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奶奶的,搞什么鬼,乱七八糟!退回去!散开!你们这些兔崽子!”发出吼声的人是我们的上校布本希克。只见他满脸涨红,骑马奔驰而来,朝着操练场大声咆哮。上校会怒发冲冠不是没有道理的。一定是有人下达错误的指令,导致应该并列转弯的两排人马,其中一排由我指挥,却全速迎面冲刺,现场陷入一团混乱,情势危急。有几匹马受到惊吓,跳离队伍,其他几匹则高高立起前蹄,有个轻骑兵摔下马,身陷乱蹄之中,军官狂喊嘶吼,勃然大怒。枪剑铿然碰撞、战马竭力嘶鸣、马蹄杂沓,地表隆隆作响,宛如真正的征讨攻伐。士官纵马奔走怒叱,才慢慢勉强解除这场纷乱。一声尖锐刺耳的号角嘹亮吹响,重新整好队伍的全体中队,再度一列列排好,整顿成先前的队形,队伍前列整齐划一。这时,四下逐渐笼罩在可怕的静默中。人人都知道算账的时候到了。战马由于方才的**仍旧亢奋不已,或许也因为感受到背上骑兵特意压抑的紧张感,所以瑟瑟颤抖,不安耸动。骑兵整齐排列,头盔连成的一长直线因而微微起伏,犹如拉得紧绷的电报线,在风中摆晃。就在肃然不安的寂静中,上校策马走到队伍前头。光从他端坐马鞍,身体笔直,脚蹬紧马镫,马鞭激动地啪啦啪啦打在自己翻领高筒军靴上的姿态看来,预料将有一场风暴来袭。他轻勒缰绳,马儿随即停住脚步。接着,只听得一声厉吼响彻整个操练场,宛如一把屠刀劈头砍下:“霍夫米勒少尉!”
我这时才恍然大悟这场混乱何以发生。毫无疑问,是我自己下达了错误命令。我刚才想必分神了,思绪又飘到扰得我心慌意乱的可怕事情上。都是我的错,我必须负起完全责任。我大腿轻轻一夹,**坐骑快步经过同袍身边,跑向停在队伍前面三十步动也不动等候的上校跟前。同袍因为尴尬,全都把头转开,看往别处。我在规定的距离前停下马。四下连最细微的金属碰撞声和当啷声也一丝不闻,一片寂然无声,宛若死灭的最后静默,就如同行刑时,下令“射击”前的默然瞬间。包含最后一排的鲁塞尼亚小伙子在内,人人都知道等在我面前的是什么。
我很不乐意回想接下来的事情。上校虽然特意压低生硬粗嘎的嗓音,不让弟兄们听见他奉送给我的不堪入耳的粗话,但偶尔仍有几句如“蠢得跟驴一样”或“指挥得像只猪一样笨”之类的难听呵斥,从他的喉咙高声迸出,划破寂静,十分刺耳。至少从他脸孔涨成猪肝色,面红耳赤责骂着我,每次话语停顿间,还夹杂着马鞭弹打在军靴上的噼啪声,想必谁也——包括最后一排在内——没错过我就像个小学生似的给狠狠地削了一顿,被怒火中烧的老行伍骂得狗血淋头,喷得满脸臭唾沫。我感觉身后有上百道好奇,甚至是嘲讽的目光刺进背脊。这是个阳光灿烂的六月夏日,燕子悠然自得地在蔚蓝晴空下欢愉飞翔,之前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人像我一样遭受如此一场铺天盖地而来的冰雹。
我握着缰绳的双手因为烦躁与愤怒而不住颤抖,恨不得往马儿臀部狠抽一鞭,奔驰远走。但是,我仍旧遵守规定,纹风不动,板着面孔忍受训示。布本希克末了痛骂说,他绝不会让我这样一个草率的蠢东西糟蹋了操练,明日我再听候发落,今天他不想再看见我的嘴脸,随即轻蔑地吼了一声:“退下!”声音冷酷又尖锐,宛如踢了我一脚。最后他马鞭又打了一下军靴,结束教训。
不过,我仍必须服从军规,举手至帽檐旁敬礼后,才能调转马头回到队伍前列。没有一个同袍的目光公然望向我,大家因为尴尬,全都把眼睛深藏在头盔阴影底下。他们为我感到羞愧,或者说,至少我感觉如此。幸好,一道命令缩短了我在众目睽睽下的难堪过程。号角声吹响,操练重新展开。队伍散开,回到各排队形。费伦兹趁此机会,佯装偶然策马过来,对着我低语道:“别放在心上!谁都会遇到这种事的!”为什么愚蠢至极的人往往心地又最善良呢?
