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擦黑,李少昆骑着一辆被人们称作“洋马”的英国“三枪”牌自行车,离开41军军部,赶回家去。
明天就要随二十二集团军副总司令兼41军军长孙震将军出征了。今天忙了一个整天。晚来,孙震要他快回家去同家人团聚团聚,明天一早动身。这让李副官心中感慨莫名,孙震将军是个很体恤下属的长官。
骑车经过皇城时,一轮明月正从那座备极辉煌,极像北京天安门的皇城的城楼上冉冉升起,明月在蓉城秋夜那片钢蓝色的天幕上缓缓巡行,很美。皎洁的月光洒在红柱绿瓦的巍峨城楼上,洒在皇城后面那片墨染似的楠木林里,像是一幅恬靜的水墨画。然而,静中也有动的。那些归巢不久的白鹤,在城楼后林间跳起雪白的舞蹈,这就显出一分别样的韵致。再看极像北京天安门广场的皇城坝的两边,那些鳞次栉比的馆子、店铺都是回民开的。这时,这些馆子、店铺渐次亮起了灯,电石灯、煤油灯……林林总总,灯光晕黄。正在上客,幺师站在铺面外,高声延客入内。空气里弥漫着红锅馆子炒回锅肉,炝宫保肉丁的香味,间杂白面馆子打锅魅的梆梆声,甩三大炮的当当声……这一切,构成了这座远离战火纷扰的大后方西南名城特有的、畸形的繁荣。然而,对于李少昆来说,这些司空见惯,熟视无睹的情景,今天却不同了。所有这些,今天在他眼中都有一种别样的色彩、让他特别感到温暖,难分难舍。
于是,在进少城之前,他特意下了车子,站在西御街口,将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切看了好一会,才又上车进了少城。过了西御街,就进了习惯意义上的少城。这里原先有一段城墙,将少城与大城隔开。辛亥革命前,少城是一座专供满人居往的城中城,是上等人居住区,相当于上海外国人的租界。辛亥革命后,清朝被推翻,这一段城墙被拆除,但是,少城还是少城。不过,居住在这里面的人却变了。变成了新贵们的集中住宅区,纵然不是新贵,能忝居此地的,大小也是有点身份的。总之,得有钱。他家住少城柿子巷,那是一条很幽静的街巷。
一入少城,一种令人舒爽的,绝不同于一般的气息扑面而来。宽阔整洁的街道,街道两边绿树成荫。贴少城公园一方,一条流水淙淙的金河,在静夜中轻轻流淌,夜空中飘散着成都的市花芙蓉花的香味。少城,非常的美丽清幽,像一个娴静绝美的处子。这里的街道名字大都很有考究、几乎每一个街道的名字,都有一个历史故事,一段历史的沧桑,什么祠堂街、包家巷、仁厚街、实业街等等。而在宽阔整洁,纵横交错而有序的大街之后,就是片片的居住区。这些居民区,成都人叫巷子,北京人叫胡同。大都整洁幽静,街巷两边排立的不是公馆,就是独院。家家门前有树,院中有花;家家相依相偎,又相互独立,自成天地。
祠堂街到了。这条街是条文化街,书报店一家挨着一家。书报店里,晕黄的灯光下,买书读报的人很多,络绎不绝,这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成都这座历史文化名城浓郁的文化气息。在少城书店对面,排排合抱的巨树浓荫后,是少城公园。这时的少城公园躺在夜的深处,能见到那座在夜的深处,剑一般拔地而起,高指向云天的“辛亥秋保路死事纪念碑”威风凛凛的剪影。那年,成都巷战中,在成都恶名昭著的刘文辉的义子,24军独立旅旅长石少武,被王铭章的部下抓住,就是被吊死在公园深处的纪念碑下的。
