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再说话,都开始想起了心事。没过多久,汤姆·索亚说:“你听我说,哈克,我们俩真是笨蛋,怎么以前没想到!我敢打赌,我知道吉姆在哪儿。”
“不会吧!你说在哪儿?”
“就在灰斗旁边的小棚屋里。你动脑筋想想就知道了。我们吃午饭时,你是不是看到有个黑奴带了些食物进去?”
“是啊。”
“你想那些食物是给谁的?”
“给狗吃的。”
“我开始也那么想。但不是给狗的。”
“为啥?”
“因为里面有西瓜。”
“没错,你说得对。说起来真可笑,我真没想起来狗是不吃西瓜的。这就说明,有时候你眼睛看到了什么事情,但你的脑子里没想清楚是怎么回事。”
“你瞧,那个黑奴打开锁进去了,出来后又锁上了。我们吃完饭要走的时候,他来了,交给姨夫一把钥匙,我相信就是开锁的那一把。西瓜说明里面是个人,棚屋上锁说明那个人是被关着的。在这么小的一间农场里不大可能关着两个人,特别是在一个待人这么友善的农场里。那个被关着的人肯定就是吉姆。好了,我很高兴,我们能用侦探的方法弄清这一点。这是弄清问题的最好方法。现在,你好好琢磨琢磨,想一个救出吉姆的方法,我也想一个,我们喜欢哪个就用哪个。”
我真搞不懂,汤姆·索亚这个男孩儿怎么就长了这么一个脑袋呢?我要有这么个脑袋,给我个公爵也不换,轮船大副、马戏团小丑或者任何我能想出来的东西全都不换。于是我就开始考虑上了,但就是为了消磨时间吧,因为我知道,汤姆想出来的办法肯定更好。没过多久他就说:“想好了?”
“嗯。”我说。
“那就说出来听听吧。”
“我的计划是,”我说,“我们很容易就可以发现里面关着的是不是吉姆。然后,明儿个晚上我去捞起独木舟,再把木筏从小岛上带过来。接着,等到哪天晚上黑咕隆咚地没星星没月亮,老先生也上床了,我们就可以从他裤兜里把钥匙偷出来。我们把吉姆放出来,和他一起坐着木筏子漂到下游去。我们晚上漂流,白天躲起来,就跟吉姆和我过去做的一样。你看这个计划能成吧?”
“成?嘿,成是肯定成的,就是太简单了,简直跟耗子打架似的,一点吸引人的地方都没有。这样一个一点麻烦都没有的计划,它能有什么味儿?就像一只鹅,你再怎么挤也没有奶。嘿,哈克,这就跟跑到一家肥皂厂偷肥皂一样,人们肯定不会对这样的事情有兴趣的。”
我啥也没说,因为我知道肯定会是这样。但我知道得非常清楚的是,一旦他把他的计划做好了,那肯定是十全十美,一点毛病也挑不出来的。
确实如此。他把他的计划告诉我了,而我马上就看出,他的计划的气派是我的计划的十五倍。当然他的计划也跟我的一样,能让吉姆成为自由人,但在实行时我们都可能丢掉性命。我很满意,就说我们就这么干好了。我没必要在这里告诉你是个啥计划,因为我知道计划不如变化,他的计划一直会变,从开始就会随时变动,只要有机会就要加进新花样。结果,他后来果然是这么干的。
无论如何,有一点是完全不用怀疑的,那就是汤姆·索亚是认真的,他确实真的要把一个黑奴偷出来,让他获得自由。就是这一点让我弄不明白。他是个体面人家出身的孩子,有教养,可以说是上流人物,家里人也有身份。他聪明伶俐,各方面都很乖巧,有知识,不是文盲,不下作,对人善良。但他却完全不顾廉耻,是非不分,心甘情愿地降低身份来干这种事。他完全不顾忌他自己和家庭在人们面前的脸面。我完全没法明白这一点。这实在是绝顶荒唐,我知道我应该站出来向他指出这一点。我是他真正的朋友,我要让他马上撒手退出,这样就能挽救他自己。而且我确实开始这么做了,但他让我闭嘴。他说:“你不觉得这一切我都知道吗?我通常都知道自己在干些啥吧?”
