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成都被炸,和一个非同凡响的少校副官命运 01(1 / 1)

川军出峡 田闻一 4634 字 1个月前

大批日军飞机前来偷袭,对成都进行狂轰滥炸这天,事前并没有任何一点征兆。同往常一样,黑绒似的夜幕还没有完全退去,东边天际刚刚亮起一抹玫瑰色的晨曦。这是成都一天中最美好、最安静的时分!这时,远离前线,战争对它好像根本不存在,在后方享受着和平生活,总是习惯晚睡晚起,号称温柔富贵之乡的成都,非常安静。它像一个睡美人,沉浸在甜美的梦中,浑身上下充溢着一种甜丝丝的慵懒气息。喜欢喝早茶的李大成李老太爷,这时已经走进了少城公园。他站在那跨在金河上、玉砌雕栏的拱背桥上看去,这时的少城公园是多么清新宁静美好啊!花径两边葱葱郁郁的树木花草,正从夜幕中渐次浮现出来,露水从伞一般张开的树冠上往下哒哒滴落……这个情景,就像老家的乡村景致。

黎明的寂静中,这里那里响起了声声清脆的鸟鸣,叫得他心醉。还有远处那一汪湖泊,最先撩开黑色的夜幕,远远看去,很像一面硕大的明镜……这样的景致,这样清新的空气,在大城市有多么不易!令他感到欢欣。在川北山区土生土长的他,虽进城上省有年,但总觉得没有根似的,而只要一早进了少城公园,就闻到了久违的芬芳、感受泥土的湿润……有一种回到老家,双脚落地的感觉,让他感到踏实、亲近。这也是他为什么总是很早就来坐茶馆的原因。

李大成久久地站在桥上,嘴里拗着那根须臾不离的玉石烟嘴的三寸长烟杆,一边吧嗒着叶子烟,一边眯缝起老眼,披着这最后一线夜幕,很惬意地朝四下眺望。猛地,他的目光接触到那座在公园深处平地矗立,剑一般高指向云天的辛亥秋保路死事纪念碑时,不知为什么,思绪一下跳到了辛亥年间,在四川各地兴起的如火如荼的保路运动;思绪再一跳,跳到了抗日前线,跳到了儿子身上。儿子少昆就在前线!虽然儿子在孙震将军身边当副官,没有上杀敌第一线,但他却一下子感受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那场战争的惨烈。思想上涌现出他最近听来的,或是从报上看到的那些对川军作战状况的描绘。

想到这些,他在心中涌起一分自豪的同时,也有了更多的牵挂。为了转移这种牵肠挂肚,他走下了长虹卧波般的拱背石桥,来在可园。茶馆里清风雅静,在最后一线夜幕的**漾中,那些司空见惯的茶桌、竹椅,如同往常一样,在无声地对着他笑。而在茶馆深处,从老虎灶上多个灶洞里探出的一束束通红的火焰,从四面八方,舔着那一只只拄在灶上,被烟薰火燎得成了“黑鸡婆”的大茶壶。茶壶里的水,有的开了,散发出一种只有老茶客才感觉得出来的家园气息。那些从多个灶洞里探出的一束束通红的火焰,就像是一个个波动的红宝石,好看极了。

朦胧的夜色中,烧火的驼背张老汉,在老虎灶前忙着。

沿袭平时的习惯,李老太爷往茶桌前一坐,咳了两声,表示他来了。

“李老太爷,这么早?”驼背张老汉知道谁来了。

“哎,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

“王二,快给李老太爷泡茶!”

经驼背张老汉这一声吆喝,穿一件一裹圆长袍的王二,不知从哪里梭了出来,顺手从老虎灶上提起一只水已经开了的“黑鸡婆”,一手揉着眼睛,一边过来给李老太爷泡茶,王二似乎还没有睡醒。

“王二,昨晚黑,梦到啥子好事了吗?”看王二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李老太爷逗他。

“我们这些人,有啥子好事嘛!”茶馆里还没有大批上客,反正觉也睡不成了,王二掺了茶后,将大茶壶往旁边茶桌上一拄,陪李老太爷说话。

“你娃肯定是昨晚黑梦到整酒(结婚)的好事了,而且,还跑马(遗精)了是不是,老实交待!”

