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曾有过一段失和的青春(1 / 1)

那年初夏发生了很多事情,但没有一件事比血案更可怕。在这样一个戒备森严的地方,竟然会出现持刀伤人案件,这是始料未及的。那段日子,所有的人都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和悲伤之中,情绪有时候就像毒药,无限蔓延,可以渗透到每一个角落和每一根神经。

看似一切都如常,但有些东西就是不一样了。我们仍然会在偌大的水房赤诚相见,只是凉水从头上浇下来的那一刻真的感觉到冷,一种超乎寻常的冷;我们仍然会三五成群聚集在器械场上,像一只只鸟一样用脚勾住双杠的一端,蹲在那里呆呆地望着漆黑的夜空,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八卦院外的妹子思念家乡的风景。

只有下课后,我和宏伟还有左辉几个依旧会坐到院墙的一处残**,那里因为坍塌,早已形成一个半圆形的缺口,我们就坐在那处凹槽里,下面是不远处工厂里流出来的工业废水。左辉说,你们看,下面这沟多臭啊,我们还一起下去清理过,你说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动刀子。

宏伟生得人高马大,却心思细腻,他仰头看着前面的小山坡,其实那里是一个小公园,公园里有座小山头,我们经常在那里负重晨练。他就这样一直迎着下沉的夕阳,硬是把课间十分钟给沉默下去了。

血案的发生虽然可以用积怨已久来做注解,但每天除了吃饭、上课、训练、睡觉之外,能有什么过节要如此凶蛮?我们谁也无法知道答案,或许唯一可以解释的是因为大家都还年轻,都还冲动急躁。

最糟糕的是,就在此血案发生之前,另一个中队一位被查战友入伍前已经有案底,曾经杀过人,只不过通过各种关系,瞒天过海,闯过各种关卡而到了部队,并表现得异常积极。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都可以用标兵来形容他。

但人的凶悍是骨子里的,总会在某一天某一个特定的时刻爆发出来。因为血案,学员队里进行了有史以来最严厉的整顿,向来喜欢逗趣的天津籍队长也表现得严肃起来,他总是拧着眉头,从我们身边经过时,会用怀疑和质疑的眼光斜睨着我们,好像我们每个人都有犯罪的嫌疑。而我们也真的像犯过错的孩子,一个个像躲瘟神一样,看见他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闪进每一间可以藏身的房间。

当然那两名肇事者难辞其咎,很快便受到了处罚,当然因为保密的原因,我们并不知道最终处罚的结果是什么。毕竟这事可大可小,大是因为在军营这种地方竟然可以用刀子伤人,小当然是没有出现较大的人员伤亡。

那两名肇事者因为这件事,从此变得忧心忡忡,每次抬头看人的眼神都充满了闪躲,比我们躲队长时更多了一份胆怯和犹疑。说到底,大家都太年轻,冲动和冷静时便判若两人。

时间还是会匆匆忙忙赶路,从来不会因为我们的情绪而压抑得停下来。直到暑假,我们终于可以用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各自散去,回到五湖四海的家里,回到我们最初的孩子模样,那里没有纷争,没有血案,只有唠叨。

回营的路上,已是八月底,北方已经有了初秋的意象,火车慢悠悠地越过一个又一个村庄,越过一个又一个森林,然后城市、田野、玉米地。

火车过了山海关,在一个小站上停靠后上来一个红牌学员,他朝我走来的时候很是眼熟,打完招呼才发现他是我们楼下的师兄。我记得他曾经以单杠360度大回环而震惊过整个大队,记得他在主席台上受领奖章时威风的样子,记得他在文艺联欢会上表演过少林拳术。

他坐在那里,没有我想象得活跃,相反,他安静得像一幅油画,印着窗外松辽平原无边无际的玉米地。我跟他提起队里发生的血案,他表现得非常淡然,非但没有就此问题探讨下去,反而给我讲起了他自己的故事。

原来他出身于一个相对富有的家庭,父亲在20世纪90年代初下海经商,赚得第一桶金后,办了几家公司,母亲是一家国企的副总,可以说他是在蜜罐里长大的。偏偏他从小爱舞枪弄棒,没少闯祸,家人万般无奈,也顾不上培养他做接班人,将他送到了部队。到部队后,他仍然喜欢打架斗殴,出门打出租车不给钱,休假时去职业学校约会漂亮女孩,屡屡受到上级的警告和训示。直到有一次,友邻部队出现了一起抢枪事件,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了起来,只有他还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事情总是这么凑巧,歹徒因为得逞且没有留下任何线索,便得意忘形起来,在一天深夜潜入他们营区。那天正好是他值勤,歹徒突然出现的时候,他猝不及防,差点被歹徒从身后掀倒,手中的枪也差点被抢了去。幸好他学过几招少林拳术,且常动拳脚,反应又灵敏,就在歹徒快将他掀翻之际,他一个侧身朝一旁跃去,翻了个滚,将枪托抡起向歹徒扑去,歹徒在他雷雨般的攻势下败下阵来,很快,巡逻的纠察赶到,将歹徒制服。他也因此成了大队的英雄,年底被评为优秀学员。无数的荣誉加身,让他备感骄傲,从前闯过的祸和所受的警告倒让他脸红起来。他说,人都难免犯错的,但总得有醒过来的那一天,或许,那一天很快就到来了。

回到大队,我们便接到了要进行阅兵的指示。为了配合北京的阅兵式,大队也要举行类似的阅兵活动。其中几个中队都已经在挑选人员进行方阵训练了,我们中队自然也不例外。队长用末位淘汰的方式先练了一遍我们的正步走,这在阅兵式上是最重要的一环。

眼看着有人要被刷下来了,不免有些感伤。毕竟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可以尽情展示集体甚至个人的军姿,可以为集体和个人获得荣誉,并在自己的档案上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队长剔除掉一些个头不匹配、队列动作相对不那么标准的战友,将精心挑选下来的人排列组合,很快便形成一支前后左右看上去都非常严整的方队。我们看到,那两名肇事者赫然在列,而且很诡异地被安排在了一起,也就是方队的最前面中央的位置,作为排头兵,他们的任务除了要和身后的方队动作保持一致外,还要在经过主席台前喊出响亮的口号,并带领大家面部呈45度角望向主席台,并敬礼踢出正步。

当我们身上的皮肤因为烈日炙烤褪去最黑的那一层,当我们衬衫上因为汗渍累积的盐花掉光,当我们的喉吼开始沙哑,也终于迎来了阅兵的日子。

十月一日清晨,整个大队都被红旗映得光彩夺目,当时的大队长像极了任达华,作为我们的“男神”,这次没有像以前一样穿西装和风衣,而是一身戎装站在了主席台上,观礼台上则是市里的领导和学校的教师。当我们的方队行进到主席时,那两个肇事者同时喊出“向右看,一,二”,然后,大家齐刷刷地摆臂,踢出正步。当整个方队“嚓嚓嚓”地行过主席台,观礼台上的队长早已红了眼眶。

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美国轰炸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导致三名中国公民遇难;澳门即将回归祖国怀抱。但都没有那次阅兵来得让我们感怀,那天阅兵后,大家又聚集在残破的墙垛上小叙,一边回味着电视上刚刚直播过的国庆天安门大阅兵,一边说着如果自己也能参加该有多好。我们分明看到墙下的人群中多了两个人,是那两个肇事者在互相打闹,有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快意。

人生有很多遗憾,但更多的是憧憬。因为,这些关键词注定是属于青春的,也只有青春才不会被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