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几年,每逢暑假,远在安徽的姑父都会过来接我。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风雨无阻,在我年幼的时候甚至嫌弃他的到来。他身上破旧的衣服,黏糊糊湿答答的汗味,还有他头上那顶漏风的草帽,都让我觉得无法靠近。
每次他来,都兴冲冲地,好像抬着大轿来的,好像我这么隆重了,你还有什么好挑剔的。我执拗着不肯跟着去,大些的时候我都开始用言语侮辱人身攻击了,比如,他们家的菜有一股抹布味,他们家地上都是鸡屎,他们家后面的池塘每天都有臭味,诸如此类,好像是去坐牢而不是做客。
我都这样无理取闹了,姑父仍然乐此不疲,一脸的虔诚,好像不把我求回家就会有灾难降临似的。
直到有一天,母亲跟我提起一件事,是关于姑父的。她说你还记得姑父家有个小伙伴吗?跟你差不多大。我摇摇头。母亲说,你大概忘了,你姑父以前有个儿子,跟你一样大,你们一直在一起玩的。
听到这话,我差点跌坐在地上。就好像之前的日子都白活了,好像人生就这样被轻易改写了。因为在我的记忆中并没有这样一个男孩,与我一般大,还和我有过一段童真无邪的友情。
母亲说,你仔细想想,是不是你们经常去江边玩?他就是后来在江边玩耍掉到了江里,淹死了。同时,母亲还不忘夹带一个刚考上名校的毕业生暑假去江边玩,也落水身亡了的消息,意思是你少给我去江边玩。
我突然明白,姑父为什么一直对我视如己出,一直希望我能在他家多待一段日子,哪怕一天、一个小时、一秒钟,哪怕我总是满口抱怨和不情愿,他仍然没有一丝一毫不耐烦。在他的心里,一定是因为我的到来,让他空缺的心底有所慰藉。如果那个还活着的男孩也如此任性,他也会这样温柔相待吧。
这是我人生中听到的第一个关于意外死亡的故事,且与我息息相关,又好像无关。就算我漠然漠视漠不关心,但每当夏天来临,我都会成为一个替代品,我会想到姑父行色匆匆,好像要完成一件使命一样,把我从家里接走,接到那个离江沿不过几百米的地方,一间黑咕隆咚的屋里。不远处的江边是他儿子经常去玩的地方,也是消失的地方,也许一直就在那里,从未长大。
那时候,真的不明白生老病死的恐怖,就算到了高中,我们的体育老师要强行教我们前空翻和后空翻,我们以各种学习压力大、女生“大姨妈”来了为由,也不能阻止他传教士般的决心。
他总是苦口婆心地重复自己的一段经历,那是一场车祸,因为他会后空翻而侥幸逃命,而其他人都多少遭遇了劫难。他说着说着会眼含热泪,好像死亡离自己很近,那些消逝的生命在跟他对话、告诫、求援。然后,他规劝我们,我不是要逼你们,真的,直到你们哪天遇到同样的灾难了,就知道我说的话多么重要。
我曾经有一段在工厂打工的时光,经常因为加班要很晚才能回住处。回去的路上已经很累了,踩着脚踏车的双脚已经轻飘飘的,终于有一天,在经过一段黑路时,车子磕到了一块石头,我整个人飞了出去。当时,我只感觉眼冒金星,瞬间便毫无知觉。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被扶到了**,弟弟在旁边照看着我。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没想到还活着。那一次,我伤得很厉害,整个半身都血肉模糊,半边脸也破了皮,下巴更是伤到了骨头,流了很多血。
即便如此,我已经无力去医院,因为在离家较远的一个城市,不能告诉父母,我只能躺在**等伤口自己愈合。第三天,我终于可以下床,才在弟弟的搀扶下去医院涂了点红药水。医生很惊叹,说你们也太马虎了,就算不怕流血过多,也不怕得破伤风什么的吗?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生与死的瞬间,有那么一刻,或者更长的时间,我已经毫无意识。那是一种与睡眠不一样的感受,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在飘浮,在上升,好像要离地而去,永远飞离地面。
