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铎毫无疑问一眼就看清了眼前情势,但是完全不露声色,毫无失态之举。
“啊,你陪着少尉先生啊。”他态度和蔼,愉悦快活,但我察觉到他将强烈的紧张情绪隐藏在愉快的表象下,“你人真好,克拉拉。”
他边说边走向盲眼妻子,温柔地抚摸她蓬乱的灰发。这一摸,她整个表情都不一样了。先前扭歪了她那张肥厚大嘴的恐惧,在柔情的爱抚下,全部消失无踪,换上不知所措的娇羞微笑,宛如新娘一般。她一感觉到他在身边,马上转向他,有点凹凸不平的额头在灯火映照下,显得纯净明亮。她才刚大发雷霆,现在却忽然平静下来,露出安心的神情,这种转变实在难以描绘。她显然忘了我的存在,只沉浸于康铎就在身边的幸福里。她的手仿佛被磁铁吸引似的,在空中摸索着寻找他。柔软的手指一碰到他的上衣,立刻上上下下把他的胳臂摸过一遍又一遍。康铎知道她的身体想挨近他,于是挪向她。她像个精力尽失的人倒地休息似的,整个人靠在他身上。康铎面带笑容,搂着她的肩膀,看也不看我一眼,反复说道:“你人真好,克拉拉。”他的声音似乎也抚慰了她。
“对不起。”她开口道歉,“可是我必须向这位先生解释,得让你先吃口饭呀,你一定饥肠辘辘了。一整天在外东奔西跑,还有十二通、十五通电话找你……原谅我跟这位先生说,请他最好明天过来。可是……”
“亲爱的,这一次啊,”他笑说,一边仍不忘抚摸她的头发(我明白他这样做是不让她因为笑声而感到难堪),“将会面推延到明天可是大错特错噢。这位先生,这位霍夫米勒少尉先生幸好不是病人,而是朋友。他很久以前答应过我,一旦进城来,就会来看我。他白天公务繁忙,只有傍晚才抽得出空。现在只有一个问题:你有没有可口的晚餐能招待他呢?”
她脸上又露出害怕的紧张表情。我从她猛然一吓的莽撞反应明白,她希望和思慕已久的丈夫单独相处。
“噢,不了,谢谢。”我急忙拒绝,“我马上就要离开了,免得错过夜车。我真的只是想转达城外居民的问候,几分钟就行了。”
“城外一切安好吗?”康铎直视我的眼睛问道,目光敏锐。他想必看出事情不太对劲,他连忙又补充说:“好的,亲爱的朋友,请听我说,我的妻子始终了解我的状况,而且往往比我自己还要清楚。我的确饥肠辘辘,若是不吃点东西,抽根雪茄,什么事也干不了。克拉拉,如果你觉得合适的话,我们不妨现在过去安安静静用餐,让少尉先生在此稍候片刻。我会给他本书,或者他暂且歇会儿。”他转过来看着我说:“我想您也累了一天了。等我饭后抽雪茄时,就过来您这儿。不过,当然是穿着拖鞋和家居服喽。少尉先生,总不会要求我一身大礼服来见您,对吧?……”
“我真的只要留十分钟,夫人……然后就得赶到火车站去了。”
这段话再度点亮她的脸庞。她转向我,几乎变得平易近人。
“少尉先生无法和我们共进晚餐,实在遗憾啊。我希望您改天能再来拜访我们。”
她的手伸向我,柔弱单薄,有点苍白,手背出现了皱纹。我满怀敬意,亲吻了她的手。然后怀着真诚的崇敬之心,看着康铎小心呵护着双眼失明的妻子走过房门,不让她撞上左右两边,动作熟练,仿佛手里捧着十分脆弱的易碎珍宝。
房门敞开了两三分钟,我听见轻轻曳步而行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没多久,康铎又转了回来,脸上已换了一副表情,和先前南辕北辙,拉长了脸,神态警醒。他内心紧张时,总是这副神情。毫无疑问,他显然明白我若是没有迫切的理由,不会不请自来,贸然闯进他家。
“我二十分钟后回来,到时候我们很快把事情彻底讨论一遍。这段时间您最好在沙发上躺一会儿,或者舒舒服服伸展四肢躺在安乐椅上。您的脸色非常难看,我亲爱的朋友,看起来简直是疲劳过度。我们两个都得保持头脑清楚,集中精神啊。”
