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1 / 1)

“哟,真没想到呐!你竟还穿着衬裤杵在这里,大伙等你可是等得望眼欲穿啊。全体军官都入席了,只等着宴会开始,就连巴林凯也到了,上校随时随地也可能大驾光临。你不是不知道,若有人迟到,这只肥癞蛤蟆可是会青筋暴露,大发雷霆啊!费尔德特地差我赶紧过来看看你是不是出了事,结果你竟杵在这儿,读着甜蜜蜜的情书……好了,动作快点,赶紧走吧,否则我们两个可要挨训了。”

费伦兹像阵暴风似的冲进我房间,在他粗大的手掌亲切地拍在我肩头之前,我压根儿没有察觉他进来。一开始我听得一头雾水。上校?差他过来?巴林凯?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想起来了:巴林凯的欢迎晚会!我急急忙忙抓起裤子和军袍,以在官校训练出来的速度,机械化地穿好所有服装,心里还直纳闷自己怎么办到的。费伦兹神情怪异地看着我说:“你究竟怎么回事啊?魂不守舍,愣头愣脑的。是不是哪儿来了什么坏消息?”

我连忙敷衍道:“没这回事。我来了。”我们三步并两步,来到了楼梯口。这时,我又转身走回房间。

“活见鬼了,你又要做什么?”费伦兹朝我背后大声咆哮。不过我没理他,只是连忙拿起忘在桌上的信,塞进胸前口袋里。我们果然在最后一刻进入大厅。长长的马蹄形桌旁已坐着全体军官与士兵,但是长官没有就座前,谁也不敢嬉笑喧闹,就像上课钟响后,老师随时走进来前乖乖坐好的学生。

勤务兵推开了大门,上级长官昂首阔步一一走进,靴子上的马刺叮当作响。众人霍然从椅子弹起,立正行“注目礼”。上校在巴林凯右边落座,首席少校坐在左边,宴会顿时活络展开,碟盘汤匙当啷碰响,席间有说有笑,传杯送盏,气氛热络纷乱。只有我一个人魂不附体,坐在兴高采烈的同袍之间,不时碰触军袍上那个像是有第二颗心脏在跳动、敲击的位置。每次碰触时,隔着柔软的弹性布料,我总能感觉那封信像煽旺的火似的哔啵作响。是的,信就在这儿,紧贴着我的胸口轻动着,活像有生命似的。其他人安然惬意,大快朵颐,高谈阔论,我的心思全在信上,以及写信人所处的绝望困境。

侍者端给我的菜全都白送了,我一口也没吃,原封不动搁着。这种倾听内在声音的状态,使我无法动弹,宛如睁着眼睛睡觉。我朦朦胧胧听见左右方的谈话声。但是一句话也没听懂,仿佛大家说的是外国语言。一张张脸庞、一双双眼睛、鼻子、嘴唇、胡子、制服,在我眼前和四周交错变换,但是全都扁平无光,就像隔着一片玻璃观看橱窗内的物品。我身在此地,却又神游太虚;呆滞不动,却又忙碌无比。我的嘴唇不断无声念着信里的句子,有时候想不起下文,或者思绪紊乱,我的手便不由自主一颤,悄悄想往口袋伸去,就如同在官校上战略课时,想偷偷拿出禁书一样。

这时,有把刀使劲敲打玻璃杯,锐利的钢刀仿佛一刀划断了喧闹,四下顿时鸦雀无声。上校从座位起身,开始发表演说。他一边说话,两只手同时费劲撑着桌面,粗壮的身子前后摇晃,仿佛骑着马似的。只听得他声音粗嘎喊了一声“同志们”作为开场白,接着便说出精心准备的演讲内容,抑扬顿挫,字字铿锵,卷舌音“R”像连连擂动的战鼓不断滚落。我虽费神听着,却听不进脑袋里,只零星听见几个句子嘎啦嘎啦震人耳膜:“……军队的荣誉……奥地利骑士精神……对军团的忠诚……老同志……”但是,其间却掺杂着飘忽空幻的轻声低语,细微呢喃,恳切哀求,含情脉脉,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我的挚爱……不要害怕……你若是拒绝给我爱你的权利,那么我也不想活了……”接着又插入连绵不绝的模糊卷舌音“R”:“……他即使身在远方,也没有忘记他的老同志……没有忘记祖国……没有忘记他的奥地利……”另外一个声音如泣如诉,又如一声窒息的呼喊:“只要允许我爱你……只要给我一个表示……”

