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的山丘
曾有朋友来南京游玩,说你们玄武湖虽好,但总不及西湖妩媚。我承认,也笑着告诉她,南京的胜景本就不在玄武湖,而是湖尽处的山峦——紫金山。
朋友抬头四望,说,这山倒也雄伟,可也缺了些仙气。
大约是西子湖畔连绵的群山更为妖娆,又有神话传说加持,先入为主了。朋友左看右瞧,南京的风景总也有些别扭,搞得我也有些不自信起来。直到带她进了山,她才击掌称妙,那些散落山间的古迹、皇家陵园、有些废弃的亭台、青石步道,还有密密匝匝的悬铃木行道树,甚至不知哪朝哪代留下来的无名氏古墓,终于让朋友叹为观止。
不加修饰,不刻意雕琢,不滥于复刻,这才是南京的底色吧。
对于山,的确还是要入得山林,行至山腰,甚至攀得顶峰,才知妙处。
山丘无言,而人心欢腾。
我喜胜迹遍地的山,但更喜无人开垦的野山。少时随老师同学一起去皖南写生,一个不知名的山头,却异常绵长,像是一道屏障,山北是人家,山南则是一倾碧波。
我们是从山北进入那片山林的,山下的路窄而弯曲,两旁植了许多竹子,竹子深处常常露出一两户人家,茅草屋顶,门扉洞开。我们走得汗流浃背,问一户人家求水喝,主人会在门前打了井水给我们,那井水清冽甘甜,入口难忘。主人又叮嘱,上了山,饶是山泉水再美再甜,也要小心饮用。
到得山脚下,抬眼处有崎岖山路蜿蜒直上,有同学踩到了四脚蛇,并不惊慌失措,而是用手捏起四脚蛇的头,引起围观。有女生闻讯四散逃去,仅有一两个胆子大的凑了过来,说这四脚蛇原来是这样的呢,原以为是壁虎,竟然是和蛇并无两样,只是多了四只脚,真是太奇怪了。
刚走出几步,又有女同学尖叫声传来,原来脚下踩到了细细的小蛇,男同学嬉笑着追过去,将小蛇捡起,装到了一个路边废弃的玻璃瓶中。一路上了山,那玻璃瓶中竟装满了细细的小蛇,本来恐怖的画面,倒是有趣了起来。
左拉右拽,同学们齐心协力,终于攀到山顶,所有人都欢呼起来,还有男生脱了上衣当旗帜挥舞。山下是一片沃野,早先的那几户人家早已掩映在一片绿莹莹的林子里,再难寻觅,倒是来时的半土石子路,弯弯曲曲像一条带鱼般挂在那里。
又有尖叫声传来,这次不再是惊恐的女生,而是齐声呐喊,声音穿过苍穹,在群山回**。原是山南的大湖像一面镜子突现在眼前,阳光的折射让她波光盈盈,像极了少女的眸子。
我们沿着山头行进,一走就是几公里,仿佛再走下去,会到达另一片天地。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又吃了随身带的干粮,稍作休息,便寻了新的道路下山。
上山容易下山难,这是我听到的第一句关于行山的俚语,简约又直白,藏着民间的智慧。
然而我们下山的时候却觉得轻松许多,一些人已经疾步如飞,老师要不停地喊保持步速,匀速前进,但仍无法控制年少的飞奔。也有人驻足,原来是觅到了汩汩流出的山泉,奔过去掬起清凉的水扑向脸面,急性子的已经将水送到口中,忽闻一声呵斥才罢了手,想起来时农家主人的叮嘱,只好怏怏地甩手而去。
许多细节早已被时光磨蚀,只记得当时是坐船去的,我们从凌晨出发,摇摇晃晃的,靠得岸时已是鸡鸣狗吠的清晨。未见山时尽是梦里的山清水秀、花映水红,真见山时十里长山野趣十足。
在东北生活过几年,东北有兴安岭、有长白山、有松岭、有黑山。最早去的地方是个山坳,据说是长白山的余脉,算得上群山环绕。清苦是清苦了些,但每次听到远处火车轨道上传来的汽笛声,在山间回**,总是能解一些乡愁。
同样回**在山间的还有我们的军歌,那时的军歌真好听啊,总是唱得我们热血沸腾。什么金戈铁马、雄心壮志,都显得太空泛了。记得有一个从内蒙古赤峰调过来的战友说,你们真的身在福中不知福啊,这里有山有水的,又没有狂风、沙尘暴,你们不知道我从前过的什么日子。
可是他没有提到大雪封山的日子,我们喝黄泥汤的日子,啃生冷的大白菜的日子,躲在被窝想家的日子。这些日子加起来足以让我们对他嗤之以鼻。
我们还没来得及反驳他,拉练的日子就到了。天刚蒙蒙亮,我们就背着背囊出发,腰间背了水壶,胸前别了白毛巾。队伍一列接着一列,比几公里以外伸向山外的轨道还要长。不知道走了多久,天光渐亮。
天色原本也并不灰暗,皑皑的雪色早就把世界统一成了一个颜色,只是来自东方的那一抹橙红的亮色,还是挑衅了我们。脚步似乎更快了,前方有齐齐的吆喝声传来,像三峡的纤夫在拉一只大船。原来是有吉普车陷进了雪坑。