他的声音瞬间一变,大声说话,好让隔着两间房的人也能听到:“好的,亲爱的克拉拉,我就过来了。我赶快拿本书给少尉先生,免得他等着无聊。”
康铎的眼睛果然训练有素,看得很准。他一说出口,我才发现自己心烦意乱过了一夜,又紧张了一整天,确实是疲劳不堪。我遵照他的建议——我感觉自己完全屈从于他的意志了——舒服地躺在诊疗室的安乐椅上,头放松往后靠,两手懒洋洋摆在柔软的扶手上。我方才等得心情阴郁之际,已夜幕低垂,黑暗笼罩大地,除了高玻璃柜里的医疗器具闪烁银光,我几乎看不清其他物品。后头角落上方,我坐的安乐椅四周,夜色形成一个拱形壁龛,将我包覆其中。我不由自主闭上眼睛,失明女子的脸庞随即浮现眼前,仿佛浸**在一圈魔光中。康铎的手一碰到她,才环抱住她,她惊恐慌张的神情瞬间洋溢幸福的光彩,转变之突然,令人难以忘怀。了不起的医生,我心想,但愿你也能如此帮助我。我模模糊糊感觉到,自己似乎想要忆起另一个也是受苦受难的人,她同样心神不宁,胆战心惊如此凝望着。我想要记起促使我来此的某件事,但是脑袋一片空白。
忽然,有只手碰了碰我的肩膀。康铎走进完全淹没在夜色中的漆黑房间时,一定轻手轻脚,要不然就是我可能真的睡着了。我正想站起来,可是他按着我的肩膀,轻柔却充满力道。
“您就别动,我坐到您身边来。在黑暗中比较好谈话。我只请求您一件事:讲话声请轻点!您该知道,盲人的听觉有时候特别敏锐,非常奇妙,而且他们还有种神秘本能,可以猜到一切。所以,”他的手仿佛施展催眠术似的,从我的肩头顺着胳臂轻触到我的手,“您请说吧,不需要害羞。我一眼就看出您有事不对劲。”
说也奇怪,我竟在这种时候想起了士官学校的一个同学,他叫作厄文,长相秀气,一头金发,宛如一位姑娘。虽然我不承认,但我想我当时应该有点爱上他。白天我们几乎不交谈,或者只聊些无关紧要的事。我们大概因为对彼此有未说破的好感,而感到不好意思吧。只有晚上寝室熄了灯,其他同学都睡了,我们两个才支着肘,躺在两张紧挨在一起的**,隐身在夜色的掩护下,大谈我们孩子气的想法和观点。隔天一到,我们一样又觉得羞怯拘束,相互回避了。多年以来,我早已想不起当年的低语表白,那些曾经是我少年时代的幸福与秘密。但是现在,我伸展四肢舒适地躺在此处,夜色笼罩四周,我完全忘了原本要在康铎面前伪装的意图,我不想坦白一切,却身不由己。就像当年向士官学校的同学诉说微不足道的愤怒,以及傻气的青春年少所怀抱的伟大狂妄的梦想,我也把艾蒂丝出乎意料的情绪爆发,我的惊讶错愕、恐惧担忧、心烦意乱,一五一十——这其中也包含了坦承招供的秘密快感——说给康铎听。我在沉寂的黑暗中陈述一切,除了康铎头部偶尔晃动时,镜片暧暧闪光,其他一切都静止不动。
一阵沉默,但继之传来一阵奇怪声响。康铎显然正两手交缠,把指关节扳得咔啦咔啦响。
“原来如此。”他懊恼地咕哝道,“我这个笨蛋竟忽略了这点!总是如此,永远只看见疾病,却忘了体会病人的感受。只知道仔细检查各种病症,偏偏却忽视了本质,忽视了病人心理的变化。也就是说,我确实感受到这个姑娘有所不同,您还记得我帮姑娘看完诊之后,问老爷子是不是有别人插手治疗吗?因为她一心只想尽快恢复健康,这种突如其来的热切愿望,看得我一下子目瞪口呆。我确实猜得没错,有个外人插了一脚,但我这个傻瓜只想到理发师或者什么江湖术士,以为她给什么把戏冲昏了头,却没想到最简单、最合乎逻辑的事情,唯独漏掉了显而易见之事。青春少女怀春思慕,本就是与生俱来的天性。不过棘手的是,偏偏发生在这个时候,而且来势汹涌。噢,上天啊,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姑娘!”
