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眼睛上戴一副黑膏药似墨镜的半仙用手在杨武的脸上、手上模来捏去。那神态,就像是一名老中医在给人看病摸脉似的。
“神仙!”杨武年轻,忍不住问:“你看,我要不要你给老报个生辰八字?”
“不要、不要。”半仙将头架势摇:“已经清楚了。”
“啊!清楚了?什么清楚了?”杨武一听,眼睛都大了。
“你的命出来了。”
杨森一惊,不由得将身子往前倾了倾,洗耳静听,深怕漏掉一句。
“那,就请先生说说我的命。”杨武说。
“我就直说了?”
“就是要直说!”
半仙又用手摸起颔下那把山羊胡,朗声道:“说得你先生高兴,你不要谢我。说得你先生不高兴,你也不要怪我,因为你的命就是这个样子。”
“那是、那是。”
“你这个人,是一个跟班的命。”半仙此话一出,杨森不由得更吃一 惊,将身子又凑近前去一些。
“你这个人为人还忠诚。”半仙的话如水往外涌,一泼一泼的:“一生不富不贫。不过,过些年,你有难。过得去当然好,过不去那就这个,这个,哈哈!”杨森对半仙这句话一知半解,赶忙问:“过些年是多久?过不去又是啥子意思?”
“这就难说了,天机不可泄漏。”
杨武算完后,杨森坐了上去,伸出手去。半仙用一只鹰瓜似的瘦手,照例先从他的两只手上摸。不是摸,而是捏,捏指拇、捏关节……捏得很细。然后摸他的脸,摸他的颧骨……摸着、摸着,半仙调过头去,大声吆喝他雇的一个小工给杨森泡茶,而且是要泡好茶。
“先生请茶!”半仙以手示意。
“多谢!”
“听口音,先生是本省川东、川北方向的人吧?”半仙问。杨森只是嗯了一声,不肯多说一句,他知道,这样的人大都是心理学家,稍微不慎,就可能给他们提供点什么。
“先生是要听真话,还是假话?当然,假话都是好听的话。”摸完了,半仙又是如此问。
“当然要听真话!”
“那好,我就照直说。先生虽说是骨格峭拨神奇,但相貌中带有鼠相。鼠相就有鼠性,这与先生的格峭拨神奇相克相销!”
“那怎么办呢?”杨森急了。
“只要先生从此以后经常反省,天天反省,如孔子所说,每日三省吾身。树远大志向,多去陋习,坚持数年,必成大器。”这里,虽然半仙说的话有些空,但杨森心里已经完全明白了。他有意问了一句:“你说我的命是什么命?”
“军人命!”半仙说得斩钉截铁:“如果先生真能做到如我所嘱,将来贵不可言,必成将军,甚或一国之统帅也说不定。”
“谢谢神仙指教!”杨森表面上并没有多说什么,可心里又惊又喜,完了,以重金相谢。按规定,该付一块大洋,他却让杨武谢了大洋十块。以后,他果然是小心翼翼,恐涉坏人之道,小人性情,经常用仁义礼智来约束自己,塑造自己。当然,在女人问题上又当别论,在这点上,他还是我行我素,因为女人问题无关大局。
这会儿,电话中,薛岳答应了杨森的要求。说是委员长刚把手上为数不多的王牌炮兵部队:驻南京的独立炮兵第一、二、三、四炮兵旅,已经悉数调往上海战场参加会战。他的战区分到了第一旅。在杨森的20军及隶属的26师向日军发起攻击时,他让这个炮兵旅全力支援。完了,薛岳在电话中开了一句玩笑:“别的人享受不到这样高的待遇,谁叫你们川军打得呱呱叫呢,连委座都是夸奖的!”
