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川——街景——流浪乐师——悲痛致盲——纸扎的冥间财富——海拔一万英尺——活焚麻风病人

我从昭通到东川几乎走了400里,但是在东川决定找一抬滑竿,雇三个人抬着。我们下午刚过1点就从东川动身,向云南府进发。我们这一行人包括三抬滑竿、九个苦力、两名兵勇、三个外国人,从传教使团的大门出来,向福街行进,可谓声势浩大。在我们的左边有一座南方会馆供奉神灵的寺庙,作为商业和宗教精神的证据。离此不远处,有一座住宅,门上的匾额表明这是一个五世同堂的家庭。中国人好像对此非常自豪,在外人面前津津乐道。在我们的右边,是从事慈善事业的罗马天主堂孤女院,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吸引我们的注意力了。我们左拐,穿过一条窄巷,进入大街。在路上,我们遇到了一对羞答答的少女,一个带着真正中国式的谦虚,把脸转向墙壁,背对着我们;另外一个半躲在同伴的身后,设法好好看了一眼外国人。

佳人含羞藏,

欲盖反弥彰。

我们出城时走的那条街是东川唯一重要的街道,从东门一直通到西门,又延伸到了郊区。很少有猪到处乱跑,人们为他们城市的整洁而自豪。跟大多数的中国城市相比,他们完全有权利感到骄傲。因造化襄助,这个城市有一些甜水井或甘泉,这样就不需要到外面去挑水了,也避免了道路泥泞。在城市的正中心,我们穿过了十字街,这里到处是卖水果和卖鱼的小贩。再往前走,菜贩子卖的大胡萝卜足足有两英尺长,中国人非常珍爱自己种的这个小宝贝,自卖自夸是理所当然的。街道边上到处是小吃摊,那儿的脏碟子、烟叶子、猪蹄子,以及中国人喜欢吃的其他美味随处可见。还有卖橘子、梨子和甘蔗的,也有衣衫褴褛的人担着沉重的柴火走过。附近没有煤炭,因此经常需要烧木柴。猪肉和鸡鸭肉很多,但牛肉和羊肉很少。这真是个热闹而忙碌的人群。在中国很少能见到游手好闲的男人,似乎所有男人都在做雇工,或到处揽活。三五成群戴着鲜艳首饰的土著妇女,和没有缠过脚的土著妇女,使洒满阳光的街道变得绚丽多彩。人们把我们围得水泄不通,两名兵勇高声吆喝着为官老爷大人让道,总算给我们解了围!我在西门遇到一个瞎子,由一个引路的小孩牵着,熟练地拉着一把老掉牙的两弦琴或二胡。对那些了解五音阶制,能欣赏中国音乐精妙之处的人而言,这种两根弦的小提琴演奏起来余音绕梁,回味无穷。但毋庸讳言,我小时候所受的音乐教育少得可怜,因此我还不能欣赏这个中国人的手指在欢快的琴弦上灵巧移动的技艺。但无论是用笛子还是用竖琴演奏的奥林匹斯山或是托斯卡纳的曲调,都不能像二胡这种中国乐器那样使中国人着迷和陶醉,甚至那些呜呜发威的黄狗也对此表示出了敬畏。

天鹅欲死发清吟,

未歌先殒亦可叹。

每个国家都有瞎子,中国也不例外。一个瞎子怯生生地来到传教使团的驻地,想要见识一下风琴。在摸到键盘后,他便在这个奇异乐器面前变得手舞足蹈。在他魔术般的手指下,优美的中国曲调流淌而出,传教士们惊诧万分,而瞎子本人却弹得兴高采烈。许多中国瞎子以算命为生,并用这种方式决定各色人等的命运。虽然视力消失了,但他们其他的器官似乎变得比常人更加发达。

