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1 / 1)

我非常笃定八月受到征召上战场的数十万士兵中,像我一样沉着冷静,甚至迫不及待要上前线一搏的人,只有寥寥数个。倒不是因为我骁勇好战,而是那对我而言是条出路,是个救赎。我就像罪犯遁入黑暗似的逃进战争中。决定出征前的四个星期,我在自我蔑视、迷惘混乱的绝望中度过,今日回想起来,那段时间比杀戮战场上的恐怖时刻,还令我胆战心惊。因为我相信,由于自己的懦弱,由于自己一开始体贴而后逃避的同情心,谋杀了一个人,一个唯一热烈爱着我的人。我从此不敢走上小巷,请了病假,成天蜷缩在房间里。我写信给凯柯斯法瓦,表达我的关切与同情(唉,确实都是起因于我的同情啊),他没有回信。写信向康铎解释,长篇累牍,为自己的行为辩护,他也没有回信。我那些同袍没人给我一字半语,我的父亲也毫无音讯——其实是因为在情势危急的那几个星期里,他们部里异常忙碌。但是,我认为这些人一致沉默无声,是共同协议好后给我的判决。我逐渐陷入妄想中,觉得大家都判处我有罪,就像我对自己的判决一样;他们全都将我视为凶手,正如我也是如此看待自己一样。整个帝国因为激动而震颤不安,全欧洲慌乱失措,所有线路因为传递恐怖消息而炽热地颤抖,交易所动**飘摇,军队纷纷动员,未雨绸缪者已经收拾好行李,我的心思唯独只在自己怯懦的背叛行径上,只想到自己的罪过。征召我上战场,对我不啻是解脱。夺走数百万无辜生命的战争,却拯救了我这个有罪之身免于陷入绝望(但我绝非因此称颂战争)。

矫情做作的言辞令我作呕欲吐,所以我不会说自己当时是去寻找死神,只会说我无所畏惧,至少比大部分的士兵还不害怕,因为回归故里,面对清楚我罪过的知情人士,比前线种种残酷恐怖还使我胆战心惊。何况,我又能回到哪儿呢?有谁需要我,还爱着我?叫我为谁而活、为何而活?如果勇敢意味着无所恐惧,而非指涉更崇高的事情,那么我就能心安理得老实宣称我在战场上确实是勇敢无惧,因为即使是我最具男子气概的同袍认为比死更可怖的事情——像是断手缺腿,变成残废——也没有把我吓退。我大概认为,就算自己孤立无助,成了一个残废,也是对我的惩罚,是施于我的公正报复,因为我自己的恻隐之心在当时极度懦弱,过于胆怯,所以现在让我成为他人同情心的牺牲品。若说死神没有找上我,那可不是我的疏忽。我视死如归,好几十次眼神淡漠地正面迎向死神。哪儿战事告急,需要志愿兵,我就往那儿去;前线战况激烈的地方,我反而感觉舒爽自在。首次受伤后,我要求调到机枪连,接着转调去当飞行员,我驾驶那些简陋老旧的飞机显然赢得了大大小小的胜利。然而只要在公告上看见“骁勇善战”与我的名字印制在一起,就感觉自己是个骗子。若有人目光锐利盯着我的勋章看,我就赶快绕道而行。

无休无止的漫长四年过去,经历过风风雨雨,我发现自己又可以生活在以前的世界里,也不由得大感意外。因为我们这种从阴间归来的人,看待事情的角度已经有所不同。良心上负载着一条人命,对于参加过世界大战的士兵和对于和平世界的人来说,自然有所不同。我个人的罪过,在硕大无垠的血泊泥沼中,已彻底溶于一般的罪过里。因为同一个我,同一双眼睛,同一双手,也架起了机关枪,在利马诺瓦将第一批冲上前的俄国步兵,击倒于我们的壕沟之前。事后,我透过望远镜看见被我射死的人苍白可怕的眼睛,看见因我而受伤的人,倒卧在铁丝网上呻吟好几个小时,最后才悲惨死去。我在戈里齐亚击落一架飞机,飞机在空中先是翻了三个跟头,才撞击在石灰岩上,冒出熊熊烈焰,摔得粉碎。也曾经亲手根据兵籍牌,搜寻还冒着烟的焦黑尸体。成千上万与我并肩列队在行伍当中的人,拿着卡宾枪、刺刀、喷火器、机关枪,甚至是赤手空拳,全都干了同样的事情;我们这代数十万、数百万的人在法国、俄国、德国,全都在干一样的事。在这场史无前例、规模空前,惨烈程度甚于以往千万倍的荼毒生灵大屠杀中,一件私人的罪过又算得上什么呢?

