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以后,情形就不同了。正史的记载既不可得,我们就不得不求诸小说,求诸稗官野史,而稗官小说的笔墨,虽间或比较细密,但文人好事,古今通病,或无中生有,或以假作真,或过于渲染,其可靠的程度必须视每一例的情形分别断定。自唐至宋元,我所见的此种文献不多,只得暂付阙如,容俟将来补纂。惟元人林坤(载卿)《诚斋杂记》,载一则说:“吴潘章少有美容仪,时人竞慕之,定国王仲先闻其美名……因愿同学,一见相爱,情若夫妇,便同衾共枕,交游无已;后同死……葬于罗浮山,家上忽生一树,柯条枝叶,无不相遭;时人异之,号为共枕树。”这一例怕很靠不住。《诚斋杂记》的内容最杂,东拼西凑,既不言出处,又不著年代;例中所云潘章王仲先二人姓名也未见其他记载,疑是把三国时吴的潘璋,魏的王粲二人硬扯在一起(王粲字仲宣,南音“先”“宣”相近),并无事实根据。不过“共枕树”的神话倒有几分意思,多少可以反映出社会对于同性恋的一部分态度来。
到了明清两代,稗官野史的留存于今的既多,同性恋的例子也就比较容易找到。下文所举的十多例,拟先用一表列举出来,其中一部分值得稍加铺叙,则依次于表后分别为之,余则不再浪费笔墨。
上表中第一例见明人徐学谟(叔明)所作乐府及序。诗题为《头陀生行》;序说:“头陀生者,故辽藩弄儿,国亡后,祝发人道,为襄阳罗者所得;余哀其穷,释焉,作是篇。”关于同性恋的诗歌,我所见到的以此为最长。全部转录如下:
江陵昔日重欢宴,侍儿俱在芳华殿; 酣歌那省《风愆篇》?狎比惟看《佞幸传》。 是时头陀生几年,鬟云缭绕垂两肩; 宫娥望幸不得前,众中一身当三千。 自谓秾华可长久,狂飙忽集章台柳, 天上才飞司隶章,宫中已授邪臣首; 白马盟寒带砺空,黄龙谶应孤狸走; 六王之鬼馁不脯,曳裙宾客为钳徒; 头陀何物么麽者,飞身化作昆仑奴! 袖闲金错一匕首,腰下赤羽双仆姑, 禁门跃出青天杳,白日重关失万夫。 往日红颜堪一掷,行云过眼湘江碧, 黄金散尽舞台倾,青鬓误身真可惜; 转盼君恩不到头,并州断送旧风流, 欲寻云外龙堂寺,不觉秋深燕子楼。 浮生如露亦如电,流浪年光飒飞箭, 伤心莫话啭春莺,埋骨堪投定慧院。 朅来何事逐红尘,犹是从前一幻身, 香飘腻玉侵罗卷,泪决流波湿汉津。 紫盂白衲强装束,伶俜还带双蛾蹙, 阶下低头望使君,十年前是荆州牧。 奏当还识圣恩宽,谳书终贷伶官戮。 故国凄凉莫叹嗟,飘零行脚向天涯, 纵然未了三生债,更望何门认主家?
表中二、三、四三例不值得再加铺叙。第五、六两例是比较有趣而也是比较可信的。第六例叶舒崇字元礼,江苏吴江人,是明季叶绍袁的孙,才女纨纨、小纨、小鸾的从子,清康熙时以进士官内阁中书,举鸿博,未试卒,作传的人称他“美丰仪,望之如神仙”。《张氏卮言》有《叶先生冥缘》一则说:叶先生弱冠“以迎入学,骑马过彩楼下,有闺秀见而慕之,欲以为夫,单思染病,临绝始告父母,乃召先生永诀,先生亦呜咽不自禁。十六年后,公车计偕,至山左,于途中得一俊童,不告父母,随至辇下,欢爱之笃,过于伉俪,后俊童病亡京邸,先生哭之几绝,未及半年,亦没于都下。一时钟情眷恋,转女成男,尚胶漆相投如此!……冤业相传,未五十而毕命;死时人共见所欢俊童,现形至床前,共握手而逝。噫在!叶元礼止一世耳,而此闺秀者,已经再世矣。昔为叶死,今又为彼死,冥缘相续,皆此爱心不忍舍割之所致也”。《卮言》的作者又为此事赋诗六首,不外冥缘相续,牵惹无穷之意,姑不具引。
第五例的事迹没有第六例的清楚。林嗣环,字铁厓,生平一时不及详考。褚人获《坚瓠集》引《词苑丛谭》说他“口吃,有小史,名絮铁,尝共患难,绝爱怜之,不使轻见一人。一日,宋观察琬在坐,呼之不至,观察戏为《西江月》词”。宋碗即宋荔裳,清初有名的词人,和同时的施闰章愚山齐名,他的词是值得一引的:“阅尽古今侠女,肝肠谁得如他,儿家郎罢太心多,金屋何须重锁?羞说余桃往事,怜卿勇过庞娥,千呼万唤出来么?君曰期期不可。”宋氏有《安雅堂集》,此词是否载集中,一时亦无法检看;“勇过庞娥”指的是“尝共患难”时出过力,“期期不可”指的是林某的口吃,看来大概不是一篇赝作。