“你老人家咋晓得喃?”王二很吃惊,眼睛都瞪大了。这是个刚从农村出来不久的小青年,人很老实,抖了一句瓜话,他被李老太爷诈出来了。

“我会算。”李老太爷很开心,仰起头来嗬嗬笑,露出一口因为长年烟酒不断,焦黄的牙齿。

“整啥子酒啊,钱都没有挣到,你老人家莫拿我涮坛子(开玩笑)!”

就在李老太爷做出摸钱的样子时,“王二!”驼背张老汉在里间打了招呼:“不要收钱哈!老板说过,李老太爷的儿是抗日英雄,要优待,不收茶钱。李老太爷啥时来,啥时上好茶!”

“晓得。”

“那咋个要得、那咋个要得!”李老太爷非常自豪,喜笑颜开,客气两句。这时,又有人进来了,王二提着“黑鸡婆”一溜风过去给新来的茶客泡茶。

李老太爷的叶子烟抽够了,这就将脚一跷,右腿架在左腿上,将手中的那只三寸长的叶子烟杆在鸡婆棉鞋底上磕磕,磕掉了烟锅巴,再将烟杆顺手放在桌上,一手端起茶碗,另一手揭开茶盖,推推茶汤,眼睛一闭,开始韵茶。

“嗨,真资格的河水香茶。”李老太爷很肯定地说。

“是河水香茶。”刚进来的那个茶客立即这样应和:“嗬,是你老人家嗦,我还没有看清楚。你老人家是行家,当然一下就能品尝出真假。”进来的茶客趁机恭维。

四川的盖碗茶,泡茶有个讲究:这就是茶好不如水好。那个时候,成都还没有自来水厂,好些人家,家中都有井,而有钱人家,井水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吃的,他们要买河水吃。最好是买流过成都的锦江水吃,而且,最好又是吃江心中的水。这就应运而生有专门的挑水人。而成都几乎所有的茶馆,门外都挂有“河水香茶”牌子,用水讲究的茶馆还备有自己专门去锦江拉水的大车。标傍是一回事,其实,这些茶馆用的是不是活水,又是另一回事。少城公园里的这三家茶馆,用的锦江水,则是不用怀疑的,自然,茶资也相对高。

渐渐地,可园茶馆里的茶客多了起来,也热闹起来。到天光大亮时,可园茶馆里已是座无虚席,各种小贩穿梭其间,这就到了茶馆一天中的鼎盛时期。

“黄糕、黄糕,才出笼的黄糕!”

“花生米,过挑过选的八号花生米!”

“擦皮鞋、擦皮鞋!”

“掏耳屎、掏耳屎!”……

四川茶馆素常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遍及四川城乡的茶馆,某种意义上,就是一个个小社会。在茶馆里,除了吃茶,还可以听戏,聚会,谈生意,相亲等等;此外,邻里吵架,家人角孽而需要人调解种种,都可以在茶馆内完成。人在茶馆,可以整天足不出户,有吃有喝有看有玩。茶馆还可以帮茶客叫外快,熬药,炖肉……无所不能。

杂声盈耳中,这就到了吃早饭的时候。这天,多日阴沉着脸的天上出了太阳,是成都冬天那种昏昏太阳。这已经是很难得了。在四川盆地,尤其是成都平原,一入冬,天气就阴,雾也多,铅灰色的云团压得很低,就像是从一床老棉絮里扯出的绵绵不绝的又黑又潮的棉絮,光线也暗。难怪有句老话叫“蜀犬吠日”。在蜀中漫长的冬天,那些狗们见惯的是灰雾蒙蒙的天,猛然见到一轮又圆又红的太阳,当头挂在天上,根本不认识这是何物,不大惊小怪吠日才怪呢!

