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春秋时代的第一个同性恋的实例,也是记载上所见到的第一个实例,是出在齐国。《晏子春秋》里有如下的一段记载:
景公盖姣。有羽人视景公僭者。公谓左右曰:“问之,何视寡人之僭也?”羽人对曰:“言亦死,而不言亦死,窃姣公也。”公曰:“合(俞樾说,疑应作否字)色寡人也,杀之。”晏子不时而入见曰:“盖闻君有所怒羽人。”公曰:“然,色寡人,故将杀之。”晏子对曰:“婴闻拒欲不道,恶爱不祥,虽使色君,于法不宜杀也。”公曰:“恶,然乎!若使沐浴,寡人将使抱背。”
汉刘向校定《晏子春秋》的时候,就把这一段极有趣的故事,列入“不合经术者”的“外篇”,又别作说明,说“又有颇不合经术,似非晏子言,疑后世辩士所为者,故亦不敢失,复以为一篇”,即今“外篇第八”。而这段故事便是外篇中的第十二章。元人刻此书,在这一章下注着说:“此章不典,无以垂训,故著于此篇。”清卢文昭所藏吴勉学本《晏子春秋》,据说就没有这一章。近人张纯一作此书校注,也于章末作案语说:“此章当删。”我们如今应当感谢的是,此章虽“不合经术”,却始终没有被人删去。不合经术就是不经,不经就是不正常,同性恋与异性恋相较,的确是不正常,但亦不必删削。《郑风·子衿》,信如程绵庄所说,是一首两男相悦之词,孔子删诗也没有把它挑剔出来,扔在字纸簏里。
第二个实例是卫灵公之于弥子瑕,这在韩非子的《说难篇》里和刘向的《说苑》里均有记载。《说难篇》里说:
昔者弥子瑕有宠于卫君。卫国之法,窃驾君车者罪刖。弥子瑕母病,人闻有夜告弥子;弥子矫驾君车以出。君闻而贤之曰:“孝哉,为母之故,忘其犯刖罪。”异日,与君游于果园,食桃而甘,不尽,以其半啖君。君曰:“爱我哉!忘其口味,以啖寡人。”及弥子色衰爱弛,得罪于君,君曰:“是固尝矫驾吾车,又尝啖我以余桃。”故弥子之行,未变于初也,而以前之所以见贤,而后获罪者,爱憎之变也。
世称同性恋为“余桃断袖”之癖,一半就以这故事做典据,其余一半见后。
《郑风·子衿》一诗所歌咏的是不是同性恋,我们不敢断言,不过晋人阮籍的诗里,确乎有专咏战国时代两个同性恋的例子而藉以寄兴的一首诗。阮氏有《咏怀诗》十七首,第三首是:
昔日繁华子,安陵与龙阳, 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 悦怿若九春,磬折似秋霜, 流盼发姿媚,言笑吐芬芳; 携手等欢爱,宿昔同衣裳, 愿为双飞鸟,比翼共翱翔; 丹青著明誓,永世不相忘!
