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度,能同时引起心灵和肉体上的陶醉感、酥麻感。车子才一驶出城外,喷着烟开进空阔的田野,说也奇怪,我立即感受到全身放松了下来。司机横冲直撞,路旁的树木和电线杆犹如被劈倒似的,往后斜飞退去。村落里的房子像是嵌在模糊浅淡的图画里,飘**摇晃。路旁的里程碑白晃晃地仿佛突然跳了出来,但尚未看清上头的数字,旋即又缩了回去。迎面刮来的风猛烈狂暴,感觉我们轰隆隆向前疾驶,速度大胆鲁莽。不过,我自己的生活也一样飙速前进,这一点或许更令人张口结舌。短短几个钟头内,我就做出了好几个决定!平时,各式各样差异细小的幽微感受,始终在隐晦愿望、模糊意图与最终实现之间飘移不定。心灵最私密的乐趣在于,将决心付诸行动之前,先是忐忑不安与之挑逗嬉戏。然而,这次所有事情以梦幻般的速度向我铺天盖地而来。就像车子隆隆疾驶过时,村落、街道、树木与草地一一飞奔退去,遁入虚空,永不复见,我至今为止的日常生活,军营、大好前途、同袍、凯柯斯法瓦一家、庄园、我的营房、马术学校,我表面上看似安定规律的生活,现在也忽然间全将呼啸离去。不过一个小时,我内在世界已彻底翻转。
我们五点半到达布里斯托旅馆。虽然一路颠簸,满身灰尘,但经过这番风驰电掣,我反而精神一振,感觉神清气爽。
“你这副样子可没办法见我妻子哟。”巴林凯笑着说,“看起来像有人把面粉倒在你头上似的。我单独和她谈谈或许比较好,我可以畅所欲言,你也不需要感到不好意思。你最好先将自己彻底盥洗一下,然后到酒吧等我,我几分钟就回来告诉你结果。别担心,我会根据你的愿望处理的。”
他果然没让我等太久,五分钟后只见他笑着走了进来。
“呐,我不是说了嘛。事情全都谈妥了,前提是你自己要觉得适合。你想要考虑多久都可以,随时辞职不干也行。我妻子——她可真是聪颖明智——再一次绞尽脑汁,想出了最恰当的工作。你即刻上船,主要是为了让你到国外学习语言,亲眼看看那儿的一切。我们安排你当会计的助手,给你一套制服,和军官同桌吃饭,到荷属东印度跑个几趟,帮忙文书工作。之后你若觉得恰当,我们再看看将你安插到何处。我妻子已经承诺我了。”
“我谢……”
“不用谢了,帮你忙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我再说一次,霍夫米勒,别太草率就决定了这种事啊!就我看来,你后天就可以动身前去报到,我会先打个电报给经理,请他记下你的名字。不过你最好还是好好睡一觉后,从头到尾彻底再思考一次。我宁愿你留在军团。不过,人各有志喽。就像我说的,你要来就来,不来的话,我们也不会告你……好,”他向我伸出手,“不管你决定来或不来,我都真心诚意为你开心。再见了。”
我满心感动,凝视着这位命运送到我眼前的男人。他轻而易举就帮我卸除掉沉重棘手的困难,我无须经历最终决定前的痛苦急切心情,也不需要四处求人,反复犹豫不决。接下来,我只剩一个小程序要完成,亦即写好我的辞呈。届时我就自由了,得救了。
所谓的“公文纸”,是根据规定裁切成规格统一的对开纸张,毫厘不差。这种“公文纸”或许已经成了奥地利民事机构与军事机构最不可少的必需品。任何申请、档案与报告,都必须书写在这种裁切整齐的纸张上,独特的格式,一眼即可看出是官方文档,明显有别于私人信函。存放在各个文书机关的千百亿份纸张,或许是日后唯一能如实阅读到哈布斯堡王朝生活史与受难史的文件。若是没写在这类白色长形纸上,一概不列入正式报告,因此我第一件事就是到香烟铺去买两张纸,外加一张所谓“懒惰鬼”,也就是印有横线的纸张,以及相关信封。然后走进一家咖啡馆。在维也纳,最严肃与最放肆之事,都在咖啡馆里解决。二十分钟后,大约六点左右,申请书就能写好了。之后,我又将重新回归自己,只属于自己一个人。