但是这老实的小子好心没好报。因为我毫不客气地回吼“拜托管好你自己就行了”,然后不留情面转身离开。在这一瞬间,我第一次打从心灵深处感受到,大发恻隐之心,竟会伤人伤得如此笨拙。这是我初次有此体验,但为时已晚。
都抛掉!抛掉一切!我在心里呐喊着。我们这时又骑马返回城里。离开,离开就是,随便上哪儿去,到谁也不认识你的地方,摆脱掉所有一切!走,走就对了,逃离,快逃走!不须受人崇敬,也无须忍受侮辱!走,快走——这句话不知不觉融入马蹄的节奏里。一到军营,我迅速把缰绳扔给一个轻骑兵,立刻离开了庭院。我今天没心思到军官食堂去,不想遭人奚落,更不想引人同情。
但是我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没有计划,没有目标,无论是城里还是城外,这两个世界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只管走,快走,我的脉搏直直鼓噪;走吧,只管走,我的太阳穴隆隆作响。出去就对了,哪儿都行,尽快离开该死的军营,离开这座城市!沿着可憎的大街往前走,继续走,往下走!忽然之间,有人在距离很近的地方真心诚意地朝我说:“你好!”我不由自主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那个身材高大,下半身穿着马裤,上身是灰色运动服,一身便服,头戴苏格兰帽,亲密向我打招呼的是谁?我从没见过,一点印象也没有。这位陌生人站在一辆车子旁边,两位身着蓝色工作服的技工正在修理车辆。对方没有察觉我的困惑,径自走向我。是巴林凯,平时我只见过他穿军装的模样。
“这车又患了**炎喽。”他比了比车子,对我笑着说,“每次出门都得发作一次。我想还得等个二十年,才能真正安心开这辆车出门。还是骑我们优秀的老战马简单多了,我们这种人至少熟悉马儿一点。”
我不禁对这位不熟悉的人产生一股强烈好感。他举止自信,成竹在胸,而且眼神明亮温暖,显露出漫不经心、潇洒自在的气质。他才出其不意向我打了声招呼,我脑中顿时就闪过一个念头:这个人完全值得信任。大脑在紧张的瞬间运转速度惊人,不到一秒,最初闪现的念头已经牵引出一连串的想法。他穿的是便服,他是自己的主人,而且也经历过类似的事情,还帮助过费伦兹的妹夫。他乐于助人,有什么理由不帮我?我的呼吸尚未完全平缓过来,风驰电掣般迅速出现的想法,已形成一连串震颤流动的考虑,最后陡然汇结成果断的决定。我鼓起勇气走向巴林凯。
“不好意思。”我说,暗自惊讶自己竟然毫不忸怩作态,“或许你有五分钟的时间可以和我谈谈?”
他愣了一下,接着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我的荣幸,敬爱的霍夫……霍夫……”
“霍夫米勒。”我帮他把话说完。
“随你差遣。没时间给自己的同袍,实在也太不像话了!你要到楼下餐厅,还是我楼上房间?”
“如果你不介意,宁可上楼去。真的只要五分钟,我不会耽搁你太久。”
“多久都行,反正还要半小时才修得好那辆破车。只是,我楼上的房间不是太舒适就是了。旅馆老板想给我二楼的高级房间,但是我出于多愁善感,还是要了以前的老房间。当时我……算了,不说这个。”
我们走上楼。确实没错,对有钱的家伙来说,这房间寒碜得惊人。一张单人床,没有柜子,也没有舒适的沙发,只有两张硬邦邦的藤椅,摆在窗户和床铺之间。巴林凯拿出金色烟盒,递给我一支烟,然后开门见山切入主题,以免我难开口。
“好的,敬爱的霍夫米勒,我能帮上什么忙呢?”
