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 / 1)

说来奇怪,那本书竟碰巧在这一夜落入我手里。一般而言,我不太读书。我营房宿舍里摇晃不稳的书架上,放着六或八本军事书籍,其中包括《勤务规章》和《军阶名录》,对我们军人来说,这两本简直就是完全必用手册。除此之外,一旁还摆了二十几本经典文学,军校毕业后,我总随身带到各个驻防地,可是从来没翻阅过。带着这些书,或许只是想为我不得不居住的空**陌生营房,增添一点私人家当。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印制粗糙、装帧拙劣的书籍,未裁切的书页只割开了一半,我完全没把书看完。这些书落到我手上的过程也莫名其妙。有个驼背又矮小的叫卖小贩,偶尔会跑到我们咖啡馆来,睁着泪汪汪的红肿双眼,眼神特别忧伤,缠着人兜售信纸、铅笔,还有一些廉价的低级色情文学,例如《卡萨诺瓦艳情记》《十日谈》《歌手回忆录》,或者有趣的《军营韵事特集》等所谓的风流文学,他希望这些书能够在骑兵圈里热卖。我出于同情——又是同情!——或许也是想摆脱神情哀伤的他的苦苦纠缠,所以我接二连三买了三四本印制低劣的下流书籍,然后漫不经心随手摆在架上。

不过这天晚上,我疲惫不堪,神经刺激过度,辗转难眠,也无法清晰思考,于是想找本书,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看倦了好有睡意。我抓起童年读过但印象已有点模糊的《一千零一夜》,希望天真烂漫、五光十色的故事,能够发挥最有效的麻醉作用。我躺在**,昏昏沉沉读起书,整个人懒散无力,不太想翻页,遇到没有裁切开的页面,为了省事,干脆直接跳过。我注意力涣散,读了开头莎赫札德和国王的故事后,又继续往下读。忽地,我猛然吓得跳起来。我读到一篇奇怪的童话,有个年轻人看见一个老瘸子躺在路上。“瘸子”一词像尖锐的剧痛抽刺着我,神经也因为突如其来的想象如遭闪电焚击。童话中,白发苍苍的老瘸子绝望地祈求年轻人,说自己无法行走,问年轻人能否把他驮在肩上。具有恻隐之心的年轻人——恻隐之心,为什么你要有恻隐之心?我心想——果真伸出援手,弯下腰,把老人驮在肩上。

但是外表看似无助的老头子,实际上是个妖精,是邪恶的妖怪、卑鄙的魔法师。他一骑上年轻人肩膀,毛茸茸的双脚蓦地缠上恩人的脖子,怎么甩也甩不掉,将一心助人的年轻人当作坐骑,残酷地鞭打驱使。肆无忌惮的无情老家伙,一个劲儿催促怜悯他的年轻人,不让他有时间喘息。恶灵想到哪里,可怜的年轻人就得驮着他去,从此不再有自己的意志。他是坐骑,是坏蛋的奴隶,即使两膝摇晃、嘴唇龟裂,但因为怜悯别人而成了丑角,也只能继续往前跑,肩上驮着诡计多端、卑鄙邪恶的老人,像驮着自己悲惨的命运。

我停止阅读,心脏激烈跳动,好似要从胸口跳了出来。我一边看书,一边产生了令人无法忍受的幻觉,我竟然看见了那个阴险狡诈的老头子,看见他先是躺在地上,泪眼愁眉睁着眼睛,乞求富有同情心的年轻人大发慈悲,还看见他后来怎么骑上了年轻人的肩膀。妖精一头白发披散两旁,还戴着一副金框眼镜。迅雷不及掩耳间,我本能把童话故事里的老头和凯柯斯法瓦的脸合在一起,自己则在刹那间成了不幸的坐骑,遭他鞭打,驱策往前。是的,我清楚感觉到喉头紧紧锁住,简直透不过气来。书从我手中掉落。我躺在**,浑身冰冷,听着心脏撞击肋骨的咚咚声,宛如敲在硬木上。我睡得很不安稳,睡梦中恶毒的猎人仍旧不断驱赶着我,我不知道要跑向何方。隔天一大早醒来时,头发湿漉漉的,全身乏力,疲惫不已,仿佛长途跋涉,不断赶路。