“是的。”
“我难道没说过,要帮你偷出那个黑奴吗?”
“你说过。”
“是啊,这不就行了?”
他就说了这么些,我也就说了这么些。再说啥也都没用了。一旦他说自己要干啥事儿,他不管怎么都会去做的。但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愿意帮忙。我干脆就随他去了,再也不去想那些没用的事了。如果他一定要这么干,那我再怎么说也没用。
我们到家的时候,整个房子一片漆黑,静悄悄的。于是我们就走到灰斗旁边的棚屋去了,要去看看里边到底有啥。我们穿过院子,想看看那些狗会做些啥。它们认识我们,没有吵吵嚷嚷,只是像一般农村的狗那样,当夜里有什么路过时发出了一点点声音。我们走到了小棚屋那里,朝前面和两边看了看,结果我们发现,在我没见着的一面,也就是北面,有一个四四方方的洞,是拿来做窗户用的,离地不算矮,上面钉上了一块厚实的木板。我说:“我们从这儿下手就好。这个洞不小,只要撬开木板,就足够吉姆钻出来了。”
汤姆说:“这就像井字游戏里三格连一线[1]那么容易,就像逃学那么容易。我希望找一个比这复杂点的方法救他,哈克·费恩。”
“那好吧,”我说,“就用我被人宰掉之前那个方法怎么样?我们把木板锯断,让他钻出来。”
“这个好一些,这样挺神秘,而且不容易,所以还算不错了,”他说,“但我敢打包票,我们能找出更复杂的方法,用的时间两倍都不止。反正还不着急,让我们接着往下看看。”
在棚屋背后,在它和围墙之间有一间披屋[2],和棚屋的屋檐连着,是木板搭成的,跟棚屋一样长,但要窄一些,只有大约六英尺宽。披屋的门在南端,是锁着的。汤姆走到了烧肥皂的大壶那里,在四周找了一阵,结果把一个铁东西拿回来了,那是他们用来掀开大壶的盖子的。他就用这个东西把门上的U形钉撬下来了一个,挂锁的链子掉了下来。我们打开门走进披屋,再把门关上,又划了根火柴,结果发现这间披屋是靠着棚屋建的,中间不连通。披屋里没铺地板,除了一些生了锈的旧锄头、铁锨、镐头和一把坏了的犁就没别的了。火柴烧光了,我们也走了出来,重新把U形钉装上,门就锁得跟原来一模一样了。汤姆很高兴,他说:“现在我们就找到办法了。我们可以挖地道放他出来。这大概得花一个礼拜!”
然后我们就朝正房走去,我是从后门进去的。这里的门都不上锁,你只要拽一下插销上的鹿皮绳就行了。但汤姆·索亚觉得这太不浪漫了,只有攀着避雷针上去才能显示他的气派。但他试了三次,每次都是爬了一半就掉了下来,最后一次差点把脑袋摔破。他觉得他只好放弃了,但休息了一阵之后他又试了一次碰碰运气,这一次他成功了。
第二天,天刚亮我们就起来了,来到黑奴住的小屋那里逗狗玩,还跟那个给吉姆送饭的黑奴交朋友,当然了,我们不妨假定他是在为吉姆送饭。那些黑奴刚刚吃完早饭,正准备下地干活,照顾吉姆的那个黑奴在一个白铁盘子上放满了面包和肉,还有别的吃的。就在其他黑奴出去干活时,正房有人送来了钥匙。
这个黑奴脾气挺好,但看上去有点呆头呆脑,他的头发全都朝上梳,用线扎成一绺一绺的,这是为了辟邪。他说这些天晚上女巫作怪,弄得他痛苦极了,净是在梦里看到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听到各种莫名其妙的话,还有怪动静。他说他这辈子从来没被折腾到这个样子。他跟我们说起他的各种麻烦事,说得特别来劲,结果把他该干啥都忘了。于是汤姆就问他:“这些吃的是干吗用的?是喂狗的吗?”
