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幽暗的隧道(1 / 1)

我喜欢隧道,喜欢如隧道一样的地方。如同有人喜欢古堡,有人喜欢沙滩,有人喜欢绿油油的丛林和草原。

而我却独独痴迷隧道。

我相信世上一定有那么一类人和我一样,喜欢这种幽暗,喜欢这种曲径通幽、柳暗花明的深邃,喜欢靠近、揣摩、张开双臂去拥抱这种深邃。

城里面是极少可以看到隧道的,唯一像隧道的就是城门,有着拱门的形状,但太过短促,一眨眼就过去了,也从无幽暗的感觉。

城外也有绿树掩映的所谓爱情隧道,是由树木自然生长围起来的一段铁路,人在经过的时候就像穿越一段时空隧道,那里一度成了文艺青年拍照胜地。

可那都不是我爱的隧道,我心中的隧道一定是山凿石砌的,是栉风沐雨的大自然和人工的天作之合。

有一阵子,经常往返于宁沪之间,每每铁路快要到达南京站时,都会通过一段不长不短的隧道,我总有些按捺不住,无论是酣眠还是半醒状态,都会整个身子直立,耳朵也支棱起来。我要听听火车穿过隧道的声音,那是一种区别于外界的声音,在划破空气的刹那,火车的声音会有些沙哑,像人的哽咽。多少年,我把这种哽咽等同于近乡情怯,是终将抵达时内心的丰富活动。

此去经年,无数次坐着火车穿行过异乡的隧道,才发现,这仅仅是喜欢,那种纯粹的喜欢,是一种生理上的直接反应,与是否近乡情怯似乎没有什么关系。

我欣喜于这个发现,不带有任何的情感色彩,只是本能地想要去倾听,去窥探,总试图在这特殊的空间里找到什么。

事与愿违,我并没能从中找到什么,我也并不急于要寻到答案。这样的感觉是人生独有的体验,我要把这种感觉保持下去。

年轻的时候,有一次在隧道睡着的经历,粗笨是粗笨了些,如今提起来却自觉可爱得紧。

那是部队里的一次户外劳动,替驻地的百姓挖电缆沟。因为在城市核心区域,不能明挖,我们就只能在一处开了洞口,再往深处挖供两人并行的隧道。那时候机械化并没有完全普及,很多工程还是靠人工解决,而驻地官兵就时常要承担这些军地施工任务,也可称之为国防建设。

那日中午时分,大家吃了些干粮和矿泉水,稍作休息。我和另一个战友找了狭窄隧道里一处僻静之处,不一会儿,我们就枕着铁锹的把手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我们睁开眼,发现其他战友并没有再来隧道内,才惊慌失措地往洞口跑去。

幸好,等我们终于“逃出生天”,看见战友们就在不远处继续地面劳动。

我们面面相觑,心照不宣,但从此对隧道有了一种无以名状的感情。总想着原本阴暗潮湿的隧道,竟然有着冬暖夏凉的功效,要不然我们何以酣眠至此,连部队开拔了都不知晓。真是大胆!

出差去厦门,那个心心念念的海边城市,一路上火车都在近海处驰骋。过了温州,火车突然变得慢了下来,一度列车就停在站台或者隧道的入洞口。

因为这段路线曾有过事故发生,所以几乎没有人出现焦灼不安的情绪,都安心地等待列车再度出发。

而我早已被窗外的景色迷住。因为近海又多山地,地质条件对于工程人员来说简直是噩梦,但对于我这种路过的游客来说,却是难得的好风景。光听听地名就够美的了,霞浦、宁德、马尾、惠安……每一个名字都似乎包含了一段历史、一个故事、一抹情缘。这些城市都背山面海,你能轻易地看到山上的寺庙已经有了闽南的特色,你能看见渔民在波光潋滟的海面上撒网捕鱼,你也能看到环山公路上那些飞驰的汽车,它们奔忙的样子,一会儿从树丛里冲出来,一会儿又钻进山洞。

每经过一座城市,都无一例外地要穿越一个或几个隧道。那些隧道或长或短,每次经过,风声湍急,像武士抽刀断水,又像侠者来去自如。

直至到了厦门,见到厦门大学的芙蓉隧道甚至鼓浪屿上阴暗潮湿的龙山洞隧道,反倒觉得索然无味了。

有一次开车去皖南,起初只是打算去一座未经过度开发的山里走走。

汽车穿过一条又一条省道,沿途的风景很好,树木苍翠,山丘环绕,直到了宣城境内,远远可以望见敬亭山。想起李白那首《独坐敬亭山》:“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李白几乎把敬亭山当成了恋人,他流连于此,甚至将死后之身也留在了离此不远处。

并没有计划在宣城逗留,所以在城外转弯准备上高速。城外的路突然变得糟糕,像是一片化工区要拆迁,呈现出破败的景象。

终于开上了高速公路,还未开出十多公里,前方就出现了一个隧道。

原以为这个隧道只是一小段,没承想开了足有两三分钟。正是盛夏时节,里面阴凉沁人心脾,哪怕并没有真正感受到,心里却是真的安静了下来。

多么希望这段隧道能再长一点啊,又多么希望所有的车辆到了这里能够慢下来。

或许没有人如我这般想象吧,所以我也只是一场虚妄的幻想。

出了隧道,下了高速,又入了一处县道,路况不好不坏,路边是高耸入云的白杨树,高大的躯干像士兵般挺拔。所有的树种里面,我最喜欢的就是白杨树了。它有竹子的傲直,又有顽强的生命力,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生长,并肆无忌惮地长到高处去,完全无视同类的目光。

终于,我们接近了目的地,是一座座山林里藏着的小村庄。那些村庄十分淳朴,每到这样的地方,都会想这里要是自己的老家就好了,到了过年的时候一定很有节日气氛,可以在屋前挂上红灯笼,然后在夜风起时燃放烟花,升起孔明灯。

这怕是另一种故乡的味道,就像很多人把周庄那样的地方当成自己梦里的故乡一样。我偏爱这差不多可以称作荒郊野外的地方,那些房屋背山而建,石砌的基石,木质的门扉,春联经过春的濡润和夏的炙烤,仍然牢牢地熨帖在两扇门的中间。偶尔能看到“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这样的句子,便觉惊艳,想来所有的人家祈愿大抵都相似。

不远处有水库,有人在钓鱼,也有人在围观。钓鱼本是清净之事,多不得人喧闹。但若钓到大鱼,缺了人分享那份喜乐,又觉得太过遗憾。所以,只需旅者不发出声响,和着钓者屏声息气,像在等待一场预谋已久的战争,也像等待一种既定的结果。

过了水库,上了一个山坡,路的两侧用绿色的铁丝网拦起来,仔细分辨才知道这山坡原是一座桥,只是年长日久,这桥和路融为了一体,附近都是山路,下雨天一定泥泞不堪,捎带着把桥上也厚积了泥土,真正看不出是一座桥。

好奇心驱使,便下车观望,眼前的景色怕是一辈子也难以忘怀。原来桥下是两条平行的轨道,伸向遥不可及的地方,而两边是郁郁葱葱同样看不到边的山林。

山林肃立,轨道静默。

此时此刻,并没有火车经过,但我已经能够想象,当两列火车相对交错,列车上的人会不会相视而笑,他们经过桥下的隧道时,会不会像我一样侧耳倾听,似乎要寻找某种答案,又不必真的要得到什么,只要这份认真就够了,可以理解为虔诚,也可以当作一场戏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