上午我和同袍出操,即使谨慎照表操课,精神警醒执行勤务,依然无济于事。下午我一踏上那条无可避免的道路,走向庄园,肩膀随即感觉到鬼魅般的重担。我有预感,从现在起必须担负的责任,变成了一种难如登天的全新职责。我的良心因此有所动摇。那一夜,我在花园长凳告诉老人家,他的女儿不久的将来痊愈有望,纯粹是出于同情而夸大其词,所以下意识没说出实话,甚至也违反了我的意志,但我不是有意欺骗,绝不是故意说出恶劣的谎言。可是,尔后,情况不同了,我已很清楚短期内不可能治愈,所以必须假装泰然冷静,步步为营,硬着头皮坚持下去。撒谎时不动声色,以免露出马脚,语气须坚信不疑,像个老奸巨猾的罪犯,犯案前几个星期、几个月,精心策划行动的每一细节,周密思索辩护借口。我生平第一次明白,世上最恶劣的坏事不是邪恶与残酷造成的,而是应该归罪于软弱。

后来在凯柯斯法瓦庄园里发生的一切,果然正如我所担忧的。我才走进塔顶的露台,就受到热忱欢迎。我特意带了几朵鲜花,想要一开始先转开对我的注意。可是她忽然惊呼一声:“老天啊,您何必带花送我呢?我又不是首席歌剧女伶!”下一秒我就坐到了这位迫不及待的姑娘身旁,听她滔滔不绝从头开始细说。她的声音透露出一丝梦幻的语调,她称康铎医生是“噢,这个独一无二的大好人!”,说他再度使她鼓起勇气。十天后,他们就要启程前往瑞士恩加丁的一家疗养院——既然终于要采取激烈措施医治这个病,何必要再多耽搁一天呢?她老早就知道以往使用的医疗手段错得离谱,什么电疗啊、按摩啦,以及种种的愚蠢机械,全都于事无补,不会有进展。老天啊,差不多快到紧要关头了。她曾经两次试图了断自己,试过两次,全都失败了。若非现在情况有变,她是不会告诉我的。没有人能够长久依赖他人而生存于世,每走一步、做一点小事都要靠人帮忙,一刻钟也无法独立自主,终日遭人窥视,受人监视,还因为觉得自己只会带给别人负担,是场噩梦,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存在,使人感觉透不过气来。是的,也该是时候了,差不多是紧要关头了。只要治疗得当,我将看见她复原得有多神速。过去那些微不足道的愚蠢好转,根本算不上有所起色!要么就彻底恢复健康,否则不算康复。啊,光是想象会复原,就令人喜不自胜,感觉万分美妙……

她就这样娓娓而谈,欣喜若狂,宛如山间溪涧喷涌,水流湍急,珠花飞溅。我感觉自己俨然像位医生,倾听发烧的病人呓语连连,看着刚正不阿的指针,数着她剧烈跳动的脉搏,忧心不安地把这种激动热烈、焦急烧灼,诊断为精神失常最确凿的临床证明。一听见她奔放的笑声如轻柔浪花般漫淹过澎湃汹涌的湍湍话语,我总不由得全身直打哆嗦,因为我知道她不知道的事情呀。我知道她在自我欺骗,知道我们正在欺骗她。她终于打住不讲,这时我宛如在夜晚行进中的火车上,因为车轮骤然刹住而忽然惊醒。不过,她是自己蓦地打住话头的:

“呐,您有什么看法?您为何傻里傻气坐着,请容我这么说,宛如受惊似的坐着呢?为什么您不说话?您一点儿也不为我感到高兴吗?”

我感觉被人赃俱获似的。现在若不用真正兴高采烈的开朗语调说话,以后恐怕也永远办不到了。但是我不过是个可怜的说谎新手,尚未掌握有意欺瞒的技巧,所以费了点劲儿才硬生生拼凑出几句话:

“您怎能这么说?我不过是吓到了……您一定能够理解的……在我们维也纳,若是遇见天大的喜事,总是会说:‘高兴得说不出话来。’……我当然为您感到莫大的喜悦。”

从我口中说出的话矫揉造作,听起来毫无感情,我自己听了都作呕欲吐,她一定也立刻察觉到我心中有所郁结。只见她态度大变,欢愉之情顿时黯淡下来,露出恼火的表情,仿佛被人从梦中摇醒。方才因亢奋而熠熠生辉的双眼,忽地变得冷峻,横眉竖眼,宛如张弓挟矢,即将射出愤怒之箭。

“哦,我怎么察觉不出您为我感到莫大的喜悦呢!”

