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父亲出院的那天,我们回头望了一下医院的院墙,从前无论是我还是父亲住院离开时,母亲都会唾一口唾沫,口中念念有词:再也不要来这样的地方了。这种迷信行为据说来自母亲的祖母。母亲从小跟随祖母在乡下生活,老人家见不得人生病,一生病就牵肠挂肚,却又一筹莫展,便总是双手合十,对着佛像祷告。大约母亲是受了影响,也学来了这一套,只是更加简单粗暴。
此时的院墙密密匝匝垂挂着的开放着的已经不是晚樱,也不是海棠,而是蔷薇。母亲一时愣住了,口中的唾沫未及吐出,眼神却变得温柔了起来。我们就站在这一面花墙下愣神,嘴角扬起微笑。
这是我今春第几次注意这院墙上蔷薇开花了呢?每天我都凌晨四五点往医院赶,赶到医院附近的转盘时,沿街的路灯刚刚好熄灭,刹那的色彩变换犹如猝然梦醒,刚刚还是灯火阑珊,在同一时间消失,代之的是有些昏暗的街道和匆忙赶路的上班族。
幸好天光渐白,我能瞧见医院院墙上的蔷薇垂下的身姿,有几朵花含苞待放,是欲语还休的模样。
那几日父亲刚住院,我总是早早赶到医院陪他做完各种检查再赶去上班。过几日,偶一抬头,发现院墙高处的几朵蔷薇已然盛开,我是多么喜爱这带刺的又不需被人为强加一些意义的花啊,就像野花那样肆意蔓延,无所顾忌。
父亲是去年冬天查出胆结石的,那天他在路边等我下班,我匆忙跑下楼,四处寻他不着便有些气愤,打电话也是吱吱呜呜说不清楚。终于我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找到他,他像个孩子似的很委屈,说在楼下等我多时,怕我加班时间过长就自己往前走了一段。我看他冬日里满头大汗,也不好说什么,只好跟着他往家的方向走。
也就是那天,父亲的胆结石发作很厉害,但他并没有告诉我,直到去医院检查他才回过头说那天晚上疼得厉害,所以才到楼下等我一起回家。我说你为什么不说出来呢?我们就可以打个车回家。他笑而不语,像左右为难的孩子。
那一刻,我感到我们的身份在互换,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对我指手画脚、总想控制我、总是和我为一件小事争得面红耳赤的大人了。
我陪他去医院检查,他在大厅里不停踱步,十分紧张的样子。我让他坐下,一切的流程我来跑,但不到两分钟他又站了起来到处踱步,甚至跑到医生的会诊室前张望。
动手术那天,我和母亲一直在跟他开玩笑,说你不要紧张哦,手术也是你一直想动的,要不是冬天有炎症这手术早就动了。说完有些后悔,又安抚他,现在手术都是微创,不疼的。你不是说姑妈的小叔子动完手术还长胖了吗?
他一个劲地点头,“我不紧张,有啥好紧张的,不就是打几个洞吗?”
当他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我们已经不知道他紧不紧张了,反倒是我和母亲一直守在门外整整紧张了六个多小时。直到护士告诉我们父亲已经转到了ICU病房。我并不懂什么叫ICU病房,但预感不妙,因为在过去的六个多小时里,不停地有病人被推进推出,每次有病人推出来我们都要冲过去看一下,但每次都失望。
手术室门口的人见了都劝我们说这只是个小手术,没什么的,就是手术需要的流程比较多,会需要一些时间。
我们将信将疑,直到得知父亲已经不在手术室,我们一路飞奔,冲进电梯时我火速在手机上查了一下ICU的意思,原来是重症监护室。
等我们跑到ICU病房门口按响门铃,护士才出来告知我们,原来只是因为父亲年纪偏大才转过来监护一夜,第二天早上就会转回普通病房。
我和母亲都松了一口气,顺从地按照护士提供的清单去购买护理用品。
ICU病房是一栋独立的楼,紧紧靠着院墙,夜色里院墙上蔷薇次第开放,竟已不是当初的花骨朵。母亲说这花多像月季啊,全是刺儿,但又比月季茂盛,开的花也多,从前的人多傻,用这花当篱笆真的又安全又美好。
第二天父亲真的转到了普通病房,大约是手术比较顺利,并没有感受到疼痛,父亲说自己明天就可以吃饭了,后天就可以出院了,搞得我们啼笑皆非,邻床的人也笑话他,说自己都手术一周了也只能吃流食。
邻床的人其实一直在换,倒是间隔了一张病床的人一直都在,说是手术复杂开了刀口,愈伤较慢。邻床则几乎隔一两天就换一个人,起初是个两百多斤的胖子,任凭打着点滴,着床便睡着,睡着呼噜声就震天响。父亲刚动完手术心想安稳地养几天伤口就可以出院了,后来发现每天晚上都无法入眠。呼噜声此起彼伏,从走廊的这一头能传到那一头。有一天父亲终于受不了了,又不好直接干预别人,烦闷之下把插在鼻子里直通胃肠道的管子拔了。
第二天一早护士发现有些不快,嘴里絮叨着给他换药。邻床的胖大叔连连道歉说是因为自己的呼噜声打扰到了父亲,所以才有此举动。这下,原本十分气恼的父亲倒不自在起来,说原本也怨不得人家,人家也是生病了,不然谁愿意来医院睡觉啊。
父亲一下子没有了怨怼的理由,便也渐渐接纳后来的几个病友,他们仍然是两百多斤的胖子,每天呼噜声震天响,就这样挨着睡了一天又一天,直到父亲可以慢慢地坐起身,慢慢地下地行走,慢慢地可以吃流食,慢慢地接近出院的日子。
手术后的父亲像除了心头大患,嘴里唠唠叨叨,逢人便说没什么,动了个小手术,一点都不疼,一副很坚强的样子。而我们明白他的喜悦,他这大半生无波无澜,无甚太大的建树,也无甚病痛缠身,母亲总也会说些丧气的话,但也这样吵吵嚷嚷地过了大半辈子。年近古稀,挨了这人生的一个大关,是对自己身体的极限挑战,对自己的另一种认可和肯定,是那种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畅快。
父亲出院的那天正好雨过天晴,院墙上的蔷薇也像洗过澡未经梳洗打扮的小姑娘,羞答答地半开半露。都说蔷薇开罢春天就尽了,而我却觉得这个春季尤其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