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1 / 1)

我想我一定刚躺下就陷入沉睡,所有感官似乎都已麻痹,不断往下坠,坠入一个深不见底的黝黑洪流,一再下沉、下沉,沉入一个平常触及不到的自我解脱的底层。过了很久之后,才开始做梦。我不知道梦境的开头是什么,只记得自己又站在一个房间里,我想应该是康铎的候诊室。忽然之间,响起一阵可怕的声音,这木头敲击声已在我的太阳穴里敲了好几天,节奏规律的拐杖声音,可怕的笃、笃、笃。一开始声音很遥远,仿佛从街上传来,然后逐渐接近,笃、笃、笃,现在非常靠近了,而且来势猛烈,笃、笃、笃,声音终于近得骇人,就在门口了……我猛然从梦中吓醒,整个人都醒了。

我睁大眼睛呆望着黑漆漆的陌生房间。这时又响起笃、笃、笃,是硬邦邦的指关节用力敲击的声音。不,我不是在做梦,确实有人敲门。有人在房间外敲着我的门。我从**一跃而下,急忙开了门。外头站着值夜班的门房。

“少尉先生,请您接电话。”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我?接电话?这是哪里……我究竟在哪里?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铺……原来如此……我在……对了,我在恰斯拉夫。但是这儿我谁也不认识啊,谁这么晚了还打电话找我呢?真是胡闹!现在起码也三更半夜了吧。但是门房催促着:“请您快点,少尉先生,是维也纳来的长途电话,我听不太清楚对方的名字。”

我顿时睡意全消。维也纳!康铎是唯一可能打电话来的人。他一定是要通知我,她原谅我了。事情全部办妥了。我呵斥门房说:“快下楼去!说我立刻就来。”

门房随即不见人影,我迅速披上大衣,底下只穿了件衬衫,便急忙追着他去。电话放在一楼办公室角落,门房已经把话筒拿在耳边。我急躁地将他推开,即使他说“电话断了”,也仍旧专心听着话筒。

但是什么声音也没有……什么也听不见。只有从远处嗡嗡传来的讯号……嘶……嘶……嘶,就像铁制的蚊子翅膀拍动的声音。“喂、喂!”我喊了两声,然后等着,等待着。没有回复,只听见无意义的嗡嗡声发出嘲笑。我冻得要命,是因为身上除了随手披上的大衣,没有多穿点其他衣物,还是因为心底陡然蹿升的恐惧?或许东窗事发了?或者,说不定……我等待着,将话筒热乎乎的橡皮圈紧紧贴在耳朵上专心倾听着。终于传来咔啦……咔啦……转接线路的声响,接着听见接线生说:“您接通电话了吗?”

“没有。”

“但是刚才接通电话了,从维也纳打来的!……请等一下,我立刻查查看。”

又是咔啦……咔啦……电话正在转接,嘎啦嘎啦、咔嚓咔嚓、吱吱咯咯、咕噜咕噜,呼啸作响,波动不停。接着,又是那阵遥远的嗡嗡响和转接线路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冷不防间,传来一个粗暴无礼的低沉嗓音:“这个是布拉格驻地司令部。你是国防部的人吗?”

“不是,不是。”我对着话筒绝望大吼。对方含糊不清地嚷了几句话,然后又遽然断线,消失在虚空中。话筒里再度嗡嗡作响,还有愚蠢的波动音,接着从远处传来一片交杂纷乱的说话声,什么也听不清楚。最后终于又传来接线生的声音说:

“很抱歉,我刚才查过了。线路已经中断。现在有通紧急的公务电话。对方若是再度来电,我会立即接过去。现在请您挂掉电话。”

我挂掉了电话,浑身虚脱,大感失望,而且愤怒难抑。远方的声音明明已经拉到跟前了,却没能把握住,世事荒谬莫过于此了。我的心脏在胸膛里剧烈跳动,仿佛我马不停蹄一口气爬完一座大山似的。怎么回事?会打这电话的,只有康铎了。但是他为什么要在半夜十二点半打给我呢?

门房殷勤地走过来:“少尉先生,请安心到楼上房间等候。电话一接通,我立刻通知您。”

不过我拒绝了他的好意。我不希望再错过电话,一分钟也不愿意浪费。我必须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因为我感觉到远在数里外的地方发生了事情。会打电话来的只可能是康铎或者乡下那家人。事情想必非常重要,事态想必相当急迫,否则没人会大半夜把人从**挖起来。我全身神经不住颤动:有人需要我,有人非常迫切需要我!某个人有事找我,某个人想要告诉我攸关生死的重要大事。不行,我不可以走开,必须留在自己的岗位上,一分钟也不能错过。

我就这样坐在门房一脸惊讶拿来给我的硬椅上等待着,**的大腿缩在大衣底下,目不转睛地瞪着电话。我等了十五分钟、半个小时,因为焦虑不安,或者也因为寒冷而全身哆嗦,不时拿衬衫袖子擦拭额头上陡然冒出的汗珠。终于,叮铃铃响起了讯号。我冲向前,抓起话筒。现在,现在我终于能知道发生的一切了!

