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诞的队伍——婚宴——古老的节日——幽灵山谷——怒江的妖怪——苦力的迷信——不知感恩的病人
3月5日雄鸡报晓时分,我们打着灯笼,燃起火把,在四名兵勇的保护下离开了平坡村那家客栈和那弥漫的香火,但并没有给人留下傲慢的印象。我们的行进队伍是这样安排的:最前面是一位兵勇开道,然后紧跟着当地一位举着竹篾大火把的苦力,这种火把火焰高,亮光足;然后是四个壮汉抬着我的滑竿,再后面是我那位翻译坐的滑竿,也是由四人抬着;接着又是一个火把工;再下来是秘书的滑竿和一个火把工;跟在后面的依次是其他兵勇、挑行李的苦力队伍、姓周的工头和殿后的兵勇。在我旁边走着一位身手敏捷的兵勇,他扛着我的连发来复枪。他得到命令,要在任何时候都跟我保持在10英尺距离之内。在犬吠声中,我们一行人慢慢地走到了空****的街上。路旁是两排泥墙茅屋。走出街的西口之后,我们就开始攀登一段陡峭的上坡路。在火把的照耀下,脚下山谷中映现出许多怪异的黑影,让人倍感恐怖。当善搞恶作剧的火把工把山谷边的蒿草点燃后,黑沉沉的群山随着天际的一抹亮光而变红,鬼影的效果也更加强烈了。在前面的黑暗中,可以听见瀑布声,看来我们离山顶还很远。一条山路蜿蜒而上,山路的状况尚好。山路有着石头路面,而且路边还配有石栏杆,这样的路不会让人感到焦虑,只是要费力去攀登。有好几处,这条山路要经过高高的单拱桥,桥下很深才是水势湍急的溪流。在这样一座风景如画的桥边,竖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石桥捐助人的姓名和事迹。在石碑旁边还有一个常见的捕妖台。离开平坡村约两个小时后,我们就到了水护村,接连经过两个水井,我们也没有停留。走了不到三个小时,气压计就显示我们已经到达了海拔8000英尺的地区。由于平坡村的海拔不到5000英尺,我们的旅程显然是往上走了许多。路况较好,景色也佳,地势险峻的山谷中还有农家的几间草屋,给人一种宁静的感觉。这里的人口稀少,绝非那些闭门造车的人口统计官员所能核实。云南省官方的人口统计竟然超过600万。然而,有经验的人告诉我,云南省有许多类似水护村这样人口稀少的地方。如果那天的观察可以作为估计云南省人口的一个标准,我想其人口总数至多不超过500万的说法是不会错到哪里去的。这一天,我们遇到了一队队长耳短尾的驴子被一群短耳长辫子的驴夫们赶着去贩盐。
走了50里以后,我们就到了牛轭村。这里只有两个饭庄,根本没有见到牛。我们在这里停下来吃了早饭。我们用一个昭通的篮子装运了一些松糕、洋葱以及其他蔬菜,以备充饥,省得在路边店耽误更多的赶路时间。在这里,我吃到一种新的糯米饭,可以说是我所吃过的最黏的米饭。吃糯米饭时,我已经吃过了早饭,有点吃撑了,而后来又多次吃撑!一队做百货生意(包括鸦片)的广州游商恰好也在此地休息。他们有四个人佩带着装备精良的来复枪。后来我们又来到外存坝子,一路上我们看到的坟墓就像倒扣的煤斗。
这个地方以棺材和染织而著称,大约有500户人家。一堆堆的棺材和色彩鲜艳的染布格外吸引游人的目光。在八莫和大理府之间做生意的商队马帮经常在板桥村停下来换马和进行休整,因为这儿有很多铁匠铺。板桥就在村子的外面,横跨一条河流,它灌溉着著名的永昌坝子。在桥的那边是一条沿河堤而建的大路,路旁是农田里的水塘,以备旱灾对水的需求。
穿过平原时,我用200文铜钱买了一只阿默斯特野鸡。这只野鸡长得太漂亮了,我们的翻译不舍得杀死它,打算把它带回家去。
一路上,我们看见到处都是香火和纸钱,这都是为了安抚恶鬼的,也是为了给新鬼提供赴阴曹地府的盘缠。