过万春园戏院时,只听高亢的帮腔声,间杂着铿锵的锣鼓声,扬悠的胡琴声,在这美妙的秋夜中,时断时续,发人思绪。戏院里这晚在上演川戏《水漫金山》。
到家了,他轻轻推开门,将“洋马”推进去,小院里月华如水,很靜。他在将“洋马”轻轻架起时,从垂挂在堂屋门前的那一领青篾细竹精编的熊猫戏竹图案的门帘中望去,屋时点的是电灯。乳白色的灯光下,父亲一个人坐在堂屋里那张八仙桌前,埋着头,一边在专心裹烟,一边抽烟,显得有些孤独。父亲那根须臾不离的,一头是玉石烟嘴,一头是铜烟斗的三寸烟杆上,总是栽着一棵叶子烟在吧嗒。这是老父亲留给他的固定形象。屋后厨房里不时传出轻微的锅铲碰撞声,空气中时时弥漫出菜香味,不用说,妻子蔡桂花正在厨房里忙着。狗娃不在,显然已经睡了。全家人都在等他回来。这是一个多么温韾的四口之家,多么温韾的秋夜。
“爹!”门帘一掀,地板咚地一声,他进了堂屋。
“才回来!”爹头都不抬。
“有事。这还算是早的了。”他回答爹时,转身将背在身上的那支驳壳枪挂在墙壁上。这种枪是德国造20响,人称手提机关枪,枪把上飘着一绺红缨。他转过身来,坐在爹对面的条凳上,随手将衣领上风纪扣一松。这就看清了,李少昆不到三十岁,个子不高,长得精精瘦瘦的,五官清楚,眼睛有神,肤黑,手关节粗大,一看就是劳动人民出生。
父亲嘴上吧嗒着烟,手上继续裹着烟卷。父亲将裹好的一支支烟卷,放在一边,摆成排,黄金杠色的,很好看。他看过邓锡侯抽的那种花高价买来的老炮筒似的古巴哈尔那雪茄,与父亲裹的这种叶子烟卷很像,他曾经找过一支来给父亲抽。父亲抽了几口就扔了,说古巴哈尔那雪茄,比他用家乡叶子烟裹成的烟卷味道差远了,吐了两泡口水,连说孬、孬、孬!父亲上省有年,却始终保持着川北乡下老家劳动人民的好些生活习惯,习俗。这之中,有好有坏,好的比如说勤俭,爱劳动。不好的,比如随地吐痰,还有好些旧观念。
“狗娃呢?”他坐下第一句话总是问儿子。他们父子都是世代单传,“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重男轻女的时代,他家狗娃的到来,自然金贵。
“睡了。这娃娃乖!”爹说时,一笑,香烟缭绕中,爹那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幸福、满足。爹的年龄并不很大,也就是六十多岁,可是看起来却显得相当苍老,一脸的皱纹像乡下老家数不清的沟沟壑壑,这是过去艰苦生活留下的痕迹。李少昆动手帮爹裹起烟来。劳动人民家出生的人就这样,什么时候都是闲不住,家乡这种烟叶晒干后,裹时,给喷点水,在桌上展开,一匹匹又大又薄,金黄锃亮,像是高明的金匠精心敲打出来的金箔,透着一股绵劲,散发着一股焦辣的芳香。爹的手,别看粗糙却很巧。这会儿,父子两都埋着头裹烟,好像没有话说。好像这些天来,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完,又好像要说的话很多,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有一种淡淡的离愁别绪。小院里,秋虫鸣唱,此起彼伏,带着钢声。
“明天就走?”父亲终于问了。
“是,明天就走。”
“啥时候走?”