安陵与龙阳便是战国时代的两个同性恋的实例了。前者出《战国策·楚策》,后者出《战国策·魏策》,亦均见刘氏《说苑》。安陵君的故事是这样的:
江乙说于安陵君,曰:“君无咫尺之地,骨肉之亲,处尊位,受厚禄;一国之众,见君莫不敛衽而拜,抚委而服,何以也?”曰:“王过举而色,不然无以至此。”江乙曰:“以财交者,财尽则交绝,以色交者,华落而爱渝;是以嬖色不敝席,宠臣不避轩(按避字亦应作敝或弊,见《文选》阮籍《咏怀诗》注);今君擅楚国之势,而无以自结于王,窃为君危之。”安陵君曰:“然则奈何?”[曰]:“愿君必请从死,以身为殉,如是必长得重于楚国。”曰:“谨受令。”
三年而弗言。江乙复见曰:“臣所为君道,至今未效,君不用臣之计,臣请不敢复见矣。”安陵君曰:“不敢忘先生之言,未得间也。
宋鲍彪注说安陵君名坛,失其姓。《说苑》,坛作缠。唐人所辑的《艺文类聚》则也作坛。楚王,《说苑》作楚共王,而今之《楚策》则次于楚宣王之后。
龙阳君的故事则见《魏策》:
魏王与龙阳君共船而钓。龙阳君得十余鱼而涕下。王曰:“有所不安乎?如是何不相告也?”对曰:“臣无敢不安也。”王曰:“然则何为涕出?”曰:“臣为王之所得鱼也。”王曰:“何谓也?”对曰:“臣之始得鱼也,臣甚喜;后得又益大,臣直欲弃臣前之所得矣;今以臣之凶恶,而得为王拂枕席;今臣爵至人君,走人于庭,避人于途;四海之内,美人亦甚多矣,闻臣之得幸于王也,必褰裳而趋大王,臣亦扰曩臣之前所得鱼也,臣亦将弃矣;臣安能无涕出乎?”魏王曰:“误,有是心也,何不相告也?”于是布令于四境之内,曰:“有敢言美人者族。”
龙阳君姓名均不传。所称魏王又不知究属是哪一个,惟《策》中则次之于安釐王后。元人吴师道重加校注本说:“此策不知何王,未可以安釐衰季之世,遂附之也。”无论如何,后人称同性恋为“龙阳”,源出于此。
安陵与龙阳两例也有人以为不是男子,而是女子。吴师道重加校注本,于龙阳君下辨正说:“幸姬也,《策》言‘美人’,又云‘拂枕席’,此非楚安陵君、鄢陵君、寿陵君、赵建信君之比;长孙佐辅于《武陵》等待,用‘前鱼’字,皆以宫人言之。”这种辨正的说法也未免太天真了,好像“拂枕席”的人非“幸姬”不可,而嫉妒女的美人得宠的人,更非自己是一个女的美人不可!长孙佐辅是唐德宗时候的诗人,偶尔引用前后鱼来比拟宫人,注意之点原在宠幸的前后得失,而不在对象是男是女,又何尝不可以。另一个唐人司马贞,作《史记索隐述赞》,于《佞幸列传》后面说“泣鱼窃驾,著目前论”,也引用到这个“鱼”字的典故,吴氏不参考到他,而偏要参考到一个诗人,这也是令人难于索解的。吴氏把楚安陵君和鄢陵君、寿陵君以及赵国的建信君相比,也欠斟酌。安陵君事已见上文;鄢陵君与寿陵君见《楚策》庄辛谏楚襄王章,建信君见《赵策》孝成王下;都是所谓幸臣,但应知所谓幸的程度很不一致,安陵君的幸可以到“入则编席”的程度,而鄢陵寿陵,则记载所及,只到一个“出则陪乘”的程度,关于建信君,则“从辇”而外,史有“所以事王者以色”的话,但“事”到什么程度,则又不详。所以至少就留传的记载而论,安陵君是不便与其余三人相提并论的。所谓“入则编席”是否与“拂枕席”同一意义,我们固然不敢断言,但在十分天真的吴师道氏看来,大概是不同的,因为照他的看法,“拂枕席”绝不是男子之事。至于安陵君,后世确也有误以为女子的。唐林宝《元和姓纂》说:“安陵小国,后氏之,安陵缠,楚王妃。”
这时代里还有一个美如女子的男子叫子都,一说姓冯。孟子也说到“不识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后世引用到子都,有以为美男子的代表的,也有以为同性恋的对象的,可惜文献不足,一时无从细究了。