我听出她话中的贬损之意,试图安抚她说:“可是,孩子……”

只见她身子霍然一正:“您别老是叫我‘孩子’,您明明清楚我无法忍受这种叫法。您究竟又大我几岁呢?您不是特别感到惊喜,对此尤其不是十分……十分……关心,或许我有资格冒昧觉得讶异。不过话说回来,您为什么不应该高兴呢?毕竟这间陋室将关闭几个月,您可以趁机休息喘口气,和同袍在咖啡馆里玩玩塔罗牌,摆脱服侍病人的无聊差事啊。是的、是的,我相信您确实感到高兴。您又可以舒服过日子了。”

她的话一句又一句重重击来,深深打中我惶惶不安的良心。我毫无疑问露出了马脚。我很清楚,这种时候她若是情绪一上来,会变得非常危险,于是我试图把争论转化成轻松有趣的谈话,好转移她的注意力。

“舒服过日子,您想得真美哟!骑兵能在七、八、九月过上舒服的日子,哈!您难道不知道这几个月正是骑兵受苦受难的旺季吗?先是准备演习,接着往来调防波西尼亚或者加里西亚,再来就是正式的演习以及盛大的阅兵典礼!军官躁动不安,士兵疲于奔命,从早到晚只有勤务,凡事一丝不茍,全得精准执行。这场纷乱要一直热闹到九月下旬。”

“到九月下旬?……”她忽然陷入沉思,脑子里似乎转着念头。“但是,什么时候……”她终于开口说道,“什么时候来呢?”

我一头雾水。真的,她的意思我一点儿也听不懂,于是天真问道:“上哪儿去?”

她又眉头紧蹙:“您别老是问得如此笨拙,行吗?!来看我们啊!来看我!”

“到恩加丁?”

“否则是哪儿呢?难不成是崔普斯缀尔游乐园吗?”

我现在才恍然大悟。我才花光最后七克朗买了一束花,哪怕去维也纳一趟车票只要半价,对我来说也是种奢侈,现在却要我负担前往恩加丁的旅费,实在有欠考虑。

“您瞧瞧,”我畅怀大笑,“这就是你们老百姓对军人的看法,上咖啡馆、打台球,漫步林荫大道,兴致一来,就换上便服,花个几星期游历世界各地。外出远足一下,可真是简单极了。两根手指往帽檐一放,说:‘再会了,上校先生,我现在没什么精力继续当兵了!等我改天觉得又有劲了,到时候再见吧!’你们以为我们枯燥乏味的日子过得有多惬意呢!您知道吗?我们这种人若想额外放一小时的假,就得缠上绷带,报告时露出老实服从的谦卑模样,‘毕恭毕敬’提出请求。不错,只是请一小时的假,就得如此大费周折,弄出一大堆名堂。若是要请一整天,至少得有个姑妈不幸死亡或者家人出殡。我如果在演习期间,态度恭顺谦卑,向上校说明我想放个八天假,到瑞士游览风光,那么我还真想瞧瞧他会端出什么表情。他想必会回敬我几句您在任何纯正文雅的字典里都找不到的话。行不通的,我亲爱的艾蒂丝小姐,您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哎呀,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您可别妄自尊大,以为军队里缺了您不行似的!您不在的日子里,就让其他同袍来训练您的鲁塞尼亚羊群就好了。再说,爸爸半个钟头就能办妥请假事宜。他在国防部里有十几个熟人,只要上级一句话,就能满足您的要求。何况除了您的马术学校和练兵场,您也该多开开眼界,对您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所以别找借口,事情就这么决定了。爸爸会把事情办妥的。”

我真是蠢啊。但是,她那散漫随便的口气惹恼了我。这几年的军旅生涯,毕竟也培养出我某种军官自尊心。一个血气方刚、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居高临下支使国防部各个将军,仿佛他们是她父亲的私人职员!我感觉受到贬低,那些身穿蓝色大礼服的将军,可是被我们视为神明呐!不过,即使我怒火中烧,口气仍旧轻松说道:

“好吧,到瑞士恩加丁度假,听起来挺不错呢!若是真如您所设想,无须我毕恭毕敬‘苦苦恳求’,便有人将这等好事送到我面前,那可真是太棒了。不过,令尊还需要向国防部为少尉霍夫米勒先生申请一笔特殊旅费赞助哟。”

这下换她愕然口呆了。她听得如堕五里雾中,觉得我的话中有一层看不透的意思,秀眉在烦躁不耐的两眼上方蹙得更紧了。看来我必须把话说得更清楚一点。

“理智一点,孩子……抱歉,我们理性地谈一谈吧,艾蒂丝小姐。很遗憾事情不如您设想的那么容易。您是否考虑过,这场荒唐的旅行需要耗费多少钱吗?”

