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审讯,林少佐换了一种方式。他让宪兵架起写字板,用粉笔写写画画。蓝色小人代表鲍天啸,红色的是神秘女刺客。他像是在为一出舞台剧做准备,反复调度小人的位置。
审讯室内,有一种诡异的合作气氛。似乎双方共同努力,正在设法完成一个联合作品。审讯规则已被悄悄替换,如今故事技巧和想象力更重要,准确性退居其次。细节不断在增加,但不是为了从中发现新事实,倒像是为了满足林少佐的某种个人趣味。
她手背上有块伤疤,阳光下很醒目。原先伤口一定切得很深,愈合后才会这样。不,不像是枪伤,不是贯穿伤,鲍天啸使用专业术语。没有人觉得奇怪,他是作家。
哪只手?右手。是右手,左手提着那只大盒子。鲍天啸与她交错而过,是从右侧。但是,林少佐忽然想到,右手不是插在大衣口袋吗?
鲍天啸想起来了,她在抽香烟。在楼梯转角平台上,在窗边。放下盒子,脱下手套,点香烟。这下全想起来了,她还戴着手套。一副精致的手套,镶着好多珍珠。她抱着右臂站在窗前抽烟,手背上有一道伤疤。伤疤使得她显得更加老练。
林少佐使劲挠着头发,再次回头看画板。他捏起拳头,靠坐在椅背上,又一下把拳头砸到审讯桌上。
他从包里取出一只档案袋,又从袋里抽出几页纸,递给鲍天啸。文件袋形制特别,我一下子就认出来。那种皮纸质地柔韧,是陆军登户研究所为自己特制的纸袋。传说那是一种双层纸,中间夹有细微胶囊颗粒,用力挤压,胶囊破裂后会渗出强酸,腐蚀袋中一切绝密文件。丁先生主持特务工作,偶尔得到特许在日本秘密机关阅读档案,身为机要秘书,我见识过此类文件,密级很高,连丁先生都会觉得奇货可居。因为这样,我忽然替鲍天啸担心起来。
“陆军研究所有几位专家,他们来过了。他们拆了门锁,收集了碎片,拍了大量照片,也画了图。来之前他们很有信心,几位专家是内行,知道重庆办了个训练营,教练是英国人。他们了解训练营里教的那套东西,在城市里发动巷战、朝水箱里下毒、用铁丝撬开门锁。可是他们开完会,到最后也没弄清楚这颗炸弹究竟如何爆炸,刺客又是如何进入爆炸房间。”
他揪着下嘴唇,他没有办法了,现在他要向鲍天啸请教。
没有钥匙怎么进门呢?他告诉鲍天啸,等不及鲍天啸自己读报告,他从对面伸手替鲍天啸掀页,用手指在纸上画出来,让鲍天啸看。日本顾问提出建议后,丁先生换了房门。陆军战术研究所专门定做,钢制保安门。在特工总部建造竣工前,那是必要防范措施。所以你看,鲍先生,关键是,这个女人她能用什么办法进入丁先生房间呢?
“她是事先进入丁先生房间放置炸弹?”
“鲍先生没有听说过这种办法吗?”
“真是那种延迟引爆炸弹吗?”
“鲍先生对爆炸很有研究,真是一位优秀的作家。”
“没有研究。”他吃惊地抬起头,“不不,从前我给卜内门公司做事,为了熟悉业务,有时在图书室读点东西。”
“鲍先生果然厉害,涉猎广泛。为了写小说,什么都要研究。那样一来,鲍先生写的故事一定能以假乱真、栩栩如生吧?”
鲍天啸摇摇头。
“专家们得出结论,那枚炸弹精心设计,延迟引爆。虽然时间控制器炸得粉碎,现场仍可以找到碎片。弹簧和铜丝,用回形针改制的钩子,有几片碎玻璃,很薄,肯定不是来自炸碎的窗子和酒杯。结论是医用安瓿瓶,内壁燃烧后,有一些残迹,实验室报告说瓶子里原先是电解质溶液,氯化铜。”
再一次,鲍天啸惊讶地抬起头来。好像他无法确信面前这位日本特务机关的少佐,会将如此重要的秘密消息告诉他。
“现场勘查结论,加上你提供的线索。我相信爆炸当天下午你在楼梯上看见的那位神秘女人,很可能就是刺客。她事先进入丁先生房间,安装好炸弹,然后离开现场。等丁先生开会回来后,啪——”林少佐举起手臂,手腕翻转,伸开五根手指,好像他大发善心,突然释放他刚刚逮捕的一只昆虫。
“但她如何进入丁先生房间呢?”