在进入永昌府的北门之前,要经过一片宽敞的土地,那儿长满了茁壮的庄稼,还有些废墟,表明过去曾经有过一段更加辉煌的时光。现在,这片土地上的庄稼收成足以养活这里的驻军。而这个城市早已不再繁华。乐屋客栈的老板叫李胜,他安排我住了一间上房。这间房很少有人住,平时也就是储存杂物和灰尘的地方。房间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幅美丽的圣山仙境图,上面有许多庙宇,还有几位模样独特的仙人。我撕掉了画上贴着的一些红纸。
稍做休息后,我就离开了聚乐街上的乐屋客栈,转到了侍郎街。在那里,我有幸抓拍到了两个戴着沉重脚镣手铐的犯人照片。
这里的文庙正在修缮之中。从这里我们就转到了府门街,路过了府衙,来到了粗茅街。这条路可以直通到圣山,也就是中国人平时所称的平保山。此地的中心庙宇就是财神庙。周围的植物为这里增色不少。过了龙门就是一座中型宝塔,它维系着这里的风水平衡。在龙门附近,我们与一队娶亲的队伍相遇。人们用托盘盛放着烹制的猪羊,然而最重要的一道菜肴却是一个鸡头和两个鸡翅。这支娶亲行列正前往新娘的家。这儿的中国人对于老母鸡的头和两只鸡翅情有独钟,倍加珍视。
马神庙是这儿一个神秘的地方,然而我们急着要赶往新碑街,去看那儿几块立了已经300多年的石碑。这条街的名称也是来源于那几块石碑。据说,这些石碑是人们为了纪念一个石姓家族两三代人的功绩而立的。石家的几位后人曾经数次科举高中,在北京获得进士功名。当地的一位隐士告诉我,这些石碑是由皇帝颁旨,并由当地乡绅捐钱而建的。
当地的县令命令城门守卫次日凌晨要早早开门,以便让我们启程赶路。而正常的开门时间是日出时分。我于凌晨四更时分告别了乐屋客栈,再次上路。出城不久,我们就开始了上坡路。我走在队伍的前面,突然两名士兵跑上前来,把一块石壁指给我看。在依稀的晨光中,我可以辨别出石壁的位置所在。他们用手势比画着这块石壁的与众不同。此时我心中突然闪过可怜的马嘉理被杀时的情景,然而我还是跟他们来到了一个名叫“大石花洞”的自然洞穴前。此洞穴离永昌府大约有20里路,离石花亭村约5里。这个洞口大约有15英尺高、15英尺宽。往右一拐,人们就进入了洞穴的内部,据说石洞延伸到山里很远的地方。洞口处有供奉着三个菩萨的神龛:玉皇大帝、石洞神和土地神。旁边还有两位侍神。这些都是保护神,因为人们相信,黑黝黝的石洞深处窝藏着许多妖魔。三百年来,每年都有成千上万当地的民众和官员在正月十五日聚集在这儿祭祀神灵,而许多商人也趁此机会推销他们的商品。由于祭祀活动仅此一天,所以参加活动的人们大多是来自方圆50里之内的当地人。我的随行人员不知道这一活动是如何兴起的。然而祭祠的主要目的无非是取悦诸神,以便它们能降福世人,为永昌城带来繁荣。
中午过后不久,我就从轿子上下来,和其他人一块儿赶路。那些兵勇背着来复枪、照相机等,行走十分缓慢,因此我把这些物品拿了过来,让那位姓李的忠实小伙子帮忙携带一部分,而其余部分都上了我的肩膀。这样我们就加快了脚步,争取天黑前到达怒江,能够拍到著名的怒江大桥的照片。我想让我们赶到那儿过夜,其实这问题不大。然而自从威尼斯旅行家马可·波罗的时代以来,人们对于这一险峻的山谷就一直心存恐惧,使它变成了邪恶的代名词。工头因激动而涨得满脸通红,振振有词地对我说,他手下人的命比银子贵重得多,似乎他对他们关怀备至。这真是天大的笑话。在笼罩着死亡阴影的山谷中,这位工头吓得有些两脚发虚了。不过,这段路程也是我穿越中国之旅中最为艰难的一次徒步跋涉。阳光炽热难挨,道路崎岖不平,我的鞋底薄得可怜,从上午九点以后我只吃了四小块本地的核桃饼,腹中早已饥肠辘辘,没有地方可以喝到开水,行李又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好几次我累得坐下来喘气休息,好几次都忍不住要喝路边那清澈的流水,但是一想到这水中也许会有从上游冲刷来的农田粪水,便感到一阵恶心,也只好望水兴叹了。离怒江大桥尚有十里时,我发现了一个茶铺,连忙奔了过去。茅草屋顶的茶铺让人感到很愉快,尽管那里只有爆米花和热水能补充体力。