四下忽地响起“万岁、万岁、万岁”,犹如礼炮齐鸣,震天动地。上校举起酒杯,大伙仿佛受到这个姿势牵引,全都霍地弹了起来,抬头挺胸。隔壁房里喇叭声骤然响起,吹奏着安排好的乐曲。“祝他福寿绵绵!”众人纷纷向巴林凯碰杯祝酒,他等到噼里啪啦落下的喇叭声停止后,才接着致辞,神情一派轻松,怡然自得,风趣幽默。他表示只想简单说几句话,不管他身处何方,唯有和老同志团聚相处,才最感舒服自在。最后,他高呼“军团万岁、我们无上慈祥的统帅万岁、皇帝万岁!”,结束了致辞。史坦胡贝尔第二次指示吹号手,要他吹奏新曲,大伙先齐声合唱国歌后,接着唱起奥地利各军团必唱不可的进行曲,在这首曲子里,每个军团都可以骄傲地嵌入自己的番号:

我们属于奥匈帝国,

轻骑兵团……

接着,巴林凯绕着桌子,手里拿着杯子,一一和大家敬酒。忽然间,隔壁的人用力顶了我一下,我迎面看见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我。“你好,同志。”我迷迷糊糊点头回礼,等到巴林凯走到邻座,才惊觉自己忘了和他碰杯。不过,周遭一切又已陷入五彩斑斓的浓雾之中,众人的脸庞和制服全怪异地混成一团,模糊难辨。哎,怎么回事,我眼前为何突然一阵蓝烟笼罩?其他人开始吞云吐雾,所以我才感觉闷热窒息吗?喝点东西,快喝点东西!一杯、两杯、三杯,我一口气灌了三杯,但不知道喝下了什么,只想赶快去除喉头那股苦涩恶心的味道!快抽支烟吧!我手伸向口袋想拿烟盒,却又感觉到军袍底下窸窸窣窣的那封信!我的手一抖,缩了回来。眼前一片喧嚣嘈杂,**纷乱,我却只听见殷殷恳求、如泣如诉的句子:“只要允许我爱你……我也知道,自己硬要凑近你,实在是愚蠢疯狂……”

再次响起叉子敲打玻璃杯的声音,要求大家肃静。这次是冯德拉切克少校,他总会利用每一次机会,朗诵幽默诙谐的诗句与短曲,大发他怪癖的诗兴。我们大伙都知道,冯德拉切克只要一站起来,把他尊贵的小肚子往桌上一放,挤眉眨眼做出狡黠的表情,同志晚会的“笑料桥段”便就此拉开序幕,挡也挡不了。

少校摆好姿势,夹鼻眼镜往有点远视的眼睛上一推,装模作样地打开他那张对折的大纸,纸上写着一首即兴诗,他认为即兴诗总能为各种聚会制造**。这次他尝试以“引人亢奋”的笑点助兴,谐谑巴林凯的生平经历。邻座几个人或许是出于部属的客套礼貌,也可能是有了几分酒意,每听到弦外之音便捧场大笑,殷勤讨好。最后**终于出现,大厅哄堂鼓噪,喝彩声不绝于耳,纷纷大喊:“好啊!干得好!”

但是,一丝恐惧忽然攫获了我,粗野的大笑像只利爪使劲捏紧我的心。某处正有人哀声叹息,承受极端的痛苦时,我们怎能如此放声大笑?有人正沦于崩溃之际,怎么能拿下流猥亵的笑话互相打趣,嬉笑戏谑?我知道冯德拉切克一讲完废话,紧接而来就是开怀畅饮,恶作剧胡闹,喧哗取笑。大伙儿将放声高歌,唱《兰河畔的老板娘》里几段最新歌词,然后大开玩笑,又笑又闹,笑个不停。忽然之间,我再也看不见眼前同袍们温和良善的发亮脸庞。她不是在信上写道,只要给她捎张字条,只要写句话就行了吗?我要不要打个电话到城外去呢?这样让人空等很不应该啊!我得跟她说点什么,得要……

“太棒了!了不起!”众人鼓掌喝彩。四五十个兴高采烈已喝得微醺的男人,这时全都霍然跃起,碰得椅子嘎啦嘎啦,地板轰隆作响,尘土飞扬。少校得意非凡地站着,拿下夹鼻眼镜,折好纸稿,频频向簇拥到他身旁献上祝贺的军官点头致意,一副敦厚和善的模样,感觉有点做作。我趁着这团混乱,没有告辞就溜了出去。应该没人注意到,就算有人发觉,我也不在乎了。我就是受不了那样的笑声,受不了那种类似酒足饭饱后拍拍肚子所产生的舒适欢快情绪。我无法忍受,再也无法忍受了!

