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1 / 1)

我这个涉世不深的年轻人始终认为患相思、为爱烦恼是最折磨人心的事情。可是这一刻,我开始觉得还有其他或许比患相思、渴望爱情更煎熬的烦恼,那就是非己所愿为人所爱,却无力抵抗对方排山倒海而来的**。眼睁睁看着身旁有个人受到渴望炙热灼烧,只能袖手旁观,束手无策,没有权利、没有能力,也没有气力将此人救出烈焰。爱得不幸的人,偶尔还能控制自己的**,因为他不仅蒙受其苦,也是一手造成自身苦难的始作俑者。爱人者若是不善控制自己的**,至少他是咎由自取才会受苦。然而受人爱恋,自己却没有产生相同的情愫,那就是无药可救的崩毁,因为对方**的程度与限度并非取决于他,反而超出了他的力量。对方的意志若想要主宰一切,他的意志终将薄弱无力。或许只有男人才能充分领会这类羁绊毫无希望可言,对他而言,这种迫使他必须起而对抗的情势,既是种折磨,也是种罪过。女性若是抗拒非己所愿的热情,只不过是在心底深处遵循她那个性别的法则罢了。女性一开始总会表现出拒绝的态度,仿佛那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即使她拒绝热烈的追求,也没人会说她没人性。但是,一旦命运翻转了天平,女人一旦克服了羞耻心,向男人表白她强烈的情感,尚未确定对方的心意,就献出自己的爱情,若是被追求的男子抗拒不接受,态度冷淡的话,那就是天大的灾难了!不回应女子的渴望,也就意味着伤害了她的自尊,激起她的羞耻心,从此结下永远解不开的纠葛。拒绝女子的热情追求,等同于伤害她最高贵的情感。女人一旦**出自己的软弱,即使你抽身时再怎么婉转体贴,也只是徒然;即使说出多么客气委婉的话语,也毫无意义;单纯献给她友情,也不过是侮辱。男人的任何抵抗,全都无可救药地变成残酷不仁,若是不接受爱情,将永远无辜陷入罪过当中。你刚才还感觉自由自在,你拥有自己,对谁也没有亏欠,但是转眼间,你被人追猎,遭到围困,无意中不情不愿地成了他人欲望掠夺的对象与目标,这完全是无法挣脱的可怕枷锁呀!你现在知道,有人白天黑夜等待你,想念你,渴望你,呼唤你,而对方是个女人,一个陌生的女人!你打从心灵深处感到强烈震惊。她以她全身每个毛孔、她的身体、她的血液想要你,要求你,渴望你。你的双手、你的头发、你的嘴唇、你的肉体,她全都要。你的白天和夜晚、你的感受、你的性欲,还有你全部的想法与梦想,所有一切她都要与你分享,所有一切她都要从你身上取走,随着呼吸,吸吮入她心中。不管白日或黑夜,不管你清醒或是沉睡,世上某处有个人一直醒着,情欲热切地等待着你,有个人看护你,梦见你。你不愿意去想日夜思念你的女人,但只是徒劳;你不存在于自己心里,而是在她心里,所以千方百计想要脱身,却不过是枉然。有个陌生人忽然把你像面活动镜子似的放在心里,不,不是像面镜子,只有你自愿凑近时,镜子才会吞进你的影子。但是,这个爱上你的陌生女人,早已把你吸入她的血液里了。不管你逃到哪里,她心中始终装着你,随身带着你。你遭到了拘捕,永远囚禁在另外一个人心里,不再是自己,不再自由无拘,不再清白无辜,永远受到追逐,永远得承担义务。你总是感受到她时时刻刻“思念着你”,像有张火热的唇不断吸吮着你。你满腔仇恨,满心惊慌,由于她对你的相思之苦而备受折磨。我现在终于恍然大悟:一个男人最荒唐愚蠢、最摆脱不了的困境,是违反本愿为人所爱,这是一切痛苦中最残忍的折磨,而且没有过错,却惹罪招愆。