“一早就走。桂花还在忙?”他问到了妻。
“嗯。”爹点点头:“我说去帮他,她说马上就好,她让我坐着等你回来,她让我们父子俩好好摆摆龙门阵,这个桂花,年龄不大,就是懂事,贤惠!”爹的语气赞叹有加。
“何必呢!”李少昆吁叹:“我早说过,如果你们实在要给我饯行,就去隔壁鸿宾楼包一席,又不是没有钱。何必淘这个神,都忙好多天了!”李少昆知道,为了这顿饭,老父亲和妻子从筹备到动手,是如何地忙碌忙累。如果去隔壁鸿宾楼包一席,连碗都不用洗,多省事。可他们省俭惯了,舍不得乱花一分钱。家里原先请过一个女佣,那是桂花生狗娃时,请的帮手,过后,桂花将女佣辞了,家务事那么多,处处自己动手。他说这话,明显是心疼妻子。
“你说的啥子话?”老父亲当即教训儿子:“老话说得好,攒钱犹如针挑土,花钱犹如水推沙。狗娃还那么小,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得很,你不要大手大脚,有你娃娃喊皇天的时候!”
“我到灶下去看看,看桂花有没有啥事要我帮忙的?”回到家,一时不见妻,他就想。况且,这会儿心情更是不同,想到明天一早就要走了,真是分分秒秒都要珍惜。
“好,去吧!”爹嘴上吧嗒着烟,手上裹着烟。
“桂花!”穿过客厅,李少昆人没有到,声音到了:“我回来了,有没有啥事要我帮忙的?”他的声音是欢快的,也是急切的。
“你帮得到我啥子忙,你来帮忙,只能越帮越忙!”正在灶上忙着的蔡桂花,回头看看丈夫,看得很深,又粲然一笑。就这一笑,让李少昆顿时有了感觉。她正在案板弄一条鲤鱼:“这是爹今天早上专门去青石桥给你买的,不大不小,一斤多重,正好,新鲜。爹说你最爱吃我做的糖醋豆瓣鱼。”蔡桂花是个颇有些姿色的少妇,二十来岁,比李少昆小十来岁,高高的个子,比李少昆还要高一些,走路轻盈。黑亮的头发,大大的眼睛,漂亮的五官,鹅蛋形的脸庞,眉毛和眼睛长得特别好,真像是古诗上说的,眉似远山含情,目似水波回环。这个晚上,为了做事方便,她在细腰上拴了一根家织蓝布围腰,这一来,就清水出芙蓉,更是勾勒出了她的好身材,真个是细腰**肥臀。进城已经有年的她,勤快贤淑,是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人见人爱的少妇,难怪李少昆一回家就找她、寻她。
“哎呀,不简单呢,弄这么多菜!”在年轻貌美又贤惠的妻面前,少昆一下就放开了。他伸手在酥肉碗里抓了一砣炸得黄焦焦,香喷喷的酥肉放进嘴里,啧啧有声地吃道:“好香!”
“你出去赔爹摆一会龙门阵嘛,我马上就把下酒菜给你们摆出来。”
“我就不走,我来帮你烧火!”李少昆说时坐到灶前的矮凳上,拿着火钳,往灶里夹柴。
“你烧不来火,你总是把柴加得太满。”
“哪个说我烧不来火!”李少昆说时,又往灶里加了一根柴,灶房里立刻烟雾腾腾。
“我说你烧不来火你还不信!”桂花咳了两声,嗔怪地朝男人一笑,说时去到灶下,弯腰从他手上拿过火钳,从灶洞里退了两根柴,火立刻就燃正了。她笑着拉起丈夫,要推他出去。他站了起来,却伸出双手,一下将妻子满满当当地搂在怀里,两人穿得都薄,一切都感觉得到。
桂花触电似地一抖一愣,不过,她很快清醒过来,架势推他,像哄小孩似的哄他:“听话!这不是时候,谨防爹撞进来看到,这成啥话!”
“那一会,嗯?”