不必婉转迂回,我心想。于是我直接说明来意。
“巴林凯,我打算辞掉军职,离开奥地利,所以想请教你的意见,也许你能给我点建议。”
巴林凯倏地脸色一正,面部线条绷紧了起来。他扔掉香烟。
“胡来——像你这样的小伙子!你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这时,我心里陡然升起一股顽强的冲动。我感觉到十分钟前尚未冒出念头的决心,现在已在我心里变得像钢铁一般坚实刚强。
“亲爱的巴林凯,”我的口气果断干脆,不容置喙,“请行行好,不要强逼我解释。每个人都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又必须采取何种行动,局外人没办法理解的。请相信我,我现在非解决一切不可。”
巴林凯打量着我,想必察觉我是认真的。
“我不想干涉你的私事,不过相信我,霍夫米勒,你实在胡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估计你目前大概二十五六岁,很快就会晋升中尉。这样的成绩已相当了不起啦。你在这儿有军阶,有大好前程。若是打算另起炉灶,就连最末等的流浪汉、最卑微的小店员也都将高你一等,因为他们没有把我们所有的愚蠢成见像个包袱似的驮在背上。相信我,我们这些人一旦脱去军服,以前的种种功绩将所剩无几。我只要求你一件事,千万别因为我曾经成功挣脱泥泞,而蒙蔽了自己的判断。那纯粹是巧合,千中选一的机缘。那些不像我一样受到上天眷顾的人,如今有何下场,我宁可不愿去想。”
他语气坚定,有几分令人信服。但是我觉得自己不能退让。
“我知道,”我承认道,“那是种堕落。但是我没有其他选择,非离开不可。请帮个忙,现在不要说服我打消念头。我心知肚明自己不是特殊人才,也没学过什么特殊本事,但你若真愿意推荐我到某处,我承诺你,绝对不会让你丢脸。我知道我不是第一个找你的人,你也曾经帮忙安顿过费伦兹的妹夫。”
“那个约纳斯啊。”巴林凯的手指鄙夷地弹了一下,“不过拜托你想想,他是谁啊?不过是乡下一个小官员,要帮他有啥困难呢?只消把他换到另一张好一点的板凳上,他就已乐得感觉自己像天主了。他在哪张板凳上磨损裤子,有何要紧?他根本习惯不了更好的际遇。但是,绞尽脑汁为一位领口已有颗星章的人拿主意,又是另一回事了。不行,亲爱的霍夫米勒,上面的楼层都满了。若想恢复平民身份,重新开始,势必得从底层干起,甚至从地下室起头,那儿可闻不到玫瑰的芳香啊。”
“我无所谓。”
我的口气想必很凶,因为巴林凯先是好奇地打量着我,然后目不转睛地露出怪异的目光,那目光似乎来自遥远的地方。最后,他把椅子挪近我,一只手放上我的胳臂。
“霍夫米勒,我不是你的监护人,没有资格教训你。不过,请相信一个经历过难堪事件的过来人,请相信你的同志。从上层忽然之间滑落到底层,从军官的马背上跌落到龌龊的粪土里,可是事关重大啊……正对你说这话的我,曾经在这年久失修的破烂房间从中午十二点呆坐到天色低垂,同样也对自己说过:‘我无所谓。’那天上午将近十一点半,我向上级办理好离职手续后,不愿意到军官食堂和其他人待在一起,也不愿意身穿便服走在天光明亮的街上。于是我要了这间房——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老是入住此房——在这里等到夕阳西下,免得看见其他人觑着眼,同情地看着我身穿寒酸的灰色运动服,头戴圆顶硬礼帽偷偷溜走。我就站在那扇窗前,正是那扇窗,又一次眺望窗外往来的行人。