我即使是在一瞬而逝的白日梦中,也没想过会有女子爱我爱得如此毫无保留。虽然同袍们大肆吹嘘这个或那个女人如何“死皮赖脸地追求”自己时,我经常在场旁听。听他们冒冒失失描述这种死缠烂打的故事,我或许也会跟着众人起哄嬉闹,纵声大笑,因为我当时尚未体会到,任何一种形式的爱情,即使是最可笑、最荒谬的,也是一个人的命运,若是冷漠以对,也会因为伤害对方的情感而犯下过错。不过,若光是所见所闻或者从书中读来的知识,也只会轻轻从人身上掠过,丝毫无法着力。唯有亲身经历,人的心灵才能领略情感的本质。因此,我也必须亲自经历一段荒谬无稽的爱情加诸于良心的沉重负担,才能对他人产生同情,同情这个拼命献出身心的人,同情那个死命抵抗他人泛滥感情的人。然而,在眼前这个处境中,要担负责任的人却偏偏是我,责任甚至还沉重到不堪想象的地步!拒绝一位女子的爱情,使其失望,已是残酷无情,简直可谓是加诸心灵的粗暴行径,而今我还必须对这个暴躁易怒的姑娘说“不行”“我不愿意”,更不知道可怕多少倍!我不得不伤害一个患病的姑娘,生命早已将她伤得满身创痛,我却雪上加霜,进一步摧残她,还要夺走这位内心惶惶不安的姑娘最后一根拐杖,夺走她赖以支撑的最后一丝希望。我心里有数,光只是同情,已使这位姑娘大为震惊了,若是逃避她的爱情,将会伤害她至深,甚至可能毁掉这个人。我打从一开始便残酷认识到,若是不能接受她的爱,或者不假装响应她的爱情,我将犯下滔天大错,而这非我所愿。

但是,我无从选择。在心灵理解到危机之前,身体已抗拒她突如其来的拥抱。我们的本能始终比清晰的思想更加通晓事理。在惊慌失措的最初瞬间,我猛然挣脱她强人就范的柔情蜜意时,便已模模糊糊预感到一切了。我很清楚自己永远不可能具备救世主的力量,像这个残废姑娘爱我那般爱她,我的恻隐之心甚至也不足以支撑我甘心忍受这啃蚀神经的**。在我抽身逃走的最初瞬间,我已预料到不会有出路,也没有中庸之道可行。这荒唐的爱注定会造成一人不幸,不是我就是她,说不定是两个人同时遭难。

我永远也无法厘清自己是怎么走回城里的,只知道自己走得又急又快,随着脉搏跳动,脑海里反复只有一个想法:快走!快走!赶快离开这座宅邸,逃离纠缠,快跑,快逃,消失得无影无踪!别再踏进这座庄园,不要再见到那些人,一个也别见!躲起来,别让人看见,不再对谁有责任,不要再陷入任何纠葛!我知道自己还努力思考着,打算辞掉军职,弄些钱来,然后远走他乡,越远越好,别让荒诞不经的渴望勾着我。然而这些念头不过是空想,而非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因为在我的头脑里,有句话执拗地不断敲着:走、走、走,走就对了!

后来我从沾满尘土的鞋子和蓟草割破的军裤看出,自己一定横越了草地、田野和街道,乱跑了一阵子。至少等我终于走到大街上,太阳已落到屋顶下了。这时,有人冷不防从背后拍我肩膀,我当真像个梦游的人似的猛然惊醒。

“喂,东尼,原来你在这儿呀!我们总算逮到你了!我们到处找你,翻遍了每个角落,正想打电话到你城外那栋骑士城堡去呐。”

我看着围在身边的四个同袍,有每次都少不了的费伦兹,还有约士奇和骑兵上尉史坦胡贝尔伯爵。

“哎呀,动作快点呐!巴林凯突然跑来了,从荷兰还是美国,天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总之,他今晚邀请了全团军官和服役一年的士兵用餐,上校会来,市长也将出席。今天在红狮旅馆可是有个盛大宴会呐,八点半。幸好我们逮到你了,要是你开小差,老头定要大发雷霆!你也知道他有多偏爱这个巴林凯,只要他出现,大家都得列队迎接呀。”

我仍浑浑噩噩无法集中精神,不知所措地问道:“谁要来?”