如今我仍能清楚忆起这激动时刻的点点滴滴,毕竟我生命中迄今最重要的决定非此莫属。我记得环城大道咖啡馆里,窗边角落那个小小的圆形大理石桌,记得我在档案夹上摊开公文纸,拿把小刀,小心翼翼在正中央压出凹痕,以便完美无瑕沿着折线对折。稀释的蓝黑色墨水也仍历历在目,下笔时那微微一震,想要把第一个字写得圆润有劲,依然还感受得到。渴望将最后一项军事行动执行得特别无懈可击,这点刺激着我。由于内容已经格式化了,我只能把字写得特别工整漂亮,显示这份文件郑重其事的严肃性。
但是,才写了几行,我就陷入了奇思异想。我停下笔,想象明天辞呈送到军团办公室会发生什么状况。大概先是中士露出错愕的目光,接着在下级文官之间响起一阵讶异的窃窃私语,毕竟有个少尉这么干脆辞掉军职,并非司空见惯的事。接着,这张纸按照公文流程,一个办公室送过一个办公室,最后落到上校手里。他的影像忽然活生生出现在我眼前,我看见他把夹鼻眼镜戴到有点远视的眼睛上,才看了几个字就愣住,紧接着大发雷霆,拳头用力往桌上一敲。这个粗鲁的老家伙早已习以为常把下属骂得狗血淋头,隔天再不拘小节讲几句俏皮话,暗示风暴已成过去,下属立刻会摇头摆尾,欣喜若狂。但是这次他会发现自己踢到铁板上了,对方还是区区霍夫米勒少尉,他可不容人随便辱骂。等到霍夫米勒不干了的消息一传开来,定会有三四十人不由自主地瞠目结舌,错愕地抬起头。人人心里暗忖着:了不起,这小子有种!他可不会无端逆来顺受。对布本希克上校而言,这件事棘手得要命——至少就我记忆所及,还没听过有谁离开军团时比这光荣,还没有一个人脱离深渊时更加体面。
我不讳言自己在想象完这一切后,心里竟生起一股奇怪的自我满足感。驱使我们采取行动的最强烈动机往往是虚荣心,性格软弱的人尤其无法抵挡**,去做能够向外展现力量、勇气与决心的事情。这可是我生平第一次有机会,向同袍证明我是个尊敬自己的男子汉大丈夫!于是我越写越快,而且觉得自己下笔越发遒劲有力,二十行一口气就写完了。刚开始不过是恼人的苦差事,一下子竟变成了个人的乐事。
只剩下签名,就大功告成了。我看了一眼表,六点半。该叫来侍者付账了。然后再一次,最后一次,身穿军服漫步在环城大道上,接着乘夜车打道回府。明天一早就把这玩意儿给交出去,届时没有退路了,但另一段新生活即将展开。
我拿起公文纸,先对折长的一边,再将宽的一边折半,然后把这份决定命运的文件仔细放进口袋里。就在此时,发生了出乎意料的事情。
就在我信心满满,甚至喜不自禁(完成任何一件事,总使人心情愉快),妥妥当当将相当厚实的信封塞进胸口的瞬间,忽然感受到里头有东西沙沙作响顶着。口袋里究竟放了什么东西?我不由自主地纳闷着,一边把手伸进去。但是我的手指缩了回来,仿佛在我记起忘在口袋里的东西之前,手指已经理解是什么东西了。正是艾蒂丝昨天写来的两封信,第一封和第二封都在。
我实在难以形容这种陡然显现的回忆袭来时的感受。我想,与其说是惊讶,毋宁说是无以名状的羞愧。因为在这一刻,一阵雾,或者不如说是我拿来蒙蔽自己的迷雾,顿时烟消云散。我倏地认清,自己在几个小时内的所思所为,全都虚假不真,我因为丢人现眼而恼火不快,因为英雄般的辞职而产生自豪感,没有一种是真实的。如果我突然辞去军职,并不是因为上校痛斥了我一顿(毕竟这种事每个星期都有啊),其实我逃避的是凯柯斯法瓦一家人,逃避的是我的欺骗行径、我的责任。我因为受不了非己本愿为人所爱,而转身逃跑。这种行为就像一个罹患绝症的病患偶尔牙疼,忘了真正折磨他的致命痛苦,我也忘记了(或者说希望忘记)真正纠缠我,导致我胆怯软弱,想要逃离天涯的事情,反而把操练场上其实微不足道的倒霉事,作为我一心求去的动机。不过我现在看清楚了,我根本不是因为荣誉受损而英勇辞职,纯粹是懦弱可悲地逃开。