司马迁作《史记》,班固作《汉书》,在列传部分特立“佞幸”一门,也替我们留下好几个同性恋的例子。合并了两书中《佞幸传》的内容说,前汉一代几乎每一个皇帝有个把同性恋的对象,或至少犯一些同性恋倾向的嫌疑:
高帝 籍孺
惠帝 闳孺
文帝 邓通、宦者赵谈、北宫伯子
景帝 周仁
武帝 韩嫣、韩说、宦者李延年
昭帝 金赏
宣帝 张彭祖
元帝 宦者弘恭、石显
成帝 张放、淳于长
哀帝 董贤
所谓佞幸,程度自大有不齐,方式亦不止一类,方式之中,同性恋当然是一种。但究属依恋到什么程度,各例之间,大约也很有区别。姑且归纳成下列的四类:
一,非宦者——同性恋意味甚少,也许是完全没有的。
二,非宦者——同性恋意味较多以至于很显然的。
三,宦者——同性恋意味较少的。
四,宦者——同性恋意味较多的。
属于第一类的是:景帝的周仁、昭帝的金赏、武帝的韩说、宣帝的张彭祖、成帝的淳于长。关于周仁,《史记》说“宠最过庸,不乃甚笃”。关于金赏,《汉书》也有同性恋的说法。至于韩说,两书只说他“佞幸”或“爱幸”。《汉书》说张彭祖“少与帝微时同席研书,及帝即位,彭祖以旧恩封阳都侯,出常参乘,号为爱幸;[然]其人谨敕,无所亏损”。淳于长“爱幸不及张放”,《汉书》又说他“多畜妻妾,**于声色”,并且还和许皇后姊龙雒思侯的寡妻名叫孊的私通,后又取为小妻,足证其同性恋的兴趣,无论主动或被动,是不会浓厚到什么程度的。
籍孺、闳孺的孺字很值得研究。孺的本义是乳子,是童子。《礼记·曲礼》下说:“大夫曰孺人”,即大夫之妻称孺人;注说:“孺之言属”也;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说:“按,妻与孥,类也。”所以《左传》哀公三年,季桓子妻南氏,即称孺子,叫“南孺子”;《战国策·齐策》说:“齐[闵]王夫人死,有七孺子者皆近”,可以继立为夫人,如今籍孺、闳孺也名为孺,可见孺字的用法,到此前后共有三个。最初,只限于男童;后来又用到妻子身上,认为妻孥可以属于一类,无妨通用;最后,除了普通的用法而外,又用到一种特别的男童以至于男人身上,而这种男子,虽然性别属男,而颇能执行“妻道”或“妾妇之道”。籍孺、闳孺显然就是这一种男子了。这不是很有趣么?妻孥可以通用一个孺字,就近代性的生物学和性的生理学说,倒也不无根据,因为男女两性之中,就发育与分化的程度论,女性本属比较落后,或女性发育虽较早,而停止更早,呈一种中途阻滞的现象,因此和幼稚状态(infantilism)很相近,女性的发音尖锐,贪下不生毛发等特征,都是和儿童一般的。如今再进一步,让有些女性的男子和寻常做妻子的女子通用一个孺字,当然是更有理由,大凡有被动性的同性恋倾向的男子,在身心两方面往往和女子很相像,这是无须再加解释的。
在当时,大概孺字的用法和优字的用法是属于同一个性质的,即都是指一种比较特殊的人。《史记·佞幸列传》后面紧接着的《滑稽列传》就叙到楚国的优孟和秦国的优旃。优是一种乐人,“善为笑言”,并且借了笑言来讽刺,后来成为戏子,和伶字没有很大的区别。孺大概就成为以色媚人的男子的专称了。既有专称,则此种人当不在少数,不过籍孺、闳孺二人,因为见幸于两个皇帝,所以在史传上留下了名字。
邓通、韩嫣、张放、董贤也属于这第二类,但因为他们都是士人出身,所以不能再称为“孺”。关于邓通,《史记》说文帝“时时如通家游戏”,通亦“自谨其身以媚上”,“文帝尝病痈,通常为帝唶吮之”,证明他的爱文帝,在任何人之上,即太子以父子之亲亦有所不及。韩嫣与武帝于读书时即相爱,及武帝为太子,更相亲昵,后又“常与上卧起”。《汉书》关于这两人的记载也因袭《史记》,没有很大的变动。《汉书》说张放之于成帝,也常同卧起,且“俱为微行出入”。董贤在这许多例子中所造就的地位最高,年二十二,即为三公,哀帝兴会所至,甚至于要把汉家天下禅让给他。《汉书》说他“为人美丽自喜,哀帝望见,悦其仪貌”,不久便出则参乘,入同卧起。“尝昼寝,偏籍上袖,上欲起,贤未觉,不欲动贤,乃断袖而起”,恩爱一至于此,“余桃断袖”,向为同性恋的一个雅称,断袖的典故就托始于此。