卖报的来了。这段时间,成都各报都以大量篇幅报道徐州一带战事,而那一带,正是川军二十二集团军参战的地方。因此,人们格外关心,报卖得很快。李老太爷当仁不让地买了一张《新新新闻》。可惜忘了带老光眼镜,只能看看大标题。这时,“赞翎子”黄三伯,在众多的茶客中发现了李老太爷,兴致勃勃找上来了。四川话中的“赞翎子”,就是爱管闲事,没事找事的意思。

“咦,李老太爷不是在这里嘛!”赞翎子黄三伯像发现了新大陆似地,以一副奇货可居的样子对大家说 :“大家何必闷起脑壳在这里看报嘛,李老太爷的公子,李少昆是二十二集团军总司令孙德操将军的贴身副官,了得!不如请李老太爷给我们随便摆一摆,不都比看报强一万倍?!人家李老太爷有内部消息……”

赞翎子黄三伯的这一提议,立刻提醒了看报的茶客们,大家如梦方醒,纷纷响应:

“嗨,看我们这些人的眼睛啊,大英雄的老太爷在这里我们都没有看见!”

“要得,要得!请李老太爷坐到中间来,王二,重新给老太爷泡茶,泡最好的茶!”……

立刻,就像过后多少年出现的追星族一样。可园中这些大都是有身份的人们,立刻纷纷站起,欠身让坐。他们让李老太爷坐到中间最引人注目的位置上,又让王二给老太爷重新泡了茶……只听桌子、椅子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李老太爷已经重新入座,座无虚席的茶客们,众星捧月似的将他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这时李大成李老太爷最受用的时候。他学着说书人的样子,拉开架势,说是:“要得嘛!”这就开始做过场。先是抽烟,他刚刚把一节黄金杠色的叶子烟栽在铜烟斗上,已经有人“啪!”地一声用打火机打燃火,弯腰,殷勤将一簇蓝色的火焰送上,他点上火抽了烟,又端起茶碗,眯起老眼韵茶润嗓……在千人百众的注视等待中,原先闹哄哄的可园茶馆,这会儿非常安静,人们全都看着他,凝神屏息,等他开讲。而茶馆外,那些挂在树枝上的鸟笼里的鸟儿,却沉浸在它们的世界里,在清脆婉转的鸣唱。

“抗日必胜!”那是一只画眉发出的声音。而与之相对的另一个鸟笼里,一只全身漆黑,红红的细腿,黄黄的嘴壳,在鸟笼里跳来跳去的八哥却发出这样的回应:“丫头,倒茶!”

如此的鸟趣!如果在平时,肯定有些人哄地一声就笑了,有人就去逗鸟、评鸟去了。然而今天,却是波澜不惊,无论什么都转移不了注意力。大家围着李老太爷,目不转睛,等着他说下文,摆摆大家不知晓的龙门阵。

李老太爷抠够了架子,这才说:“俗话说,两国交兵,先看主将。”模仿着说书人的口气,他说:“我就先给大家讲几则刘湘刘主席,刘甫澄将军生前的故事,要不要得?”这里,他强调了一个先字。

“要得。”异口同声。

“话说。”乡下讲书的人总是先来个“话说”,李老太爷这也就来个依葫芦画瓢:“刘湘小时家穷,他八九岁时,读书很用心,白天读,晚黑也读。他父母一是心痛油,二是怕他经常熬夜身体受不了,因此,以后晚黑就不准他点灯读书了。刘湘这就到月亮坝里读。父母怕他整坏了眼睛,也不准,他就睡在**,将白天读过的书进行背,默。有时默到精彩处不禁大声。人常说,吃鸦片烟要上瘾,殊不知读书也要上瘾。他父母不懂,以为刘湘得了啥子癔病,这就叫安仁镇场口上的算命匠余瞎子给小刘湘算了一命。瞎子东捂西指,说是刘湘犯了夜马星,又说小刘湘得罪了孔圣人,给他画了一道符,叫他妈做个小包将符包起,戴在小刘湘胸前。小刘湘懂事,从此后睡在**默书再也不出声,大长了学问,不然以后,他咋个成得了大事!

