吧!”说时站起来,带着王泽浚去了,许国璋一直将他们送出门,送上车。
然后,许国璋带着副官简明下了洞庭湖。这已经是上午十时左右,秋阳下,八百里洞庭湖碧波连天,气象万千。只是,以往在这样鱼肥藕熟的收获季节必然出现的船只往来如梭,人们捕鱼采藕,渔歌互答的繁忙欢乐景象却是没有了。
许师长直到坐在那只被当地老乡称为双飞燕的小船上,由弁兵划着下了湖,坐在身边的这位还不到二十岁,身上带有些娃娃气的副官简明,还在劝他不必亲自下湖……师长身体单薄,这几天有点感冒发烧。许国璋不听。对他在湖面上的军事布置作了细细检查,结果是满意的,尽管如此,许国璋仍然不放心,他让弁兵将双飞燕划到一处荷花**里隐藏起来。坐在船上的师长这就一边眺望着远方的湖面,一边含笑听小简副官的唠叨。简副官也是地道的成都人,许师长觉得,听小简副官说话,亲切。成都话是四川的标准北京话,好听。成都人说话又爱展言子,幽默风趣。
“师长!”简副官一口成都话说嘎巴干脆:“横山勇这个龟儿子,这回肯定不会再从水上来了,你在这等,也是枉自。师长,你还在发烧,你得回去休息!”
“不烧了。昨天军医给我服了美国人的新药盘尼西林,已经不烧了,不信你摸。”说着把头朝前倾了倾。简副官真是伸手摸了摸师长的额头,是不烧了。
“不烧了,还是不行!离开成都时,我是答应过夫人的,到了前线,我要好好照顾你……”简副官嘟起嘴。小简副官的话,让许师长一下想到了离开成都时的情景,那场面恍然就在眼前。对小简副官,同样如是。
他是一个在川军中有口皆碑的将军。也许是因为小时家里贫穷,长大从军当官后,对自己要求也严的关系,他养成了很好的品性:爱兵、清廉、尽职,打仗身先士卒,因而很受官兵爱戴。能当上一个师长,是一件了不得的事。在川军中,不要说一个师长,就是一个旅长、团长,甚至营长都了不得。像他这样级别的高级军官,在成都,好些人都有自己的公馆或独院,动辄讨小老婆,抽大烟、呼奴唤婢,过着“神仙”般的日子。这些人并不是军饷有多高,这样有钱,有两个公开的秘密。这就是:一、“喝兵血”,克扣下属的军饷,来个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一级级吃下去,最倒霉的是士兵;二、“多报多吃”,尽可能地将兵员向上多报、假报、虚报来骗取薪饷,从中多贪多占……
许国璋有这个能力,却没有这些毛病。特别是,许师长同他夫人关系很好,他们是成都一个大杂院里长大的,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少时因为家穷,许国璋16岁不到,就离家投了刘湘的21军。临行前,叶小芬背着家人,一直将许国璋送出城,送到东大路第一站万年场,洒泪而别。
以后,叶小芬把自己看成了许家人,主动替许国璋照顾年老的父母。那时,有钱人家买锦江里的活水吃。住大杂院的人家都穷,当然不可能买活水吃,只能去后院提井水。叶小芬每天都是,先把国璋家的水缸提满,再提自家的。小芬是叶家幺女,长得最好,又勤快。就在国璋去21军当兵后的第二年,年方二八的小芬已经长开了,一双眼睛水汪汪,一条辫子黑又长,身姿窈窕,走起路来如在水上飘。附近街上一家做米生意的人家看上了小芬,托人提亲来了。叶老爹人穷但开明,他知道幺女子心,这就找幺女子来商量。说是,国璋我们是看着长大的,当然好。但他是个当兵的。当兵的就要打仗。说句不吉利的话,幺女子你跟了他,如果哪天有个三长两短,幺女子你咋办!来提亲的苏家,虽是做小生意的,但吃穿不成问题,那男的我也看过,虽要大你好几岁,但脾气也还好,你好生想想,自己拿个主意……父亲的话虽然说得娓婉,但倾向性是很明显的。
叶小妹一听,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坚决不肯嫁姓苏的,说她要等许哥。成都的女娃子长得漂亮,全国出名,但成都的女娃子脾气燥辣,也是出了名的。叶老爹看幺女子态度坚决,苦笑了一下,埋着头,抽了口用桉树叶裹的叶子烟,长叹一口气又说:幺女子,你们四姊妹放的人户,就是你这家最好,我同你妈想把你嫁给姓苏的,这对你好,对家中也是个贴补,这,我就给你打明叫响说了。你是不是再想一想?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父亲接着说出了他最大的担心。父亲说,国璋体子弱,又在重庆,同你隔得天远地远的。再有,川内连年战乱,看来,刘自乾、刘甫澄两叔侄就要打大仗。究竟最后哪个打得赢,难说。如果刘甫澄打败了,成了跑滩匠,国璋还有啥子前途?把你一个人丢在成都,你岂不是守空房?再生个娃娃,日子有多难?幺女子,这些,你想过没有?