还有一件令人欣慰的事,那就是后方世界已经没有证人能够指认我了。没人能够指控我这位因为英勇奋战而备受奖赏的人,过去曾经是个胆小的懦夫,没人能够指责我那招致不幸的软弱性格。凯柯斯法瓦在女儿过世几天后也撒手人寰,伊萝娜成了平凡的公证人之妻,住在南斯拉夫一个村子里,布本希克上校在萨瓦河畔开枪自杀,我那些同袍要不阵亡,要不早就忘了这段微不足道的插曲——在宛如末日般的四年战争期间,“往昔”的一切,就如早期的货币一样,一文不值,毫无效用。没人能够控诉我,没人能够审判我。我就像个把被害者尸体掩埋在树林里的凶手,埋完尸体后大雪刚好纷纷落下,又绵又密,雪白一片。我心里明白再过几个月,白雪将会掩盖罪行,永远抹灭掉痕迹,让事件不会败露。于是我鼓起勇气,又重新开始生活。由于没人提醒我,我也就忘记了自己的罪孽。人心迫切想要遗忘时,是有能力忘得彻底,忘得一干二净的。

回忆,只有一次从彼岸返回。我当时坐在维也纳歌剧院里最后一排的靠边位置,想要再度聆听格鲁克的《奥菲斯》,这出歌剧纯净又节制的忧伤,比其他音乐更加撼动我心。序曲演奏完毕后,休息时间很短,所以没有开灯照亮黝黑的观众席,不过还是让几个迟到的观众进场,有机会摸黑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我这排也有两道影子接近,一男一女。

“抱歉,借过一下。”男士彬彬有礼弯身对我说。我没有仔细注意,也没有抬头看,就起身让路。不过,那位男士没有立刻在我身边的空位上落座,反而先小心翼翼、呵护有加地帮女士领路。他仿佛帮她铲平道路似的带领着她,而且还贴心地先帮她翻下座椅,才扶她在椅子上坐好。这种体贴入微的举动实在太不寻常,不禁引起我的注意。啊,原来是位盲人啊,我心想,不由自主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这时,身形微胖的男士在我旁边坐下。我的心忽然一揪,认出了对方。是康铎!世上唯一知道一切,了解我的为人,深深熟悉我满身罪过的人,现在就坐在我旁边,近得能感受到他的气息。他的同情心不似我的那般软弱得置人于死地,而是充满牺牲奉献的力量。他是唯一有资格审判我的人,我只在他面前羞愧得无所遁形!中场休息时,水晶吊灯一亮,他肯定立刻会认出我。

我猛打哆嗦,急忙拿手遮住脸,黑暗中多少有所保护。我的心脏剧烈跳动,之后再也听不进心爱歌剧的一弦半音。世界上唯一清楚我底细的人就近在身边,我心头备感负担。黑暗中,我仿佛赤身**置身在衣冠楚楚、体面端庄的人群中。我胆战心惊,害怕等会儿一旦灯光亮起,我将暴露无遗,无处躲藏。于是我趁着第一幕结束,开始落幕时灯光要明未明的短暂空当,赶紧低着头,从中间走道离开。我想自己应该逃得够快,所以他没有看见我,没有认出我。不过,从此以后我又再次明白:只要良心有知,没有任何罪过能被遗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