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刘湘,孤独的甫帅(1 / 1)

川军出峡 田闻一 5332 字 1个月前

刘湘回大邑县安仁镇老家祭祖省亲后回成都来了。他这一回来,无论夫人刘周书怎样劝,他就是不回家,要坚持住在将军衙门处理一应公务。说是,就要出川了,手上事多。夫人刘周书很着急,因为甫帅最近病情有加重的趋势,脚肿多高,说是,如果甫帅坚持要住到将军衙门,那她也住过来经佑甫帅,可甫帅不同意。结果好说歹说,最后来了个折衷。夫妻双方都让一步,刘周书也不来了,甫帅答应每天按时服药、休息。这一切细务,由跟了甫帅多年的贴心副官张波经佑。看丈夫答应得钉钉然的,刘周书没法,也只能这样了。但下来后,她又将这些细务再三嘱咐了张副官。

这天早晨,副官张波按时给甫帅端来一大品碗中药,然后站在旁边看甫帅喝下去。刘湘端起那一大碗中药,皱着浓眉,很不满地嘟囔:“这是啥子药,这么大一品碗,漆黑、焦苦。这哪是人吃的药,简直就是牛药!”可是,他说是说,还是端起碗来,咕嘟咕嘟,一口气灌下肚去。然后将空碗还给张副官,再漱口。他现在行走都有些困难,弁兵端着铜盆上来,接了甫帅的漱口水。

早先这病,医生说是胃溃疡。这不奇怪,早先年间,经年征战,吃饭睡觉都不正常,可这病总不见好。年来,定居成都,请了中医,又请了西医来看,而且这些人都是名医,也不见好。问究竟是咋回事,他们也都是语焉不详。甫帅是个聪明人,他觉得,自己很可能得的是一种医道无力回天的怪病,医生们知道,只是不肯说出来罢了,他也就不再追问。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由他去吧。他现在唯一感到的是时间紧迫。三国时期的蜀相诸葛亮是他心中的偶相。尽人事,听天命。他要学习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这些天,他的身体状况和精神完全是分裂的。身体拖后腿,精神却非常亢奋。在淞沪战场上,被人们广泛称为“草鞋兵”的川军,即:最先出川作战的杨森的20军和刘雨卿的26师,都打出了名。还有那支打得最好,被日本人称为“最可恨之敌”的中央军88师的师长孙元良,也是成都人,是孙德操的侄儿。这些,都让他感到光彩,感到振奋。同时,让他特别挂牵的是,已经走了半月的二十二集团军的两个军,算来应该是到宝鸡了吧?不知军政部拨给川军的这批武器服装,两个军到后,能不会能时到得到及时的配发?这是一个大事!昨天晚上,邓晋康和孙德操从太原打电话回来向他报告这方面的情况,情况似乎仍然没有很落实,让他感到心中沉甸甸的。虽然这批部队到山西了后就不要他管了,但毕竟是川军,作为川军的统帅,凡是川军,与他都有一种割不断的感情和天然的联系。而且,这批川军到山西的情况如何,他是有责任的,因为,他是事情的“始作俑者”。他准备在适当时候给蒋介石提出来,将所有的川军拢在一起对日作战。这是他的希望,也是广大川军将士的要求。对此,邓锡侯一句话说得最好,有些悲壮,集中代表了所有出川将士的心声:“我们川军被这样割得东一块西一块的,就像是没有娘的孩子!请甫帅给上头反映,把我们川军团在一起,就在死也要死在一起!”

昨天晚上,邓、孙二人从太原打回来的电话,效果相当不好,声音忽大忽小,杂音很多,还经常断线。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打电话简直就是一件奢侈,尤其是打长途,纵然是在太原二战区长官司令部打电话回成都,效果也相当差。因此,他对邓、孙二人说,算了,如果没有太要紧的事,就明天回来说。邓、孙二人电话上表示,一回到成都,就立刻到将军衙门向他详细报告。

他是一个职业军人,对于战争有种天然的投入,何况这是场保家卫国的生死之战。根植于心的精忠报国,国家有难,匹夫有责的观念,昂扬的民族气节,以及从小从书上,从课堂上,从川戏上见到的古往今来的抗御外侮的民族英雄岳飞、戚继光等等,都是他的榜样。以往,惜乎没有这样的表现机会,现在,机会终于来了,虽然来得晚了些。正因为这样,他才要把时间,把自己的生命抓住抓紧。