属于第三类的例子是文帝的赵谈、北宫伯子、元帝的弘恭、石显。赵谈,太史公因避父讳,改称赵同,“以星气幸,常为文帝参乘”,太史公在别处也有过“同于参乘,袁丝变色”的话,北宫伯子则“以爱人长者”见幸。《汉书》说他们在爱幸的程度上,都“不比邓通”。弘恭、石显只是以巧佞蛊惑元帝,先后擅权,同性恋的痕迹,几乎完全没有。不过受过腐刑的所谓阉寺小人,身心两方面的品性往往与一般的男子不同,其所以能蛊惑人主,而人主终于受其蛊惑,其间多少总有一些性的诱力,是可以断言的。说见下文。
第四类只有一个例子,是武帝的李延年。《史记》说他“父母及身兄弟及女,皆故倡”,这是说都属于倡籍,都是乐人,是否男女都兼操**业,则不得而知。以其女弟李夫人之事推之,延年大概原是一个美男子,“坐法腐”以后,便更有女性化的倾向,所以能够在短期内贵幸起来,与韩嫣相伯仲。两书也都说他与武帝同“卧起”。《史记》说他“久之浸与中人乱”,《汉书》则说与中人乱的是他的兄弟李季,似乎比较近理;裴骃《史记集解》引徐广的话,也如此说,大概徐广就以《汉书》为根据。
受过腐刑的人是不是容易成为男子同性恋的对象,历来专家的意见不很一致。德国性心理学家希尔虚弗尔德在他的《同性恋》一书的第十一章里,特别申说到阉寺现象或阉型寻常和同性恋并没有连带关系。霭理士则不以为然,还引了一些例子做反证,见《性心理学研究录》第二册《性的逆转》315页。阉寺现象,不论是天生的或人为的,都有显著的女性化的倾向,原是一个寻常的事实,但二三十年来在这方面作动物试验的专家,例如德国的汤德勒(Tandler)与格罗斯,又如利普舒茨,都以为经过阉割的动物并不呈雌性化,而成为无性化,或看去依然是像雄的。西班牙在这方面的权威马拉尼昂,则认为这是一个错误的观察,至少从动物方面得来的结论未必完全适用于人。他说,就在动物中间,一只阉过的公鸡也时常被其他公鸡认作母鸡,从而作交尾的尝试,而阉鸡自身亦时常作孵卵的姿态,则阉鸡有雌性化的倾向,可以推想而知(说详《性的进化与间性状态》一书,156页及注)。根据霭马二氏的见解,可知从前的宦官,大体说来,是要比一般男子容易有同性恋的倾向,或容易有成为男子同性恋的对象的倾向,是可以无疑的了。所以,赵谈、北宫伯子、弘恭、石显一类的例子,至少总有几分女性化的倾向,才会得到文帝与元帝的垂青。
《后汉书》只有《宦者列传》而无《佞幸列传》,从此同性恋的事迹在正式的史传里就不容易看到,特别是在六朝以后。不过后汉的宦者,总有一部分做过同性恋的对象,或可能成为此种对象,我们从范晔在传末评论中“恩狎有可悦之色”一语里已经可以看出来。
从此我们就得跳到晋末及六朝了。《晋书·载记》第十四说到苻坚:
初,坚之灭燕[慕容],冲姊为清河公主,年十四,有殊色,坚纳之,宠冠后庭;冲年十二,亦有龙阳之姿,坚又幸之;姊弟专宠,宫人莫进。长安歌之曰: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
宋王僧达有过两个同性恋的对象,一是军人朱灵宝,一是族侄王确。《宋书》卷七十五、《南史》卷二十一僧达本传都说:
僧达为太子洗马,在东宫;爱念军人朱灵宝;及出为宣城,灵宝已长,僧达诈列死亡,寄宣城左永之籍,注以为己子,改名元序……事发……加禁锢……僧达族子确,年少美姿容,僧达与之私款;确叔父休为永嘉太守,当将确之郡,僧达欲逼留之,确知其意,避不复往,僧达大怒,潜于所住屋后作大坑,欲诱确来别,因杀而埋之,从弟僧虔知其谋,禁呵乃止。
