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下如意后,我就没怎么回过杭州。
因为老陈在异地工作,如意需要老人搭手帮忙养育,头三个月,一直住在我的家乡湖州;等她稍大点儿就两地生活,有时去老陈的家乡、婆婆的现居地萧山。
但那都不是我的主场。
这点和蕾切尔·卡斯克很像,她生完孩子后,从大城市搬到了某个大学城,她形容自己“不得不承担起撤离伦敦、放弃过去几年里我那不受约束的欲望所形成的生活方式的责任”。
无论是湖州还是萧山,我都丧失了熟悉的生活节奏和社交,除了家人,几乎没有朋友,也没有想去的咖啡馆、餐厅—事实上我还不敢喝咖啡。我们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散步,频率高的时候,早晚各一次,一次最多可达两个小时。
湖州是我的家乡,我在这座城市生活到二十岁。我们也曾搬过家,从城市的西边到东边再回到西边,家门口的小西街成了必经之路和必逛之地。
第一次把如意抱下楼的那个春末,我们踩在小巷中江南味十足的青石板上,金银花从黑瓦屋顶蓬松地垂下来;白色的络石攀缘在斑驳的墙上,粉色、橘色的月季都撑挺了,大朵大朵地装点着矮墙;绣球花像是点着胭脂、面色红润的糯米团子,勾引人们弯下腰去捧它们。
街边的冰激凌店散发出冷气,把人卷进去赶紧要一个香草味的冰激凌球解暑;从大城市回来的年轻人再也不会抱怨家乡只有星巴克和喜茶了,手冲咖啡毫不逊色,奶茶还有了健康品牌的加持。
这是和如意共度的第一个江南的夏天,也是我最熟悉不过的小西街的动人之处。没有永久的少女,但每个夏天仍然炽热。
雷雨过后的那个傍晚,说要去给正在同学聚会的外婆一个惊喜,我带着如意就这样往酒店方向走,不经意走到了老房子附近。在那个家里,我度过了人生中重要却又黑暗的时光—中考,高考,叛逆的青春期。那个房子的周边住着成绩很好的“别人家的孩子”;没有手机的年代,我曾在小区门口的小店打电话向爸爸求助,因为被男同学跟踪;那些年轻岁月里,我无比想走出去,想尽快拥有自己的世界;在那个两室一厅的房子里,我一遍遍听披头士唱“I believe in yesterday(我相信昨天)”。
盛夏让我想起五味杂陈的青春时代,我从那个去亲戚家都会害羞的小姑娘,长成了天天和陌生人打交道的记者。如意很安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五个月的她已经可以在背带里面朝外坐了,花花世界多好看,连瞌睡都忘了。而她的安静,正好给了我回忆的可能。如今的她也如盛夏的阳光,万物生长,交给生命一个不可预知的未来。
个体心理学家阿尔弗雷德·阿德勒认为,决定我们自己的不是“经验本身”,而是我们“赋予经验的意义”。我们赋予过去的经历什么样的意义,才直接决定着我们的生活。因为这些过往,我们的散步有了方向,这也是我们和一座城市联结的方式。
萧山是老陈的家乡,虽然现在属于杭州的一个区,但在地铁开通前,在我印象里这里一直是一个遥远的地方。与此同时,除了萝卜干和花边制造业,这个大杭州概念里的东边大区的其他我一概不知,甚至在我参与撰写和运河有关的书籍时,也没意识到萧山和运河的关系,直到我带着如意出门散步。
我先是发现这座城市里有无数的桥,出门便是。
从我们所在的高桥小区出门往西走,有梦笔桥、仓桥、市心桥、永兴桥;往东走,则是惠济桥、东旸桥、回澜桥,恰恰是横跨在城河上的七座单孔石桥,而这城河,就是浙东运河,也叫萧绍运河,俗称官河。
婆婆跟我说,有一阵她心情不好,就沿着城河从西走到东,再从东走到西,只做一件事:数桥。
我也喜欢数桥。熟门熟路后,我又改为每天只去一座桥,把如意装在我胸前的背带里,以桥为圆心,探索周边。比如,抵达梦笔桥,当天的游览便是梦笔园公园。梦笔园公园是当地人的游乐场,早茶、打牌、遛鸟、练太极、家长里短,在这里你能听到最正宗的萧山话;我也会去旁边的江寺公园,始建于南朝的江寺已经不是寺庙,但寺院黄依然掩映在丰茂的植被中间,午后阳光穿过,颇有一种在京都逛寺庙的感觉,静谧、深邃。
一路梧桐参天,红白夹竹桃映缀其中,夏日带如意散步也感觉不到热。这些自然形成的城市空间成了当地人重要的户外活动空间:遛狗遛娃、吹拉弹唱、跳广场舞、买卖自家种的蔬菜,它们构成了城市最市井的一面。但我好像从来不和其他妈妈或者外婆奶奶们聊天,尽管有人说“跟其他妈妈见面有好处,你可以聊天,可以诉苦,愿意的话,宝宝和宝宝之间也能互动”。
我看看如意,她天生一副“不屑和你玩”的表情,就像所有的“行拘”对她都起不了作用。
这是我和老陈的家乡,有我们的童年。每个人的童年时代,都在成为生命密不可分的一部分后,长久蛰伏在我们内心深处。被孩子“诱导”重走这些路,隐藏在妈妈体内的往事也一一浮现。
也许,这个时候,我应该开始某种早教了,翻滚爬坐抓握之余还要听听英语、日语什么的;又或许得听听我的朋友们善意的劝导:“你别什么都无所谓,你知道吗?儿子四岁的时候我给他报英语班,老师都说太晚了。”但我依然不想过早陷入内卷,哪怕她真的会输在起跑线上。养育方式有很多种,而我接受并希望她只是一个普通人,就地取材,认识身边的蓝天绿树和人情。
唐纳德·温尼科特是英国家喻户晓的儿童心理学大师,一生接待、治疗过近六万个母婴及家庭,他有一个简单好记且极为重要的观点:信赖你的本能。
他认为,循着自己的天性去实现亲子间的互动与沟通,才是最好的亲子教育模式。当一个母亲相信自己的判断时,她会做得更好。
我的朋友特特妈是杭州本地人,也是一位超有主观能动性的妈妈。为了陪伴孩子,身为工科生的她去了一个亲子旅游公众号做主笔,以便工作生活两不误,且能互相补充和增色。她的陪伴不完全是在阳光沙滩、高奢酒店,更多时候,她陪儿子去九溪蹚水、去黑暗里找寻萤火虫、去九曜山登高俯瞰苏堤,在自己家门口,在熟悉的家乡,用另一种全新的方式,重新成长一次。
她跟我说:“去走走一条小路也可以感受到杭州的四季。茶园里、梧桐树下、彩色的落叶、家门口的老银杏……我也希望有更多的新杭州家庭,可以找到与这个城市温情的联结,不应该只是买学区房、摇号、堵车,这些联结,就蕴含在家门口平凡的四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