这些天,他忙里又忙外,连轴转。他去出席了在人民公园里举行的成都人民欢送二十二集团军出川誓师大会。在会上,他发表了**的演讲……同时着手对他的战区司令部进行切实的考虑。这些天他一直在想,委员长让我去南京组建战区司令部,这岂不是在暗示,将由我负责京畿重地的防卫!况且,我的二十三集团军也正在走水路出川,朝那一带集结。到时打起京畿战,我指挥自己的部队得心应手,显然,这是委员长对我的信任!这样一想,他感到宽慰。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么足见蒋委员长同我刘甫澄一样,也是以国事为重,不因历史上的过节而心存介蒂。老蒋,他应该这样!连我作为一个地方长官,值此民存生死存亡关头,都可以舍小我就大我,何况他老蒋是一国之君,他应该有这样的度量。转而想到到任后的具体防御,那座横亘在上海与南京之间的东方马其诺防线,能起到阻止日本人打到南京的作用吗?应该是起作用的。但是,日本人既然叫鬼子,那就不能以常理来度量的。如果日本人过了那座老蒋寄于特大希望的东方马其诺防线,那么,南京防守就只有像征性的意义了。那时,就得放弃南京,以保存有生实力为主。这方面作了粗略的考虑后,他得对他出川后的川事作细细考虑安排。于是,那天张再说的话,再次在他耳边响起。张再指责他把“四川腾空了”,不仅如此,连他“刘甫澄把自己也送了出去”!张再这些话虽说得有些挖苦人,火力也太大了些,当着那么多人,很伤他的面子,猛听,很令他生气。但他不会去计较张再的态度,他自信自己还不是一个小鸡肚肠的人。俗话说得好,“宰相肚里能撑船”,其实,作为一方统帅,也应该“肚里能撑船”才行。何况,张再的心是好的,张再是为他好。不会!想到这里,他在心中对张再说,你放心,我走时要埋下一个重重的伏笔,我决不会把四川腾空,让四川平白落入“他人”之手的。

他开始看报,每天这个时间他都要看报。张副官将好几份成都当日出版的主要报纸拿进来,将一份《四川日报》送到他手上,另外几份放在茶几上。他先将这几份报纸都浏览了一下。这天,成都各报都在重要位置,以大的版面刊登了他发表的《为民族救亡抗战告四川各界人士书》。他在看时,一字不漏地在心中又过了一遍:

“……今者,自芦沟桥事件发生,此一伟大之民族救亡抗战,已经开始;而日本更乘时攻我上海,长江、珠江、黄河流域各大城市,更不断遭其飞机之袭击。我前方将士,奋不顾身,与敌作殊死战,连日南北各地,纷电告捷。而后方民众,或则组织后援,或则踊跃输将,亦均有一心一德,誓复国仇之概。

“默察此次战事,中日双方均为生死关头,而我国人所必须历尽艰辛,从尸山血海中求得者,厥为最后之胜利……惟是艰苦繁难之工作,必须集四万万人之人力财力以共赴。而四川为国人期望之复兴民族根据与战时后防重地,山川之险要,人口之众多,物产之丰富,地下无尽矿藏之足为战争资源,亦为世界所公认。故在此全国抗战已经发动时期,四川七千万人民所应担荷之责任,较其他各省尤为重大……

“总之,我民族为自己生命及世界人类公理与正义而奋斗,势逼此处,虽亦赤手空拳,犹当焉与彼飞机重炮一角,何况我优势正多!”

这天的各报,同时刊登了他发表的离川后,川事各负责人名单:川康绥靖公署主任一职由总参议钟体乾代行;四川省政府主席一职由省府秘书长邓汉祥代行;四川省保安司令由王陵基代任……

他在“四川省保安司令由王陵基代任”这一行上特别注意看了看。这一角至关重要!这一角是掌刀把子的,王陵基是他走后埋下的镇川之宝。有了这个宝,就可以保证四川不至于被腾空。另外,他还要把“武德学友会会长”这个职务当面交给王陵基,不要小看这个好像是空的职务。须知,在川内,任何一个稍微一个有些职务的人,都是武德学友会会员。当上了这个会的会长,可不得了,在川内实际上就拥有了最高的权力,就可以调动一切,也可以打倒一切。以后,王陵基就只对他刘湘一个人负责。这,就是他埋下的重重一笔、也是妙笔。另外,他对上海淞沪会战的报道,对山西方面的报道,都看得特别仔细、注意。