“那个巴林凯呀!别露出那副蠢样行不行?难道你不认得巴林凯?”

巴林凯?巴林凯?我头脑迟钝,思绪纷乱,仿佛从尘埃密布的旧货堆中费力挖出这名字。啊,有了,那个巴林凯——他曾经是军团里的坏孩子,早在我驻防此地服役之前许久,他便已在这儿当少尉,后来升到中尉,是团里最精良的骑士、最狂妄的家伙、最大胆的赌徒和猎艳高手。不过,后来发生了点难堪的事情,但我没去打探究竟是怎么回事。总之,二十四小时内,他脱下军装,挂在吊钩上,转身浪迹天涯去了,只留给大家议论纷纷各式与他有关的特殊传言。最后,巴林凯在开罗的牧羊人旅馆,钓上了一位富可敌国的荷兰女人,一个拥有数百万家产的寡妇,也是某家旗下有十七艘船的船公司老板,在爪哇和婆罗洲还有产量丰富的大农场。他从此否极泰来,东山再起,而且成了我们的隐形守护神。

我们上校布本希克当年想必帮忙巴林凯摆脱了一个棘手麻烦,因为巴林凯对他和军团始终忠贞不二,令人感动。只要他到奥地利来,都会特地拜访驻防地,慷慨解囊,挥金如土,他离开几个星期后,城里仍旧津津乐道他的奢豪行径。来到军团,他总会再穿一晚旧军装,又成为军中同袍的伙伴。这样做,对他不啻是种心灵需求。他坐在熟悉的军官桌旁,怡然自得,轻松快活,可以感觉红狮旅馆里粉刷拙劣、烟雾弥漫的大厅,对他而言,比他在阿姆斯特丹运河旁的华丽宫殿还要亲切百倍,更像是他的家。我们始终是他的孩子、他的弟兄,他真正的家人。他每年都为我们的障碍赛马提供奖金,圣诞节也固定赠送两箱或三箱各色烧酒和香槟。新年时,上校还有十足把握能收到金额庞大的支票,充实军团同志的银行户头。只要是穿着轻骑兵制服,领口别着我们的领边,一旦遇到困难,就完全能指望巴林凯会伸出援手。写封信给他,一切便处理妥当。

换作其他日子,能与这位备受推崇的人物见面,我会衷心感到高兴。然而我此刻千头万绪,一思及要开怀谈笑、大声寒暄、敬酒祝词,就觉得是世上最难以忍受之事。所以我千方百计,借口肠胃不太舒服,想要尽快开溜。但是费伦兹霍然一喝“门儿都没有!今天别想开小差”,猛地挽住了我的手臂。我只得不情不愿地屈服于他。他们继续拉着我走,我脑子里思绪紊乱,听着费伦兹讲述巴林凯如何帮了谁脱离困境,而且在很短时间内给他妹夫谋了个职务。如果我们这些人想要扶摇直上,只要跳上船去找巴林凯,或者漂洋过海到印度去。约士奇这个身形瘦长、脾气倔强的家伙,总爱在老实的费伦兹热情洋溢大表感激之情时,酸他几句。他讽刺道,巴林凯要不是钓上了一尾肥美的荷兰鳕鱼,不知道上校是否还会如此热络迎接他的“心肝宝贝”哟。话说回来,听说她可是比巴林凯大了十二岁,史坦胡贝尔伯爵笑哈哈说:“既然要卖身,至少得卖个漂亮的好价钱呐。”