梁朝的诗人庾信也有一段同性恋的故事,不见于《周书》及《北史》本传,而见于《南史·梁宗室传》。《南史》卷五十一长沙王《萧韶传》说:
韶昔为幼童,庾信爱之,有断袖之欢,衣食所资,皆信所给;遇客,韶亦为信传酒。后为郢州,信西上江陵,途经江夏,韶接信甚薄,坐青油幕下,引信入宴,坐信别榻,有自矜色。信稍不堪,因酒酣,乃径上韶床,践踏肴馔,直视韶面,谓曰:“官今日形容,大异近日。”时宾客满座,韶甚惭耻。
《陈书》卷二十和《南史》卷六十八又载有韩子高的一例。《陈书》子高本传说:
韩子高,会稽山阴人也,家本微贱。侯景之乱,寓在京都。景平,文帝出守吴兴,子高年十六,为总角,容貌美丽,状似妇人,于淮渚附部伍寄载欲还乡。文帝见而问之曰:“能事我乎?”子高许诺。子高本名蛮子,文帝改名之。性恭谨,勤于侍奉,恒执备身刀,及传酒炙。文帝性急,子高恒会意旨……文帝甚宠爱之,未尝离于左右。文帝尝梦见骑马登山,路危欲堕,子高推捧而升……
唐李栩《陈子高传》所叙略同,惟姓陈而不姓韩:
陈子高,会稽山阴人,世微贱,织履为生。侯景乱,子高从父寓都下;时年十六,尚总角。容貌颜丽纤妍,洁白如美妇人,螓首膏发,自然蛾眉;乱卒挥白刃,纵横间噤不忍下,更引而出之数矣。陈司空霸先平景乱,其从子蒨以将军出镇吴兴,子高于淮渚附部伍寄载求还乡;蒨见而大惊,问曰:“若不欲富贵乎?盍从我?”子高本名蛮子,蒨嫌其俗,改名之。既幸,愈怜爱之。子高肤理色泽,柔靡都曼……性恭谨,恒执佩身刀,侍酒炙。蒨性急有所恚,目若虓虎,焰焰欲啖人,见子高则立解;子高亦曲意傅会,得其欢。蒨尝为诗赠之曰:
昔闻周小史,今歌明下童; 玉麈手不别,羊车市若空; 谁愁两雄并?金貂应让侬!
且曰:“人言吾有帝王相,审尔,当册汝为后。”子高叩头曰:“古有女主,当亦有男后。”蒨梦骑马登山,路危欲堕,子高推捧而升……
韩子高或陈子高实有其人,并且是一个同性恋的对象,是不成问题的。陈蒨后来就是陈文帝。清人笔记朱梅叔《埋忧集》卷三,引到蒨赠子高的最后两句诗,把蒨误作霸先,即误以文帝为武帝,把同性恋的主动一方完全弄错,稗官野史往往有这一类张冠李戴的笔墨,其实文献尚差足征信,稍一复按,便可以明白的。
至于北朝,在元魏的时代我们可以看到两个例子,其中一个实际上不是同性恋的例子,而是“哀鸿现象”,即男扮女装的现象的例子,并且连哀鸿现象,也是出乎外缘的强迫的。《北史》卷十九说,北齐文宣帝篡魏,把彭城王元韶剃去“鬓须,加以粉黛,衣妇人服以自随”,曰:“以彭城为殡御。”史家随后也说:“讥元氏微弱,比之妇女。”后来文宣帝大诛魏宗室,韶也就绝食而死。其他一例是很实在的。《北史》同卷上说:“汝南王[元]悦……为性不伦,俶傥难测……有崔延夏者,以左道与悦游,合服仙药松术之属,时轻舆出采之,宿于城外小人之所,遂断酒肉粟稻,惟食麦饭;又绝房中,而更好男色,轻忿妃妾,至加捶挞,同之婢使……”观悦传全文,可知他不但爱好男色,有施虐恋的行为,并且还有其他精神上的不健全。又《北史》卷五十说,辛德源和裴让之“特相爱好,兼有龙阳之重”;惟《北史》卷三十八让之传和《北齐书》让之传、《隋书》德源传对于这一点都没有记载。
此外,南北朝史传中有无其他同性恋的实例,一时不及详考。惟梁简文帝集中有过一首专咏娈童的诗:
娈童娇丽质,践董复超瑕。 羽帐晨香满,珠帘夕漏赊; 翠被含鸳色,雕床镂象牙。 妙年同小史,姝貌比朝霞。 袖裁连璧锦,床织细种花; 揽裤轻红出,回头双鬓斜; 懒眼时含笑,玉手乍攀花。 怀情非后钓,密爱似前车; 定使燕姬妒,弥令郑女嗟!