看了报,他要看地图了。他给张副官示了一个意。

张波轻步上前,走到窗前,将遮在几与壁大的作战图边上的一根小绳轻轻一拉,一幅草绿色的,显得有些厚重,从天花板上一直垂及地板的细呢帷幕,就像戏台上被拉开的幕布一样,翻波涌浪地向两边快速地卷了起来,亮出了作战地图。张副官再将一只单人沙发摆好,旁边放一只茶几,几上放一碗茶,一只放大镜。再走上来,将甫帅搀起,搀到正对地图的沙发上坐下。因为早晨天气有些凉,细心的副官又给甫帅拿来一件金线滚边的黑缎马褂套上。身村高大的甫帅,这天穿的是一件淡青色杭绸夹棉长袍,脚蹬一双黑直贡呢白底很中式的朝圆布鞋。

这是一张硕大的中国地图。地图上,从上到下插满了蓝、黑两色小旗,蓝旗代表中国军队,黑旗代表日军。形势不容乐观。密密簇簇的小黑旗,从上至下,分左、中、右三路,形成三只粗大的黑色箭头直插下来。细看,左边和中间那两只黑箭头,分别到了山西,山东一带就凝滞不动了。它们被多只蓝色的箭头顶住了。然而,最活跃的是右边那只粗大的黑箭头,从相对遥远的日本列岛射来的多只小黑箭头,从蓝色的海面上划过来,汇聚集中,在上海又细化开来。于是,在那一片水网密布的一带,若干支蓝、黑小箭头紧紧地纠缠、撕咬。这样的局面,已经形成多天。每有变化,张副官都会将这些箭头及时移动。

有一句话说得好:外行看热闹热,内行看门道。作为多年带兵打仗的刘甫帅,他不仅能从这张地图上中感到,而且能看到这一线战争规模之空前,战况之惨烈。他将注意力集中在上海,南京一线,看得非常专注,思考也很深刻。这会儿,甫帅的神态是从容的。他那张五官端正的脸上,皮肤显得有些病态的苍白,唯有那双让人过目不忘的眼睛,还是那么闪灼有神!他那双电一般的目光,不光紧紧注视着淞沪一线,还不时瞄向漂在远方的日本列岛。似乎要从其中找出牵到中国来的那团黑的根、祸根。

时年47岁的“四川王”刘湘不是一个草莾,他很爱学习,平时手不释卷,对世界各国的政治、经济、军事状况都有相当的了解,也很有思想。正因为如此,在军事人才荟萃的四川,在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军阀连年征战中,他能节节走高。

在他看来,人们常说小日本小日本,其实,这个提法并不准确。从国土面积看,日本有三十七万多平方公里,这在世界上就不算小了。是的,历史上“小日本”长期都是对中国毕恭毕敬的学生,小学生。但日本在明治维新后,因为实行了变革,迅速强大起来,这就开始打中国的翻天印。落后就要挨打,这是必然的。甲午战争中,小日本把大清朝彻底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清朝赔礼道歉,然后又是割台湾,让东北,交旅顺……拱手称臣,一副可怜相。而以后,日本对中国的压迫,欺负更是日甚一日。以致日本与俄国为了争夺我国的东北,竟在中国的土地上,领海内大打出手,打了一场日俄战争。结果是小日本打败了“大灰熊”。以后,日本对我国的欺负掠夺更是有增无减,以致到了今天,竟致对中国发动了全面的侵华战争。人们常说“蛇吞象”,这是一句讽刺,意思是根本不可能。然而,今天日本这条蛇,真是要想吞掉中国这头大象了。世界上没有不可能发生的事。值此危急头头,我们不好好对付,搞不好,还真有可能被蛇吞象。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要打败敌人,必须研究敌人,正视敌人。循着这条思路,刘湘在思想上仔细地审视、过滤这些年来在世界上迅速崛起的日本。

