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天啸望着远处墙角那只热水瓶,忽然停顿下来,心事重重。大楼被封锁,老虎灶不能再往公寓送热水。
“重新泡一杯茶吧?那水凉了,放了一个多星期。”
我到隔壁301取了一瓶热水。给他换了茶叶,倒完水,小心地把水瓶放到门外。
“这房间没人烧开水吗?”
“你忘了吗?这是审讯室。”我笑着提醒他,“犯人发起疯来,一瓶开水就是一颗炸弹。”
除此之外,审讯室内不能放有利器,沉重钝物也不能有。犯人很危险,他们充满敌意,随时可能爆发。但此刻,鲍天啸和我像两个老朋友一样说着话。
“如果她是故事女主角,我可以帮她完成心愿,在小说中,鲍天啸可以无所不能。设计无数种刺杀方案,每一种都神出鬼没,防不胜防。她喜欢用枪?鲍天啸晓得所有枪支厂牌,想改装,没有问题。弹头要不要加强?或者加点毒药?鲍天啸有十几种配方。氰化钾不行,弹头燃烧起来,氰化钾很快就挥发。也可以用刀,无声无息。鲍天啸甚至会建议你用钢笔,用茶杯碎片,用一根针。人身上有些部位,用一根十厘米长针一戳致命。可以用汽车撞,瓦斯炉,钢琴弦,两根筷子,一块土豆。”
“炸弹呢?”
“炸弹也没有问题。卜内门洋行有个图书馆。那儿有全上海,不,全亚洲最多的化学工业研究专著,最新的期刊,公司分析部门还到处搜集大学论文。”
“对了,卜内门洋行,你在那儿做过几年。”
“在小说里,让刺客怀揣着炸弹扔出去是一种老套方法。业余,结局往往很悲惨。常常发生意外。最要紧是如何引爆。在卜内门图书馆,每个月都能找到更新的引爆方法。”
“你懂那么多,光写小说真是太可惜了。”我想我其实没有嘲讽他的意思。这确实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每一分钟你都可以做出决定。
“她也这么说——”
不全是巧合,某种角度来看,我其实也是在激励他,下一分钟他就有可能闭口,一个字都不再说。
“你们天天见面?”他抬起头,我又问,“那段时间你们天天在一起?”
“后来她把我领到静安别墅。原来她也有一个家,这让人安心。那条弄堂住着很多洋人妓女,一到晚上就乌七八糟。半夜从天井里传出各种呻吟惨叫,像住着一弄堂野猫。”
“你在她那儿过夜?”
这两年国之将倾,男女大防又比以前松懈许多。报纸本埠消息天天有各种孤男寡女风俗案件。见面一两次就解襦相见共赴阳台之事不足为奇。
“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不出来。”我的玩笑有点不合时宜。
“她说男人心里有一团火,男人肚子里有一股气。那种事情一做,火就会熄灭,气也会泄尽。只要能成功,她什么都能答应我,但现在不行。”
“成功做什么?什么事情做成功?”
“我答应帮她报仇,帮她杀掉仇敌。”
“果然色胆包天。”我呵呵笑起来。
“她总是在最后一分钟突然变得庄重,让人动弹不得。如果哪天我看起来不太起劲,兴致消沉,她倒特别亲昵,靠近我。”
“后来呢?”
“终于有一天,‘我’变成‘我们’。我们知道你有勇气,但刺杀巨奸大憝,总要志在必得。我们要试试你。看你有没有胆量,看你有没有杀气。”
他停顿片刻,看着烟灰掉落到地板上,喉咙不断咽动着,好像回到那天傍晚,仍在拼命压制恐惧,召唤那遥不可及的勇气。
“她没有送我下楼。天热,整整一下午,她的薄褂和碎花绸裤让我给团皱得不成样子。扣子掉了一只,裤脚缝又扯破,不像平时,她没有生气。我感觉异样。弄口停一辆汽车,没人招呼,事先说好,看清牌照就上车。”
“牌照号你记得吗?”
“2666。没什么用,我后来到工部局查过,这个牌照从来就没发过。”
“把我拉到戈登路古琴轩,下车上楼入席。”
“是家川菜馆子吧?”
“这几年上海作兴吃川菜,中央在重庆,吃川菜,等于和中央同甘共苦。川辣上火,要去杀人了,吃川菜比较合适。一想到马上要去杀人,心就往下沉。这顿饭吃得食不知味,平生少有。满腹心思,只吃了一碗炖牛鞭。乌漆托盘上一方一圆两件。砂锅有水槽密封,揭盖分食,炖得如胶似冻。”
“不是说要去杀人?”我又一次提醒他。他有一种让人无法捉摸的幽默,把杀人、艳遇和古怪食物搅在一起,没头没脑。
“说还早。围坐无话,都是闷头吃喝。吃到九点钟,有人突然起身。大家出门上车。又把我拉到开纳路新新舞厅,他们是熟客,认得舞女。几圈下来就到十一点钟,巡捕房规定十二点钟娱乐场所关门。又起身坐车向西去忆定盘路,寻到一家俱乐部。门口有两个大汉,不像单单跳舞的地方。沪西歹土三不管,多有这类花样。进门刚坐下,正好十二点。客人纷纷落座,夜里到这钟点,照例有表演。舞女穿着裙子,排成一行,手挽手踢腿,越踢越高。又来几个跳肚皮舞。等这个结束,灯光齐暗。慢慢又有点亮光,不知什么时候,舞池中站了个外国女人,一条裙子密密裹到脚踝。等音乐声响,才发现那裙子就是十几根绿绸。她跟着音乐转圈,绸带就一根根掉下去。全场只有一盏灯,她在光圈中转。这时候有人塞一支枪到我手上,低声对着我耳朵说:右手三号桌,两个男人,先打胖子。快,她要转五分钟。暗地里看见说话的人朝舞池中扬扬下巴。”
“你开枪了吗?”
他摇摇头:“五分钟长过半辈子。等到灯光唰一下再亮,表演结束,客人又开始跳舞。我转头看看,桌上那帮人不晓得什么时候跑得一个不剩。”
“后来呢?”
“后来再也找不到她。平地消失。静安别墅那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家具上全是灰,像几十年没人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