他已经站了起来。我听见他踱来踱去的短促脚步声,接着是一声叹息。
“太可怕了,竟然发生在我们正要安排她出门旅行的时候。这件事,即使是神也无力回天,因为她告诉自己必须为了您恢复健康,而不是为了自己。太糟了,唉,若是有个什么打击,实在可怖至极,不堪设想。如今她渴望一切,要求一切了,不会仅满足于稍有起色,稍有好转罢了!我的天哪,我们承担了多么可怕的重责大任啊!”
我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抗拒。我很不高兴自己被牵扯进去,于是我毅然打断他的话:“我同意您的看法,后果确实难以预料,所以要及时打消她这个荒唐的妄念。您必须积极涉入,必须告诉她……”
“说什么?”
“呃……这种爱慕只不过是儿戏,完全是胡闹。您必须好好劝她。”
“劝她?劝什么?劝一位女士打消热情?告诉她,她不应该出现这种感受?她爱的时候,不应该爱?若真这么做,可正是错得离谱了,而且愚蠢透顶呀。您听说过逻辑能战胜**吗?难道能说服发烧说:‘发烧啊,别让人发烧呀!’或者对火说:‘火呀,别再燃烧了!’当面对一位病人,面对一个不良于行的姑娘吼叫:‘看在上天的分上,别说服自己也能谈恋爱,行不行?你这种人竟然表露情感,期待感情,实在太狂妄了。你是个瘸子,最好安分守己!快待到角落去!放弃吧,停手吧!放弃自己吧!’还真是善良体贴的美妙想法啊!您显然希望我对那个可怜的姑娘这么说。不过,请您也好心想想可能会造成的巨大影响吧!”
“可是,您必须……”
“为什么是我?您不是明确表示过要扛下所有责任吗?现在为什么又推到我身上呢?”
“我总不能自己向她承认说……”
“也没要您这么做!您也不准这么做!先是把她迷得神魂颠倒,一下子又要求她理性!……不是明摆着胡闹啊!您不能让这可怜孩子从您的声调和眼色看出,她的爱慕让您痛苦又难堪。她若知道了,感觉就会像被人拿斧头一把劈掉脑袋!”
“可是……”我的声音一时出不来,“终究还是得有人向她说清楚……”
“说清楚什么?麻烦您行行好,把话说得更精准一点!”
“我的意思是……那个……那完全毫无希望,实在荒诞不经……免得她……如果我……如果我……”
我顿住不语。康铎也默不作声,显然在等我把话说完。然后他冷不防往门口迈了两大步,一下打开了电灯开关。灯光炫目刺眼,我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三道刺目的白色火光瞬间燃亮灯泡,房间转眼照得通亮,宛如白昼。
“好!”康铎语气激动,“好,少尉先生!看来不能让您太安适。躲在黑暗中,人很容易隐藏自己。谈论某些事情,清楚直视对方眼睛还是比较好。所以别再顾左右而言他,少尉先生,事情不对劲。我无法说服自己,您上门来,纯粹只是给我看那封信,背后一定还有蹊跷。我感觉您做了什么打算。您要不坦承以告,要不请恕我谢客了。”
他那副眼镜对着我锋利一闪。我害怕看见映照出人影的镜片,于是垂下了目光。
“您默不作声,可不显得有多威武啊,少尉先生,这不表示您问心无愧。不过,我大概预料到是什么把戏,应该八九不离十。请勿拐弯抹角,您该不会真打算因为这封信……或者其他原因,忽然想结束您所谓的友情吧?”
他等待着。我没有抬起眼睛看他。他的声音透露出有如主考官般咄咄逼人的语气。
“您知道现在溜之大吉会有什么后果吗?尤其在您伟大的恻隐之心把姑娘迷得晕头转向之后?”