明治维新后,日本发展的速度惊人。日本现在已经成了世界上头等工业、经济、军事强国。1931年,日本侵占了我国东北三省后,到1937年间,各方面都出现了飞跃。工业年均增长速度9.9%,1937年,日本工业总产值达到60亿美元,占国民经济总值的80%。这年,日本的武器生产能力达到年产飞机1580架、大口径火炮744门、坦克330辆、汽车9500余辆,造船能力40余万吨,造舰能力5万吨。而中国呢,不要说根本没有生产飞机、大口径火炮、坦克、汽车这些作为现代化国家元素的基本能力,就连生产些步兵的轻武器,如小口径火炮类,主要部件和原材料也要依赖进口,而且数量也相当有限。

“七七”事变前,中国的现代工业仅占中国国民经济总产值的10%,而且,这之中还包括相当数量的外资企业在内,工业总产值不超过13.6亿美元,不到日本的1/4。人口方面,中国却是日本的五倍。在重要的战略资源方面,“七七”事变前,中国的年钢产量仅有4万吨,日本是580万吨,中国仅为日本的1/145;中国石油年产量1.31万吨,日本169万吨,中国只有日本的1/129;中国钢年产量0.07万吨,日本8.7万吨,中国是日本的1/121。就经济实力和国防工业而言,中国与日本相比,处于绝对劣势,完全没有可比性。

就空中和海上力量而言,日本能够参战的首批飞机约2000架,而且质量很高,中国飞机说是有223架,然而真正能飞上天勉强一战的只有91架,实在可怜。再说军舰,中国实际作战舰艇60余艘,排水量约为6万余吨,且不说之中还多为超龄旧军舰,仅就排水量而言,只有日本海军的1/20。中国最大的巡洋舰“海圻号”,还是1896年从英国购买的。日本的海军实力居世界第三,仅次于美国和英国。

目前淞沪会战中的硬碰硬不好!如果继续这样进行下去,只有中国吃亏的。中国最高统帅部决策有问题。因为,这样的打法,正中日方统帅部下怀。现在,在上海,平均一天就有一个国民党整编师被消灭,以中国军队精锐的98师为例,在18天的作战中,伤亡就达62%,营级及以下军官阵亡200余人。第8师陶峙岳部,作战三个星期,全师作战人员从参战时的8000人锐减至700人!战争最激烈时,属于精锐部队的78师467团迎击渡河日军,10分钟内,一个连全部壮烈牺牲……

这地图看得他越来越明白,战局的发展摆在这里,让他更加坚信了月前,他在南京最高国是会议上发言的正确性。在那次会议上,他尖锐地指出:“要抗战才能救亡图存,才能深得民心;要攘外才能安内。日本人的军事力量虽然远比我国为优,但必须利用交通线(主要指铁路)才能展其所长,离开交通线,不但军队调动困难,给养补充更不容易 。我们只要采取正规、游击两种战术,在交通线两侧及其前方后方与敌周旋,即可作持久战。而且,就国际形来看,日、德、意三个法西斯国家企图独霸世界,美、英、法、苏必不会坐视,由中日战争发展到国际战争,是有可能的。抗战最后胜利,必属于我国。”

那次会议之后,为人向来傲慢的蒋委员长,派张群前来他下榻的金陵大饭店,请他去总统府谈谈。老蒋做出一副虚心听取意见的样子。在老蒋面前,他再次重审了以国土面积广大,人口众多这个优势,不在一地一时与日军决战,而应大范围转移,保存实力,逐次次打击日军,拖垮日军,以空间换取最后胜利的打法。说到这些,老蒋还不置可否地听听,但当他提出一个建议,说是,鉴于云,贵、川,还有广西军队在语言,生活习惯,心理方面相同的地方多,是不是可以将这几省的军队集中起来在一起作战!这样更能发挥军队的战斗力,比如日本的许多师团就是这样。他还说,李宗仁、龙云他们也同他谈过这个问题,也是这个意思。殊不知他这样一说,蒋介石那张本来还微微带笑的马脸,一下就垮了下来,“唔、唔!”地语焉不详地搪塞,实际上就是不同意。

