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再度驾马车穿越庄园大门时,天色已暗。大家盛情请我留下来用餐,但是我没有兴致。我觉得已经够了,甚至可能还太多了。我尽情享受了这个漫长的灿烂夏日,玩得很尽兴,增一点,添一点,只会减损快乐的感受,宁可现在沿着熟悉的林荫大道回家。我心绪平静舒坦,仿如曝晒一天之后的夏日空气,不再有所渴求,只想满怀感激回味一切,咀嚼一切。于是我提早告辞,离开庄园。夜空星辉斑斓,温柔照耀着我。暮霭浓黑,微风缓缓吹拂过隐没在夜色中的田野,似乎对着我徐徐欢唱。我心旌摇曳,热情汹涌,宇宙万物和芸芸众生,显得如此美好,励人心志。真想拥抱每一棵树,像抚摸心上人的肌肤般轻抚树木;想要进入陌生人家,与素昧平生的人同桌共坐,向他们吐露一切。我的胸襟狭隘窄小,情感却炽热强烈,我渴望与人分享,倾诉衷情,宣泄热情,直想将泛滥的磨人幸福感受分送出去,尽可能馈赠他人!
我终于回到了军营,勤务兵站在房门口等我。我第一次注意到(今天所有事情对我都宛如是第一次经历),这个鲁塞尼亚的农家小伙子长了一张忠心耿耿的圆脸,红润如苹果。啊,也该让他开心开心啊,我心里想着。最好送他点钱,给自己和情人买点啤酒喝。今天应该放他假,明天也放,放他一整个星期的假!我这时已把手伸进口袋,将一枚银币拿在手中了,却见他忽地挺胸立正,两手紧贴裤缝,报告说:“少尉先生,您有一份电报。”
电报?一股不舒服感立刻涌上心头。世上会有谁有事找我?只有不好的事情才会抽风似的找上门。我快步走向桌旁,桌上躺着陌生的纸,封得严严实实的。我的手指动作迟缓,勉勉强强撕开电报。电报上字数不多,但语意犀利,毫不含糊:“明日应召至凯柯斯法瓦府。务必先与您晤谈。五时于提洛酒馆等候。康铎。”
短短一分钟内,晕眩的微醺醉意倏地消失,脑筋一下子清醒,如水晶般清透晶澈。这种情况我曾经历过一次,发生在去年为一位同袍举行的欢送会上,他将迎娶北波西米亚一位腰缠万贯的工厂厂长之女,事先邀请我们参加排场奢华的晚宴。这家伙出手着实大方,毫不吝啬,端上一瓶又一瓶浓郁香醇的波尔多酒,后来还请我们畅饮香槟。根据酒品不同,有些人喝了酒后爱大声喧哗,有些人变得郁郁寡欢。大伙抱来抱去,开怀畅笑,放声高歌,叫嚣喧哗,闹得不可开交。席间杯觥交错,不断举杯敬酒,白兰地和利口酒一杯杯纷纷下肚。大家吞云吐雾,烟雾缭绕,炙热窒闷的餐厅笼罩在淡蓝色的浓雾中,最后谁也没有注意到朦胧的窗户外头,天边已泛起一片鱼肚白。约莫三四点,大部分人坐都坐不直了,若还有人喊干杯,他们也顶多瘫软趴在桌上,瞪着无神呆滞的双眼往上翻了翻。有人想上厕所,就踩着蹒跚的脚步,摇摇晃晃走向门口,或者像个装满东西的袋子栽倒在地。总之,没有人口齿清晰或脑筋清楚了。
这时,大门猛然打开,上校(之后我会对他多加着墨)风风火火疾步走进来,由于人声鼎沸,喧闹嘈杂,只有寥寥几人察觉到他,或者说认出了他。他粗暴地走到桌旁,一拳打在杯盘狼藉的桌面,盘子、杯子震得叮当作响。只听上校语气严峻刺耳至极,命令道:“安静!”