但是门房立刻提醒我这不过是个愚蠢的错误,响起的不是电话,而是外头门铃。门房赶紧打开门,让一对晚归的情侣入屋。一位骑兵上尉踏步走进来,踩得靴子上的马刺叮当作响,身边带着一位姑娘,经过时,他诧异地瞥了门房办公室里的我一眼,显然认为我是个怪人。我光着脖子,双脚**,只披了件军官大衣,直瞪着他。他飞快地打了个招呼,就带着姑娘消失在昏暗的阶梯间。

我现在再也受不了。我摇动电话机的游戏杆,询问接线生:“电话还没打来吗?”

“什么电话?”

“维也纳……我想是从维也纳打来的……大概半个小时之前。”

“我马上再询问一次,请您稍候一会儿。”

这一会儿持续了很久。终于有讯号传来,但是只听得接线生安慰道:“我询问那儿了,目前还没有回音。请再等几分钟,我马上就通知您。”

又要等!再等几分钟!几分钟!几分钟!只要一秒,人就能死去,命运就此确定,世界就此沉沦!为什么要我等?让我等这么久,简直就是犯罪行为。这是酷刑,是疯狂!时钟指着一点半。我已经在这儿枯坐了一个钟头,猛打寒战,受冻受寒,无止境地等待。

终于,终于又响起了铃声。我全神贯注地听着话筒,但接线生只是通知说:“我得到回音了。电话已经取消了。”

取消了?什么意思?取消?“请等一下,小姐。”但是她已经收了线。

取消了?为什么要取消?他们为何在半夜十二点打电话给我,然后又把电话取消了?一定出了什么我不知道却又非得知道的事情。我无法穿越遥远的距离,穿越时间,实在令人不寒而栗!我该自己打电话给康铎吗?不行,深夜别打给他,会惊吓到他的夫人。说不定他觉得时间已晚,宁可明天一早再打。

这一夜,我实在无从形容,疲惫至极,却又异常清醒,乱七八糟的画面不断掠过,荒谬的念头四处流窜。我竖起全部神经等待着,侧耳倾听楼梯和走廊上的脚步声,倾听外头街上的阵阵叮铃声响,注意着每一个动静,每一种声音,同时又累得蹒跚摇晃,精气尽失,心力交瘁。最后我终于睡着了,睡得非常沉,非常久,如死亡般无始无终,如虚无般深不可测。

我醒来时,日上三竿,房间亮晃晃一片。一看表,十点半。老天啊,上校命令我必须立刻报到呀!在我还来不及思考私人的事情前,军队的事和公务已经在我脑中自动运转。我穿戴好军装,急忙跑下阶梯。门房想拦下我。不行,其他事情晚点再说!首要之务是先去报到,我以人格向上校担保过了。

我依照规定斜背好弹带,走进办公室,但是里头只坐着一个矮小的红发下士。他一看到我,吓了一跳,抬起眼呆望着。

“少尉先生,请赶快听从命令下楼。中校明确下达命令,要驻地所有军官和士兵准时十一点集合。请您快点下去。”

我急忙奔下阶梯。果不其然,驻地里所有官兵全聚集在庭院里了。我刚好走到随军神父旁边站定,师长已经走了出来。他步伐特别缓慢庄严,展开一张纸,开始宣读,声音回**得很远。

“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犯罪,奥匈帝国与整个文明世界对此事深恶痛绝。”什么事?我惊慌想着,全身不由自主直打哆嗦,仿佛犯下此罪的人是我。“狡诈阴险地谋杀了……”什么谋杀?“我们备受爱戴的奥匈帝国皇储殿下,法兰兹·费迪南大公及其夫人,”什么?有人谋杀了皇储?什么时候的事?对了,难怪昨天在布尔诺的公告前面挤了那么多人。原来如此!“使得我们尊贵的皇室陷入深沉的悲伤与惊愕之中。然而,奥匈帝国军队,当务之急……”

接下来的内容,我已经听不清楚了。不知道为什么,“犯罪”“谋杀”这两个词像把槌子似的敲击着我的心。假如我真是那个凶手,受到的惊吓也不甚于此。犯罪、谋杀,康铎也说过这些话。忽然之间,我再也听不见前面那位胸前佩戴勋章、身穿蓝色军服、头戴羽饰军帽的人喋喋不休,高声叫嚷。我蓦然想起昨夜那通电话。康铎为什么不早上再给我消息?莫非最后真的出事了?我利用宣读命令后的纷乱场面,没向中校报到就赶紧跑回旅馆。说不定这段时间内,已经来了通电话。