“刘湘年幼读私塾,1904年考入大邑县立高等小学堂。1906年,四川弁目队招生,不满17岁的刘湘投笔从戎,背着家人到雅安应考,被录取,次年4月进入四川陆军讲习所,1908年转入四川陆军速成学堂,1909年毕业。

“读军校时的刘湘不显山不露水,埋头上课,对老师有礼,对同学谦虚,喜欢唱军歌。他下眼皮有疾且久治不愈,经常都是半睁半闭的,就像瞌睡没有睡醒,有些同学戏称他为刘瞎子。他对老师很好,喜欢给老师跑腿打杂,人很勤快,又热心公务,很受老师喜欢。比如,队官喜欢吃鳝鱼,他去买回鳝鱼剐给队官吃,剐又剐不来,弄得一手都是伤都是血,让队官对他大生好感。

“刘湘块头大,为人罕言寡语,说一口大邑苕话(四川话,土的意思),有些家里有钱的同学瞧不起他,认为他‘瓜眉瓜眼’的。而同学中,有一个人对他特别好,这个人叫刘炳勋(字佛澄)。刘佛澄是成都人,他的父亲当过原清朝八旗军驻成都的军官,很有些见识。见到刘湘后,刘佛澄的父亲一眼就看出刘湘不是凡人,要儿子同刘湘深交,平时星期天,让儿子约刘湘去他家吃饭,还不时给予些钱财资助。以后刘湘发了,知恩图报,很对得起刘佛澄,让他在麾下任21军的机枪司令……”

事情确实是这样。就在刘湘已经展露头角之时,好些外国观察家也还没有看出刘湘的过人处,他们在报上撰文评论刘湘“显得极为平淡无奇,甚至萎靡不振。”有个日本观察家,当时向他的政府报告:“尽管刘湘看起来脾气很好而且通情达理,但是既无性格,又无才气……”但是,外国人中也有目光敏锐的。英国人托勒就慧眼识英雄,他发现刘湘是个潜藏不露的人,1921年,他在向他的政府报告中如此说:“刘湘给人的印象并不才华出众,在交谈中甚至显得反应迟钝……但他那种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的权谋之术叫人永远难忘。他是一个胸有城府的人。”

刘湘又是一个很重亲情的人。比如,他的幺爸刘文辉,与邓锡侯、田颂尧一起从保定军校毕业后,前程远不如邓、田。正在刘文辉四顾茫然之时,1921年,刘湘先是将幺爸揽了过来,让刘文辉在其麾下当独立师的师长,扶上马后,又再送一程。过后的刘幺爸,权力达到了权立顶峰,不仅有军权,还兼了四川省政府主席。这就打刘湘的翻天印,爆发了“二刘”决战。

李大成李老太爷,用说书人的语气,讲到那次大战中一段精彩华章。

“话说刘文辉花钱从日本买回来的从上海起运,装了二十只大船的东洋军火,被刘甫澄和他手下师长王陵基王灵官打来吃起了。刘自乾忧心如焚,手段使尽,却要不回来,气惨了,这就一不做二不休,派人到重庆去刺杀刘湘。

“民国十九年双十节,这天重庆人山人海,热闹非常。独占重庆的四川军务督办兼国民政府21军军长刘湘,这天上午去参加了庆祝会回转时,有几个混在人群中的杀手趁机向他开枪,只听乒乒声中,刘湘应声而倒。与此同时,刘湘训练有素的卫兵像猛虎擒羊似地从四面八方一涌而上,拿住了杀手,共四个人。其中一个一脸络腮胡子的大汉,是个头儿,他被拿住时仰天大笑,哈哈,我死不足惜!刘(文辉)主席的仇终于报了。