只这么一喊,四下顿时鸦雀无声,连昏昏沉沉打着盹的人,也立刻睁开眼睛眨巴眨巴,头脑完全清醒。上校简短宣布今天上午师长将突袭视察部队,他不希望出一丁点儿差错,给部队蒙上耻辱。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所有人瞬间神志清明,醉意顿消,仿佛有人打开了一扇内在的窗户,酒气全飘散出窗外。原本混沌糊涂的神情也变了,一听到职责,每个人马上绷紧神经,振作精神。两分钟后,全员离开一片狼藉的宴席,对于自己该履行的责任与义务一清二楚。士兵全被叫醒,勤务兵疾步到处奔走,所有的东西也都迅速清洁刷洗,就连马鞍上的鞍桥,也擦得干干净净。几个小时后,终于通过令人胆战心惊的视察,没有出半点纰漏。
我一拆开电报,心里那股温柔微醺的美好感受,也如出一辙从我身上崩落。刹那间,我明白自己好几个小时以来不愿意承认的事情:一切兴奋高亢的情绪不过是谎言带来的迷醉,我由于软弱,由于不祥的同情心,迷惑了他人,参与了这个骗局。我心里有数,康铎是来要求解释的。现在我得为自己与他人的得意忘形付出代价了。
心里若是焦灼不安,必定会准时赴约,我甚至在约定前的十五分钟,就已站在酒馆门口。康铎则是从火车站搭乘双驾马车准时抵达,不早也不晚。他免去了客套礼节,径自走向我。
“太好了,您准时赴约,我就知道能够指望您。我们最好还是到上次那个角落去,我们要谈的事情,可不能传入他人耳里。”
我觉得他懒洋洋的态度好像有所改变,情绪似乎激动烦躁,却又自我克制着。他脚步沉重走进酒馆,态度近乎粗暴地命令殷勤迎来的女侍者说:“送一升葡萄酒来,就是前天那种酒。别来打扰我们,有事我会叫你。”
我们坐了下来。女侍者还没把酒放稳,康铎已迫不及待开口。
“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我得动作快点,否则城外那家人若是听到风声,心生猜疑,会以为我们两个在这儿阴谋捣蛋。光是打发掉无论如何也要立刻送我到城外庄园的司机,已经够麻烦了。不过我们回到正题吧,这样您才能明白发生什么事!
“是这样的,前天我收到一封电报。‘敬爱的朋友,请您尽速前来。大家心急如焚,恭候大驾。谨致诚挚信赖之意,感激万分。凯柯斯法瓦敬上。’接连看见‘尽速’和‘心急如焚’这类极端的字眼,我感觉很不舒服。为什么突然会心急如焚?前几天我不是才检查过艾蒂丝吗?再说,特别拍电报来表达他的信赖是什么意思?感激又所为何来?总之,我没把这当成十万火急的事,暂且先将电报搁置一旁,毕竟这老人家一天到晚发神经干这种事。但是,昨天一早我却受到了冲击。艾蒂丝给我来了一封快信,信中长篇大论,语无伦次,激昂亢奋之情跃然纸上。她说自己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世界上唯一能拯救她的人,我们终于要熬出头了,她无法形容她有多么高兴。她写信的目的只想向我保证,我绝对可以百分之百信任她。我接下来安排的疗程不管有多艰难,她也会满怀信心一一照做。只不过我应该尽快、立刻进行新的疗程,她简直心急火燎,迫不及待了。她又重申一次:我可以向她提出任何要求,只求我能赶快开始。诸如此类,等等。
“无论如何,‘新的疗程’这句话使我恍然大悟。我顿时了解,必定有人多嘴,向老人或者向他的千金提到维耶诺教授的治疗方式。这种事不可能空穴来风。而这个人除了您,不可能有第二人选,少尉先生。”
我大概不由自主动了一下,因为他立刻咄咄逼人说:“请勿争辩这一点!我没有向其他人提过维耶诺教授的方法,一点儿口风也没有透露。如果城外那家人相信几个月后能像抹布擦掉灰尘一样,将现在的病一扫而光,那就是您的责任了。不过,我们也无须相互指责。要说多嘴,我们两人半斤八两,我把事情告诉了您,您又加油添醋转达给他人。我对您说话应该更加谨慎,这是我的责任,毕竟治疗病患不是您的本行,怎么可能了解病人和他们的亲属所使用的词汇不同于一般人?怎么也想不到‘也许’听在他们耳里,立刻成了‘肯定’。因此,要给予他们希望,必须小心提炼出恰当的剂量,否则乐观主义会冲昏了他们的头,使其变得粗暴疯狂。