“啊,原来您指的是这个呀?”她的口气坦率又天真,听起来非常大方,“这根本小事一桩。顶多几百克朗吧,一点儿也不碍事。”

至此,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火气了,因为那正是我最敏感的地雷。我想我曾经说过,我在军团里属于身无分文的那一群,只能仰赖军饷和姑妈微薄的津贴过活,我对此备感痛苦。在我们的圈子里,若是有人当着我的面语气轻蔑地谈到钱的事情,好似那不过像到处丛生的蓟草,我总会大动肝火。这是我的痛处。在这一方面,不良于行的人是我,拿着拐杖的人是我。正因如此,这个娇生惯养的任性姑娘,这个明明自己饱受缺陷之苦、痛不欲生的人,竟无法理解我的痛苦,我不由得怒不可遏,举止失常。我不禁违反本意,近乎粗暴地吼道:

“顶多几百克朗?小事一桩,不是吗?对军官来说,不过是无足挂齿的区区小事!听我竟提起这鸡毛蒜皮的琐事,您一定会觉得寒碜吧?不是吗,寒碜、小家子气、吝啬极了?但是,您是否好好思考过,我们这些人是如何缩衣节食过日子的?历经了什么艰辛?又是如何做牛做马吗?”

她觑着眼睛愣视着我。愚蠢的是,我猜测那目光含有鄙夷之意,心头顿生冲动,想把我的贫穷状况全摊出来让她明白。因此,就如同当初她为了折磨我们这些健康的人,故意在我们面前一瘸一瘸走过房间,以自己的残废模样挑衅我们,报复我们拥有健康,我也感觉体内涌起一股愤怒的乐趣,想将自己的拮据困顿、仰赖他人生存的窘境,全都**裸摊在她眼前。

“您究竟知不知道一个少尉能领多少军俸?”我朝她吼道,“您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吗?好,我就告诉您吧:每月一日领到两百克朗,要供三十天或者三十一天花用,还有义务要把日子过得‘合乎军官身份’。他靠这点军俸要支付饭钱、房钱、裁缝费和鞋费,以及‘合乎军官身份’的奢侈品。更别提战马如果出了差错,愿老天垂怜。若是精打细算后还能攒下几个铜板,就到您老拿来调侃是军官乐园的咖啡馆大吃一顿。假如他真的像个临时工一样节衣缩食,就能在咖啡馆乐园里一边啜饮一大碗牛奶咖啡,一边品尝山珍海味。”

我今日知道,自己当初如此宣泄愤怒有多么愚蠢,简直是种犯罪行为。一个成长过程备受宠爱、不谙世事的十七岁孩子,一个长年关在自己房间里的瘸子姑娘,怎么能想象金钱的价值、军俸和我们登峰造极的贫困灾难呢?但是,把自己受到的无数细琐侮辱,一次报复在某个人身上,这种乐趣似乎冷不防从背后扑向我,使得我盲目乱打,不假思索,宛如一个盛怒之下猛攻穷打的人,完全不知道自己下手有多重。

但是我才一抬起头,当即已明白自己打得有多野蛮、有多凶残。她身为病人,敏锐善感,立刻察觉到自己不知不觉中触及我最敏感的地方。她不由自主面红耳赤,飞快用手捂着脸。我看得出来她内心使劲抗拒,显然易见有某个念头使她热血上冲,涨红了脸。

“而您……您还买那么贵的花送给我?”