我沉默不语。
“那么,请容我冒昧,与您分享我个人对于这种行为举止的鉴定与判断。这种走为上策的举动,实在是可怜的怯懦行径……哎,您别这般军人模样似的立刻跳起来好吗?!请把军官身份和荣誉规范搁在一旁!毕竟我们在此讨论的,不是这类愚蠢的事情,而是关系到一个活生生、有价值的年轻女子,而且还是由我负责的人——在这种情况下,我既无兴致也没有心情保持什么礼貌了。总而言之,为打消您自欺欺人的念头,以为拔腿跑掉不会良心不安,我就开门见山明确地告诉您:您在这样一个紧要关头一逃了之——现在请别充耳不闻——实实在在是残害无辜姑娘的卑劣罪行,我恐怕甚至还不仅如此,简直可以说是谋杀!”
这个矮胖的男子像个拳击手似的抡起拳头,朝我步步逼近。或许他平日穿着柔软的粗绒布家居服,趿拉着拖鞋,看起来滑稽可笑。但是他此时义愤填膺地朝我大喊,愤怒中却显露出某种动人心弦的东西。
“谋杀!谋杀!谋杀!没错,您自己清楚!这样一个容易激动又骄傲的姑娘,生平第一次向一个男人倾诉衷情,而这位正直男子的回应却是吓得惊慌失措,溜之大吉,仿佛见鬼似的,您难道认为她挺得过去吗?拜托您,请发挥点想象力好吗!您难道是没读信,还是没长心眼呢?即使是一般健康的女性,也承受不了遭人如此蔑视!一旦遭受这种打击,内心的伤痛多年也无法平复!而这个只仰赖您胡诌给她荒谬的治愈希望支撑下来的姑娘,这个被人抛弃、六神无主的人,能够承受得住吗?她就算不是毁于此一震惊打击,也会毁在自己手里!是的,她会亲手了结自己的。一个坠入谷底的绝望之人,绝对吞不下这类侮辱。我肯定她一定受不了这类野蛮暴行。而您,少尉先生,和我一样清楚这点。由于您清楚结果,所以您一走了之的行径,不仅懦弱胆怯,还是有预谋的残忍谋杀!”
我不由自主地又往后退。他一说出“谋杀”的刹那间,一切画面如闪电般划过我眼前:塔楼露台的栏杆,她两只手死命紧握着栏杆不放!我紧抓她,千钧一发间,使出蛮力将她拉回来!我明白康铎并没有言过其实。她确实会从露台纵身跳下去。塔楼底下铺设的方形石浮现在我眼前。这一瞬间,我看见了所有经过,仿佛一切才刚发生,仿佛一切已经发生了。我的耳朵呼呼作响,宛如自己也从五六楼呼啸着跌了下去。
不过康铎仍旧穷追不舍:“怎么样?您否认啊!倒是表现一点您身为军人应该具备的勇气吧!”
“可是,康铎医生……我究竟该怎么做?……我总不能勉强自己……说些我不乐意说的话啊!……我怎能这么做,仿佛自己接受她的痴心妄想似的……”我控制不住自己,发作道,“不行,我受不了,我没有办法忍受!……我没有办法,我不愿意,而且也办不到!”
我一定喊得非常大声,因为我感觉到康铎的手指紧紧钳住我的胳臂。
“天哪,小声点!”他一个箭步冲到电灯开关前,立刻关了灯,只剩书桌上台灯的黄色灯罩底下还落出一圈光晕。
“要命哪,跟您说话真得像面对病人一样谨慎。坐下,您请先安安静静地坐下。在这把安乐椅上,什么困难的问题都讨论过。”他挪近我身边。
“现在别激动,拜托您保持冷静,一件一件慢慢说!首先是,您一直哀叹说:‘我没有办法忍受!’这句话我觉得还不够清楚。我得知道,您究竟无法忍受‘什么’?可怜的姑娘一心热烈痴爱着您,这个事实到底为什么会让您吓成这副样子?”
我正准备话说从头,回答他的问题,康铎却又急忙插嘴说:“不用操之过急,慢慢说!尤其别觉得不好意思!遇到如此**的告白,一开始会吓一大跳,这点我其实能理解。只有脑袋空空的笨蛋,才会认为在女人堆中取得所谓的‘成就’,值得兴高采烈,只有蠢蛋才会为这种事得意非凡。真正的男人感觉到有位女**恋自己,而自己无法回报她的情感时,毋宁是更感惊愕的。这些事情我都明白。但是,由于您的表现一反常态,心慌意乱得无以复加,我便不得不问了:这件事里头,是不是还有其他特别的事情搅和其中,我的意思是特别的状况……”
“什么状况?”