“不过,就谈到这里吧。事情发生就发生了,后悔没有意义!我们也无须追究责任!我约您来此,不是要找您抬杠。既然您干涉了我的事情,那么我觉得有义务向您解释来龙去脉。这是我请您来此的目的。”
康铎这时才第一次抬起头正眼看我,不过他的目光毫不严厉,反而露出万分同情,现在就连声音也柔和了起来。
“亲爱的少尉先生,我知道接下来这番话,会让您感到非常痛苦。但是话说现在没有时间多愁善感,哀叹惋惜。我向您说明过,在医学杂志上读过那篇报道后,我即刻写信向维耶诺教授询问更详细的信息。我相信我只透露了这些。嗯,昨天上午,我收到了他的回复,和艾蒂丝那封热情洋溢的信一起送来的。乍看之下,他的答复是正面的。维耶诺真的在那位病患和其他几位病人身上取得了惊人成效,遗憾的是,他的治疗方式无法运用在我们的病例身上,这正是尴尬之处。他治愈的是患有结核性脊椎炎的病人——我就不再赘言专业细节了——这种病只要改变受压位置,就能再度恢复运动神经的功能。而我们的病例是中枢神经系统受损,维耶诺教授所使用的种种疗法,例如穿着马甲躺着不动进行日光浴,以及他所发展的特殊体操,等等,一开始就没有办法纳入考虑。遗憾!非常遗憾啊!他的方法完全不适用在我们的病例身上。苛求那个可怜的姑娘接受全套繁琐麻烦的疗程,十之八九只是折磨她罢了,完全毫无用处。好,这就是我有责任告知您明白的事情。现在您已了解事情的真实状况,您给予可怜的姑娘无谓的希望,让她欣喜若狂,以为自己几个月内又能跑跑跳跳,翩翩起舞,实在是轻率至极!谁也别想从我口中听见如此愚蠢的说法。反观您,冒冒失失承诺为她摘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现在大家全紧抓着您不放,是有其道理的。归根究底,是您搞砸了整件事,就只有您一个人。”
我感觉手指发僵。打从看见躺在桌上的电报那一刻,虽然下意识预感到这一切,但是康铎向我说明时就事论事的强硬态度,仍让我感觉被人拿了把钝斧往脑门一砍。我本能想要为自己辩护,不乐意扛下全部的责任。不过,我嘴里挤出来的话,却像个做错事被逮到的小学生般支吾其词。
“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不过是想做点好事……即使我对凯柯斯法瓦说了什么,也纯粹是出于……出于……”
“我明白,我都明白。”康铎打断我,“当然是他死缠烂打,逼着您说的。他那不顾一切的执着,确实谁也无法招架。是的,我都知道,我知道您纯粹出于同情,也就是说,出于最高尚、最良善的动机而一时心软。但是我也曾经警告过您,同情心可是该死的双面刃啊,若是不懂得使用,最好收手,心尤其要稳住。同情心就如同吗啡,只有一开始能减缓病人的痛苦,是种药物,是种辅助手段。但若不懂得掌握正确剂量,不及时停药,摇身一变,就成了杀人的致命毒药。刚开始注射几剂,能使人感觉舒服,镇静心神,减轻疼痛。然而要命的是,人这个有机体,不管是身体或者心灵,皆拥有可怕的惊人适应力。于是就像神经系统需要越来越多的吗啡,我们的情感也要求越来越多的同情,不知餍足,最后远超过我们的能力。不管是在何处,迟早有一天,不可避免将出现非说‘不行’的时刻。到那时候,已无心思顾虑别人听到最后这次拒绝,比起您从未伸出援手,究竟会不会更加恨您。是的,亲爱的少尉先生,人得确实控制自己的同情心,否则后果比麻木不仁危害更深啊。这点我们医生清楚,法官也知道,执法人员和当铺老板也都懂这个道理。如果大家同情心不时泛滥,这个世界就停滞不前了。同情心是危险的玩意儿,是危险的玩意儿啊!您也看见您自己一时心软,给这儿造成了什么麻烦呀。”