不过,完成了一件事总是能给人力量。由于辞呈已经写好,我也不想改变主意了。见鬼去吧,我怒火中烧地对自己说,城外那姑娘是殷切等待还是以泪洗面,跟我有何干系!他们惹得我心烦意乱,不知所措,我已经受够了!一个不太熟悉的人爱慕我,关我什么事?她有数百万身家财产,可以再找到另外一位男子。就算找不到,也不关我的事。我抛弃了一切,脱掉了军装,已经够了!管她健康与否,这整个歇斯底里事件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医生……
我心里一想到“医生”,思绪宛如一部飞速运转的机器,接收到一个指令后,倏地停顿不动。“医生”一词立刻让我想起了康铎。于是我立刻告诉自己,这是他的问题!是他的事!别人付钱给他,是要他治愈病人的。她是他的病人,不是我的。他捅的娄子得自己收拾。我最好立刻去找他,告诉他,我不奉陪了。
我看了一下表,六点四十五分,我要搭乘的快车十点才出发,所以时间还很充裕,我也无须向他解释太多,只说明我要退出了。但是,他住在哪儿呢?他没把地址告诉我,还是我给忘了?话说回来,身为一位执业医生,电话簿里保准登记了他的数据,赶快到对面电话亭翻阅电话簿!卡……柯……康……有了,姓康铎的都在这儿了,安东·康铎,商人……艾马里希·康铎博士,执业医生,第八区,弗罗瑞安巷九十七号。整页只有这个医生,所以一定是他。我快步走出电话亭,因为身上没有带笔,所以口中反复把地址念了两三次。刚才出门太匆忙,什么都给忘了。接着,我立刻把地址告诉离我最近的一位出租马车司机。马车装设了橡皮轮胎,跑起来又快速又轻柔,我利用时间一边在脑中制订计划。务必言简意赅,铿锵有力说明来意,绝不可显露出我仍举棋不定。千万别让他起疑,认为我是因为凯柯斯法瓦那家人才想要开溜,而是早已预计好要离开,辞职一开始即是既定事实。告诉他,我已经计划了好几个月,但是今天才拿到荷兰那个前程光明的职位。他若是还探问个不停,就拒绝回答,不再多说!毕竟他也不是什么都和盘托出啊。我不可以再一直体贴别人了!
马车停了下来。司机是否走错了?还是我忙乱中说错地址?康铎真的住得如此寒碜吗?光是从凯柯斯法瓦那家人身上,他一定就赚进了大把钞票。有身份地位的医生不会住在这种简陋的屋舍。但是没错,他确实居住在此,门厅里挂着一面招牌,写着:“艾马里希·康铎医生,二栋四楼,门诊时间两点至四点。”两点至四点,现在都快七点了。无论如何,他非见我不可。我连忙打发走马车司机,穿越路砖铺设得七零八落的中庭。螺旋梯年久失修,梯面磨损不堪,墙壁斑驳脱落,涂得乱七八糟。从匮乏的厨房和没关好的厕所,飘散出阵阵异味。女人穿着脏污的睡袍,站在走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边露出怀疑的眼神,盯着朦胧暮色中走过她们身边的骑兵军官,军官的靴子当啷作响,显得有点狼狈!
我终于走到了四楼,眼前是条长廊,左右两边各有好几道门,中央也有一扇门。我刚打算从口袋里拿出火柴点燃,确认我要找的那扇门时,左边一扇门正好走出一个衣着邋遢凌乱的女仆,手里提着空罐子,八成正要去买晚餐要喝的啤酒。我向她打听康铎医生的房子。
“是的,他就住在这里。”她回道,说话带有波希米亚口音,“不过还没回来。他到迈德灵去了,应该很快就会回来啦。他跟夫人说过一定会回来吃晚饭。您只管进来等吧!”