杨森大喜过望。他知道,这是委员长孤注一掷了。这四个炮兵旅的这批山炮,是新近从德国购进的大口径最先进的山炮,最大射程九千米,最高时速每分钟25发,是中国陆军中大炮口径最大,最优良的炮种,就是放在世界上,也是先进的。
接着,下起了大雨。午夜时分,攻击开始了。在蘊藻浜一线,突然爆发了猛烈的炮声。上百门“福卜斯”75毫米山炮,对日军进行了长时间的齐射,把天都打红了,地上亮得有根针都看得清。最初的打击,把日军完全打懵了,完全没有反击。然而,这种沉默最多不过持续了一分钟或是两分钟。日军马上开始了反击,各种炮,听声音,有迫击炮,平射炮,野炮也汇入其中。一时,双方开始了炮战。漆黑的天幕上,双方的炮弹像金色的犁铧,一串赶着一串,往来穿梭。之中又互相撕扯,在空中对撞的炮弹,猛烈地爆裂开来,像过年时放的鞭炮向四处溅射。中国军队的火力一时压倒了日军。杨森就是这时下令全线冲锋的。烟雾腾腾,墙倒树倾楼塌,火海一片中,20军和26师的大部分攻击部队一下就冲过了封锁线。20军副军长夏烔竟然亲自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带领两个团冲在最前面。因为经过精心准备,川军一举拿下了蘊藻浜。
也许是因为黑夜,日军没有进行拼死反击。战斗胜利结束后,杨森打电话询问刘雨卿26师情况怎样?刘师长报告,损失相当惨重,团、营级以下军官全部战死,部队所剩无几。
天亮了,下了一夜的雨也停了。胜利来之不易,杨森心中高兴,无论随侍身边的副官杨武如何劝阻,他都坚持要上前沿阵地去视察一番。不仅如此,因为88师师长孙元良马上就要带人来从他们手中接过阵地,为了隆重交接,他特意换上了将军服,并佩上了金光闪闪的将星。
“军长,你这样不行哟……”带两个弁兵跟在他身边的杨武,一路走一边劝,絮絮叨叨的,着实影响杨森的好心情。晨光初露中,沿着泥泞的道路向前走去。出现在他眼前的情景是可怕的。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地上到处都是敌我双方横陈的尸体。有些一**一**的水潭上是红的,上面飘着血,还有残肢断臂。昨天还在的一些残破的楼房,这会儿是全部倒塌了。有一座被炸塌了的教堂还在燃烧,冒烟的梁柱,在不远处形成巨大的火堆,黑色的烟柱,从那里升起来,向天边慢慢散开,把本来很好的天空污染成了一片阴惨的丧幕。拐过一个弯,就到侄儿134师师长杨汉忠踞守的前沿阵地了。出现在左右两边的几幢楼房,昨夜被敌人的大炮打垮后,又被机关枪逐一扫过,扫得像是矗立着的几幢骷髅的残骸,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息。
眼前一亮,前面,隔着一条相当宽阔的马路,就是昨夜被赶了出去的日军。而在那片日军之后,可见地平线上遥遥的黄埔江以及江岸上成阵成片的高楼大厦。枪炮声已经停息,激战了一夜的敌我双方,就像两个拳击巨人,都累得鼻青脸肿地瘫下了。马路过面的敌占区这时清风雅静。这边许多官兵,伏在草草垒成的战壕里,或是堡垒里,持枪向对面瞄准。而许多疲惫至极的士兵,抱着枪就睡着了。
一路上,见到突然出现的军长,官兵们都赶快立正,给军长敬礼。只有身边的杨武讨厌,一直不依不饶,要军长回去。杨森毛了,随手从路边的柳树上掰下一枝青青的柳条,就要给杨武打去。可突然想起当年在成都,王半仙给他说的话,就把手缩了回去。这时,情况发生了!