“一会儿就一会儿嘛!”哄走了丈夫,桂花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她开始给他们拼下酒菜。
他们这段幸福的姻缘,是遇然,也是必然。两家原本是川北乡下老家的邻居,她家的情况要好得多,至低限度吃饭不成问题。少昆家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少昆的母亲死得又早,怕娶个后娘对少昆不好,少昆的父亲李大成从此没有再娶,又当妈又当爹地拉扯儿子成人。李大成小时读过几天私塾,亲近文化,敬惜字纸,有时间爱进茶馆,爱听说书的,见识比一般的种田人高明得多。李大成原是要咬着牙坚持供儿子读书读下去的,因为他知道,读书可以改变命运。“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这些话,他是理解并记得很清的。可是,就在李大成好不容易将儿子供到初中,准备咬着牙再供下去时,16岁的少昆却再也不肯读书,吃粮投军去了。
少昆之所以要去吃粮投军,一是见父亲背朝黄土面朝天,汗珠八瓣地劳作,供他读书太辛苦,更主要的是现实教育了他。当时四川各地军阀当道,土匪横行,在他们老家,一个乡长、保长都霸道得不行,连走路都像螃蟹,横起走。县大老爷更是简直就是天高皇帝远的土皇帝。可是,这些乡长、保长、县长什么的,见到当兵的,哪怕就是一个连、排长,马上就从老子变成了儿子、孙子。这让少昆对当兵的艳羡不己。恰好那年,踞川北一带的田颂尧的29军在县里扯起招兵旗,李少昆就顺理成章地吃粮投军去了。在部队,李少昆有文化,人机灵,优点很多,很快就上去了。他先是给王铭章师长当副官,后来被孙震看中,成了孙震将军的副官,军衔少校。这在当地就不得了了,简直就是鲤鱼跳过了龙门。李家小子在当地成了名人,他由一条原先任人宰割的鲤鱼变成了腾云驾雾的蛟龙。
李少昆有了第一次的探亲假。回到家来,这才发现,原先隔壁那个扎翘毛根,用砣子(拳头)揩鼻涕的小黄毛丫头,蔡家幺妹蔡桂花,已经长成了二八佳人,正在县上读中学。也巧,这时的蔡家苦恼至极,正有一道迈不过的坎。原来,在县中读书的蔡幺妹被乡长发现了,紧追不舍。乡长快五十岁了,家中早已是儿大女成人,但乡长喜欢老牛吃嫩草,是个寻花问柳的老手。一般的女子,乡长在他管辖的范围内,只要能过过手也就行了。可蔡幺妹长得太好,让乡长一看眼都大了,疑为仙人,从此饭吃不香,觉睡不好,下决心要把蔡幺妹搞到手,不是短期的搞,而是长久的搞,讨为自己的二房。蔡家不肯,乡长这就死缠滥打,威胁利诱,纠缠如毒蛇。
隔壁蔡家老两口一下想到了回家探亲的少校副官李少昆,正好李少昆还没有结婚。而且,李大爸李大成这个独身儿子李少昆,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信得过,虽然人长得不咋的,可比起那个乡长来就是天渊之别了,年岁大个十来岁也没有关系。蔡家老两口这就亲自上门提亲,这还有啥说的,李少昆父子都喜欢,当即定了。乡长这个地头蛇,原来一心以为蔡幺妹是跑不脱他的手板心的,却万万没有想到李少昆回来后横插了这一杠子,这就好比是一只狼,从后面悄悄绕上去,眼看一只肥美鲜香的小羊就要进口了,却横伸过来一只无比坚强有力的手,将就要到口的美味抓了去。乡长虽然又气又急,但也没有办法,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李少昆李副官,了得!人家是省上大名鼎鼎的孙德操孙将军的贴身副官,身上穿的是二尺五(军装),腰杆上别的是硬火(手枪),李少昆一回来,连他的顶头上司联保主任都屁颠屁颠的出来,请李少昆李副官吃了一台油大(宴席),好话说了一箩筐,他一个小小的山区乡长哪敢吆言!在李少昆同蔡幺妹结婚志喜时,乡长还特意送了礼的。有什么办法呢,这就叫此一时彼一时,大丈夫能屈能伸。蔡幺妹搞不到手,乡长这头不要脸的老牛再找别的“嫩草”啃啃就是,当然肯定比蔡幺妹就差了,差就差点了嘛。