参军入伍后,经常要参与一些国防建设的劳动。记得有一次我们一行人去挖坑道,那种坑道有点像防空洞,但施工的人说这是电缆沟。要是不用抡起镐啊锹啊挥舞的话,我还是乐意在那些洞里穿梭来去的。
这种罗曼蒂克想法在午饭后便被我付诸了行动,我和另一个战友躲到坑道里一个拐弯的地方躺下休息,那里有风吹进来,凉凉的很舒服,很快,我们便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才醒过来,坑道还是那个坑道,仍然有凉风吹进来,但战友们呢?我们撒开腿就往外面跑,所幸,他们就在外面的工地上干活。队长过来只是用一种很怪异的眼神看着我们,那种眼神至今我都记得,充满了恼怒、愤恨、埋怨、担心的复杂情绪,但当时他什么都没说。
后来我们再也没有无知地做这样的一件事,因为据说刚挖的坑道随时都可能坍塌,想想都心底发凉。
2002年,我参加了一次与邻国的联合实战演习。我是主动请愿上战场的。一路上,我们颠簸着,经历着零下几十度的严寒考验。当偌大的夕阳映照着每一张疲惫的面孔时,我真正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一种勇敢而坚毅的存在。那是一种在暖室里待久了被遗忘的内心涌动,是属于男人无形勋章的光热。
每天,当我们起床时,就已经能听到坦克从身旁经过的声音,轰隆隆的,挟裹着滚滚的烟尘,遮天蔽日,伸手不见五指。一直以为和平年代的演习不过是走个形式,但真正上了战场会发现,一切都严酷得让人不敢相信眼前的现实。前线炮火飞扬,能在咫尺之间看到火苗飞射,而人本应雄壮的怒吼声在炮火中显得那样微弱。
那场演习,没有输赢,但在营房里每个枕着枪的日夜都让我想到生死。事实上,每次演习都会有战友牺牲或受伤,每次听到这种噩耗,大家都非常沉默。只有在摘帽鸣枪过后,才能听到一声齐刷刷悲痛的呜咽,像雁阵划破天空,像宇宙再次洪荒,像昨日和明天再次重叠。
信息爆炸的年代,每天都有天灾人祸的声音从各方传来。与我们有关的会第一时间打探查询消息,问候灾区的亲人;与我们无关的,或许很快便淡忘了。同样作为铁道老兵的姨父,曾经随部队驻扎在北京的东大门唐山。似乎所有人一想到唐山,都会想到那场旷世难平的地震灾难上。但我从未听姨父提起过,姨妈说,姨父当年也是参加救灾的官兵之一,没有人比他更接近死亡,也没人比他更清楚死亡的可怕。也正是因为此,后来姨父得了癌症,硬是在强烈的信念下,病愈出院,至今健康地活着。
前几天,一个报社的好朋友突然很悲痛地跟我说,心情不好,没心思上班。我问他,你是生病了,还是失恋了,还是生病加失恋了?他说都不是,就是心情不好,抑郁得不行。后来,我才知道,是他的小学同学去世了。想着正当壮年,正是干一番事业的年纪,但同龄的同学却因突发疾病离世,怎么能不悲伤。
上学的时候听过一个故事,是讲蜉蝣的。有一天黄昏,一个走在森林里的人,遇见了一只蜉蝣正在哀伤地痛哭,那人问蜉蝣:“你为什么在这里哭泣呢?”蜉蝣说:“我的太太在今天中午死了,所以我才在这里痛哭呀!”那人说:“现在已经黄昏,你也很快就会死,何必哭泣呢?”蜉蝣听了,哭得更伤心了。
那个人不禁莞尔,蜉蝣朝生而夕死,中午死和黄昏死有什么不同,何必哭泣呢?等他走远了,他才想到,从人的眼光看来,蜉蝣的一生是如此短促,中午和黄昏差别不大;可是从蜉蝣的角度看来,中午到黄昏就是它的下半生,那下半生也是和人的下半生一样漫长呀!
在宗教信仰者眼里,任何的人命运都是前世注定的,寿命亦是如此。在我看来,这些冥冥中的注定不过是自我安慰,同时也是可以慰藉他人的良药。在灾难和意外面前,我们都命如草芥,任何富贵苟且都无法战胜,而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且行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