这突如其来的陷阱,像中了埋伏,一群人拥了上去,一起将车子从坑里推了出来。吉普车轰隆隆地发动,冲上了一个山头。山头也是白雪覆盖,并无景致。当我们一步步登上去,看到一轮硕大无比的朝阳冉冉升起,并着雪色,像有热气在蒸腾。
那是我此生见过的最大最美太阳。还有一次是在科尔沁大草原上,那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实战演习,也是一个冬日,零下三十度的气温,只是没有大雪覆盖,更无群山映叠,有的只是大漠孤烟,过于苍凉了些。
原本有些懈怠的队伍,像打了鸡血一般,又有了动力,山头有一面红旗飘扬,衬着那轮红日愈发耀眼夺目。
过了三月,雪也会慢慢融化,只是不像南方一夜间蒸发,北方的雪都是从底部开始消融,像釜底抽薪般悄悄地,不发一声号令,雪慢慢地薄了,只是不远处一道自然形成的细长水渠泄露了秘密。
到了夏天,部队总会种上各种瓜果蔬菜以自给自足。有一次随车和炊事班的战友去山上,说是要砍一些树枝回来给果蔬搭架子。绿色的解放牌卡车在山里上上下下地飞驰,终于到了一座山下,那是一座无人看守的野山,四下无人,只有稻田里的稻草人站着岗。
和风拂面,我们上了山,一边挥起镰刀砍起了树枝,一边闲聊,说这山上不会有东北虎吧,不会有野猪吧,不会有狐狸吧,不会有孤魂野鬼吧。越说越离谱,越说越不着边际。
到了中午时分,也不见有什么小动物,哪怕小猫、小狗、野鸡、野鸭出现,倒是地上有成群结队的蚂蚁在跑来跑去,像一支永远也拉练不完的队伍。
我们吃完带来的饭,躺在地上休息。天空湛蓝,有大雁飞过,山下是成片成片的稻田,更远处又是连绵的群山,想起那次拉练看到的那轮红日,不知道是哪座山头。不过才半年光景,却恍若隔世。若是经年,怕再也想不起这些山的模样。
是年秋天,随一众纪念海子的诗人去了秦皇岛的山里。去之前一直以为秦皇岛只有海,并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山脉。直到秦皇岛的朋友释疑,告诉我别忘了万里长城的第一关山海关就在这里。
车辆向山里行进,我下意识地移步前窗,当看到远处有奇峻的山峰鼎立,我早已无法克制激动的心情大声叫喊起来:“这山太美了!”朋友说,这山有什么美的,哪敌得上你们江南的山秀美。我说《荀子·强国》里说:“其固塞险,形埶便,山林川谷美,天材之利多,是形胜也。”这山虽无秀美之意,但胜在奇巧,你看那山头,有种高原险峰的峻峭,实属难得。
当天,我们住进山里一处叫房庄的农户家,农户家家户户门前都有一棵甚至多棵栗子树,适逢秋日,那些栗子已经颗粒饱满,喷薄欲出。农家主人说这些栗子树原本都是山里的,房子建到了那里,栗子树自然就有了归属。
院子里还有枣树,有南瓜藤、葫芦架,地上种着黄瓜、青菜和萝卜,一派生机盎然的样子。院外就是一泓碧水和一座环伺的陡峭山头,可以想见雨水丰盈时,山头的水如瀑而下,哗哗作响,是为群山回唱,乡音绕梁。
午饭过后,就有人提议上山,说这里的最高峰老君顶是秦皇岛少有的名胜古迹。为免遗憾,也拾足前往。我们寻了一处刚刚开拓的山路,那条山路折叠着盘山而上,没有任何的现代加工,露出石头和泥土,路的两旁间隔有几棵巨大的栗子树,枝干挺拔,硕果累累,和农户家门前的并无二致,显然是有些年月了。
山上有一行人下来,手中牵着两匹马,也有可能是驴,就在我们小声争执是驴是马的当儿,来人哈哈笑了起来,说这是骡子。原来既非马也非驴,是他们寻常驮货的骡子。五谷不分驴马不认的我们,真是贻笑大方。
我们行到半山已气喘如牛,只好停下来望远处,只见北部群山之中有云层压顶,像似给整个山峦戴了一顶帽子,有眼尖者已指出了山上的印记,那是始皇帝和明朝留下的长城遗迹,蜿蜒耸立在群山之巅,一派万夫莫开的阵势。
折转身来,又是另一番景象,如盖云层瞬间转化成了镶着金边的灰白色积雨云,那一大片云整个挡住了太阳,露出的一丝光亮犹如佛光普照。所有人的脸上都沐上了一层光晕,那是远离尘嚣的,不被凡俗打扰的最接近于幸福的光晕。
到了山顶,赏了古迹,又沿原路下得山来。晚餐在篝火里进行,每个人都已把老君顶的典故抛到九霄云外,倒是那道忽隐忽现的佛光令每个人热情洋溢,回味无穷。
和着山间清华月色,噼噼啪啪的篝火,还有美妙的诗歌,有人尽情地唱了起来,不知是哪个地方的方言,我们都不大听得懂,但那种喜悦是相似的。
歌声在群山回响,晚风带不走,明天的朝阳也带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