鲍天啸并不认为林少佐是在向他提问。他低着头,继续沉思着某个萦绕已久的难题,似乎只要再加一点点努力,他就可以完全领悟。
“打开门锁——那会很难吗?”鲍天啸提出质疑,想要推翻先前说好的前提。
林少佐惊骇地笑起来,好像他不可置信,难道鲍天啸怀疑天皇御下的大日本特种工业制造技术吗?我替丁先生开过门,钥匙要先向左转三圈,再向右转一圈,再向左转一圈,门才会打开。丁先生说,锁芯可以随时重新设定,旋转钥匙可以有无数种组合。
林少佐觉得有点热,凸室三面高窗吸收了太多午后阳光。他脱下陆军黄呢制服,挂到椅背上。为抵挡这个季节常常会不期而至的寒冷北风,在军用衬衫外面他加了一件毛线背心。那可能是一份礼物,情人或者妻子,希望他在占领区繁忙的治安工作之余,以此稍解乡愁。
鲍天啸妥协了。他不愿意遭到轻视。
“那样想确实太简单了——”
“简单,而且不合逻辑。”林少佐赞同鲍天啸,提出了高标准,“准备了那么精巧的一颗炸弹,却没有设计好进入房间的办法。万一心灵手巧的女开锁专家临时发现打不开门,那可怎么办呢?像个普通窃贼那样,这扇门打不开,换一家试试?”
林少佐突然跳起身,快步来到鲍天啸面前,抓住他肩膀,把他拉到门口,让他亲眼看看那套坚不可摧的安全门锁。门锁从上到下依次排列,像一排衣服扣子,林少佐必须蹲下身才能打开最下面那道钢闩。
有没有其他办法呢?林少佐要求鲍天啸提供新灵感。作为一位小说家,他不能仅仅向读者提供事实,一个人能了解多少事实呢?林少佐无奈地翻开一沓审讯记录,让它们一页一页落下来。想象力才是小说家最大的本钱。说到本钱,林少佐提醒鲍天啸,如今那也是他唯一能拿出来做交易的东西。既然在那些秘密粮食交易中,他已输得精光,那就必须好好利用如今他唯一拥有的知识。帮助皇军也就是帮助他自己。林少佐说话声音越来越低,这会儿他变成了在鲍天啸身边转来转去的坏朋友,一有机会就往鲍天啸耳朵里灌输些有利可图的观念。他告诉鲍天啸,皇军之所以至今仍在容忍他那些胆大妄为的举动,纯粹是考虑到,他是率先主动来向皇军提供刺客线索的良好市民。既然他已做出选择,那就只有跟皇军合作到底,抓住刺客。要不然,他岂不是两头不讨好?
鲍天啸呢,简直一句都没有听到耳朵里。他只顾着想他自己的心思,他正在聚集起所有想象力,以帮助女主角完成她那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用右手指敲打膝盖,好像那是一种节拍计时器,方便他在规定时间内找到答案。在他脸上,交替闪现着确定和犹疑,其阴晴不定如此明显,反让人觉得像是在演戏。
“也许她不需要自己进入房间,就能把炸弹送进去。”
林少佐轻声说:“很有趣,说下去。”
“比方说,热水瓶——”
林少佐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更舒服些。
“热水瓶?”
“马路对面有家老虎灶,每天都会送来开水。因为最近,有一年多,煤气老是断。公寓住户先是自己提着热水瓶去买。后来有人提议,不如把生意包给老虎灶。大家省力,老虎灶也方便,可以调剂忙闲时间。要不然,一到傍晚老虎灶门口总是排队。每户人家都给热水瓶做标记,用油漆在瓶壳写上门牌号,放到每一层楼梯口。上午和下午,老虎灶会派人来取,把空热水瓶带回,灌满送回原处。开水钱记到账本上,按月结算。”
他把视线转向林少佐,最后使用假设完成他为故事设计的最新情节。
“如果把炸弹放在热水瓶内,任务就完成了。因为丁先生只要一回家,就会把热水瓶拿回房间。”
不是丁先生自己,把热水瓶送进房间的人是丁鲁,或者小周,或者我。我下意识拿起杯子喝一口,证明危险并不存在。如果这杯茶暗伏杀机,生与死在此一举。可是看起来不太可能。丁先生担心有人下毒,把贴身卫士当作最后一道防线。
一般情形,是丁鲁先从热水瓶中倒一杯,让狗先喝,或者自己喝下半杯。他对丁先生忠心耿耿。可是鲍天啸未免太聪明了,让人刮目相看,谁会想到在水瓶里放炸弹呢?大家倒是特别防着下毒,甚至连汪主席厨房都有人想下毒。无论如何,鲍天啸应该得满分,虽然是被逼无奈,这份急智让人惊讶。
鲍天啸继续解释:“可以事先准备热水瓶,竹壳水瓶很常见,看起来都差不多。如果用油漆写上门牌号,没人会发现热水瓶被替换。”
“你是说——那个点心盒子?”少佐翻开前一天的笔录,找到那段话,“嗯,原话是,她提着盒子,看起来像是一盒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