在省上安了家后,李少昆将妻子,老父先后接了上来。可是,老农民出身的李大成,刚到成都时闹了好些笑话,呕了好些气。
首先是生活习惯。
上了省的父亲习惯在头上缠一根白帕子,这帕子长及丈余,宽约两尺。在头上一圈圈缠上去,旋得像座山似的。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在四川乡下,一般的平头百姓,只要是成年人,无论男女,几乎每个人头上都缠有这样一根白帕子。当然,夏天除外。这是一种习俗,由来已久。据说,这是当年蜀相诸葛亮死后,蜀中人民在头上都披上这样一根白帕子吊孝,以后沿袭了下来。其实,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有实用性。冬天,帕子缠在头可以保温,男人又可以在头上插些烟杆类小物什,缠在腰上,则可以揣更多的东西。
李少昆给爹说了多次,爹才改为冬天戴一顶少昆给他买的剪绒帽,不再缠白帕子。又如孩子生下来后,按李少昆的意思,要给孩子取个很威风很亮堂的名字,比如“振”呀“刚”呀什么的。可是爹却要沿袭乡下老家的规矩,孩子不到上学的年龄不取官名,爹给孩子取了个很土的小名“狗娃”,意思是,名字越贱越好养。这倒无关大局,李少昆也依了。可是,狗娃得了病,理应赶紧带去看医生,爹却搞些纸飞飞(小纸条),拿到街上去遍街贴,纸飞飞上写的是:“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小儿郎。请君多念念,病去换健康。”遇到这样的情况,少昆就坚决不肯依了。
另外,爹喜欢坐茶馆。成都的茶馆之多,居全省之冠,全国有名。殊不知,成都茶馆里的茶客,是人以群分,哪些茶馆上哪些茶客,有个约定俗成的潜规则。家离少城公园近,爹这就去了少城公园的茶馆。公园里的茶馆有三个:绿荫阁、鹤鸣、可园,一听名字就雅。绿荫阁是文化人打堆的地方,鹤鸣是商贾聚会地,可园里大都是遗老遗少。爹把自己归为老太爷一类,进了可园。在四川,无论城乡,茶馆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先去的替后来者唤茶付钱,当然,这得是熟人,或是有身分的。可爹这一进去,不仅不没有人理他,还受到挖苦,被视为异类。那些身着中式马褂的遗老,泛着白眼,目光透过鸽蛋似的铜边眼镜瞪着他,神情带着相当的鄙屑,意思是:你这个老农民是不是走错地方了!遗少们更是直接指点着他议论:“这个红苕屎都没有屙完的弯脚杆,咋个跑到这里来了?”……让爹差点气炸了,也第一次领教了成都这些舒气(体面)人的厉害。
成都人词汇丰富,善于联想,还不时生创些词汇,比如叫乡下人是“弯脚杆”、“红苕糞都没有屙完”……乡下人从小劳动,肩挑背磨,大都没有长开,成年后,一双腿呈X型,他们就称你是“弯脚杆”。川北山区盛产红苕,少稻谷,白米金贵,“弯脚杆”自然只能吃红苕,他们就说你“红苕糞都没有屙完”。遗老遗少们一个意思:像少城公园可园这样的茶馆,不是你乡下老汉可以随便进,应该进的!