同袍们身穿军装走过,抬头挺胸,自由自在,人人都像个小天神,清楚自己是何等人物,归属于何处。这一刻,我才感受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不过渺如草芥。我褪下军装,似乎也连带把皮给剥了下来。你现在一定心想:胡扯!这块布料是蓝色,那块是黑色或灰色,散步时拿着佩剑或者雨伞,有什么差别?那天深夜我悄悄出去,在街角遇见两个轻骑兵,他们从旁经过,没有向我行军礼,奔到火车站后,我自己把行李扛进三等车厢,坐在大汗淋漓的农妇和工人之间。直到今天,我骨子里仍旧感受到那股冲击——是的,我已知道一切蠢得要命,也不公平,而且我们所谓的军官荣誉不过是虚名。但是,八年的军旅生涯与四年的官校训练,军官荣誉早已深植我血液里了!刚开始新的生活,我觉得自己像个残废,或者脸中央长了个脓疮。愿上天保佑你不必亲自经历那种感受!就算把全世界的钱都给我,我也不愿意再次经历那个夜晚,不愿意再次从这儿溜走,绕过每一盏灯,躲躲藏藏直奔火车站了。何况此时好戏不过才开始啊。”
“可是巴林凯,正因如此,我才想远远走避他方,到一处这一切都不存在,也没人知道别人底细的地方。”
“霍夫米勒,我当时就是这么说的,正是这么想的!我只想远走高飞,擦去旧有的一切,像张白纸重新开始!宁可漂洋过海到美国当擦鞋童或是洗碗工,就像报上时常刊载的伟大的百万富翁发迹的故事那样!但是,霍夫米勒,即使要远渡重洋,也需要一大笔钱呀。你不清楚我们这种人向人哈腰,心里是什么滋味!一个老轻骑兵一旦感受不到脖子衣领上缀着星章,根本没办法好好穿着靴子顶天立地,讲话也不像以前那般意气风发了。一天到晚蠢头蠢脑坐在挚友身旁,尴尬得坐立不安,就在应该开口请求帮忙时,自尊心又出来作祟,封住了嘴。是啊,亲爱的朋友,各式各样的事情我当时全经历过了,我现在宁愿不去回想。总之,都是不光彩的回忆,耻辱、委屈,这些我从来没告诉过别人。”
他站起身,剧烈摆动两只手臂,仿佛感觉衣服太紧似的。他冷不防转过身来。
“不过,我可以全都告诉你!今日我已经不再引以为耻。况且若能及时扭转你脑子里的浪漫想法,说不定对你只有好处。”
他又坐下,再把椅子挪近点。
“你八成听说过我钓到大鱼的光荣历史了,知道我怎么在牧羊人旅馆认识我妻子的,对吧?我知道他们在各个军团里敲锣打鼓,大肆宣传,还希望最好能编撰成奥匈帝国军官的英雄事迹,印制在教科书里。其实这件事没那么伟大。我确实是在牧羊人旅馆认识我妻子的,这点倒是没错。不过,我认识她的过程,只有我和她知道,她不曾向任何人提过这件事,我也一样。我告诉你的目的,是希望你明白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好的,我就长话短说:我是在牧羊人旅馆——你可别吓到——当侍者时认识她的。没错,亲爱的朋友,一个平凡寒酸的服务生。我当然不是出于好玩才当侍者,而是因为愚蠢,因为经验少得可怜。在维也纳我下榻的穷酸旅店,也住了一位埃及人。这家伙跑来找我聊天,信口雌黄说他姐夫是开罗皇家马球俱乐部的主管,如果我能给他两百克朗,就能帮我在那儿谋得教练的职位。只要知书达理、名声佳,就能出人头地。呐,我在马球竞赛一向拿冠军,而且他承诺给我的薪水非常丰厚,三年就能攒下足够的钱,日后就能过个还算体面的生活。何况开罗远在天边,打马球又能认识稍微上流之人,因此我兴高采烈地同意了。哎,我不想拿这些事倒你胃口,不过我敲了十几户人家的大门,不得不听那些所谓的老朋友编造出来的众多尴尬借口,才勉强凑足了几百克朗,远渡重洋,添购行头。那么高贵的俱乐部需要搭配骑马装和燕尾服才行,总得要穿得体面再赴任嘛。