“话虽如此……可是总不能……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别人绝望受苦,而弃之不顾吧……毕竟也没关系,如果我能设法……”
康铎忽然疾言厉色打断我。
“错了,大有关系!如果拿同情心把别人当傻子耍,责任可是相当重大,他妈的非常重大!一个成熟的人插手干预事情之前必须三思而后行,决定自己要走到何种地步,而不是随便玩弄他人的感情!我承认您出于纯正高尚的动机,才把这些人哄得晕头转向。但是,在这个世上,不会问您是态度冷硬或者个性迟疑,而是取决于最后究竟成功了还是搞砸了。同情,当然是美事一桩!不过,同情可分为两种。一种是胆怯善感,说白了其实只是心灵焦灼,面对他人的不幸,急于从难堪的情绪波动中尽快脱身。这种同情,绝不是共感他人的痛苦,不如说是种本能的防御,免得自己的心灵受到波及。另一种才是货真价实的同情,不是感情用事,反而富有创造性。这种同情清楚自己的目标,坚决果决,耐性十足,能共同经历一切苦难,直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甚至力竭也不罢休。唯有走到最后,唯有走到极端痛苦的尽头,唯有耐性超凡,才有能力帮助别人。只有决心舍己为人,牺牲奉献,才有资格帮助别人!”
他的声音里隐含着一丝苦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凯柯斯法瓦曾经说过,康铎因为无法治愈一位盲眼女子,最后娶其为妻,仿佛想要赎罪似的。双目失明的妻子非但没有心怀感激,反而处处折磨他。不过,他这时又轻柔地把手放在我胳臂上,感觉体贴又温暖。
“哎,我这番话没有恶意。您不过是感情用事,这种事谁都会碰上。言归正传,回到您和我身上。我请您到这儿来,不是为了闲扯心理学。我们必须正视实际的问题。在这件事上,我们显然需要取得共识。您绝不可以再一次从背后破坏我的计划。请您听清楚了!读完艾蒂丝那封信后,我很遗憾不得不假设我们的朋友已完全陷入疯狂,鬼迷心窍,以为采用那个不适用的疗法,能像拿海绵一样干干净净擦去一身复杂的疾病。这件蠢事已深植他们心中,非常危险,除了立刻动手术将之取出,别无他法。越早采取行动越好,对我们大家都有益处。当然,这将会是沉重的打击。真理虽始终是苦口良药,可是也不能容许痴心妄想继续滋长。但您尽可以放心,我会小心处理,尽可能照顾到他们的感受。
“现在谈谈您吧!对我而言,最方便的方法自然是将所有责任推给您,说您误解我的意思,您言过其实或者胡言乱语了。但是我不会这样做,宁愿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只是话先说在前头,我也无法完全让您置身事外。您了解那个老人家,明白他脾气固执得可怕。即使我说破了嘴,解释一百遍,还把维耶诺教授的信拿给他看,他也会哀叹连连说‘但是您承诺过少尉先生……’以及‘可是少尉先生说……’。他会不断引用您说过的话,佯装即使如此,依旧存在着某种希望,以哄骗我和自己。您若不当见证人,我和他之间将没完没了。痴妄幻想不像温度计里的水银,轻轻一晃,就能轻易甩下。被残忍宣布得了不治之症的病患一旦拥有一丝希望,即使渺如一枝麦秆,他也能立刻制作成大梁,再拿大梁建盖出一整栋房舍。但是这种海市蜃楼对病人伤害极大,趁着痴心妄想尚未在海市蜃楼中落户生根之前尽速拆除,是我身为医生的职责。我们处理这件事务必干净利落,不得浪费时间。”