“喏……因为艾蒂丝……这种事情实在难以启齿……我的意思是……她的……她的身体缺陷是不是引起您某种反感……某种生理上的厌恶?”
“不……完全不是如此。”我激烈抗议道。她身上那种孤立无助、手无寸铁,正是不可抗拒吸引我的地方。某些时刻,我心中若对她兴起一丝类似恋人的神秘柔情,纯粹也是因为她的痛苦、孤独和残疾深深撼动了我。“不!从来不是如此!”我确信不疑重复说,口气近乎愤怒。
“那样就好,我稍微安心了一点。身为医生,我往往有机会在表面看来最正常不过的人身上,看见这种心理障碍。我怎么样也无法理解那种只要看见女人稍有一点不正常,立刻心生强烈反感的男人。但是,就是有为数不少的男子,一旦发现构成人体的数百万、数十亿细胞里,出现一丁点儿变异,便立刻排除任何产生爱情的可能性。可惜这类排斥就如同一切本能一样,完全无法克服。不过这点不适用在您身上,吓得您退避三舍的,不是她的瘫痪,所以我备感欣慰。这样一来,我只能推测是……我能直言不讳吗?”
“当然。”
“您惊恐的不是事实本身,而是后果……我的意思是,您完全不是因为可怜的姑娘爱慕您,而受到天大的惊吓,而是内心恐惧其他人若得知您爱恋她,会对此讪笑奚落……因此,我的看法是,您之所以极度慌乱失措,其实只不过是种恐惧——请见谅——害怕成为其他人、成为您同袍的笑柄。”
我感觉康铎仿佛拿了根尖针直直往我心窝一刺。他说的话,我早已无意识隐约感受到,却提不起勇气思索。打从第一天,我便害怕同袍奥地利式的“冷嘲热讽”,讥笑自己与这位跛脚姑娘的特殊关系,虽然没有恶意,却会伤人。我太清楚他们若是“逮到”某人与“相貌丑陋”或粗野的女人在一起时,会怎么样挖苦讥嘲了。就因如此,我才出于本能地在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在军团和凯柯斯法瓦家之间,过着双重生活。事实上,康铎猜得没错:我一察觉到她的热情,心头难堪的,主要是羞于面对其他人,面对她父亲、伊萝娜、仆人、同袍。甚至因为我那不祥的同情心,而在自己面前羞愧得抬不起头。
但是,我感觉到康铎的手摩挲着我的膝盖,宛如有魔力一般。
“不,您别感到羞愧!一个人的行为如果抵触众人制式的想象力,他就会害怕众人,这点我非常了解。您不也看过我妻子了吗?没人理解我为什么娶她。一切若不符合众人所谓正常的狭隘思路,他们一开始会先表现出好奇,继之就产生恶意了。我那些医生同事暗地里窃窃私语,流传我治坏了她的病,纯粹是出于恐惧才娶了她。我那些朋友,所谓的朋友,又散布说她家财万贯,或者即将继承一笔遗产。我的母亲,我自己的母亲有两年时间拒绝接受她,因为她已经帮我安排了另外一门亲事,对方是教授的闺女,这位教授是当年大学里最负盛名的内科医生。如果我娶了教授女儿,三个星期后就能当上讲师,然后升任教授,我的人生从此直上青云,一帆风顺。但是我也心知肚明,我若是抛弃了这个女人,她将会万劫不复。她只信任我,如果我夺走了她这点信任,她将没有能力继续活下去。我开诚布公地向您承认,我从来不后悔自己的选择。请您相信我,身为医生,正是因为身为医生,是很难不感到良心不安的。他知道自己真正能帮上忙的地方微乎其微,作为一个人,他无力对付每日见到的庞大苦难。他从深不见底的苦海消除的,不过是沧海一粟。以为今天治好了病人,明天却又染上了新的疾病。总会觉得自己漫不经心,粗枝大叶,再加上不可避免犯下的诊断错误、治疗失当等等。因此,意识到自己至少能够拯救一个人,没有使一个信任你的人失望,正确做好一件事,总还是件好事。毕竟我们一定要清楚自己只能庸庸碌碌、浑浑噩噩地过日子,还是生活得有目标。请您相信我,”他在我身边,我忽然感觉很温暖,甚至升起一股柔情,“若是能够减轻别人的负担,承担一点重责是值得的。”