虽然我搭乘的是中等舱,但钱还是妈的快花光了,抵达开罗后,口袋里只剩七个披亚斯德币叮当作响。我去按了皇家马球俱乐部的门铃,一个黑人来应门,他瞪着瞳铃大眼说不认得什么埃多普洛斯先生,也没听过什么姐夫,他们不需要教练,更何况俱乐部根本快关门了。你现在了解,那个埃及人显然彻头彻尾是个卑鄙骗子,拐走我这个呆子的两百克朗。我事前不够机灵,没有要他拿出所谓的信件和电报给我看。是的,亲爱的霍夫米勒,我们对付不了这种无赖,我在找工作的过程中也不是第一次受骗上当,这次却是彻底跌个倒栽葱。亲爱的朋友,由于我口袋里只剩下七个披亚斯德币,又孤身一人在开罗,举目无亲,而且当地生活花费昂贵,治安不良,犯罪猖獗。我就不说我前六天吃了什么,住的又是何种地方。我也纳闷自己竟然也熬过来了。你看,换成别人陷入这种困境,一定跑到领事馆苦苦乞求,强制要人送他回国。不过关键就在这里,我们做不来这种事。我们这种人没办法和码头工人和遭解雇的厨娘一起坐在接待室的长凳上,受不了一个小领事馆员翻开护照,念出‘巴林凯男爵’时看着你的眼神。我们宁愿自甘堕落。因此你想想,我偶然得知牧羊人旅馆需要人手时,实在是不幸中的大幸。由于我有套燕尾服,而且还是簇新的(前几天我一直穿着骑马装),还会说一口法语,他们好心录用了我。呐,表面上看起来,这工作还堪忍受。你就站在那儿,戴着光洁耀眼的胸口衬领,鞠躬哈腰,服侍客人,外表看似光鲜亮丽,事实上,侍者得三人挤在阁楼房间里,屋顶被太阳晒得滚烫炙热,还有七百万只跳蚤和臭虫,早上还得轮流使用一个锡盆盥洗。如果拿到小费,我们这种人就感觉手里仿佛有火在烧似的,诸如此类。好了,事情都过去了!我经历过就够了,我撑过来了,那就够了!
“接着就是和我妻子相遇的过程。她那时刚丧偶不久,和姐姐与姐夫一起到开罗来。没看过比那个姐夫还要鄙俗的人了,臃肿体胖,脑满肠肥,狂妄自大,而且不知道为什么看我不顺眼,八成是我风度翩翩碍着他了,也说不定是因为我向他这个荷兰佬鞠躬时,腰弯得不够深。有一天,由于我没有及时将早餐端给他,他借机大发雷霆,斥责我:‘你这个蠢货!’……你瞧,我们这种人只要身为军官一日,肌肉里终身就流着军官的血液。我脑子还来不及深思熟虑,身体已像缰绳一抽的马儿猛然前冲,怒不可遏,就差那么一点儿,拳头就要打到他脸上了。不过千钧一发间,我终于控制住自己。你知道吗?我始终认为当侍者就像参加一场化装舞会。过了一会儿,我甚至觉得我巴林凯不得不忍受一个卑鄙下流的奶酪商人如此对待,到后来甚至也有某种残酷的乐趣。我不知道你能否理解。总之,我只是静静地站着,面露微笑看着他。不过你要知道,那是种居高临下的笑容,嗤之以鼻的皮笑肉不笑。那家伙气得七窍生烟,脸色发青,因为他也感觉到我不知为何总是高他一等。接着,我彬彬有礼,特意嘲讽地朝他弯腰一鞠躬,然后大步走出餐厅,态度从容沉着。他简直要气炸了。我的妻子,我是说我现在的妻子当时也在场,目睹我们两人之间的隐微冲突,紧张又好奇。但是她后来也向我坦承,她从我爆发那瞬间的态度,感觉到我这辈子还没让人这样对待过。于是她追着我到走廊上,说她姐夫实在有点冲动,请我别见怪。好,亲爱的朋友,干脆让你了解整个来龙去脉吧。她甚至还想塞点钞票给我,摆平纠纷。