“下午,在重庆李子巷21军军部的审讯室里,当络腮胡大汉被提上来时,只见端坐堂上的不是刘湘是谁?络腮胡惊了,怎么甫帅还活着?他以为刘湘必死无疑,明明上午看到刘湘是枪响人倒的嘛!坐在刘湘旁边的刘神仙笑说,你感到奇怪是吧?实话告诉你,我们甫帅是天上的武曲星下凡,没有人能杀得了甫帅。刘湘后来将络腮胡等四人放了,每人还发给银元一百块,让他们带一封信回成都给他幺爸刘文辉。信中说,幺爸,你派人来杀我,可是事与愿违。现在我将他们放回,希望你不要因为他们没有完成任务而加害他们。如果此事是因为你武器被扣而起,那就实在对不起得很,你要报仇,我们战场上见!

“接着,刘文辉又派了一个手段很高的刺客潜入重庆李子坝21军军部刺杀刘湘,关键时刻,被刘湘手下第一武艺高强的镖师武七识破,捉拿了刺客,让刘文辉最后的希望成了泡影,让刘文辉的羊儿疯(医学上称为癫痫)都气翻了。”……

讲到茶客们最为津津乐道的刘湘的婚姻了。

“刘湘19岁时,家人作主,让他同本县苏场一个普通的周姓农家女子结了婚,岳父大人是农民兼乡村栽缝。这女子初时没有名字,刘周书是嫁过来后,刘湘给她取的。

“因为刘湘在外带兵打仗,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大事小事都是刘周书一人操持。刘周书非常勤快节俭,做活路起早摸黑,这样一来,风里来雨里去,虽然刘周书长得不错,五官端正,高高大大,浓眉大眼,但没有文化,时间一长,变得粗枝大叶。刘周书有自知之明,她自愧形秽。她想,看那些有点权势的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而自己的男人当那么大的官,就只有她这么一个黄脸婆。于是,她主动给刘湘提出来,让甫帅在外面找一个漂亮,有文化的女子,说是这样场面上拿得出去,生活上也有人照顾。可是,刘湘不同意。

“有次刘周书从大邑安仁老家到重庆探亲,带去一个年方二八,清俊可人的女子,说是她的远房表妹,刘湘也没有在意。当天晚上,刘湘在寝室里看文件,看得很晚,要睡时才发现妻子不在,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羞羞搭搭坐在**。刘湘一惊,心中明白了几分,问姑娘怎么一回事?姑娘说,她是夫人找来照顾甫帅生活的……刘湘完全明白了,问了姑娘的身世。姑娘确实是妻子的远房表妹,在成都的四川大学读预科。刘湘不为心动,将姑娘送了出去,刚刚返身,发妻刘周书已经进来,哭成了泪人……”

如果是往常,大家听到这些,会觉得特别够味,如醉如痴。比听扬琴大师贾瞎子来可园弹洋琴还好听;比清音大师李月秋来,用她甜美的哈哈调唱清音,翻了一层又一层还提神;比看川剧名角陈书舫来跑场,演出她的拿手好戏《秋江》还过瘾……然而今天,他们的心情不一样了,因为月前,甫帅在武汉万国医院惨死。大家听到这里,不禁抚今追昔,不胜唏嘘。

大批日本飞机,就在这时突然飞临成都上空,进行偷袭轰炸的。

在清亮的光照中,蔡桂花抱着“狗娃”,一路逗笑着,进了少城公园,她是来请老人家回去吃早饭的。这是上午十时左右。站在那座跨在金河上,长虹卧波般的拱背石拱桥上,她听见了远方传来一阵嗡嗡的、从未听过的声音。

嗡嗡嗡!这声音很奇怪,由远及近,低沉而轰鸣,让人瘆得慌。她不由得抬起头来,循声看去,这一看就惊了。这是些什么东西?它们一下子从远方低暗的云层里钻了出来,密密麻麻地贴着云层飞了过来。这时,公园里,好些人也闻声跑出来看,边看边指点着议论,平时清幽的公园里,不知怎么一下子钻出了那么多人,人们全都站在明处,抬起头来,指点着,议论着,像是一群被捏着颈子的鹅,就像在看西洋镜似的。

“咦,这些是啥东西,咋个怪头怪脑的?黄身身,红翅膀,像它妈个油蚱蜢,飞得飞快!