现在事后想想,我也着实纳闷,当时我尽管浑浑噩噩,却把每句话记得清清楚楚。清晰的思考能力虽然麻木,但是内在神经却又极度亢奋,两者经常相伴出现,神秘莫测。我们一走进红狮旅馆的大厅,归功于平时养成的纪律,指派给我的工作,我下意识好歹做得有模有样。要完成的活儿还真不少。一大堆横幅、旗帜和徽章得挂好,平常只有举行军团舞会时,才会装饰得琳琅满目,摆出来炫耀。几个勤务兵在墙上大声敲敲打打,不亦乐乎。史坦胡贝尔在一旁反复灌输那个号手该在何时吹奏号角,又怎么个吹法。约士奇写得一手工整好字,所以写菜单的任务就落到他身上,菜肴全都诙谐地取了嘲讽的名称。他们把安排席次的责任塞给我。这段时间,仆人已摆设好桌椅,侍者将几十瓶葡萄酒和香槟放到桌上,叮叮当当声此起彼落。美酒佳酿是巴林凯从维也纳的沙贺饭店差人运来的。说也奇怪,我竟在这阵喧嚣纷闹中感觉心情舒适,想来是嘈杂声盖过了我太阳穴里脉搏的沉重跳动和一堆问题。

八点钟,一切终于安排就绪。现在得赶回军营,梳洗整顿,迅速更衣。我的勤务兵已收到命令,军袍和漆皮军靴早已备好。我赶紧拿冷水冲冲头,看了表一眼,还有整整十分钟。我们上校非常重视准时,分秒不差,实在讨厌。我利落地脱掉衣服,踢掉满是灰尘的皮鞋,只着内衣衬裤站在镜子前,正要梳理蓬乱的头发时,却有人敲门。

“谁也不见。”我命令勤务兵说。他听从命令,一个箭步冲向门外。接待室传来窃窃私语声。没多久,库斯玛手里拿了封信回来。

给我的信?我穿着衬衫和**站在那儿,接过长方形的蓝色信封。信又厚又沉,像个小包裹。我根本不用看笔迹,就知道写信的是谁,顿时感到手中宛如有一把火似的。

晚点再说、晚点再说,我本能急忙提醒自己。别看信,现在千万别看!但是我早已违反本意拆开信封,读起信来。一路读下去,两只手也不由得越发哆嗦。

这封信一共写了十六页,龙飞凤舞,字迹潦草。这种信,一辈子只会写一次,也只会收到一次。句子宛如从裂开的伤口中汩汩流出的血液,不分段落,没有标点符号,一字未完,另一字即接踵而来,攻城略地,匆促进击。如今事隔多年,每一字、每一句依然历历在目。这封信,我读了不知多少遍,至今仍能随时随地不分白日黑夜,从头到尾一字不漏逐页背诵。收到信那天之后,我把折起来的蓝色信封放在口袋,带在身上好几个月,在家里、在军营、在防空洞、在前线的篝火旁,不时拿出来读。我们师团在沃里尼亚遭受敌军包抄夹击,被迫撤退时,我担心这封在狂喜忘形之下写就的告白信落入敌人手里,才把信给销毁了。