康铎停顿不语,显然在等我表示赞同。但是我没有勇气迎视他的目光。我心脏剧烈狂跳,昨日景象也随之一一掠过我眼前:我们兴高采烈驾着马车驶过夏日乡村风光,生病姑娘的脸庞沐浴在阳光下,洋溢着幸福,容光焕发,还有她温柔抚摸小马的模样,宛如女王般端坐在喜宴桌旁。老人家的眼泪又是如何一再滚滚滑入笑得抽搐的嘴里。种种的一切,将因猛然一击而灰飞烟灭!变得焕然一新的姑娘又将退回原形,只凭一句话,就要把千辛万苦逃出绝望处境的姑娘,再度打回焦灼难耐的无间地狱!不行,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做出这种事,于是畏畏缩缩地说:
“可是,是不是最好……”在他探问的眼神逼视之下,我又语塞了。
“什么?”他口气尖锐地问道。
“我只是想说,是否……是不是可以先缓一缓,暂且别坦白……至少等个几天,因为……因为……印象中她昨天似乎完全做好接受新疗程的准备了……我是说,内心做好了准备……如同您之前所言……她现在有了心理力量……我指的是,她现在或许有能力激发出更多内在力量,只要……只要再多给一点时间,让她相信自己所期待的新疗法,最后能够彻底把她治愈……您……您没有亲眼看见,所以您……您无法想象,光是告诉她可能治好,就对她造成了多大的影响……我印象中,她的行动确实立刻灵活多了……我的意思是,难道不应该先让这种影响发挥一下作用吗?……当然……”我的声音从唇边逸失,因为我感觉到康铎抬起眼,惊讶地盯着我看,“当然,我对此一无所知……”
康铎始终目不转睛看着我,然后低声发牢骚:
“瞧瞧,这可不是置身先知当中的扫罗[1]吗?简直是判若两人嘛!您似乎彻底卷入了这件事,甚至连‘心理力量’都记住了!再加上您的临床诊断——我都不知道自己居然不知不觉培养了一位助手和会诊医生!除此之外,”他若有所思,一只手神经质地轻轻搔着头发,“您所说的话,其实一点儿不蠢——很抱歉,我指的当然是就医学上来看并不愚蠢。奇怪,真的很古怪,接到艾蒂丝那封兴奋若狂的信时,有那么一会儿时间,我也问自己,在您说服她相信自己将会飞速痊愈之后,有没有可能充分利用她这种积极亢奋的态度……同事先生,您的考虑确实不坏啊!要安排这件事易如反掌,就把她送到瑞士的恩加丁,我有个朋友在那儿当医生。让她沉浸在幸福中,相信自己即将开始新的疗程,但其实不过仍是老套。乍一出手,或许能取得惊人的成效,我们将收到一批又一批洋溢热情的感谢信函。怀抱幻想,改变空气,换个场所,强化能量,这一切动作确实会大有帮助,也能哄慰人心,毕竟在恩加丁待上两个星期,就连您和我也能出其不意振奋精神。不过,亲爱的少尉先生,身为医生,我要斟酌的不仅是开头,还有疗程进展与结尾,尤其是结尾。我必须考虑到反作用力,当希望膨胀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时,不可避免会产生反作用力——是的,不可避免!我身为医生,同时也是步步斟酌的棋手以及耐性十足的玩家,但是绝对不能成为碰运取巧的赌徒。至少由别人偿付赌注时,严禁如此。”
“可是……可是您不也认为病情会明显好转啊……”
“确实如此,一开始病情会往前迈进一大步。女性对于感受,对于幻想的反应始终十分惊人。不过请您想象一下,几个月后,我们提到的所谓心理力量一旦耗竭殆尽,受到煽动勉强激起的意志已颓靡不振,热情也挥霍衰竭,更甚者,度过几个星期紧张的日子,她现在明确预期自己届时会康复的时机一直没有来临,没有彻底恢复健康,会怎么样?麻烦您设想一下,这种状况出现在饱受焦灼之苦而衰弱力疲的敏感姑娘身上,结果会有多悲惨!我们的问题不在于使病情稍有起色,而是涉及更基本的关键,是要将需要耐性的缓慢而可靠的方法,调整成冒失危险的躁进方法呀!她若是发现自己遭人蓄意欺骗,以后要怎么信任我,信任别的医生,或者其他人呢?即使真相残酷无情,也宁愿告诉她实情。在医学上,使用手术刀往往是较温和的手段。别再拖延了!出于好意,我实在无法承担这类别有心机的后果。请您要三思啊?换作您是我的话,有勇气这么做吗?”