门房递给我一份电报。他说电报今天一大早就送到了,但是我急急忙忙奔过他身旁,所以没办法把电报给我。我撕开信封。乍看之下,我一头雾水。没有署名!内容完全令人费解!接着我才恍然明白,这只不过是份邮局通知,我在三点五十八分从布尔诺发出的电报无法送达。

无法送达?我瞪着上头的字。发给艾蒂丝·冯·凯柯斯法瓦的电报无法送达?那个小地方上,人人都认识她啊。现在我再也按捺不住焦急的心情,立刻要门房帮我接通电话到维也纳找康铎医生。“很紧急吗?”门房问道。“是的,事态紧急。”

二十分钟后,接通了电话——但这是个不好的奇迹!康铎竟然在家,还立刻亲自接了电话。三分钟后我完全获悉一切。长途电话,毕竟没有多少时间让人娓娓道来。一次意外鬼使神差地毁掉了一切,不幸的姑娘没有机会获悉我的悔恨、我诚挚的决心。上校想要掩饰此事的苦心安排,也白费心机。那天晚上,费伦兹和一帮同袍出了咖啡馆后没有立刻回营,又转到了一家酒馆去,不幸遇见药剂师和他一大群朋友。费伦兹那个善良的蠢蛋护我心切,当场就对药剂师大发脾气。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质问药剂师,谴责他不该散播如此卑劣的谎言,破坏我的名誉。这可是天大的丑闻,隔天全城就传得沸沸扬扬。药剂师不甘声誉严重受损,一大清早气呼呼冲到军营,想要找我对质。一听见我已经离开的消息,怀疑事有蹊跷,立刻又驱车前往凯柯斯法瓦庄园。他在老人的办公室里大发雷霆,咆哮叫嚷,震得窗户也叮当作响。他怒骂凯柯斯法瓦一家人拿那通“拙劣的电话”唬人,身为世代居住此地的市民,他绝不容许那帮狂妄的军官放肆无礼。他已经了解我为什么怯懦溜之大吉,没人可以欺骗他这只不过是个玩笑。此事背后,也掩盖着我这个人卑鄙无耻的行径,就算会杠上国防部,他也要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绝不允许那帮小流氓在公共场所辱骂他。

凯柯斯法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安抚了气急败坏的药剂师,送他离开。老人震惊之余,只希望艾蒂丝没有听见那番乱七八糟的粗野猜疑。然而不幸的是,办公室的窗户大大敞开着,所有内容一字不差飘过庭院,清清楚楚传到坐在会客室里的艾蒂丝耳中。当下她或许就做出计划已久的决定了,但是她无疑掩饰住内心的情绪,要人拿新衣裳给她看,与伊萝娜开心大笑,对待父亲热情亲切,还询问大大小小的琐事,这个、那个有没有准备好,打包了没有?然而私底下她却吩咐约瑟夫打电话到军营,打听我何时归营,是否留下了消息。军营里的勤务兵如实报告,说我因公调动,时间未定,也没有给谁留下只字词组。这番话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心情焦灼,痛苦煎熬,一天也等不了,一个小时也等不了了。我让她彻底绝望,给她致命的打击,她不愿意再相信我。我的懦弱竟不幸造就了她的坚毅。

晚餐后,她差人送她到露台。不过伊萝娜觉得艾蒂丝愉快的态度异乎寻常,心里隐约有种模糊的预感,所以一步也不愿意离开她身边。但是四点半时——正好是我平常上门拜访的时间,也几乎是我的电报和康铎同时抵达的前十五分钟——她恳求忠实的表姐帮她拿某一本书。不幸的是,伊萝娜熬不过这个看似没有邪念的请求。内心焦灼的艾蒂丝,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趁机利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实践了自己的决定。就如同她之前在同一个露台上向我预示的一样,就如同我在梦魇中看见的情景,她完成了那件可怕的事情。

康铎发现她时,她仍一息尚存。不可思议的是,她单薄的身子完全没有任何显著的外伤。他们赶紧叫救护车将失去意识的姑娘送到维也纳。一直到深夜,医生们依旧抱持能够救活她的希望。康铎晚上八点从疗养院给我打了通紧急电话。但是六月二十九日那一夜,皇储正好遭到暗杀,皇室各厅室陷入一片**,电话线路全被民事机关和军事部门联络公务所占用。康铎白白等了四个钟头,线路始终不通。过了午夜,医生确定挽救无望,康铎遂取消了电话。半个小时后,她便与世长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