爸,你不是爱看川戏吗?叶小芬聪明,看着父亲,那双黑白分明,乌光晶亮的眼睛一闪,将细腰上丰满的胸脯一挺,王宝钏寒窑等薛仁贵一出,爸,你肯定是看过的吧?
看过呀,那关你啥子事?叶老爹一愣,他不明白幺女咋把话头扯到这上头去了。
我嫁给国璋,心甘情愿!如果他真成了跑滩匠,我就等,像在寒窑里等薛仁贵的王宝钏一样!
幺女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叶老爹还能说什么呢!只好随她去。以后,天遂人愿。刘湘打败了他的幺爸刘文辉,当上了真正的四川王,许国璋也因为战功累累,当上了旅长、师长,回到了成都,同叶小芬结婚、安家、生子,苦尽甘来,过了上稳定而幸福的生活。夫妻感情很好,只要可能,许国璋总是尽可能早早回到家中陪陪妻子和尚年幼的儿子,在家中还要做不少家务事。他不嫖不赌,不嗜酒,不打牌,有口皆碑。可惜,这好容易来到的和平、安宁、幸福生活,全被日本人破坏了。
在那短暂而幸福的和平生活中,作为师长副官的简明,经常被师长夫妇留在家中吃饭,这让他对师长一家人有种特别的感情。部队出川抗日开拔前夕,师长对家中妻儿嘱托:“我今出川抗战,身已许国,你们在后方,妻要勤俭持家生活,儿要努力读书。我每月将薪金寄助你们外,你们自己也要努力,古圣人说得好,天助自助者!”叶小芬忍泪含悲,强作笑颜,劝慰丈夫:“国璋,家里的事你就放心,只是你出去后,要多多将息自己的身体……”事后,夫人又专门对小简副官作了一一嘱咐,他也一一点头答应。
临走前,是小简副官带小车去接师长的,汽车进不去师长家住的那条幽静的背街小巷。夫人带着还只有五、六岁的儿子,一直将师长送出家门,送上车。金河边,一排排芙蓉花得如烟似霞。那是一个上午时分。天很蓝,周围很静。天上有太阳,也有些微的风。最后告别的时候到来了。温润的风,从流水汤汤的金河上起来,将身材很好的师长夫人叶小芬穿在身上的那件素雅的旗袍右边的袍裾吹起,一飘一飘的。这样离别的场面,让生性敏感的儿子感到有些怕,只有五、六岁的儿子双手抱着母亲的腰,抱得很紧,将身子藏在母亲的身后,只露出一张小脸,小脸上一双大眼睛看着就要离别的父亲。孩子那双眼睛,又大又黑,不像男孩子的眼睛,像是女孩子的,很有些幽怨和留恋。夫人叶小芬的脸本来就是一张很精致的小脸,脸色显出苍白,她用一只手抚着儿子的头,竭力安慰着儿子,夫人分明充满了愁肠别绪,却努力在笑,说着一些咸咸淡淡的家常话,这让表面上很坚强的师长心里难受,酸酸的,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