蒋介石长说一口浙江奉化音很浓的北平官话,说话时,经常“唔、唔”、”这个,这个”的。或许在旁人看来,这些都是无用的语助词,其实在委员长那里是有用的,一是可以缓冲时间便于思考,二是搪塞。他想,到了南京,如果有机会,有两点他是非向蒋委员长建议不可的,一是调整战略决策,这样采取会战的方式,硬打硬拼不行;二是至低限度应该将川军集中在一起作战。或许,这样的建议,会让老蒋不高兴,但为了战争的胜利,民族的利益,他是一定要说的。

这时,门帘一掀,丫环梅香手托一个髹漆托盘进来。她轻步上前,将托盘在茶几上一放,然后捡出一碗青川银耳羹,两盘精致点心。甫帅这才清醒过来,原来不知不觉间,是他该吃点心的时候了,是甜点。侍立在侧的梅香见甫帅很自觉地端起银耳羹,张副官也没有别的吩咐,这就先轻步出去了。刘湘一手端着银耳羹,一手拿起一根银匙,一边慢慢舀银耳羹吃,一边仍然看着地图。装银耳羹的碗是一个果绿色的邛窑中号品碗,邛窑与明永乐年间北京果园厂出的成窑,是差不多同一时间的产品,同属珍品。夏天,邛窑碗装食品可以在几天之内不馊不变味。只不过是邛窑产自成都平原边缘地带的临邛(现邛崃市),量小而地缘又偏远,没有成窑出名。这青川银耳羹也不同凡响。银耳产自川省的青川原始大森林,绝对的纯天然绿色植物。这银耳羹是厨下专门做甜点的大师傅用上等冰糖,微火慢慢煨出来的。甫帅吃了银耳羹,梅香就像掐算好了时间一样,轻步而进,将已经空了的邛窑碗捡进托盘,两盘精致点心,甫帅动都没有动,她这就看看张副官的脸色。张波将脸颔一扬,给她示意,梅香这就将这两盘点心也捡回髹漆托盘中,端起托盘,脑后的长毛根一甩,轻步而去。

张副官这就来在甫帅跟前,弯腰轻声说:“甫帅,这是王陵基请你签字的一份文件!”刘湘不解地抬起头看了看张副官,心想,王陵基一会儿就要来见我,当面签不就行了,何必多此一举?不过,他心中一下就清楚了。王陵基在他面前爱抠老师的架子,不想当面请他批条子,认为这样丢脸。甫帅接过文件看。这是王陵基日前遵照他的指示,拟在成、渝两市建立防空体系所需经费打的一份的报告。这样的报告,属于军事方面用度,如果他不在,当由川康绥靖公署代主任钟体乾签字。他知道,王方舟如果不是迫不得己,不会下矮桩去找钟体乾的,哪怕走一个过场,他都不愿意。甫帅一笑,这就提笔签了,让张波及时送到外面经费室去,转王陵基。

他想,王陵基这个人就有这些毛病。不过,也没有关系,他看人注意的是大节。在他看来,王陵基有几个旁人难以企及的优点,这就是:一、王陵基跟一个人跟定后忠心耿耿。虽然历史上,他在指挥全川部队六路围攻红军时,王陵基作为一个方面军的总指挥,因失职,被他冷落过一段时间,二人之间产生过裂缝,但这一页很快就翻过去了,现在是他们关系最好的时期。二、王陵基这个人做事办法多,也敢负责任。王陵基有个绰号,“王灵官”,最为贴切。三、这个人意志坚定,铁钉子都咬得断。尤其在对人忠不忠这方面,王陵基同王缵绪对比,越发鲜明。王缵绪跟一个人才不会跟到底,他是一棵墙头草,哪边风大哪边倒。能不能有这点,最为关键!

而最让他感念于心的是,那年他与幺爸刘文辉在进行“二刘”决战之前,幺爸在日本买回的大批军火,从上海装船入川,经过王陵基师驻守的万县时,王陵基遵照他的意思,将这二十只大船全部扣了下来。过后,幺爸赶到重庆守着他要,他没有给,幺爸又从老家搬出他大哥,刘湘的大爸刘升廷出来要。小时大爸对他有恩,恰好他又是一个滴水之恩,也当涌泉相报的人,他都快熬不住了,是王陵基单独给他扛了下来。不然,那一大批先进武器被幺爸运回成都,装备到部队,接下来开始的“二刘”决战,谁胜谁负还真很难说。这事过后,他对王陵基更加信任重用。知道王陵基爱面子,他就不时在众人面前尊他一声方舟师。不过这样一来,王陵基越发在他面前抠架子,就这点讨厌!