首两句点题,次四句说所居环境,又次二句说年貌,又次六句说衣着姿态,最后四句说情怀,与女子的并无二致。又《北史·齐本纪·废帝纪》里说,国子助教许散愁应宣帝“先生在世何以自资?”的问,说:“散愁自少以来,不登娈童之床,不入季女之室,服膺简策,不知老之将至。”也可见当时用了“登娈童之床”来“自资”,来消磨岁月的人,大概绝不止少数,否则此老在寥寥数语的答辞里又何必特别提到这一点呢?而同时同国的颜之推在《家训》的《勉学》篇里也劝告子弟辈说“梁朝全盛之时,贵游子弟……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驾长簷车,跟高齿屐,坐棋子方褥,凭斑丝隐囊,列器玩于左右,从容出入,望若神仙”。南朝有到此种风气,再加上简文帝的诗,也不能不教人联想到同性恋的倾向;而审如颜氏的描绘,梁朝贵游子弟的招摇过市,竞和后来清代嘉道以后的“相公”很有几分相像!我们从这两段文献里也可以推知同性恋在当时竟可以说是大江南北上流社会所共有的一种风气。
晋代六朝同性恋风气的相当流行还有一个文献上的佐证。晋阮籍《咏怀诗》十七首里,有一首专咏安陵君与龙阳君,已见上文,在当时必有所指。张翰有《周小史诗》。宋谢惠连有《赠小史杜灵德诗》。所称小史,是否必为同性恋的对象,为后世俊童一般,虽不可必,但后世往往引为同性恋的典故。即如梁简文帝与陈文帝的诗里都提到小史的名称,而陈文帝所引的周小史大概就是张季鹰诗中的对象。不过手边文献不足,季鹰的诗既找不到,而谢惠连所赠杜灵德诗,今本集中又未载,所以终究未便加以断定。
晋代和六朝是一个十分讲究品性的时代,所以一方面有《世说新语》一类专讲人品故事的书流传下来,而另一方面在正式的史传里,一个人的品貌、方技、婚姻、寿命,以至于身心两方面的种种变态与病态也多少有些记载,我们在这一时期居然还找到不少的资料,显而易见是这种讲究品性的风气之赐了。各种品性之中,记载得最多的是姿容,是容仪,男子而亦讲究姿容,中外的历史里似乎只有两个时代,在西洋是希腊,在中国就是两晋六朝了(参看拙著《人文史观》第237—239页)。在一个男子也讲究姿容的时代,同性恋现象的比较发达,也是可以推论得到的一件事,在古代的希腊,事实确乎是如此。据西洋学者的研究,希腊的哲人把同性恋看做比异性恋还要圣洁,因为它更能“超乎象外”;南北朝的人是否有同样的看法,我们不得而知,因为当时的哲人在这方面没有什么“设词”流传下来,但同性恋的不受社会的过分歧视与道德的过分贬薄,是一望而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