两位中国妇女

背柴火的少年苦力

尽管难以置信,但确实有哭瞎了眼睛的事情,这是有案可查的。有一名盲眼的中年男子走进了东川的街道布道堂。传教士们问他的眼睛是如何失明的,他回答道:“一天我和伙计们正在地里干活,通常给我们从家里往地里送饭的我的小男孩没来。我便回家去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发现我那可怜的小儿子已被狼咬死,并且吃掉了一部分了。我大惊失色,哭啊,哭啊,直到把眼睛哭瞎了。”一个妇女来到布道师的面前说:“麻烦您了,您让我的眼睛复明好吗?”布道师回答她没有这个能力。“但是,”她说,“人人都说您有。”耶稣治好瞎子的故事经常被安在传教士身上,当地人经常称他们为“耶稣”。那是与法国在东京(今越南首都河内)开战期间,这个妇女的儿子跟大批新兵一起从昭通高原加入了可怕的岑总督的部队。岑总督是现任四川总督的父亲,是他平息了当地的暴乱。战争结束后,守寡的妈妈焦急地盼望着儿子归来,这是她唯一的依靠了。一天,噩耗传来,她再也见不到她的儿子了,她的儿子已经死在那个瘴疠弥漫的地方。这个可怜的女人悲痛欲绝,硬生生地把眼睛给哭瞎了。

心里的悲伤要说出来,

忧闷会揉碎苦涩的心。

该地区的居民似乎举止安详,确实有人说东川的老百姓很容易治理,躺着就可以把他们管好。这里的官老爷们确实就是这么干的,因为官员们抽大烟时往往要躺下来。

在以礼河,当地人设计了一个奇特的逮鱼的法子。他们用石头垒成马蹄的形状,开口在下游,开口浅,里面深,鱼进去之后就找不到出去的路了。这种法子非常管用,很多鱼就这样被糊里糊涂地逮住了。

走了60里之后,我们离开正道,拐弯几里路去参观跨越以礼河的大桥,然后在一家平房小客栈停下来过夜。第二天我们早早动身,踏上旅途。在暗淡的月光下,一轮银月渐渐西沉;不久东方破晓,旭日渐升,金光四射,淹没了晓月清辉。此番胜景,非言语所能形容。过了三家岗,看见了一些白颈鸦、“蜜雀”和一群松鸦,还看到了数不清的喜鹊和大雁。一只灰鸢和一只白头鹰正在河里争夺猎物。

从大桥前行30里,在鹧鸪村,一场葬礼正准备举行。从死者的房屋可以看出,他生前穷困,但在一根30英尺高的柱子上吊着几十个直径三英尺的环,每个环上飘动着上百片纸条,每片纸条代表着1000文钱。所有这些都要烧掉,以供死者在冥界使用。他在现世是个穷光蛋,但在冥界里是个百万富翁,这些纸在今世没什么价值,但在冥界很宝贵,烧掉之后,就变成了他在冥界的财产。除了纸钱之外,两匹纸马也在等着跟他一道上路,还有一抬纸轿、几个服侍他的纸人,整个行头都已齐备了。房顶上的一片瓦已被揭掉,以便让死者的灵魂出去。这是否跟英语中的一句谚语有关:“他有片瓦已经松动?”[1]

在60里路的尽头,我们开始攀登高耸的少白山了。山路陡峭难爬,先上了一个陡坡,然后是比较平缓的山坡,直到我们此行所到达的最高点。中国人说上山的路是15里,下山只有10里。如果考虑到中国人计算时把时间和距离一并计算在内,就不觉得有什么荒谬之处了。在少白山的山坡上,视野极其开阔,海拔1.2万英尺的远山此时白雪皑皑,尽收眼底。往北望去,在陡峭难登、巉岩兀立的山顶是有名的聚王庙,周围矮树环绕。庙里的和尚肯定不会受到众多朝拜者打搅。阳光洒落,色彩斑驳,壮观而美丽的景致让人怦然心动,觉得为爬到这个高处而付出的艰辛还是非常值得。山上经常狂风大作,不管徒步还是乘坐轿子,都难通行。东边的诺楚槽山三年前发生了移位,巨大的山体运动毁灭了二十几户人家。

