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七个多月的时候,我们搬去了常州,老陈新工作的地方。婆婆跟着一起去,说是看儿子,带孙女,实则充当了一位尽心尽责又不要工资的保姆。每天的生活规律而单调—无非就是吃饭、陪玩、休息,交替运转。
我虽不用外出坐班,却有打不完的电话和写不尽的文章,有时候觉得对老人家很过意不去。
“谁说我们很无聊?我们在很开心地做游戏啊。”我婆婆说。
“掉下来”是她俩玩得最多的游戏。如意对吃不太感兴趣(可能是随了我的缘故),很少有狼吞虎咽的时候。我婆婆就把勺子举高,慢慢降下来,嘴里念着“什么东西这么香啊,掉下来咯”,如意的视线就随着勺子由上至下,最后对着眼前的辅食,一口吃下。
两个人发生身体接触,或者差一点就要碰到,是一种非常有效的建立联结的方式。同时也是对高度感的一种训练,多练几次,她就有了高低的概念。
她俩常玩“躲猫猫”的游戏,我写作累了,也会加入。一个人把她竖抱着,这就意味着她的头总是靠在其中一边肩膀上,另一个人站在后面和如意面对面,故意询问:“如意呢?如意在哪里?”她就会很灵活地转头,两个肩膀换着靠。
我后来在很多书上看到,这是典型的关于联结的游戏—你现在能看到我—现在你看不到我了—我出来了,你又能看到我了—分别对应了联结和断裂,存在和缺失之间的微妙平衡。孩子象征性地失去了联结,又很快能够再次获得。
知道这个原理后,午睡后我们躺在**,随手拿块毛巾轻轻盖在如意脸上,再掀开。
“咦,不见了”“呀,我又来了”。如意觉得新奇得不行。
只是,没过多久,她就能自己扯掉毛巾,还自己一个真实的世界了。长大,真是一瞬间的事。
她们也常玩“远了近了”的游戏。如意坐在地上或是餐车上,我婆婆手上捧着刚刚收下来的干净衣服,一边小碎步冲向她,嘴里念着“我来了我来了”,一边把衣服放在沙发上;再往后退回阳台收拾,一边念叨“走远了走远了,我走了”。如意一开始很迷茫,没什么表情,玩过几次后,便露出了心领神会的样子。而这种简单的游戏,对于婆婆来说,不仅是在训练如意对于“距离”的认知,她也顺便完成了家务。
“镜子游戏”是玩得最多的游戏,随时随地可以玩,尤其是推车出去散步的时候。她咿咿呀呀叫,我们也叫;她咯咯咯笑,我们也笑;有时候,她刚开始有要大叫的前奏,我们先呀呀呀叫起来,叫得比她还响,她盯着我们夸张的面部愣了一会儿,扭头自己安静地玩了起来。
这不是我自创的游戏,但凡带婴儿去体检,医生都会有这项建议。在婴儿能用手抓东西之前,她已经紧紧抓住了养育人的心。
夸张的表情、滑稽的语调,是我们为这个刚来到世界的小婴儿所做的人间展示。而这种夸张和滑稽并非局限在某个年龄阶段。
《请回答1988》里我最喜欢德善和狗焕爸爸金社长见面打招呼的场景—
“哎呀成社长。”“哎呀金社长。”“见到你真高兴。”“谢谢你能配合我。”
再配合着两人的手脚并用,旁观者无不摇头,似乎在说“真受不了,这两个神经病”。
无独有偶,《游戏力》的作者劳伦斯·科恩也说过一个他和侄女的见面仪式—
“我跟她说‘嗨’,她故意不理我,我就会用放松和开心的语调继续说,通常说到第四十七个‘嗨’时,她的兄弟姐妹都会围过来看热闹,每个人都咯咯笑着。然后我们一同嘲笑这个冗长的过程,大家也都过得很愉快。”
一度,我觉得和小孩玩的这些游戏简直无聊透顶。
如意还在我肚子里时,我就为“多久才能跟她平等对话”深感焦虑。平等,在我看来就是能聊聊看完电影的感受,能一起吟诗作对喝威士忌。做游戏,多浪费时间啊。我们早已失去了游戏的能力,也都觉得对方热衷的事太无聊太奇怪—等她再大一些,说不定就会觉得整个下午我都在和人聊天实在是太无趣了。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领悟了似的,当我把自己调到和她一样的频道,相处就不再显得那么无聊了。而这个道理,又何止和女儿的相处。
这也是老人们不厌其烦地和如意玩这些游戏的原因,他们愿意放低身段,不介意自己疯疯癫癫。用科恩的话说,孩子的养育人是个大蓄水池,池子里有孩子需要的照顾、抚慰。而这种看似简单、无聊又傻乎乎的游戏,能够为水池蓄水,孩子可以从中获取想要的,把自己的那个杯子装满。
而对于如意的父母,我和老陈来说,知道他们的孩子是由自己信任的、爱自己的人来照顾,这种安慰是无法估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