只听“嗵!”地一响,杨森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随侍在他身边的杨武,像个青蛙一样一跃而起,猛地向他扑来。就在杨森在被杨武扑倒在地之时,咣地一声爆炸了。原来,马路对面龟缩在一幢破楼上的鬼子,居高临下地发现对面走来的是个将军。杨森穿的是将军服,特别是,佩戴的金色将星,清楚地告诉了马路对面的敌人他的身份。鬼子的小钢炮一炮吊来,吊得相当准,如果不是杨武以身相救,杨森就没命了。路边的官兵一涌而上。立刻,这边的轻重机枪立刻开火,消灭了日军那个火力点。
134师师长杨汉忠完全不知道军长要来视察。闻讯赶来后,这才发现了被扑倒在地的军长和牺牲在军长身上的杨武。杨武死得很惨,一身血肉模糊,可是那张娃娃脸上的神情却是欣慰的,而一副有些疏淡的眉头毛却是皱得紧紧的。杨汉忠赶紧吩咐身边的警卫掩护着军长,并让人将杨武抬到了他的指挥部。
“五娃,幺叔对不起你!”伏在杨武的尸体前,从来不哭的杨森哭了。他伸出手去拂了拂杨武紧皱的有此疏淡的眉毛,他说:“放心,五娃,幺叔以后再不任性了,你就放心去吧!”他知道,为他献身的这位远房侄儿的担心。杨汉忠提出将五娃的遗体就近埋葬,可杨森坚决不同意,他要把五娃的遗体派人送回四川,送回广安老家,安葬在杨氏墓园里。
“好!军长!”杨汉忠保证:“这事交给我办,幺叔你就放心吧!”这是杨汉忠第一次在人前称杨森为幺叔。
随后,杨森回到了预定的88师来办理接防手续的20军军部,这是一个安全地。26师师长刘雨卿也来了。检点两支部队,杨森的20军,团以下官兵共伤亡7000余人,余部5000余人,最多只能勉强编一个师了。26师的官兵几乎全都打光,每个连留存下来的士兵仅三、五人,最多不过八、九人……全师只剩下不到200人了。
孙元良率部来接防了。中央军就是不同,孙元良部是乘汽车来换防的。一辆辆敞篷十轮大卡车,就像是一条游动的长龙,满载着头戴钢盔,手持德式自动步枪,冲锋枪的88师官兵,风啸着鱼贯而来,而去,很快就到达了这两支川军防守的任何一处。车未停稳,88师的官兵们就从车上纷纷跳下,然后迅速进入阵地,拉的拉电话线,架机枪的架机枪,架炮的架炮,很快就作好了战斗准备。88师装备精良。官兵戴在头上的是德式钢盔,手中的枪有步枪,半自动步枪,枪管上的幽蓝,以及上在自动步枪上的雪亮的刺刀,全都在清亮的晨曦中闪闪发光。
孙元良是坐在一辆敞篷美式吉普车上来的,他带来接防的一大批官佐,坐在后面的一辆辆美式吉普车上。杨森、刘雨卿,还有20军副军长夏烔、以及杨汉忠等一批川军军官已经等在那里。
“敬礼!”还很远,孙元良就从车上站起来,向等在那里的杨森、刘雨卿等人举手敬礼。坐在他后面的一辆辆美式吉普车上的官佐们,随着师长这一声,也全都站起敬礼。杨森、刘雨卿,还有20军副军长夏烔、以及杨汉忠等川军军官,也全都举手还礼。站在美式敞逢吉普车上的孙元良正在滑过来。杨森和刘雨卿不禁注意看去,时年30岁的孙元良,高高的个子,挺直胸脯,身量相貌酷似他叔父孙震。他头上戴顶钢盔,一身合体的将校呢军服穿在身上,佩戴着标志中将军衔的金色将星,腰上束一条整齐的斜皮带,皮带上佩一支小巧的左轮手枪,脚上穿一双黑亮的马靴,身材笔直,一张有棱有角的长条脸,脸上的浓眉星目。这一切,都显示出一种神武有力的风彩。他的脸略为有些清瘦。他那白白的皮肤,使人想起他是从温柔富贵乡成都走出来的,是一个先去读北京大学,然后又投笔从戎的书生。但他的剑眉和有力的黑眼睛,眼睛中闪露出的果敢神情,却是那种只有经历过残酷战争考验的人才有的。加上他那挺直的笔梁,刚毅的紧闭着的嘴唇,让杨森和刘雨卿觉得,把经过多日血战,上万兵官兵用命换来的阵地交到这样的将军手中,是可以放心的……
从吉普车上跳下来的孙元良,上前一步,挨次紧紧握了握杨森、夏烔、刘雨卿和夏汉忠等人的手,他用成都话说:“你们20军,你们26师打得很好,打得呱呱叫。我们88师要向你们学习!你们放心下去吧,我们决不会让鬼子占半点便宜!”