我还来不及思考,就被领进了前厅。
“外套脱下放这儿。”她指着一个软木制的老旧衣柜,这大概是阴暗小房间里唯一的家具了。然后她打开候诊室的房门,这个房间稍具规模,好歹有四五张小沙发,围着一张桌子摆着,左边墙面上放满了书。
“您就坐那儿吧。”她指向一张椅子,施恩般说道。于是我立刻明白,康铎一定开了家穷人诊所。有钱的病患可不会受到如此对待。怪人一个,怪人一个,我心里反复想着。只要他愿意,光从凯柯斯法瓦那儿就能发财致富。
好吧,我就等着。在候诊室里等待,总让人烦躁不安,我翻阅着几本早已翻得破烂不堪、年代久远的杂志,但是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纯粹只是想透过忙碌来掩饰自己的焦躁。我一下子站起来,一下子又坐下去,一再望向角落的时钟,钟摆昏昏欲睡似的慢吞吞摆动着,七点十二分,七点十四分,七点十五分,七点十六分,我宛如催眠般死盯着诊疗室的门把。终于——七点二十分——我再也坐不住了,我已经坐热了两张沙发。于是我站起来,走向窗边。底下中庭里,有个跛脚的老人正给手推车的轮子上油,他显然是个仆役。灯火通明的厨房窗户里头,有个妇人在熨烫衣服,还有另一个女人,我想应该是在小盆里给她的小孩洗澡。某处有人正在练习音阶,老是那几个音调,一再重复,我不确定声音是从哪一层传来的,大概是我头顶上那层或者脚底下那层。我又看了一眼时钟,七点二十五分,七点三十分。他怎么还不回来?我无法继续等下去,也不愿意再等了!等待让我心情烦躁,举止笨拙。
隔壁终于有道门砰一声关上,我松了口气。我立刻调整好姿势,反复对自己说要稳住,态度要放轻松,落落大方告诉他,我只是顺道过来向他辞行,顺便请他尽快到城外凯柯斯法瓦家走一趟,他们若是心生困惑,请他解释一下我不得不到荷兰去,也已经辞去军职。要命啊,真该死,他为什么还让我等这么久?!我明明清楚听见隔壁有张椅子拉开来的声音。难不成那个笨头笨脑的女佣忘了帮我通报一声吗?
我正想走到外头,提醒女佣去通报。但是,我忽然顿住了。在隔壁走动的那个人,不可能是康铎。我很熟悉他的脚步声。那天晚上陪他走过一段路后,我知道他腿短,呼吸急促,脚步沉重,步伐蹒跚,踩着一双鞋吧唧吧唧响。然而邻房那个一下子走过来、一下子退回去的脚步声,却是另一种样子,胆怯迟疑,没有信心,而且拖着脚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激动莫名,全心全意侧耳倾听陌生的脚步声。不过,我感觉隔壁那个人也同样惴惴不安,同样惶惑不解,倾听着这边的动静。忽然间,我察觉到门上传来非常轻微的声响,仿佛那边有人正压下门把,或者摆弄着门把。门把果然动了。幽微暮色中,可以看见细薄的黄铜门把正在移动,紧接着门开了一道狭窄的黑缝。应该是穿堂风吧,我对自己说,应该只是风,因为一般人不会这样偷偷摸摸开门,除非是夜里闯进来的小偷。不对,门缝这时越来越宽了,里边一定有只手正小心翼翼推着门扉。即使四下一片阴暗,我现在也看见了一个人影。我仿佛着魔似的直盯着那儿看。这时,门缝后面传来一个女人怯生生的声音迟疑问道:“这……这儿有人吗?”