“六封,”信的开头这样写着,“我给你写了六封信,但每次又把每一页都给撕了,因为我不想泄露自己的心情,我不愿意。只要心里还有抗拒,自己就要忍住。我和自己搏斗了好几个星期,在你面前伪装自己。每次你来看我们,态度亲切和善,一无所知,我总要压抑自己的手不准颤抖,命令自己眼光淡然冷漠,免得吓得六神无主。我甚至经常有意对你冷嘲热讽,严肃无情,只求你别感觉到我的心正为你熊熊燃烧——我尝试了力所能逮的各式努力,甚至还超越了人类能力的极限。但是,今天事情发生了,我向你发誓,那是一时冲动,并非我真正的意愿,并非我心所乐见。我也不明白怎么会如此冲动,我真想狠狠揍自己一顿,严厉惩罚自己,我实在羞愧得无地自容。我知道,我都明白,自己硬凑向你,硬要你接受我,有多么荒谬、多么愚蠢疯狂。一个残废的人,一个瘸子,没有爱人的权利呀。命运将我打击得体无完肤,形态可憎,我自己看了都觉得恶心,觉得厌恶,又怎么能不成为你的累赘?我心知肚明,像我这样的人没有爱的权利,遑论为人所爱。这种人应该默默爬向角落,萎死在那儿,而非拿自己的存在干扰他人生活。是的,这一切我全都心里有数,正因为一清二楚,所以感到崩溃。我从来不敢妄想突袭你,但是除了你,还有谁让我深深相信,不久的将来我不再是一个像现在这副模样的畸形了呢?我可以像其他人一样活动跑跳,像那些数以百万的芸芸众生一样,他们压根儿不知道,能自由自在每走一步,都是上天的恩赐,是奇妙无比的美事。我曾经铁了心要隐瞒心事,等到自己真的变得和别人一样,变成一个女人,而且说不定——说不定!——能配得上你,我的爱人。但是,我却耐不住焦灼迫切的性子,我渴望恢复健康,强烈得在你俯下身来那一秒,我已经以为,打从心底真诚又傻气地以为自己是另一个人,早已霍然痊愈,脱胎换骨成了一个全新的人!我盼望得太久了,梦想太久了,而你又近在眼前,有那么一刹那,我忘了自己卑鄙的双腿,眼里只有你,感觉自己变身成我希望呈现给你的那种女人。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只梦想着一件事,一天中也会有短暂片刻做起白日梦的,这点你难道无法理解吗?相信我,我的爱人,正是渴望自己不再残废跛脚的强烈痴心妄想,才会造成我脑袋糊涂;正是渴望自己不再遭人摒弃、不再是个瘸子的焦躁不耐,才会让我的心如脱缰野马般跃出了胸膛。请你理解,我早已对你爱慕已久,思念无限啊。

“但是,在我尚未真正再生之前,你现在已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也知道我为了谁一心想康复,在这世上究竟只为了谁——只有你!只有你!请你原谅我对你的爱情,我的挚爱,我尤其恳求你,不要害怕,千万不要在我面前惊慌恐惧!别以为我因为一次急迫的纠缠,日后会继续骚扰你;别以为我现在弱不禁风,对自己反感,还会想要绊住你。不,我向你发誓,你永远不会感觉受我逼迫,我希望你感觉不到我。只是,我愿意等待,耐心等待,等到上天怜悯我,赐我恢复健康。我恳切祈求你,我的挚爱,不要畏惧我的爱。请你想想,没人像你这样同情我。请想想,我困坐在沙发上,没有能力自己走一步,没有气力跟着你,也没有气力迎向你,有多么孤立无助。请你想想,请想想我不过是个囚徒,必须在自己的囚室里等待,焦躁不安耐着性子等着,直到你出现赐赠我一个钟头的时间,直到你允许我凝望着你,倾听你的声音,在同一个空间里感受你的呼吸,感觉你的存在。这是多年来初次赐给我的唯一幸福。请你想想,请想象一个人日日夜夜躺着、等候着,度日如年,有多煎熬、有多痛苦。然后你来了,我却无法像其他姑娘一样跳起来跑去迎接你,无法拥抱你,不能留住你,只能被迫坐着,克制自己,压抑自己的感情,隐瞒心事。一字一句,一个眼神,声音里的每个颤动,我都得特别留心,只求别让你以为我妄自尊大,自以为有资格爱你。但是,相信我,我的爱人,即使是如此折磨人的幸福,对我也始终是种幸福。我每次只要成功控制住感情,总会夸奖自己,疼爱自己。你对我的爱一无所悉,自由自在,无忧无虑,悠然转身离开,唯一留给我的只有痛苦,知道自己已经无可救药爱上你了。