“劲仗,把天都遮了一半”……

有看过飞机的人,当即指出:“这是飞机!”却又边看边摇头议论:“飞机咋是这个样子喃……”

成都是个内陆城市,在这之前,好些人根本没见过飞机。六年前,在省门之战,又称成都巷战中,刘湘因为支持29军军长田颂尧同他的幺爸刘文辉进行争夺战,派了几架老掉牙的双翼黄翅膀飞机从重庆飞来成都支持田颂尧,对他的幺爸,时为四川省政府主席兼国民政府24军军长的对手刘文辉示威。那几架老掉牙的黄翅膀飞机在空中旋了几圈,而就这景致,也是只有少数人看到了,觉得稀奇得了不得。当时,整个四川,就只有刘湘才有那几架德国造双翼黄翅膀飞机。

因此,在这个上午,许多成都人,包括这时站在少城公园里的人,才第一次见识了飞机,大都感到好奇。纵然知道这些东西是飞机,有见识的人,也不知道这些‘黄身身,红翅膀,像它妈个油蚱蜢,飞得飞快’的东西,是本日人的轰炸机,不知道它们是来轰炸成都的,当然更不知道这些东西的厉害。

这些突如其来的飞物,自然更是引起了蔡桂花抱在怀中的聪明伶俐的狗娃高度的兴趣和注意。

“马马(妈妈)!”蔡桂花抱在怀中的狗娃,才会说话,吐字不清,他用一双儿童的清澈无邪的眼光看着天上那一群突然而致的怪东西,用一双小手指点着,稚声稚气地自我判断道:“马马(妈妈)快看,天上飞来好多好多的黑蚂蚁。”

而这时,黑压压的大批日军飞机已经飞临成都上空。它们分成几个波次,第一波次的大批日机,将机头往下一按,开始了俯冲,投弹,扫射。

“快看,快看,飞机屙屎了!”公园里,有些半大子娃娃,不知厉害,高兴得跳起来,拍着手,很是兴奋。

“轰!”随着第一颗重磅炸弹在远远的城东一带爆炸,墙倾屋倒间,“飞机屙的屎”紧接着一排排落下来。一时间黑烟四起、火光冲天。而在冲天而起的阵阵浓烟烈火中裹着人们的残肢断臂、断垣残壁,声声惨叫,连脚下的大地都在剧烈颤抖。第二波次的飞机,又一下子过来了。这就看得更清了。俯冲投弹的日本轰炸机非常疯狂,它们根本就不需要战斗机保护,飞得很低,以至让机身贴着民房呼啸而去,机翼上两团红膏药似的日本旗,就像是两团浓浓的马上要滴下来的血,甚至连坐在机舱里,穿着皮夹克飞行服,戴着飞行帽,一脸残忍骄横的日本飞行员狰狞的面貌都看得清。

“咚、咚、咚!”与此同时,城里的这里那里,这边那边,响起了稀稀疏疏的高射炮声。然而,这些高射炮声太微弱了,高射炮太少了,很快就被日本轰炸机消灭、覆盖了。

梭、梭!不断的有照明弹,从城市的这里那里射向空中,白惨惨地挂在天上,这是地上的奸细在给天上的日本飞机指示投弹目标。

顷刻间,就在一批日本轰炸机朝少城公园席卷而来时,正在兴头上中止了的讲说的李老太爷,也随着开了闸似的人流涌出了可园茶馆。

日本轰炸机群已经呼啸着轰炸过来了。在轰、轰的爆炸声中,一时,公园里墙倒、树折、人死。李老太爷一下就看到了站在离自己不远处的拱背桥上,怀中抱着狗娃,已经吓傻了媳妇蔡桂花。