可是,时间一长,可园里的茶客们知道了原来这个一身土气,手上总是拗一根叶子烟杆的“弯脚杆”,竟是堂堂的孙震将军的少校副官、传奇人物李少昆的爹时,态度马上就变了、变得对他热情有加,甚至可以说是殷勤。也不计较他是“弯脚杆了”,也不说他是“红苕糞都没有屙完”了,口口声声尊他为李老太爷。而且,无论早迟,只要他一进可园,马上就有很多舒气人站起来,争为他喊茶、付钱。后来这些人发现,李老太爷还很会摆龙门阵,他的地位就更高了。大家争着同他坐一张茶桌,周围团转的人将他围满,请他摆龙门阵。李大成是个聪明人,知道人这些人想听什么,这就不时讲讲四川上层军界人物真真假假的传闻轶事,大受欢迎,他被众星捧月似的,这就让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因为少昆,老农民出身李大成,不仅在可园站着了脚,而且,名气也越来越大了,另外两家高级茶馆里的高级人物也要过来听他摆门阵,这是多么的光彩啊!一家人在成都立住了脚,而且狗娃也有了,好房子住着,丰衣足食,一家受人尊重,这是多么好的日子啊!本来这样的日子可以顺顺当当过下去的。可是,日本人打来了,家里的生活立刻发生了变化,家里的顶梁柱少昆,明早就要随孙震将军出川抗日去了,这一去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可以想见,此时此刻老农民李大成的心情。这之中有担心、失落;可以想见蔡桂花的心情,也可以想见李少昆的心情。不过,这时他们都竭力压抑着离别前的愁肠别绪,尽量做得高兴一些,淡漠一些,自然一些,尽可能给对方減压。
李少昆回到堂屋坐下,父子俩刚说了几句闲话,桂花给他们上下酒的凉菜来了。八盘八碟,都是川味。有缠丝兔、椒麻鸡,薰卤猪耳朵……酒,上的也是好酒,不仅是唐时宫廷酒:绵州大曲(剑南春),而且是在地下窖了多年的一小坛好酒。这一小坛好酒有些来历。是李少昆出名,当上孙震的副官后,最喜欢喝这种酒的尹老英雄尹昌衡特意送给他的,送时,这坛酒已经窖了多年。少昆平时不喝酒,接到这坛陈年老酒后转送给爹,爹是尹昌衡的崇拜者,舍不得喝,又弄来窖在地下,爹说,这种好酒,窖的时间越长越好。今夜也起出来了。
老人家指了指旁边的坐位,对蔡桂花说:“桂花,你也坐,热菜等一会做来得及,你陪你男人喝点酒,说说话吧!”
“爹,你同少昆先慢慢韵,慢慢摆,我去给你们炒两个热菜马上来。光吃凉菜,容易醉!”知疼知热知冷的桂花说时,顺手提起桌上那一麻褐色的小酒坛,给摆在他们父子二人面前的两个牛眼睛酒杯里依次斟上酒,并不斟得太满,茶七酒八,这是有讲究的。放下小酒坛时,将桌上的八盘八碟顺顺,把少昆平时最爱吃的一盘缠丝兔顺到他面前。夫妻俩对视了一下,虽然只是电光石火地一闪,但那蕴含其中的深情,只有他们两人才解读得清。
在父子俩吱儿咂的饮酒吃菜声中,桂花又下厨房做热菜去了。因为爹最近回过一趟老家,少昆听说老家一带的抗日热情很高,他要爹讲来听听。
“那天我上街赶场。”爹一边饮酒吃菜,一边用他那口有盐有味的川北话,开始了绘声绘色的叙述:“岚山逢场,联保主任的办公室门前和戏楼台口边上,都贴上了红纸告示:‘上峰通知,有志抗日的青年,请到联保主任办公室登记,参加义勇壮丁队。凡18岁以上青年,身体健康,有一定文化,愿意参加者,都可报名,出发日期另行通知。’围着看的人,人山人海。岚山中学的张老师,从人群中走出来,搭个凳子,站上去大声宣讲‘同胞们,青年们,日本鬼子先是占我东北,杀我父老,**姊妹,抢我财物,抓我青年去做苦工,现在日本鬼子大举南下,一心想灭亡我们中国。’张老师说着举拳高呼,‘我们不当亡国奴,广大青年人去参加义勇抗日壮丁队,出川抗战光荣!’这样一来,好些人连买卖也不做了,听张老师演讲。之后,好些青年人报名参了军。