“少尉先生要离开了吗?”衣帽间旁的勤务兵诧异地问道。见鬼去吧!我内心暗自嘟哝了一句,不发一言走过他身边。我一心只想走到大街,赶快转过街角,踏上军营阶梯,回到我那个楼层,然后一个人独处,就我一个人!

走廊里空无一人,朦胧昏暗,某处响起哨兵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有个水龙头正哗啦啦流着水,一只军靴掉落在地。军营这时已经根据规定熄了灯,只有某个房间传来一阵轻柔陌生的歌声。我凝神倾听,几个鲁塞尼亚来的小伙子正轻声唱着或哼着忧伤的歌曲。就寝前,他们脱下那一身钉着黄铜扣的缤纷陌生的服装,褪去了外在的掩饰,摇身一变,又成了躺在家乡稻草堆上的小伙子,这时他们总会想起故乡,想起田野风光,甚至想起了心仪的姑娘,于是唱起了忧伤的旋律,想要忘掉自己置身远方的现实。我平常因为不懂歌词内容,所以从未注意他们的哼唱声,这次他们陌生的哀伤却感染了我,我感觉和他们像兄弟般一样亲密。啊,我好想坐到他们某人身边,和他谈谈,他或许无法理解,但他温和良善的双眼或许能投来同情的目光,比那些在马蹄形桌旁取闹欢笑的人更加理解一切。真希望能找到一个人,帮我脱离这错综复杂的纠葛!

我蹑手蹑脚地轻声走着,免得吵醒我那睡在接待室里鼾声如雷的库斯玛。我顺利溜进了房间,摸黑扔掉军帽,摘下佩剑,解去早就勒得我喘不过气来的领结,然后点亮灯,走近桌旁。现在好不容易终于能安安静静读信了,读一位女子写给我这个没有定性的年轻人的第一封撼动我心的信。

但是,我忽然吓了一跳。桌上灯火照耀的光晕中,居然躺着那封信!怎么可能?我以为信还藏在胸前的口袋里——但是,没错啊,长方形的蓝色信封确实就躺在桌上,笔迹十分熟悉。

我一时头昏脑涨。难道我喝醉了?我睁着眼睛在做梦?我神志不清了吗?

但是我刚才解开军袍时,确实感受到胸前口袋里信纸沙沙作响啊。难道我惘然若失至此地步,连把信拿出来一分钟了也不知道吗?我把手伸进口袋。不——不可能是别的情况——信仍旧安安稳稳躺在口袋里啊。现在我才恍然明白怎么回事,我现在才完全清醒。桌上一定是后来送到的第二封信,另外一封新的信,老实的库斯玛心思周到,特意把信放在热水壶旁,让我一回来就能马上看见。

又来一封信!不到两个小时又写了第二封!勃然怒火立刻掐住了我的咽喉。以后每天会如此循环了,日日夜夜,一封又一封,一封接着一封。我如果回信,她又会写给我,我若是不回复,她也会写信来讨。她永远希望从我身上获得什么,日复一日,天天如此!她会差人送信来,打电话给我,要人窥视我,刺探我每一个行动,想要知道我何时外出、何时归营,和谁在一起,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掌握我的一举一动。我已经看出自己万劫不复了,他们不会放过我的。噢,那个老头,那个妖精,那个邪恶的妖怪,还有那个瘸子!我再也没有自由,这些贪婪之人,这些绝望之人,绝对不会放我自由了。除非这段荒谬不祥的**毁了我们其中一方,不是他们,就是我。

别看信,我对自己说。今天绝对不可以看信。别再把自己搅和进去!你的力量不足以抵抗如此的硬拉蛮扯,你会给碎尸万段的。最好把信销毁,或者原封不动送回去!别去想有个完全陌生的人深深爱着你,别让这个念头进入意识,进入脑中,进入良知里!凯柯斯法瓦全家人都去死吧!我以前不认识他们,日后也不想进一步了解。可是,我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全身倏地一阵哆嗦:她也许因为我了无消息而做出傻事了!说不定她正走上绝路!绝对不可以不回复一个绝望的人啊!我该不该唤醒库斯玛,要他捎个明确的口信,安抚对方,表示我信收到了?别让自己背上罪过,万万不可如此!于是我撕开信封。感谢上天,只是封短信,只有一张纸,只有短短十行,没有抬头。

“请您立刻撕毁我上一封信!我疯了,完全失心疯了。我先前所写的一切都不是真的。请您明天不要来看我们!绝对不要过来!我要惩罚自己在您面前如此卑躬屈膝,轻贱自己。所以明天千万不准来,我不乐意您来,我禁止您过来!不要回信!绝对不要回信!请您确实毁掉我上一封信,忘掉每一个字!请您不要再回想内容。”