这个黑奴的脸上慢慢展开了笑容,看上去就像往泥塘里扔进一块砖头后**起的波纹。他说:“是啊,西迪少爷,是一只狗,而且是一只相当好玩的狗呢。你想去看看吗?”
“想去看看。”
我搡了汤姆一把,小声说:“你就这么一大早过去看吗?我们的计划不是那样的。”
“对呀,原来的计划确实不是这样的,但现在的计划就是这样了。”
好烦啊,我们只好一起过去了,但我心里不喜欢这样做。一进门,里边漆黑一片,我们几乎啥都看不见,但吉姆确确实实在里面,而且他看得到我们。他大声说:“嘿,哈克!我的上帝啊!这不是汤姆先生吗?”
我就知道会这样。我已经想到了。我不知道该做些啥。即使知道,我也没办法去做。这时候那个黑奴插进来说:“怎么,我的天哪!难道他认识两位少爷吗?”
我们现在已经能看得很清楚了。汤姆不慌不忙地看着那个黑奴,很有点吃惊地问:“你说谁认识我们?”
“喏,就是这个逃跑的黑奴啊。”
“我看他不认识我们,但你为啥这么想呢?”
“我为啥这样想?不就是他刚刚在叫唤,好像认识你们吗?”
汤姆做出一种摸不清头脑的样子说:“哦?这可真有点古怪了哈。谁叫唤了?他啥时候叫唤的啊?他都叫唤了些啥啊?”接着他转身问我:“你听到有人叫唤了吗?”他脸上的表情真是冷静极了。
我当然没有其他的话好讲,只能顺着他说:“没有啊,我没听到任何人说任何话。”
然后他转向吉姆,看上去就像他过去压根儿没见过他一样地说:“你叫唤了吗?”
“没有啊,先生,”吉姆说,“我根本啥都没说啊,先生。”
“一个字都没说?”
“没说啊先生,我一个字都没说。”
“你过去见过我吗?”
“没有啊先生。我觉得我不认识你。”
那个黑奴看上去不知所措,简直要疯掉了,但汤姆转向他,很严厉地说:“你这家伙到底搞些啥鬼名堂?你为啥觉得有人在叫唤?”
“哦,先生,这肯定是那些女巫!我真巴不得自己死了好,真的。她们老是像这样,简直把我搞得要死要活的。我被吓坏了。先生,请别告诉任何人。要不然老主人西拉斯会责罚我的。他说根本就没啥女巫。我的主啊,我真希望老主人现在就在这里,那他就没话说了吧?我敢打赌,这回他就没法说没有女巫了。但事情总是这样,糊涂人一直没法清醒。他们不肯去弄清情况,当你弄清楚了告诉他们,他们又不肯信。”
汤姆给了他一个十分钱的银角子,说他不会告诉任何人。他让他多买点线把头发扎起来。然后他看着吉姆说:“我不知道西拉斯姨夫是不是打算吊死这个黑奴。但如果是我抓到了一个黑奴,他如此忘恩负义,竟敢逃跑,那我绝不会把他放走,我一定会吊死他。”这时那个黑奴跑到门外看他的那个银角子,还把它放到嘴里咬,看是不是真的。这时汤姆小声对吉姆说:“再也别说你认识我们。如果你在夜里听到挖土的声音,那是我们。我们要把你救出去。”
吉姆只来得及抓住我们的手捏了捏,那个送饭的黑奴就回来了。我们对那个黑奴说,如果他愿意,我们还会再来。他说他愿意,特别是天黑了的时候,因为那些女巫大多数时候是天黑的时候来打扰他,如果那时候有人在跟前就好了。
[1] 一种游戏,其中两人轮流在井字棋盘的方格内画叉或者圈,先把画过的三个方格连成一条线者取胜。
[2] 披屋是正房旁边依着墙搭建的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