分别的时候到了。已经接过了各处阵地,训练有素的88师官兵们列队欢送走下战场的两支川军。川军官兵们穿在身上的草黄色单薄军衣破烂,不是泥就是血。好些官兵都受了伤。而轻伤的兵们,又用担架或是用竹杆,木棒临时做成的担架,抬着重伤的官兵离去。一个个,就像是从鬼门关中走了一遭回来似的,相当悲壮。而就是这些手持劣质武器,破衣烂衫,黄皮寡瘦,路都走不稳了的川军,竟是淞沪战场上打得最好的中国军队。
清亮的晨光中,88师的官兵们,向胜利走下战场的这两支川军官兵致以长久的注目礼。
之后,孙元良一直率领88师,至始至终地参加完三个多月的会战,并最终掩护国民党部队撤退。其间,还有光彩的一笔。这就是撤退时,他下令所部谢晋元团长率领524团第一营的800多名官兵固守四行仓库,并亲手将蒋介石“死守上海最后阵地”的手谕交给谢晋元团长。面对10倍之众的日军,谢团长率八百勇士,孤军死守。期间,爱国女童军杨惠敏冒着生命危险,身系国旗,穿过枪林弹雨,将国旗成功献给了英勇的守军。一时名扬中外,大大鼓舞了全国军民的士气。
在淞沪会战和过后的南京保卫战中,孙元良都率部创造了经典战绩。淞沪会战中,他率88师坚守闸北阵地达76日,日军屡攻不下,伤亡惨重,为最终粉碎日军的“三月亡华”立了大功。事后,孙元良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回顾这段血战时,这样说:“淞沪血战开始时,我是259旅旅长,我军在不多天的战斗中,就伤亡军官89人,占全旅军官的四分之一;士兵伤亡1424人,占全旅士兵三分之一。过后,我任88师师长,全师官兵伤亡也是相当惨重,曾经补充过五次,每次都补充几个后备团。过后,在南京保卫战中,我指挥的88师,三个旅长就阵亡了两个,六个团长阵亡了三个,营长阵亡十一个,连排长伤亡占全员的十分之八。各级军官牺牲这么多,士兵伤亡数字就可想而知了……”
之后,孙元良升任72军军长,获颁云麾勋章。他带的这支部队,一直是国民党军队的绝对主力。然而,1948年,身为兵团司令的孙元良,在淮海大战中,被解放军打得大败。1949年,他和他的叔父孙震一样,都到了台湾。到了台湾的他,从此既没有投身政治,也没有继续留在军旅,而是在退役后到日本做了几十年的生意。之后完全退休在家。他有一个儿子名叫孙祥钟,后改名秦汉,是尽人皆知的著名影星。2007年5月25日,抗日名将孙元良在台湾辞世,享年103岁,他是黄埔军校第一期毕业生中活得最久的。这些,都是题外话。
南京总统府。蒋介石这天显得精神振奋。淞沪会战以来,整体上看,日军并没有占到一点便宜,特别是昨夜,他得知杨森的20军和刘雨卿的26师这两支疲弱之师,竟取得了那样的胜利,这更让他凭添了底气。他已经下令,他今天要接见杨森。上午,他有两个国事活动,先后接见德国驻中国大使陶德曼,苏联驻中国大使鲍格莫洛夫。然后接见杨森。
上午九时,外交部长王宠惠陪同德国大使陶德曼准时来了。
“我国元首对中国人民一向怀着友好的感情。”陶德曼是个中国通,他担任驻华大使有年,谙熟中国及亚洲各国形势,满口娴熟的外交词汇:“元首让我郑重转告委员长,中日之战是个误会。我国愿意出面劝说日本对贵国停止战争,转而合作,共同对付东方那个我们共同的敌人,社会主义苏联。”在陶大使准确无误地传达纳粹德国元首希特勒的意思之时,蒋介石用他那双鹰眼冷漠地打量着大使,清癯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屑。德国与日本是军事盟友,德日两国1936年11月在德国首都柏林签定了“日德防共协定”,后来又加进一个意大利,三国结成军事轴心国。他想,反共当然是好,问题是现在日本人放着苏俄不打,却来打中国,而且日甚一日。如此,你德国大使说的这番话岂不是空说、废话、假话!