第七例春江公子不知究指何人。袁子才的《随园诗话》说他貌似妇人,与妇不睦,而好与少俊游处,或同卧起,不知乌之雌雄。曾赋诗说:“人各有性情,树各有枝叶,与为无盐夫,宁作子都妾。”他的父亲,官中丞,见而怒之,他又作诗说:“古圣所制礼,立意何深妙?但有烈女词,而无贞童庙!”后公子入翰林,尝至天禄居观剧。有参领某,误以为伶人而加以调笑,旁人为公子抱不平,公子却说:“夫狎我者,爱我也,子独不见《晏子春秋》谏诛圉人(见上文)章乎?惜彼非吾偶耳。怒之则俗矣。”
第八、九两例都有当时的名人做证人,自属可信。这名人是程晋芳鱼门。两例都出袁子才《子不语》。清初“御史某巡按福建,有胡天保者,爱其貌美,每升舆坐堂,必伺而睨之;巡按心以为疑,卒不解其故。居亡何,巡按游他邑,胡竟偕往,阴伏厕所观其臀。巡按愈疑,召问之,初犹不言,加以三木,乃云:‘实见大人美貌,心不能忘,明知天上桂,岂为凡鸟所集,然神魂飘**,不觉无礼至此。’巡按大怒,毙其命于枯木之下”。据说胡天保后来被阴司封为“兔儿神,专司人间男悦男之事”。闽人为之醵钱立庙,灵验如响,香火很盛。程鱼门说:“此巡按未读《晏子春秋》劝勿诛羽人事,故下手太重。”袁氏在下文便接着说:“若狄伟人先生颇不然,相传先生为编修时,年少貌美,有车夫某亦少年,投身入府,为先生推车,甚勤谨,与雇直钱不受;先生亦爱之。未几病危,诸医不效,将断气矣,请主人至,曰:‘奴既死,不得不言,奴之所以病至死者,为爱爷貌美故也。’先生大笑,拍其肩曰:“‘痴奴子,何不早说。’厚葬之。”此例为程鱼门说,而为子才所引,抑为子才自说,在没有新式标点的文字里是看不出来的。狄伟人不知何人,和康熙间溧阳进士狄亿字立人的不知有无关系。
第十例陈仲韶与多官出袁氏《续子不语》,事出有因,当非虚构,但行文遣意颇类小说家言,故不具引。第十一例的方俊官是一个伶人,“幼以色艺登场,为士大夫所赏,老而贩鬻古器,时往来京师……自言本儒家子,年十三四时,在乡塾读书,忽梦为笙歌花烛,拥入闺闼,自顾则绣裙锦帔,珠翠满头,俯视双足,亦纤纤作弓弯样,俨然一新妇矣;惊疑错愕,莫知所为;然为众手扶持,不能自主,竟被扶入帏中,与男子并肩坐,旦骇且愧,悸汗而寐。后为狂且所诱,竟失身歌舞之场”。当时有一位诗人,姓倪字余疆,有一首感旧诗“落拓江湖鬓有丝,红牙按曲记当时,庄生蝴蝶归何处,惆怅残花剩一枝”,就是为俊官晚年做的。
第十二例毕沅秋帆和李郎的关系,一则因为毕氏官大,再则因为时代较近,是很多人都知道一点的,特别是在陈森的《品花宝鉴》一书流行之后,书中主角田春航显然是暗射着毕秋帆。当时的诗人如袁子才等都有《李郎曲》之作,而袁作亦最为脍炙人口,其中如“果然胪唱半天中,人在金鳌第一峰,贺客尽携郎手揖,泥笺翻向李家红,若从内助论勋伐,合使夫人让诰封”一类的语句,描写毕氏中状元时节的光景,最为有声有色。当时的某相国,仿佛是溧阳史贻直,直称李郎为“状元夫人”,近代同性恋的佳话,这不能不说是最冠冕的一例了。
表中最后一例是两个同性恋的女子,从前的女子深居简出,既不与一般社会往还,更少与异性接触的机会,所以同性恋的倾向特别容易发展,所谓“闺中腻友”大都带几分同性恋的色彩。不过见于记载的却极少,也为的是深居简出不易为外人所窥探的一个原因。以前拙作《冯小青》说小青在发生影恋以前,也有过一段同性恋的历史,而其对象是进士杨廷槐夫人,可以说是见于记载的很难得的一例。这第十三例载在诸晦香的《明斋小识》,标题是《二女同死》。“海盐祝公,掌教上海书院,挚爱妾偕至;居相近,有待字之女,弱态盈盈,能诗善绣,为芳闺良友。未几女适人,倡随不笃,愿空房伴孤帐,谨守女箴,持斋礼佛;暇或诣祝,挑灯款语,恒至雨夜,绵绵不寐。九月中,忽于人定后,启户齐出驱口,冥搜无迹,凌晨浮于河,两女犹紧相偎抱,时瞿子冶应绍有小传,备载端委。”此小传目前不知尚在人间否,但即使可考,恐怕也没有多大的参考价值,诸氏说它“语多奇丽,可新耳目”,可知在文人手里,这类现象不过是一种新鲜的话柄,可供铺张之用罢了,要寻觅比较细密的观察,比较翔实的记述,是不可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