“我拒绝收下她的钱,这点又再次引起了她的好奇,认为我来当侍者必定事有蹊跷。不过事情还没完。几个星期后,我攒足了回国的费用,虽然无须向领事馆乞讨求救,还是到那儿去了一趟,想要打探点消息。但天缘凑巧,又是一个偶然,无巧不成书,领事这时正好从接待室前走过。这领事不是别人,正是艾尔梅·冯·约哈兹,天知道我和他在骑师俱乐部同桌过几次了。他立刻给我一个拥抱,并请我到他的俱乐部去,而我在俱乐部又巧遇了现在的妻子,这又是一个机缘巧合,巧上加巧。我之所以告诉你此事,只是希望你明白,要碰到多么千载难逢的因缘巧合,才能把我们这种人从落魄处境拉出来。艾尔梅介绍我是他的朋友巴林凯男爵,她顿时满面通红。她当然立刻认出了我,想起自己曾想塞小费给我,简直羞愧得无地自容。不过我马上了解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为人正派高贵,因为她绝口不提之前的事情,仿佛一无所知似的,只是坦率而真诚地表达自我。后来的事情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就略过不提了。不过相信我,这么多的机缘巧合凑在一起,可不是天天会发生的事。即使如今我早晚千万次感谢上天让我有了钱,有了妻子,却不希望再经历一遍以前的日子了。”
我情不自禁一只手伸向巴林凯。
“我衷心感谢你的警告,现在我更清楚自己将面对何种命运了。不过还是那句话,我看不见其他的出路。你真的没有头绪能给我什么工作吗?你们不是经营好几家大公司?”
巴林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表示同情。
“可怜的家伙,你一定很不好受。不过别担心,我不会追根究底,我自己就看得出来了。既然事已至此,再多的劝告与拦阻也只是枉然。那么身为同志,定要竭力帮忙,不必多说,事情绝对帮你办得妥当,无须特别担保。只有一件事,霍夫米勒,请你通达事理,不要说服自己,认为我有办法立刻让你飞黄腾达,直上青云。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正经营运的公司,否则有个人超越别人直接往上晋升,只会引起他人反感,心生憎恨。你必须从底层干起,也许得屈身办事处几个月,做一些无聊的文书工作,之后再把你送到国外的大农场,或者想办法变出别的职务。总之,我说过了,这事我会办妥的。明天我和妻子就要动身到巴黎悠闲度过八到十日,之后再到阿弗尔与安特卫普待个几天,视察当地几家代办处。不过,我们大概三个星期就回来了,一到鹿特丹,我立刻写信给你。别担心,我不会忘记的!你绝对可以信任我巴林凯。”
“我知道。”我说,“非常感激你。”
不过巴林凯听出我话里微微的失望(也许因为他本身经历过类似的事情,所以对于话里的弦外之音特别敏锐)。
“还是……还是你觉得到那时候已经太晚了?”
“不是的,只要我确定了安排,当然不会太晚。只不过……不过我觉得最好还是……”我说得吞吞吐吐。
巴林凯飞快想了一下:“你今天会不会刚好有空?……我的意思是,我妻子人还在维也纳,而公司是她的,不是我的,最后得由她决定。”
“当然,我当然有空。”我连忙说,同时也想起上校说今天不想再看见我这副“嘴脸”。
“太好了!棒极了!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你干脆也搭我那辆车一起走!司机旁边还有座位。我邀请了我少根筋的老朋友拉约斯男爵和他夫人,所以你自然没办法坐后座。我们五点到布里斯托旅馆,我立刻和我妻子谈谈。届时就能度过危机了,因为我每次开口请她帮忙同袍,她从来不会拒绝。”
我握住他的手,随后我们走下楼梯。技工已经脱掉蓝色工作服,车子准备出发。两分钟后,我们乘坐汽车,轰轰隆隆开上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