“感谢贵国人民对我国的友好感情,尤其感谢贵国元首对目前中日间的关切。”在陶大使致词后,委员长说话了:“在中日爆发全面战争前,我就通过贵国政府转告日本,当今威胁中国的是苏俄支持下的中国共产党和他们的军队。希望日本克制。因为,从长远看,威胁亚洲、欧洲及全世界的是苏俄及苏俄派生出来的红色革命,也就是赤祸!为此,我们甚至可以作出最大的牺牲,即将日本占领了的我国东北三省,还有华北暂时搁置,联手对付苏俄。可是,情况是大使看到的。日本朝野一些人目光短浅,对我国得寸进尺!逼不得已,本委员长乃对日宣战,带领全党全军全国人民,对日进行全面抗战!”蒋介石这番话可谓说得掷地有声,其间的愤懑、委屈溢于言表。
蒋介石说这番话,内心十分复杂。年初,陶德曼就带来日本朝野的口信,说是中国只要答应日本三个条件,就可以停战休兵。这三个条件是: 1.宣布内蒙古自治。2.划东北到平津为非军事区。3.停止抗日的一切活动。当时,蒋介石私心以为,这三个条件是可以答应的,而且就连白崇禧、顾祝同、徐永昌、唐生智这些些人也认为是可以接受的,白崇禧甚至说:“既然条件就是这样,那么何必还要一定打仗呢!”可是,一来因为国内的抗战呼声强烈,二来日本国内政局多变,让这样的机会失之交臂了。
“可是,据我所知!”陶大使笑微微的反驳:“上海之战之演化为双方陈兵百万的淞沪会战,并非日方本意,而是!”话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到了,看蒋介石一愣,陶德曼笑了笑:“不过,纵然已经如此,我国元首还是让我转告委员长,我国愿意在其中居间调停。当然,首先委员长要有这个意思!”
“好的,好的!”蒋介石赶快抓住,随即看了看陪坐在侧的外交部长王宠惠,说:“这个,这个,王部长你要同陶大使细细议议,嗯!”
“是是是。”王宠惠连连点头答应。他当然明白委员长的意思,谈,当然可以谈的,只要对我有利。看意思到了,委员长又是一个惜时如金的的人,德国大使陶德曼这就站起身来,鞠躬,告辞,由外交部长王宠惠陪着去了。
站在阳台上,目送王宠惠陪着陶大使离去的身影。蒋介石不由想,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虚中有实,实中有虚,哪头为重,哪头为轻,哪头需抓紧,哪头是雾中看花,画饼充饥,我心中当然是有数的。让王宠惠同陶德曼谈去吧,磨去吧,谈得好,磨得成当然好,不成也不要紧。
其实,蒋介石心中很清楚。年前,希特勒就明确表示要加强和日本的合作和全面结盟,而德国同日本结成战略伙伴关系就必然牺牲中国。随后,戈林按照希特勒的意见,停止了对中国的援助。然而,尽管如此,希特勒还没有完全放弃中国,这是因为希特勒不想这时候失去在外贸上给德国带来巨大利益的中国,所以,他一面讨好日本,同时给予中国不切实际的承诺,这就自然而然地让陶德曼在中间进行旷日持久的,但是毫无实际意义的调停活动。
不一会,张群陪着苏联大使鲍格莫洛夫来了。苏联大使由张群陪同,显然级别要高一些。苏联驻中国大使,长得又高又胖,一头银发,身着灰西装。双方落坐后,大使首先转达了斯大林大元帅对委员长的问候,大使没有用那么多外交辞令,话是开宗明义的,实质性的。苏联大使表达了苏联政府对日本侵略者的强烈谴责,表示要一如既往地从道义上,军事物资上给中国以支持。他代表苏联政府向委员长表示,希望两国尽快签定《中苏互不侵犯条约》。同时明确表示,只有苏中双方签定了这份条约,苏联才能更好地履行条约一方所应有的责任和义务。苏联大使这一番话,言简意赅,让陪坐在侧的,如今身兼多项要职的张群,不禁点头微笑,对苏联大使的口才表示赞赏。委员长对社会主义苏联,本身有相当的抵触和警惕,但形势如此,要灭亡中国的是日本不是苏联,因此,对于苏联大传达的斯大林大元帅这个近似最后通谍似的话,委员长当即表示同意,并指示张群立即陪大使去外交部签定条约。