我很快就把一盆爆米花吞下了肚子,喝了些热水,感觉舒服了许多。然后我们继续赶路,争取天黑前到达怒江大桥。路沿着一个陡峭的山谷,上下起伏。仙人掌随处可见,从缅甸来的驴队客商也络绎不绝。尽管历尽艰辛,疲惫不堪,但我们终于顺利到达了目的地。我沿着在石壁上凿出来的台阶走下去,来到了怒江的双悬索桥,及时拍摄到了台阶旁边的捕妖台。然后我们又到了观音庙,稍事休息。我的卫兵用帽子捂住鼻子,费力地呼吸着。据说这里曾经瘟疫流行,因此他害怕吸入山谷里的瘴气。也许这儿的空气不太健康,也许有疟疾流行,但是情况还不像迷信的当地人所宣称的那么严重。我眼前的山谷出奇地美丽,也许这算是“海妖的微笑”吧。有的时候,很少有人胆敢冒险穿越这里的山谷,不过此时的山谷是一年当中最安全的季节。
这座跨越怒江的悬索桥,或双悬索桥(在这神秘的山谷中竟然有两座锁链桥)约有140码长,两端都有砾石固定。雨季时砾石会被大水淹没。在怒江中央支撑铁锁链的是建在天然岩石上的一个巨大桥墩。许多工匠被雇来检修这个支撑铁锁链的桥墩,光是这项费用就有两千多两银子。因此我到了这个桥墩后,必须从那儿下到河床的大石头上,并从那儿爬到怒江对岸。
第二座悬索桥尽管也已经能用,但是那一天不是启用的黄道吉日。据说这个黄道吉日是今年的三月初三,届时人们就可以游览这座桥了。但我必须住在这座桥西端的小村内里,一位村民非常希望我住在他河边的家中,但是我觉得最好还是住在厘金局的关卡里。那儿有一个院子,里面堆满了木材,以备铺桥板使用,木材都位于一棵大榕树的阴凉处。在这里我看不出有丝毫的瘟疫痕迹,据说瘟疫曾使这个美丽的地方变得一片荒芜。这里的人们面色红润,要比我在中国其他地方所看到的人更为健康。人们对我们十分好奇,但都很有礼貌。我坐在厘金局的门廊里,看到桥对面的那个捕妖台里传来了亮光,因为有人点亮了那儿的一个灯盏。
传说有一个巨型的两栖怪物生活在怒江里面,那就是致命瘟疫的始作俑者,靠吃掉进江里的人和骡子为生。如果没有东西掉进河里,他就会爬出来,吞噬人类和骡子。有一天,一位汉人兵勇正在岸上巡逻时,这个怪物突然现身。这位兵勇举枪射击,打伤了怪物的腰部。这时,该兵勇请求围观的掸人村民帮助他捉住这个怪物。但是掸人拒绝了他,说如果他们杀死了这个怪物,这里的瘴气就会消失,汉人就会来强占他们美丽的乐土。
宁可忍受现有那些苦难的折磨,
也不愿逃避到那些不熟悉的苦难中去。[1]
天黑后,那些挑着行李铺盖和箱子的脚夫才赶到,于是我设法找了些吃的东西。然后他们把我的床铺安排在厘金局的进口处,不到8点我就上床睡觉了。夜里好奇的过往行人的灯光使我醒了好几次,“一会儿熟睡,一会儿浅睡,一会儿用手捂着耳朵睡”[2]。就这样折腾到夜里11点,那些赌博的、抽大烟的、酗酒的才渐渐散去,那两扇厚重大门才被锁上。有两名兵勇就睡在门旁,我的照相机、三脚架、来复枪及其他物品都放在了我的身边,免得别人顺手牵羊,好在一夜平安无事。旁边有一个死水池,里面长满了各种微生物。我的旁边还睡着一只硕大的公鸡,一夜守时地扑闪了四次翅膀,并且还在黎明时分来了个雄鸡报晓。传播病菌的老鼠不停地跑来跑去,我想广东的瘟疫可能就是从这个老鼠窝传出去的。为了修缮桥梁,此处有许多为苦力、木匠、石匠们临时搭建的茅屋。我们的脚夫希望能在日出前就穿过这个山谷,而这个时候也是一天中最不好走的时候。他们很迷信,而迷信以无数方式给中国人造成了数不尽的灾难。
怒江上的双重悬索桥,中国桥梁工程智慧的结晶。