“八月二十日,县城锦屏古佛会,特别热闹。何家老二何知晓也在场,我晓得他是中共地下党员,他是安乐中学的老师,他最扎劲,带领学生上街演文明戏,看的人很多。当演到日本兵拿着刀劈向中国妇女时,好些妇女都吃惊地叫起来往后退,这就有人高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我们不当亡国奴!’何知晓站到一个小板凳上对大家说:‘日本那个小国家,像条浮在海上的鱼,人没有我们四川多,地方没有我们四川大,只要我们枪口对外,一定能打倒小日本!’接着,安乐中学的学生们跳起锄头舞,他们边跳边唱:‘拿起锄头锄野草啦,锄头底下有自由呀!打倒日本要翻身啦,锄头锄头要奋斗呀!’这样一来,连去拜佛的老婆婆们也不去拜佛了,围在边上看。
“街上挂有好多打日本的漫画。就这场下来,有800名青年报名参了军。省上下来收兵的军官,将这800名青年在县中操场上编了八个连,下午开欢送大会。主席台正中的横幅标语写的是‘蓬安各界人士抗敌后援会欢送第一批义勇壮丁出川抗日’对联是:‘万里赴戎机壮怀激烈,何日平胡虏回望乡关’县上抗联会还给这些出征青年送了‘为民前锋’‘抗战到底’两面锦旗,给每个参军的人发了点路费和信笺。
“阴历8月28日一早,800名青年吃了早饭,步行去南充,公路上站满了送行的人。他们中,有前来送水果的,送鸡蛋的,还有几个缝纫工抬了一笼热包子,分送青年们,他们说,你们先走一步,我们随后就来。在鞭炮声和口号声中,队伍缓缓而行,送行的人一直将800青年送到朱涯庵,依依不舍……”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听了父亲这一席话,李少昆感动得一拍桌子:“由此可见,抗日必胜!他日本帝国主义有飞机大炮坦克,我们有的是热血。我就不信,他小日本能把我们这个有五千年历史,产生过文圣如孔子、孟子,兵圣如孙武这样伟大的国家,伟大的民族吞得下去!俗话说蛇吞象,小日本这条蛇想把我们中国这头大象吞下肚去?想都不要想!”
蔡桂花这时来上热菜了,陆续上了甜烧白、咸烧白、扣肉……丰盛极了,她这晚替丈夫做了很排场的九斗碗。
菜上齐了。蔡桂花在丈夫和公公间打横坐下,再给他们斟上酒,她本不喝酒,因为情况特殊,少昆坚持要她喝点。她将酒杯举至眉端,意即举案齐眉,深情地看着丈夫:“少昆!”她说:“你明天就要出征打日本鬼子去了,家里的事,你就放心,自己多注意些,打完日本小鬼子早些回家。到时,我和爹,还有狗娃,我们去东大路上第一站万年场接你,给你披红挂花!那时,狗娃说不定可以喊爸爸了。”蔡桂花是个中学生,是个明理的人。但是,不知为什么,她说这番鼓励丈夫的话时,鼻子发酸,眼泪珠珠在眼里包起了。她同丈夫“咣!”地一声碰了怀,仰头饮了怀中的酒,“嗬,啥子渣渣吹到我眼睛里去了,还有一道压桌菜,该上豆瓣鱼了。”为了掩饰自己的感情,她揉了揉眼睛,下桌到厨房做鱼去了。
很快,豆瓣鱼端上桌来了。鱼躺在一个鱼形的雪白大瓷盘里,一头一尾翘起,身上覆盖着通红的郫县豆瓣,绿色的葱花,白色的蒜片,色香味俱全俱佳。今晚的菜做得这么多,这么好,一家人却吃得有些沉闷。
“少昆,你少喝酒,多吃菜。”蔡桂花说时,筷子一戮,将一只肥墩墩的母鸡腿挟到了丈夫碗里,再把另一只鸡腿挟到爹的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