就在这天,外交部长王宠惠同苏联大使鲍格莫洛夫,各自代表本国政府签定了《中苏互不侵犯条约》之后,苏方当即答应向中方提供一笔五千万美元的军事贷款,同时还有向中国派军事代表团,向中国提供军事物资援助的内容等等。但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个条约,苏联也不是白签的。因为这个条约签定后,就缓解了苏联对中国一面的担忧,让中国为他们抵挡日本。这样,苏联就可以集中力量对付德国。其时,德国已经对苏联暴露出了狼子野心。事后,蒋介石派出一个军事代表团去了莫斯科,用苏方提供的贷款,向俄方购买了第一批苏制武器,计有飞机350架,大炮130门,坦克80辆,另外还有高射炮,重机枪等。接着,斯大林派出名将朱可夫大将带一个军事代表团来到中国,帮助提高中国军队的战斗力,另有多批空军志愿军陆续飞赴中国,投入各战场参战。这样,在美国还没有对日宣战帮助中国前,苏联是对中国帮助最大,援助最多的国家。前后赴中国参战的飞机有880多架,坦克100余辆,各种装备难以计数。抗战八年中,有大约200多名苏联飞行员牺牲在中国各地的抗日战场上。
下午,蒋介石接见了杨森。
杨森这位一生活了93岁,娶了十二房妻室,先后当过四川省督理,贵州省省长,二十七集团军总司令兼20军军长,第九战区副司令长官,陪都重庆市市长的传奇将军,1949年到台湾后,在八十多岁的高龄上,都还又讨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张小姐,而且让张小姐还给他生了一个孩子。以至在他们住的那条清幽的后街上,有人写了一首打油诗不胫而走:“八旬老翁生一娃,笑坏后街百多家。”
杨森的20军拉下来在南京附近休整,军委下拨五万元大洋以资奖励。杨森接到委员长侍从室电话后,喜不自禁,可刚从战场上下来,一身军服又破又旧,已经不成个样子,怎么办呢?灵机一动,他想到南京三道高井旧货摊区卖的东西应有尽有。从日本军官的东洋大刀,到中国将军的服装都有。他赶紧去买了一套,佩上陆军中将军衔,按时驱车去了总统府。立即就被召见了。蒋介石穿长袍马褂,光头,身姿笔挺,杨森给委员长立正,敬礼后,喊操似地大声说:“委员长,我把在上海作战的情况向你报告?”
“唔,坐坐!”蒋介石很和气把手几招,率先坐下,说:“不必了,不必了。这个,这个,情况,我都清楚,你的部队打得不错,还有你们川军,这个,这个26师也打得相当好。这个,这个是,我很满意。”杨森这才发现,蒋介石现在说话爱用“这个,这个”过渡,“这个,这个”得他头发昏。
“我部官兵奋勇杀敌,视死如归,斗志昂扬,这都是委座精神的感召。”杨森说时挺了挺胸。
“是的,是的。”蒋介石越发高兴:“不过,你的部队减员也不少,你放心。中央从国外采购的第一批优等军火马上就要回来了。回来我马上给你们补充!”显然,委员长说的“你们”包含刘雨卿的26师。“这样优秀的部队不补充,还要补充哪支部队!”蒋介石继续说:“这个,这个,你的20整编以后,是甲种军,三个师,外加一个独立旅,怎么样?”杨森一听,喜不自禁,霍地一下站起,叭地一下磕响皮鞋,胸脯一挺,头一昂,喊操似地说:“感谢委座,我20军以后更当为抗战尽心尽力杀敌!”