就在这时,邓锡侯、孙震来了,他们是从凤凰山机场一下飞机,就坐汽车直接赶来的。丫环梅香进来,为客人送上茶水点心。

两人将昨天到太原后的种种一切,包括他们对事情的看法,估计,猜测都一一细说了。

“你们说得对。”刘湘略为沉吟:“事到如今,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阎锡山提到的那些事情,也还不是就不可能。”说时,拿出川军统帅的架子对二人说:“山西方面的事态发展,我会密切注意,有问题,会及时向有关方面反映,设法通融,解决。我看,你们说得对,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把手上要做的事做完,尽快赶去掌握你们的部队,这最最要紧!凡事不可大意,大意失荆州!”

邓锡侯说他手里还有些急事要办,等个三五天去,孙震说他后天就赶去。然后邓、孙二人又提出甫帅应该想办法,把出川的川军全部拢在一起。刘湘说:“放心,我尽量努力,我会在委员长面前再次提起这事的!”

然后,邓、孙二人就站起来告辞了。刘湘站起来,坚持送了他们几步,在门前,互相挥手告别。邓、孙二人万万想不到,他们与病中的甫帅就此一别,竟然就是永别。

甫帅午睡后,约好的下午三点钟王陵基来,可是他迟了一刻钟才来。天色有些阴,屋内光线有些黯淡,见副官张波要开灯,王陵基把手几挥,很霸道地说:“不要开灯,不要开灯,开灯晃眼睛,就这样说话。”很有些喧宾夺主的意味。张副官很不满地悄悄恨了他一眼,退了下去。

丫环梅香进来,为王陵基送上茶。

“那个条子签没有?”王陵基坐下很大气地问刘湘。

“签了。”刘湘笑笑:“你不是要来吗,何必多此一举?”

王陵基没有回答刘湘这个问,只是把胸脯挺挺。如同往常一样,如果不是必须穿军服的场合,王陵基都不穿军服,他是嫌军衔小了。中将,在他看来,他无论如何该是上将。这天王陵基西装革履,皮鞋锃亮,不高不矮的个子,戴一副眼镜,瘦削的青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方舟师!”刘湘说:“我走后,四川就交给你了,你肩上的担子重哟!”

“甫澄!”王陵基叫屈似地说:“你这话咋说起在哟?你不是把四川省政府主席的位子交给了邓汉祥,把川康绥靖公署的位子交给了钟体乾嘛,咋说把四川交给我了?”

“未必四川省保安司令这个位子还小了么?”

“保安司令没有省政府主席、绥署主任大嘛。”

“他们那是空的,你是实的。他们那是文职,你是武职,是掌刀把子的,你的地位举足轻重。另外,我请你来,还有重托。”

王陵基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用期待的神情看着刘湘。

“我走后,你就是武德学友会的会长了,我把武德学友会会的位子给你坐。”

“又咋个?”这就是明知故问了,他要刘湘给他详说。

“你看哈!”刘湘搬起指头一一给他详说:“邓锡侯出川了,孙震出川了。我幺爸僻居雅安。留在川内的,都是我们21军的人。如张再那天说的,我把四川都腾空了。我幺爸不可能打回来,现在是抗日时期,任何人都没有打内仗的胆子。再说,我幺爸现在那点力量,他就是想打回来也打不回来。我把武德学友会会长给你当,这是啥子阵仗?在四川,哪个有你的权大力!你打声招呼,哪个不听你的,你说是不是?”

听了这话,王陵基瘦削的青水脸上,泛起一丝难得的笑容。武德学友会这个组织是刘湘苦心经营多年的一条网,是刘湘的政治军事核心组织,刘系所有军官都是武德学友会会员。而下级服从上级,全会服从会长,又是章程上规定的。留在川内的人,纵然是王缵绪这样的人,以后在大事上都不得不听他王陵基的,不听不行。抓到了这个会长,确实就抓到了四川,镇住了四川。

“甫澄!”一下子高兴起来的王陵基很大气地说:“你有啥子事情尽管交待,你走后,我给你镇堂子,负责镇好、镇稳!有要事,我立即给你通报,你放心。”

“好!”刘湘松了一口长气,他说:“我走后,有些事,有些人我不太放心,你要注意!”说时一一交待:“一、你要监视、防备你的家门王缵绪,这个人是个墙头草,哪边风大哪边倒,自年前老蒋在峨眉山办军官训练团后,这家伙就倒向了老蒋,往我那个同学,成都行营主任贺国光那里跑得也勤。我估计我走后,他很可能要兴风作浪!”看王陵基点头,他又说:“随着战事的扩大,以后四川的事相当多。”说时搬起指头:“防空,维护地方治安、募集壮丁,这些大事你都要抓紧抓好!”