在海拔1万英尺的山口,气温仅有华氏38度。从山下往西是野马坝,景色秀丽,但不适于耕种,因为此处似乎找不到排水的出口。平原上点缀着一群群的绵羊和山羊,还有穿着白色羊皮袄的牧羊人。在云南东北部,用自家的羊毛织地毯是一个相当大的行业。我们不得不在纸厂口吃晌午饭,还花几文钱买了杯水喝。水必须从下面的一条山间溪流中背到这么高的地方来。这里的人非常贫穷,村里只有一条70英尺长的街道,它实际上就是一条宽宽的土埂。买完了东西,我们稍事休息,然后开始下山。有五里路是从河**走过的,然后经过了长着盐碱滩植物的大平坝。平原上空气清新,人烟稀少,但在南端有一个哨所控制着来往交通。原来,在这个地区盘踞着一帮强悍的土匪。

太阳还没落山我们就进入了麻风头山村,这是个只有一条街的村庄。客栈还不错,就像它的名字所表白的:再兴店。店门上歪歪扭扭地贴着凶恶的门神像。我们不久便生起了炭火,一个拖着辫子的中国人进来问我要不要鸡蛋。因为我刚刚吃了不少,且不好意思再吃了,所以就随口说了声“不”。这使此人认为我相信这里的奇怪的迷信了。我草草记下了:“警告!此地人等怕吃鸡蛋,因为有得麻风病的危险。”麻风病是中国人非常害怕的一种病,这是情有可原的。在云南省有成千上万名麻风病人,这种病无药可治,只有把病人烧死,烧死病人的事经常发生。按目前已知的情况,就是先用鸦片使病人不省人事,把病人放在一所房子里,点上火,就把麻风病人当场火化了。

在这个村子里,繁忙的集市在龙日和狗日开张。夜间,我被锣鼓声惊醒,这个村庄的人正在庙里送鬼魂回阴间,然后,又带着从邻近一口著名水井里打的水回来。

第二天凌晨,在满月的清辉里,我们愉快地穿过了静悄悄的街道,走出了麻风头山村。这一天过得很快活。两个衙役被派来陪伴我们,给我们带来了很多乐趣。两个人的姓氏听起来相同,但写出来却有所区别:一个是双口“吕”,一个是木子“李”。姓吕的叫吕小狗,姓李的叫李春。李春人如其名,意气风发,活跃风趣;而吕小狗面色木然,却也时不时能幽上一默。吕小狗19岁,单身一人,因为他无钱讨老婆。他对没老婆并不着急,却对没长胡子长吁短叹。他也没有辫子,解释说他去年生病时头发都掉光了。李春16岁,会破口大骂。吕小狗把身上带的一双草鞋掉了一只,李春便开始骂骂咧咧,诅咒吕小狗的爹、妈、其他家人还有他的祖宗八代都不得好死。这两个男孩对他们的差事都很热心,特别是当我开枪打大雁的时候。他们穿着带有“捕快”字样的公服,我无法想象他们能捕获什么,也许能逮住从对面溜过去的瘟疫吧。除了快活之外,我有点拉肚子,所以坐滑竿的时间就比平时更长,后来抬滑竿的苦力就在一边说话了,“活路就在滑竿上,那可是实实在在的”。我们惊起了几个云雀,然后停下来喝龙泉里那甘甜凉快的泉水。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在中国不管多美的溪水,如果不是在源头喝的话,那都是不明智的。在我们穿越的大山谷里,树木葱茏。官府张贴了告示,鼓励人们植树,许诺谁植树一万棵以上,便可授予官职。在鸭狗廊附近的一棵树上,挂着一则诗体的启事,特试译如下:

天皇皇,地皇皇,

我家有个夜哭郎。

过路君子念一遍,

一觉睡到大天亮。

李狗和李春两人都在咧着嘴笑

这种启事在中国中原地区的桥上、墙上和山上随处可见。只要把它念一遍,就可以使小儿止哭。这种想法假如不是利他主义的,那也够新鲜的。但据我所知,天下啼哭的婴儿都是一样的。

太阳像个火球那样向西方落下去,余晖照耀在山坡上,使得森林好像在熊熊燃烧。在夕阳的映照下,我们进入了杨林镇。

[1] 英语中的谚语“to have a tile loose”,意为“头脑有些不正常”。

坐井观天,所见有限。

If one looks at the heavens from the bottom of a well, his vision will be limi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