他声音里低沉的颤动感动了我,胸口蓦地感到微微烧灼,那股熟悉的压力又出现了,仿佛我的心脏在扩张或是收缩。一想到那个不幸的孩子遭人抛弃,身陷绝望,又重新唤醒了我的恻隐之心。我心里有数,同情的暖流就要开始涌动奔流,而我无力抵挡。可是,不可以妥协!我对自己说。别又把自己牵涉进去,不要再被拉回去!于是我态度坚决地抬起头。
“医生先生,每个人某种程度上都了解自己能力的极限。因此我不得不警告您,请不要指望我!现在该帮助艾蒂丝的人是您,不是我。我在这件事上已经涉入太深,远远超过我的本意。而我老实告诉您,我绝不像您认为的那般善良或者乐于牺牲奉献。我已经用尽全力了。我再也受不了别人崇拜我、景仰我,还得装出那是我所希冀或者容许的。宁可她现在了解自己的处境,也比日后失望的好。我以军人的身份担保,我衷心提醒您,现在我再重复一次:请不要指望我,请别高估了我!”
我想必说得斩钉截铁,只见康铎目瞪口呆地注视着我。
“从这番话听来,您似乎已经做出了某些明确的决定。”
他冷不防站起来。
“请您和盘托出吧,不要只说一半!您是否做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我同样也起身。
“是的。”我从口袋拿出辞呈,“这个,请您自己看。”
康铎接过那封信,似乎有点迟疑。他担忧地瞥了我一眼,走到台灯那儿,就着微弱的光线读起信来。他无声地读着,看得很慢。然后折起辞呈,不假思索,就事论事平静地说道:“我想在我方才向您解释过一切之后,您完全了解这件事的后果。我们也确定您一旦逃开,将会对那孩子造成致命的影响……不是谋害了她,就是她自我了断……因此,这张纸不仅是您的辞呈,也是那可怜孩子的……死刑判决书,我设想您对这个事实绝对一清二楚。”
我没有回答。
“少尉先生,我向您提出了一个问题,现在我再重复一遍:您清楚这件事情的后果吗?您的良心能承担全部责任吗?”
我仍旧默不作声。他靠过来,把拿在手里那张折好的辞呈递还给我。
“谢谢!我不想涉入这件事。喏,您拿走吧!”
但是我的手臂瘫痪了,没有力气举起来。我也没有勇气迎视他探询的目光。
“这么说,您不打算把这份……死刑判决书交上去啰?”
我背过身,两手藏在背后。他明白了。
“我可以把它撕了吗?”
“可以。”我回答,“请您撕了它。”
他走回书桌旁。我没有转过去看,只听见一阵撕裂声,第一声、第二声、第三声,接着传来撕碎的纸片沙沙掉进垃圾桶里的声音。说也奇怪,我竟然松了口气。在这个命运左右一切的一天,又再一次出现了决定。我不必自己抉择,命运已帮我决定好了。
康铎走近我,轻轻把我按回安乐椅上。
“好,我相信我们阻止了一场可怕的悲剧……一场巨大的可怕悲剧!现在言归正传!无论如何,我很感谢有这个机会能多少认识您这个人。不,您别推辞。我没有高估您,我绝非把您看成凯柯斯法瓦老是夸奖的那个‘了不起的好心人’,而是一位感情起伏不定,心灵特别焦灼不耐,极不可靠的伙伴。我很开心阻止了您愚蠢的荒唐行为,但是我很不喜欢您很快下好决心,转眼之间又改变了主意。容易受到情绪左右的人,不可强迫他承担最严肃的责任。我如果要找人承担义务,对方需要有毅力与耐性,您会是我最后考虑的人。
“因此,请您听好了!我不会要求太多,只要求您绝对必要之事。我们不是说动了艾蒂丝开始新的疗程——或者应该说,她以为是种新的疗程。她为了您,决定离家,出门数个月,您也知道,他们八天后就会动身。好,这八天需要您的帮忙。别担心,我马上能减轻您的负担,也就是说,只有这八天!我要求您的不多,您只要答应我,在他们出发前这一周,不要鲁莽行事,不要做出意外之举,尤其是言语上和行动上,绝不能透露这可怜孩子的爱慕之情,如此使您心烦意乱。目前暂且先这样。我相信,由于事情攸关一个人的生命,请您自我克制八天时间,不过是最起码的要求。”
“好……可是之后呢?”