“好!”王陵基这会也不抠架子了,刘湘交待一个任务,他说一个好,显得非常自信,非常有信心,还有一丝对甫帅的感激。然后,刘湘邀请王陵基同他一起共进晚餐。

晚上,临睡前,在贴身副官张波监督下,刘湘又苦不堪言地服下一大品碗焦苦的中药。忙了一天,病中的刘湘感到疲倦,精神却仍然兴奋。他坐到写字台前,拧亮台灯写日记,他写下了“今日事今日毕”,想合上日记本时,又想想,今日事还有没有没有办完的,办好的?他做事讲求效率,每天坚持记日记。他的日记记得很简单,大都是提纲契领似的,主要是在思想上盘点这一天。

很晚他才睡下,虽然疲倦,却睡不着。他的思想上出现了他马上就要去的南京。南京、他去过多次。朦胧中南京风光出现眼前。六朝故都金陵,你的风光还是那么美么?在茫茫一派横贯中国东西的万里长江上,成都居上,武汉居中,南京居下。印象中,南京城很像成都,四四方方一座城,街道宽阔,地势平坦,绿树成荫,花香鸟语。特别是,先总理孙中山的水晶棺材陵寝座落在紫金山上。出了中华门,在去紫金山的柏油马路两边,修剪整齐的苍松翠柏,特别的浓绿葱翠,就像上了油似的。紫金山上有中国最大最好的天文望远台。雨花台的雨花石晶莹剔透,五彩斑斓,据说是当年太平天国军与清军激战经年,流血太多,浸染而成的。南京城里那条流淌了千年的秦淮河以及夜幕降临时,在河上穿梭往来的画舫笙歌,灯光摇曳;两岸鳞次栉比的茶楼酒肆里流泻出来的轻歌漫舞……这一条风流的秦淮河,从自至今,派生滋润出了多少文人雅士名妓佳作?侯方域、李香君……还有盛演不衰的《桃花扇》等等。近代的李叔同,苏曼殊更是用他们的风流轶事,袅袅的萧声笛音,演绎出了多少令人神往的金陵风光,人生传奇?他们用他们绝妙的诗词,传达了对那片水乡的热爱;从很深的层次上,挖掘并传达了六朝故都金陵特有的神韵。特别是李叔那首因为诗词太好,谱成了歌曲的“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的悠扬歌声似乎就在耳边回响,幽幽的。

南京、上海……富庶的长江三角洲,这是些多么叫人心驰神往,多么叫人心疼的地方啊!然而,现在小日本正仗恃着他们的飞机大炮军舰,仗恃着他们绝对压倒的火力,仗恃着他们的数十万精锐部队,正在向那一带寸土寸金的锦绣之地进攻,**。我们正在抵抗。中日两国都在倾力一搏,那一片地方已经被打成了一片血海,成了一架绞肉机。思绪一转,他想到了他的二十三集团军,这支浸透了他心血的两个军的部队,在唐式遵这、潘文华的带领下,应该到了指定作战位置吧,那是一番什么样的情景呢?不知为什么,这会儿他心中突然有种被挖空了的感觉。二十二集团军到山西去了,不要他管了。二十三集团军现在虽说是他兼总司令,但他却有一种与这支由他一手一脚带出来的部队越走越远的感觉。

下雨了,是淅淅沥沥的秋雨。在落叶敲窗,雨打芭蕉声中,不知为什么,他的思想上忽然闪现出在辛亥革命中那位为推翻清廷,建立民国而英勇献生的鉴湖女侠秋瑾的两句诗:“秋风秋雨愁煞人。”心事重重,始终睡不踏实的甫帅,在天亮前,最终滑落进梦乡时,心中涌过一种混合着悲壮的,铁马冰河入梦来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