“危险!”李老太爷挥着手,大声喊:“桂花,快、快!快躲到桥洞下去……”说时,没命地朝吓傻了的蔡桂花跑去。而就在这时,一颗从天而降的重磅炸弹,像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不偏不依地落在了李老太爷面前,轰地一声爆炸开来,李老太爷立刻化成了一团血雾,随着一股蘑菇似的黑烟,冲天而去。

蔡桂花毕竟年轻机灵,手脚麻利,就在一架日本飞机向她俯冲投弹时,她抱着孩子,下意识地朝拱背桥下一跳一躲,冬天的金河水很浅。她躲过了一劫。这一波轰炸过去后,差点吓掉了魂的蔡桂花抱着孩子钻出桥洞,上岸举目一看,天呀!她差点昏厥过去。往日清幽可人,移步换景的成都少城公园,这时到哪里去了?少城公园简直变成了一座屠宰场,成了人间地狱。公园里,到处都是弹坑、废墟,到处都在燃烧,到处都是残垣断壁。更可怕的是,树枝上、墙壁间,不是挂着人的残肢断臂,就是溅到墙壁上去粘起的血肉、头发。有的人受了伤,丢了一只手,或是丢了一条腿,或是炸瞎了一只眼睛……有些人在痛苦地跑、跳,惨叫或是嚎啕大哭。有的人在泣血地呼喊,四处寻找自己的亲人。有的人吓疯了,披头散发四处乱跑。

手中的孩子怎么没有动静了呢?出于母亲的本能,蔡桂花赶紧将怀中的孩子抱得更紧些,低头一看,一块锋利的犁铧似的弹片,已经深深地嵌进了孩子的后脑。孩子已经死了。一弯蚯蚓似的血,已经在孩子的后脑勺上凝固,好像打了一个重重的问号。孩子很乖,很懂事,似乎深怕吓住了妈妈,狗娃死得无声无息。年轻的母亲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乖乖,你快醒醒,不要吓妈妈!”她失声地惊叫起来。可是,可爱的狗娃不会醒来了。蔡桂花用双手将孩子抱得紧紧的,似乎深怕一松手,孩子就会从她的怀抱里失去。她下意识地望过去。刚才,就是刚才,狗娃他爷爷没命地向他们跑来的地方,出现了一个深坑。而就在深坑旁边,一棵被炸得东倒西歪的粗壮的桉树上,挂着一只手,还有一角血衣,那分明都是狗娃爷爷的。她认得很清楚,狗娃爷爷的那只手,幺指拇少了半截。那是狗娃爷爷年轻时铡猪草,一次送草时不小心铡断的。那只少了半截幺指拇的手,在陡然而起的寒风中,挂在树枝上,朝他们母子一摇一摇的,似乎在给他们打招呼,要他们快躲警报,又好像在无声地述说着什么,交待着什么,其状很惨。

蔡桂花经受不起这样接踵而至的打击,惨叫一声,头晕眼花,当即昏倒在地。她是被随后赶来公园的救护队送往医院的。

史载:那天前来轰炸成都的日本飞机,是从山西运城机场和从停泊在我国东海海面上的日本主力航空母舰“龙骧”号上分别起飞的,共108架。飞临成都上空后,分三个波次对成都进行大轰炸,重点是少城公园和闹市区盐市口、春熙路一带。炸后初步清查的结果是,炸死575人,炸伤632人,毁坏房屋3585间。轰炸时,繁华的街上全是混乱逃窜的人群,卖烟的、卖凉粉的、卖锅魁的……纷纷丢下摊子没命奔跑,地上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城市一片混乱,房屋成片地轰然倒下。树上、房屋的残垣断壁上挂着被炸飞的残肢,鲜血染红了多条马路,多条大街。多片住宅区顿时变成了废墟。此外,这批日军轰炸机群还顺带对成都周边的绵阳、宜宾、乐山、自贡等地市进行了大肆轰炸。造成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