“以后的事情,暂时先不去想。如果我要动肿瘤手术,也不会老早先问,若是肿瘤几个月后又长出来怎么办?倘若有人叫我帮忙治疗,我只有一件事要做:毫不犹豫,动手出刀。在任何事情上,这是唯一正确的举动,因为这才唯一符合人道。其他一切全靠机运,或者比较虔诚的人会说:交给天主了。几个月内,有什么事情不会发生呢?!说不定她的病况比我预期的进展神速,或者由于相隔遥远,她的热情冷却下来了。我无法预先估算出所有的可能性,您更不应该如此!请您只将全副心思放在一件事上:在这段关键时期,别表现出她的爱情对您……对您而言是如此可怖。请您再三提醒自己:八天、七天、六天,我正在拯救一个人,我绝对不可以侮辱她、冒犯她,使她六神无主、丧失勇气。八天之中,表现出男子气概,态度坚定。您觉得自己撑得过这八天吗?”
“可以!”我脱口而出,连忙又接着补充,口气更加果决,“没问题!一定办得到!”知道我的任务有上限后,我感觉到体内升起一股新的力量。
我听见康铎重重舒了口气。
“谢天谢地!现在我终于能向您坦承我之前有多么焦虑了。相信我,倘若您真的以一走了之来响应她那封信、她的表白,艾蒂丝绝对活不下去的。因此,接下来几天才会显得如此关键。其他一切日后自有安排。我们暂且先让可怜姑娘过几天幸福的日子吧,八天浑然无知、开开心心地生活。您可是担保了这一周不会有事,对吧?”
我不发一语,径自向他伸出手。
“那么,我想一切都妥当了。我们可以安心去见我妻子了。”
然而他却没有起身。我感觉他有点犹豫。
“还有一件事。”他轻声补充说,“我们医生有必要把不可预料的事考虑进来,对各种可能性做好心理准备。如果——只是假设——发生了什么变故……我的意思是,您若是失去力量,无以为继,或者艾蒂丝的猜疑导致某种危机,请您务必立刻通知我。在这危机四伏的短短八天里,绝对不容许发生不可挽回之事。如果您感觉无法胜任此一任务,或者八天内不自觉暴露了自己的感受,请不要羞于见我。看在上天的分上,请别对我不好意思,我看过太多赤身**的人和破碎的灵魂了!不分昼夜,您随时可以来找我,或者打电话过来。我会时时刻刻准备挺身而出,因为我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好,现在,”旁边的椅子挪动了一下,我察觉康铎站了起来,“我们最好过去另一个房间。我们谈了太久,我妻子多少会感到不安。即使这么多年,我仍必须小心别刺激她。一旦受过命运摧残,人永远容易受伤。”
他又迈出两步,走到开关前,灯泡又亮了起来。他这时正好转过来面对我,我觉得他的相貌似乎有所不同。或许是刺眼的光线映照得他脸部轮廓鲜明突出,我第一次发现他额头上竟刻满了深深的皱纹,全身姿态透露出这个男人有多疲惫、有多劳累。他始终把一切施与他人,我心里想。而我稍有不顺心,就想提脚溜之大吉,可悲之至。我心情波涛汹涌,心怀感激注视着他。
他似乎察觉我在看着他,于是对我微微一笑。
他一只手拍拍我的肩膀说:“您能来看我,把事情谈开来,实在太好了。请您想想,您若是不假思索,一走了之,会有什么后果!这个想法将一辈子压得您喘不过气来。人可以逃离一切,唯独逃不开自己。我们现在过去吧,来吧,亲爱的朋友。”
眼前的男人在这一刻以“朋友”称呼我,令我十分感动。他知道我之前有多么懦弱胆怯,却没有看轻我。“朋友”这两个字又赋予我信心,这是年长者送给年轻人,阅历丰富者送给惶惶不安的初出茅庐者的鼓励。我如释重负,心情轻松地跟着他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