“但是,如今事情发生了。我的爱人,我现在无法否认对你的感情,已经无法驳回了。我恳求你,别残酷对待我。即使最贫穷、最卑微的人也都有自尊心。我受不了你因为我无法克制自己的感情而鄙视我!我不指望你回报我的爱情,不,请治疗我、拯救我的上天明鉴,我绝对不敢心存如此大胆妄念。我做梦也不敢想你可能会爱上今日这副模样的我。我希望你明白,我不要你的牺牲,不要你的同情!我什么都不要,只希望你容许我等待,静静等候时机终于成熟!我知道这样要求你有点过分。然而,把最卑微、最微不足道的幸福赏赐给一个人,难道真的太多了吗?这种幸福,即使是狗儿偶尔抬起头,默默望着主人,主人也会心甘情愿赐给它啊!难道要立刻暴力驱退它,拿轻视鞭挞它吗?唯独一点,我告诉你,像我这样的可怜人,如果因为我泄露情感而引起你的反感,唯独这点我无法忍受。我已是如此无地自容,绝望透顶,你若还想惩罚我,那么只剩一条路可走,而你心知肚明那是什么,我已经给你看过了。

“但是别怕,请别惊慌,我并非想威胁你!我不想吓唬你,不是因为得不到你的爱,就想压榨你的同情,这可是你的心至今给我的唯一东西啊。请你别受拘束,自在放松,不要担忧。看在上天的分上,我不想拿自己的负担来加重你的负担,不想拿你没有责任的过错强加于你。我只要求一件事:请你原谅方才发生的事,并彻底遗忘。忘记我说过的话,忘记我泄露的情感。请慰藉我的不安,请明确给我一个微薄卑微的信息!立刻告诉我,即使只有一个字也够了,我并没有引起你的反感,你会再来看我们,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你根本猜不到我有多担忧失去你。从你在身后关上门那时起,不知道为什么,有种莫名的致命恐惧便始终折磨着我,害怕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在我放开你的那一刻,你的脸庞惨白无色,眼神惊慌恐惧,我虽然热情如火,也霎时冷却如冰了。我知道你立刻逃出了屋子,这是仆人告诉我的。你一下子就走了,佩剑和军帽也不见了。他在庄园里上上下下找你,我的房间和其他地方都找遍了,始终不见你人影。于是我知道,你逃走了,像躲避麻风病、躲避瘟疫一样逃离了。但是,亲爱的,不是的,我不是要责备你,能理解你的人可是我呀!我看见自己两条僵硬腿上的木棍,也都会被自己吓一大跳啊。只有我清楚自己焦躁不耐烦的时候,有多恶劣、多情绪化、多会折磨人、多叫人难以忍受,只有我最能够理解别人因我而受到的惊吓。噢,我能深刻理解,遭到我这样一个怪物袭击时,一定会吓得直打哆嗦,赶紧逃离。但是,我恳求你原谅我,若是没有了你,我的世界将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只有一片绝望。只要一张字条,送给我一张随手写就的小字条,或者空白纸张和花都可以,只要表示一下就行了!只要给我一点东西,能让我辨别你没有摒弃我,没有讨厌我就可以了。请你想想,过几天我就要离开,一去就是几个月,八天、十天后,你的苦难就结束了。不过,我的万千痛苦才开始,因为我好个星期、好几个月身边不会有你。可是我不去想这些痛苦折磨,我只想着你,就像平常那样,永远只想念着你!八天后你就解脱了,所以请再过来一趟,来之前先给我捎个口信,给我个表示!若是不清楚你是否原谅了我,我就无法思考,无法呼吸,无从感受。你若是拒绝给我爱你的权利,那么我也不想活了,也活不下去了。”

我读了又读,不断从头读起。捧着信的双手颤抖不已,一思及有人不顾一切如此爱我,我不禁大为震惊,不寒而栗,头颅里仿佛有铁锤敲着,越敲越猛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