蒋介石笑笑,又把手招招,示意喜不自禁的杨森坐下:“我还要给你加担子。我已经告诉军委,马上提升你为二十七集团军总司令兼20军军长。这个,这个以后王泽浚(王缵绪的儿子)的44军和欧震的第4军,都这个,这个,划归你的集团军。归你管。这个,这个,你的军衔晋升为陆军上将。”
杨森简直就像《儒林外史》中的范进中举,一时没有回过神,眼睛都直了,简直不敢相信有这样天大的好事,然而,这却是真的。他想,难道经我多年努力,果然修成正果了吗?瞬间,当年在成都君平街找王半仙算命的情景和王半仙说的话就在眼前闪现,就在耳边回响。可是,对他忠心耿耿的侄儿,多年的贴心副官杨武,却在胜利来到的最后一刻,因为他的任性而丢了命。这样一想,喜中又添了一分忧。
“这个,这个,子惠兄,你还有事吗?”蒋介石亲切地叫着他的字,显然是表示接见已经结束了。
“感谢委座栽培!”杨森这才一下清醒,霍地一下站起身来,胸脯一挺,脚下一双烂皮鞋一磕,给蒋介石敬了个军礼,大声说:“以后我杨子惠要更好地报孝党国,在所不辞!”
“这个,这个,好的,好的!”蒋介石站起身来,伸出手,同杨森握了握。临别时,又特意嘱咐杨森到军政部去办一应相关手续。
杨森离去后,蒋介石赶紧走出屋去,站在阳台上,目视着杨森离去的身影。委员长办公是在一处单独的清幽小院里。小院里,花香鸟语。一条小路,从委员长住的那幢法式小楼下,伸出去,一直伸向独院尽处的红漆中式小门。门前有警卫站岗,门内之侧有一个小小的传达室。杨森出现在委员长的视线中了。只见这个个子不高,精力旺盛的杨子惠,甩开大步,迈着军人均匀的步武向前走去。这时委员长的心中是一喜一忧。喜的是像川军、尤其像杨森这样装备简陋的杂牌军,可以在战场上打得这样好;喜的是他又得到一个杨森,成了他的亲信。民族战争真是像是一个淬火炉,一架鼓风机,平时弱不禁风的队伍,放到这样的战场上去,竟一下就从一堆烂铁淬成了一把锋利无比的剑。20军是如此,26师也是如此。那么,已经到了陕西,马上就要到山西参战的二十二集团军,还有正在从水路出川的二十三集团军,难道不也是这样吗?他们都是川军、杂牌军。
但是,让他忧的地方也正在这里。消灭杂牌军,当然其中更包括共产党的军队,是他的既定目的。如果不是该死的日本人打来,所有的杂牌军、包括被胡宗南的部队包围在延安的共产党首脑机关及共产党军队,不是早就被他一个个解决了吗!就在日本人发动“七七”事变之前,他已经在重庆整川康方面的军,刘甫澄已经被他逼到了死角……而这样一来,一拖,要达到他在全国实现一个政党,一支军队,一个领袖的目的,又不知要等到哪天了!还有,最近他看过一份同中国所有军队都交过手的一位日本军官写的颇有见地的内部资料,那位日本军官深有感触地说:一般而言,同中国的中央军交手,日本兵可以一打二;同阎锡山的晋军交手,是一打三,同八路军交手,是一打一……这是多么可怕的对比!照此下去,还得了吗?这个,这个,岂不是叫养虎遗患吗?可是,于今又有什么办法呢!
蒋介石注意到,杨森已经走到了那株塔松前,马上就要出门了,可这时杨森却突然转过身来,朝他这边望。委员长赶紧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闪,深怕让杨森看到他在看他。杨森这样,或许是出于感恩的留恋,而蒋介石这样一闪,是不愿失去他堂堂委员长的尊严。
过后,26师师长刘雨卿也得到了提升。他是四川省三台人,字献廷,行伍多年,骁勇善战,战前曾经在中央陆军大学受过短期培训。淞沪之战后,他被提升为29军军长。过后一直活跃在抗日战场上,1948年,当杨森在陪都重庆当市长时,他任重庆警备司令,过后也去了台湾,任了一个闲职:“国防部”中将参议,就此了却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