我声音堵在喉咙里,说不出话来。我即刻明白,只有一种人会这样说话、这样提问,那就是盲人。唯独盲人才会轻轻拖着脚步,摸索着走路,只有他们的声音才会透露出没有把握的惶恐语气。就在这一瞬间,一个记忆从我脑中闪过。凯柯斯法瓦不是提过,康铎娶了一位双目失明的老婆?一定就是她,只可能是她才会站在门缝后面问话,却没有察觉到我。我穷尽目力,全神贯注想看清楚阴影中的身影。最后终于分辨出女子身形瘦削,罩着一件宽大的睡袍,一头灰发有些蓬乱。老天爷啊,这个浑身毫无魅力、其貌不扬的女人居然是他妻子!被这样一双死气沉沉的瞳孔瞪着看,同时又明白她其实看不见我,感觉实在太可怕了!她的头往前伸,凝神谛听,感觉正用所有感官捕捉前方的陌生人,这个人正待在她无法掌握的房间里。她因为紧张使劲,那张肥厚的大嘴歪斜得更加难看了。
我不发一语呆了一会儿,才站起身,弯腰鞠了一躬。是的,虽然向一位盲人鞠躬,一点儿意义也没有,但我还是行礼如仪,然后结结巴巴说:“我……我在这里等医生先生。”
她此刻把房门大开,左手仍旧紧握着门把,仿佛想在黑暗的房间里寻找支柱。然后她摸索着走向前,没有生气的双眼上方,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她又开口说话,嗓音已与先前截然不同,用生硬的语气斥责我道:“看诊时间结束了。我丈夫回家后,得先用餐、休息。您不能明天再来吗?”
她越说,脸部表情越显急切,看得出她简直快把持不住自己。我不由得心想,她是个歇斯底里的人,千万别刺激她。于是我低喃道——再度愚蠢地朝她一鞠躬:“请您见谅,女士……这么晚了,我自然不是想来找医生先生问诊的。只是一件与他的病人有关的消息……想通知他。”
“他的病人!从头到尾都是他的病人!”怨恨的语气转变成泫然欲泣的声调,“昨夜一点半有人请他出诊,今天一大早七点他又出门了,一直到门诊时间都没有回来。若是不让他休息,他自己早晚要累出病来!好了,我已经说过,今天不看病了,门诊时间只到四点。您把您的事情写下来,留个字条给他。如果很急的话,请您找其他医生。城里头到处都有医生,每个街角就有四个。”
她摸索着走近了几步,看见那张愤怒的脸庞,我仿佛心怀内疚似的往后退。她张开的双眼倏地熠熠发光,宛如两颗通体明亮的白球。
“我说过了,请您离开。请回去!让他像别人一样可以好好吃饭睡觉!你们别全都死抓着他!夜里也好,一早也罢,成天只有病人,老是要他为病人卖命劳累,而且还白白卖命!你们知道他性格柔弱,一天到晚缠着他,只缠着他……唉,你们太残忍了!眼里只有你们的疾病,只有你们的担忧,其他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无法容忍,我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我说了,请您走,立刻离开!请让他安静休息,把晚上仅有的一个小时留给他吧!”
她摸索着走到桌旁。凭借某种本能,她想必发现了我所站立的大概位置,只见她的眼睛笔直地牢牢盯着我,仿佛能看见我似的。她的愤怒里包含了那么多发乎内心的绝望,同时也蕴含着那么多病态的绝望,我不禁感到羞愧。
“当然,夫人。”我道歉说,“我能充分理解医生先生需要休息……我也不希望打扰太久。只请您允许我留句话给他,或者半个小时后给他打个电话。”
但是她拼命向我大喊了一声:“不行!不、不、不行,不要打电话!电话成天响个不停,大家都有事找他,东问西问,怨天哀地。他一口饭还没吞下,就得跳起来接听。我说过了,若是不急,您明天门诊时间再过来吧。他一定得休息。现在请走吧!……我说了,走呀!”
双目失明的女子抡起拳头,不安地边走边摸,朝我曳步而来,场面恐怖骇人。我感觉她那双伸出的手下一秒就要抓到我了。就在此时,外头走廊的门咔嚓一响,接着又噔地上了锁,清晰可闻。一定是康铎。她竖耳倾听,吃了一惊,脸上的表情立刻改变。她浑身打战,刚才紧握的双手转眼合十,一副哀求相。
“现在请别耽搁他了。”她低声说,“什么都别对他说!整天在外奔波,他一定累惨了……请您体谅他一下!请您同情……”
这时候,门打了开来,康铎走进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