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性恋的现象在动物生活史里就有它的地位。它和人类的历史是同样的悠久,大约是一个合理的推论,一般的历史如此,中国历史大概也不成一个例外。
清代的文人纪昀号称博古;他在《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二)里说“杂说称娈童始黄帝”,下又有注说:“钱詹事辛楣如此说,辛楣能举其书名,今忘之矣。”纪氏称“杂说”,好像也引着一种记载,又说同时人钱大昕能举其书名,又像别有所本;无论如何,他以娈童始黄帝之说“殆出依托”。每一件事物,每一种现象,都要替它找一个最初的来历,找一个原始,原是富有历史意义的中国人的一个长处,但一定要把一件事物的起始确定一个年代,和传统的历史联系起来,那我们以为就有几分迂阔了。实际上,像同性恋一类的现象,既可以在人类以外的高等动物中发现,就根本无法追溯出一个最早的起点来。娈童始黄帝,也许是后世好事者的一个依托,好比许多别的事物我们大都追溯到黄帝一样;当代史家既怀疑到黄帝的存在,即黄帝本身亦未始不出“依托”,则纪氏的怀疑自更见得有其力量。不过,就事实论,无论黄帝有无其人,同性恋的存在必犹在黄帝或黄帝所代表的时代之前。
《商书·伊训》说到“三风十愆”,说“卿士有一于身,家必丧,邦君有一于身,国必亡,臣下不匡,其刑墨”;三风之一叫“乱风”,乱风包括四愆,其一是“比顽童”。假如“顽童”所指的就是后世所称的“男风”,或“南风”,这无疑的是关于同性恋的最早记载了。历史的注疏家当然不用这种眼光来看,例如传统的孔安国传就说“耆年有德疏远之,童稚顽嚚亲比之”;不过一般的看法大都承认顽童就是娈童,纪昀就是这样承认;他所怀疑的是这一部分的《尚书》既出梅赜伪古文,所以也许不足为据,好比娈童出黄帝之说不足为据一样。
《战国策·秦策》,田华之为陈轸说秦惠王,所引荀息的一段话和我们的题目也有关系。晋献公“欲伐虞,而惮宫之奇存。荀息曰:《周书》有言,美男破老。乃遗之美男,教之恶宫之奇,宫之奇以谏而不听,遂亡;因而伐虞,遂取之”。这《周书》是所谓《逸周书》,或汲冢《周书》,全文是“美男破老,美女破舌,武之毁也”。宋代所辑《太平御览》引《逸周书》,又作“美男破产,美女破居”。无论如何,这里所说的美男,既与美女相提并论,是一个同性恋的对象无疑。
“比顽童”成为乱风的一种,以致伊尹对太甲的训诫里不得不特别提出;降至周代,“美男破老”或“美男破产”居然成为一种谚语;可见在商周两代,同性恋的现象不但存在,并且相当的流行,说不定在有的地方和有的时期里还有过成为一种社会病态的趋势。
这在周代,我们还可以找一些佐证。就春秋的一个段落说,一部《国风》里说不定有好几首诗是歌咏着同性恋的,特别是在《郑风》里;“郑声**”是一向有名的。清代某人笔记说程廷祚(绵庄)注《郑风·子衿》一章,谓是两男子相悦之词。程氏有《青溪诗说》一种,不知是否即为此注所从出,可惜播迁以还,箧中存书不多,一时无法查考。《子衿》一诗是这样的: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据《诗序》说,这是一首刺学校废坏的诗,何以见得是刺学校废坏,我们固然看不清楚,但何以见得是指二男子相悦,我们也看不明白,不知程氏还有什么别的依据没有。如果没有,而只是就辞气推论,那么,《郑风》中这一类作品实际上还不止一篇,例如《山有扶苏》、《狡童》、《褰裳》、《扬之水》。前三诗再三提到狂且、狡童、狂童,而《褰裳》一诗的序里更有“狂童恣行”的话;《扬之水》一诗则有“终鲜兄弟,维予与女”“终鲜兄弟,维予二人”等句,只从辞气推论,又何尝不可以说有好几分同性恋嫌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