“有的。”我不假思索回答,才一说完,就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吓一跳。“意思是……”我小心翼翼补充说,“只要她多少有点进展,我一定坦诚相告……请您原谅,医生……这要求听来很过分……可是您最近不像我观察到他们迫切需要能够攻克难关的东西,而且……当然必须告诉她真相……但是应该等到她可以承受的时候……不是现在,医生,我向您发誓……只要不是现在就行……不要现在就告诉她。”
“那么,应该是什么时候呢?……”他沉吟道,“更何况,该由谁来冒这个险?总有一天势必要解释原委,到时候她的失望将危险百倍,是的,甚至会危及生命。您真的愿意承担这样的责任吗?”
“是的。”我语气坚定(我之所以语气如此坚定,是因为害怕必须和他立刻前往庄园),“完全由我一人承担责任。我十分清楚,暂时给予艾蒂丝希望,让她以为能够痊愈,彻底恢复健康,对她目前大有帮助。日后若是需要向她解释,或许是我们……我许下太多承诺,我会真心诚意坦白。我相信她会谅解一切的。”
康铎目不转睛注视着我。“了不起!”他终于喃喃说,“您对自己的能力可真有信心啊!不过说也奇怪,您发乎内心的信念竟也感染了我们其他人,先是城外那户人家,然后恐怕我也逐渐受到了感染!好,若您真能承担责任,在危机出现时负责平复艾蒂丝的心情,那么……那么事情当然又是另外一番面貌了……或许真可以冒个险,再等个几天,等到她心绪稳定一点……不过,少尉先生,一旦负起这类责任,就没有回头路了!我有义务在事前详细警告您。我们医生在手术前都会提醒病患注意各种可能的风险。而承诺一位长久不良于行的人在最短的时间内能够完全复原,不比拿手术刀所需担负的责任还要轻微。所以请您得仔细想清楚,要鼓舞一个受到自己欺骗的人再度振作,需要的气力可是无法估量哟!我讨厌事情不清不楚,闪烁其词。所以,在我放弃原本打算立刻开诚布公,向凯柯斯法瓦解释那个疗法不适用我们的病例,很遗憾他们还要再多点耐心之前,我必须知道是否可以信赖您。我能够确实指望您届时不会弃我于不顾吗?”
“绝对可以。”
“好吧。”康铎一把推开酒杯。我们谁也滴酒未沾。“不如这么说吧,但愿一切顺利,因为这么拖下去,我心里总觉得不舒坦。我现在把我的打算清楚告诉您——我是一步也不会逾越真实情况。我会建议她到恩加丁接受治疗,但同时也解释维耶诺的方式完全没有经过测试,明确强调要他们别期待奇迹出现。尽管如此,他们如果仍旧因为信任您,而沉溺于荒谬愚蠢的希望中,接下来就要看您了——您答应我了——您要及时把这件事情,您的事情处理妥当。我信任您更甚于自己身为医生的良知,或许有点冒险,不过我愿意承担后果。毕竟我们两个都是为了可怜的患病姑娘好。”
康铎站起身:“如同方才所说,一旦因为失望而出现危机,我就指望您了。比起我的耐性,但愿您的焦灼不安能取得更好的结果。我们就再给可怜的孩子充满信心的几个星期吧!这段时间她若确实大有起色,那么帮助她的人是您,不是我。事情就这样吧!我差不多该走了。城外那户人家还在等我呢。”
我们离开酒馆,马车在门前等他。康铎坐进了车里。在最后一刻,我的嘴唇**了一下,仿佛想把他叫回来,但是马儿已拉动车子全速前进。事已无法挽回了。
三个小时后,我在军营宿舍里的桌子上发现了一张便签,字迹是仓促中写下,由汽车司机火速送来的:“请您明天尽可能一大早过来。有许多事情要告诉您。康铎医生刚才在此。十天后我们就要动身。我高兴得要命。艾蒂丝。”
[1]以色列联合王国的开国国王。(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