1877年,当麦加第先生穿越怒江时,人们对他讲了许多故事。其中许多故事现在仍在被人讲述。在那时,只有急务在身的人才敢过怒江。人们告诫他不要在溪水中洗手,以免手被毒水腐蚀烂掉。当时人们认为瘟疫来自土地。瘟疫来临时,狗、猫和其他小动物最先死掉,然后是猪及其他大点的动物也以相同的方式死掉。动物死光后,剩下的人们就会成为瘟疫的下一个牺牲品。如果人的身上出现大的斑点,那么这个人就必死无疑。如果斑点不靠近内脏,那么他还有生还康复的机会。瘟疫发生后,房屋被遗弃,被感染的物品也无人敢碰。因此,人们有理由相信香港的瘟疫就是从这儿传播过去的。曾经为麦卡锡先生扛过行李的苦力就死在了归途中。当麦卡锡访问这里时,大多数人已经逃离了这个山谷,搬到了山坡上露宿。许多小山上都摆满了棺材。现在这里由掸人耕种开发,终年生活在这里。那些出生在平原的后来者没有感染过瘟疫。
当我们往山上走了许久以后,回头还能看到那座悬索桥。从合磨枢(Homoshu)处观看下来的景色是最美的。此处的高度是海拔5560英尺,而怒江的高度则是海拔2430英尺。下面的平原,稻田纵横,圆锥形的山包此起彼伏,静静流淌的怒江,以及两岸远处的山峦溪谷,这些勾画出了一派迷人的自然景观,真能让那些爱好自然的人们流连忘返。
合磨枢是一个小山村,村子里的街道都是用石板铺成,房屋则是用泥砖垒成。竹管把纯净的溪水送到各家各户,供人畜饮用。这里就像是著名的天福头绵羊的故乡。有一位居民,即所谓山里的预言家(就是那个身上有维多利亚时代铜纽扣的智者)告诉我,过去汉人是不敢在这个平原上停留的,但现在他们只在雨季才离开这里。那时,厘金局的收税官们会上山去休养。在雨季,人们在早晨会看到山谷里红、蓝、黄三种颜色的雾气。如果外来人吸进这些雾气,他们就会丧命。在一场夏雨之后,致命的雾气就会慢慢地在这个美丽的山谷弥漫,将它笼罩在死亡之中。雨水浇在这儿的黄土之上时,黄色的妖怪就会吐出黄色的雾气来。我问随行的一个姓杨的脚夫,为什么人们不把那些黄色的妖怪找出来,进行围剿。他说,由于平原太大,人们无法找到那些妖怪。我又建议他们多栽些树木,他说这里的人们不知道如何栽树。这里的瘟疫疾病可能是这样造成的:首先这各地区本身就不太卫生,而那些苦力和其他人又心存恐惧和不安,从而造成身心疲惫,再加上喝了那些没有烧开的生水,于是虚弱的身体就会支撑不住而病倒。于是他们就以为是误吞了那些雾气!我们随行的一些苦力脚夫就是这样病倒的,而且还发起了高烧。他们所有人都诅咒那该死的山谷及其雾气。
在我们穿过海拔8730英尺的关口最高点时,我的随从小李不幸病倒。他躺在路边,痛苦地蠕动着,喊叫着:“救命啊,救命!”我给他喂了药,他的同胞用中国的土办法给他治理了一番:使他的胳臂露出,用水洗湿了他的肘部内侧,抓捏他的第一和第二手指的第二个关节处,还有他的颈部,这都是对抗刺激疗法。后来疼痛再次袭来,他拼命地叫喊:“救命啊,救命!”我们用滑竿抬着他,我下来走路,后来,当我给他的药药效发作后,他的情况立刻好转了许多。他还吃了些姜块,他的一个同伴把姜块放进了他的嘴里,这无疑对他有所帮助。第二天,那些不听劝告而喝了生水的几个脚夫再次病倒,他们都诅咒那倒霉的雾气。当小李完全康复后,他居然没有丝毫的感谢之心!我希望他不要忘了,他坐在我的滑竿里,而我却用脚走路。我们给他的安慰、药丸、滑竿,还有美好的祝愿,而他对此都没有丝毫的感激之念!这个人的性格像其他中国人的性格一样让人难于琢磨。这个地方以前无疑更加让人望而生畏,但现在这儿的情况肯定已大为改善,也许这是因为人们的迷信心理已经被那些实用的常识所取代的结果吧。
我在一个名叫太平铺的山村里度过了星期天。这个村里有许多回民和牛肉,当男人经过时,女人都要起身致敬。这儿的空气比较清新。村子的海拔高度是7800英尺,四周是森林茂密的群山和绮丽美妙的景色。当然,在回民的村子里,邪恶的事情肯定比佛教村子要少。
[1] 引自莎士比亚《哈姆莱特》中主人公的一段著名独白:“To be or not to be …”(第三幕,第1场,第82—83行)。
[2] 引自《旧约·箴言》6:10。
千学不如一见
A thousand learnings are not worth one see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