不要再回想内容——幼稚可笑的命令,仿佛激动的神经能够屈服于意志的缰绳和辔头似的!不要再回想内容,然而思想却像受惊的脱缰野马,痛苦地跺着马蹄,在太阳穴之间的狭窄空间追赶猎捕!不要再回想内容,然而记忆却像发了狂似的,不断唤起一个又一个画面,神经颤鸣,哔啵闪烁,所有感官全神贯注,奋起抵抗!不要再回想内容,然而信纸里写满炽热火烫的句子,正烧灼着我的手。一张又一张的信纸,我拿起又放下,再拿起来阅读,比较第一封和第二封信,一字一句仿佛烙印似的炙在脑子里!不要再回想内容,然而我能想的,唯独就只有这件事,想着我该如何逃离?如何抵御?如何拯救自己,摆脱这贪婪涌来的狂潮,脱离这非我所愿的过分**?

不要再回想内容——我也不愿如此,于是熄了灯,免得光线把思绪照得亮晃晃,显得太清醒、太真实。我试图爬到黑暗中隐藏自己。褪去身上的衣裳,让呼吸更加顺畅。把自己抛到**,希望感受变得更加迟钝。然而思绪不肯休息,如同蝙蝠似的,围绕着困顿疲惫的感官横冲直撞,鬼气阴森;又像老鼠,在沉重如铅的困倦中贪婪地又啃又挖。越安静地躺着,记忆越发蠢蠢**,在黑暗中如火光闪烁的画面也越发令人激动。我只好再度起身,又一次点亮了灯,想要驱退幢幢鬼魅。然而,灯火满腔恨意映照出的第一个物品,正是那个浅色长方形信封,而椅背上披挂着的脏污衬衫,也在提醒着我,催促着我。不要再回想内容——我也想这么做,然而意志却无能为力。于是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踱去踱来,打开木柜,一个个拉开抽屉,直到找到装了安眠药的小玻璃罐,吞下药后,我摇摇晃晃走回床边。但是仍无路可逃。即使在梦中,黑色思绪一如不知疲倦的老鼠挖来钻去,啮咬着睡眠的黑色外壳。永远是同样的思绪,永远是同样的念头。我清晨醒来,感觉全身的血液像给吸血鬼吸干似的。

因此,起床号把我给唤醒,无异于行善举;能够执勤服役,对我而言是好事。这种形式的不自由,相对更加美好、更为温和!我必须跃身上马,和同袍策马小跑,必须全神贯注,绷紧神经,这实在是对我的施舍!我得服从命令,指挥部队!操练三四个钟头,或许可以逃离自己,摆脱自己。

一开始,事事进行得稳当顺利。庆幸的是,我们这天过得紧凑又激烈,进行演习训练,操练分列式阅兵队形,各骑兵中队一字排开,策马经过指挥官面前,马头动作整齐划一,佩剑刀尖位置务求分毫不差。进行这类阅兵动作,须完成的事情多得要命,得十次、二十次一再从头练起。训练时,我们军官得时时刻刻注意每一个轻骑兵,需要极度聚精会神,因此我全副心神都在练兵上,其他事情全抛诸脑后。谢天谢地!

可是等我们休息十分钟,让战马歇息缓口气时,我的目光却偶然游移到地平线那端。远方牧草地,在钢铁似的灰蓝色调衬托下熠熠发光,草地上是一捆捆绑好的牧草以及刈草人。平直的地平线向穹苍挥出一道纯粹饱满的线条,但是天际边却映出一道牙签似的细窄剪影,是一栋塔楼的怪异轮廓。我不觉大吃一惊,那是她那座有露台的塔楼啊!这个思绪又强行出现了。我凝望远程,无法转移视线,身不由己想着:八点了,她早就醒了,正在思念我。也许她父亲走到她床边,她谈起了我。她追着伊萝娜或仆人询问是否有信送来,她朝思暮想的消息(我真应该给她写封信!),也说不定她已经差人将她送上塔楼,在露台上紧抓着栏杆,张望侦看,凝神遥望,寻找着我的身影,正如我正远眺着那儿一样。一想到有人如此渴望着我,胸口又涌起熟悉的灼热拉扯感,以及同情心那该死的利爪。虽然操练又将开始,四面八方传来指令声,各队奔跑集合,排成规定的队形,旋又散开。我自己也朝着一片**下达“向右转”和“向左转”的口令,心思却早已飘走了。在我意识最私密的底层,只有一个念头,而那是我不愿意去想、也不应该去想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