尴尬的气氛当头笼罩,久久不去。我对她感到不好意思,她在我面前也觉得羞愧。我们都不是有意要伤害对方。眼下谁也不敢再多说一句话。忽然间,风儿暖暖轻拂过林木的声音,楼下庭院里母鸡的咯咯声,清晰可闻,远处还不时传来车子驶过省道时微弱的车轮滚动声。这时她又再度振作了精神。

“我真笨,竟然听信您的胡诌乱语!我真傻得可以了,甚至还动了脾气。您何必管一趟旅程要花多少钱呢?您来看我们,自然是我们的座上宾。您认为您好心来看我们……爸爸还会同意让您破费吗?真是一派胡言!我可是让您当傻子耍了……好了,别再谈这事……不,我说过了,别再说了。”

但是这一点我不能妥协。我以前早就说过,没有比当食客这种想法更令我无法忍受了。

“不行!还要再说一句!我们谁也不希望引起误会吧!所以我有话直说了:我不希望有人为我向军团请假,不愿意别人帮我付款。我不喜欢要求破例优待,获得方便。我要和同袍并肩同进,不要额外好处,也不需他人庇护。我知道您是出于好意,令尊大人也是一片好意。但是有些人就是不能平白受禄,享尽生活中所有好事……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也就是说,您不愿意来了?”

“我并没有说不愿意。我向您清楚解释了为什么无法过去。”

“即使我父亲邀请您也不成?”

“也不去。”

“那……即使是我求您呢?……如果我诚心诚意求您,盛情邀请您呢?”

“请您别这样做,没有意义的。”

她垂下了头。不过我还是察觉到她唇边抽搐,像远方的闪电,明确预示了一场危险的愤怒风暴即将来临。因为这个骄纵任性的可怜孩子,屋里人人都得看她眼色,遵照她意愿行事,现在竟然有人敢反抗她,对她说“不”,她因此怒火中烧。她陡然抓起桌上的花束,气急败坏远远丢到栏杆外。

“好。”从她齿缝迸出了这个字,“至少我总算清楚您的友谊有多深了。考验过一次也好!就为了几个同袍可能会在咖啡馆里嚼舌根,您就举出一堆借口搪塞!就因为害怕在军团留下不良的操行分数,宁愿扫了朋友的兴致!……好!解决了!我不会再苦苦哀求您了。您没有兴趣——好吧!结束了!”

但我感觉她激动的情绪尚未完全消退,因为她一次又一次顽强重复着“好”这个字,两只手还同时用力紧抓着扶手,撑起身体,仿佛要冲起来攻击人似的。忽然间,她看着我,目光尖锐。

“好,这件事结束了。我们谦卑的请求已遭拒绝。您不来看我们,不愿意来看我们。您不喜欢这样做。好!我们能撑过去的,毕竟以前没有您,日子也过来了……不过,有件事我想要知道,您愿意现在真心诚意回答我吗?”

“当然愿意。”

“要老老实实回答!人格保证!请您以人格担保!”

“如果您坚持如此的话——我以人格担保。”

“好、好。”她口气冷硬,干净利落一连重复着“好”,好似拿了把刀一下割掉了什么东西,“好。别担心,我不会再坚持阁下大驾光临。我只想知道一件事,而您已经以人格向我担保了。那就是,您觉得来看我们并不恰当,因为您感觉不是滋味,因为您窘迫不安……或者其他什么原因……不过那与我又有何干?好……好。这件事算是解决了。但是,现在请您诚实回答,清楚明确回答我:您究竟又为什么要上我们家来呢?”

我对她可能提出的任何问题都有心理准备,唯独没料到会出现这个问题。我错愕木然,结结巴巴说了几句预备作为开场白的话,希望能够争取时间。

“这个……这件事很简单啊……根本不需要人格保证……”

“是吗?……简单吗?很好!这样更好了!那就请说吧!”

这下无法再规避了。对我而言,说实话最为省事,但是我发觉自己必须小心翼翼,修饰说法才行。于是我故作轻松,一派自然说:

“亲爱的艾蒂丝小姐,请别在我身上寻找什么神秘的动机。您毕竟了解我这个人,应该清楚我不太会考虑自己的一言一行。我向您发誓,我从未想过要检验自己为什么上这户人家,为何拜访那户人家,为什么自己喜欢这个人,却讨厌那个人。我没办法给您更明智或者更蠢的说法,只能说我之所以经常到府上拜访,是因为我很喜欢过来看你们,比起别的地方,我在府上感觉舒服百倍。我以人格担保。我想你们或许稍微受到轻歌剧的影响,认为我们骑兵总是气宇轩昂、风趣幽默,仿佛成年累月都在热闹过节似的。但是,从内部来看,情况却不如表面那般气派优雅,即使是备受称颂的同志情谊,有时候也不是那么可靠。若是有十几个人套在一起拉车,总会有一个人特别使劲;倘若有机会升迁晋级,很容易会得罪排在前面的人。我们每说一个字都得时时小心留意,而且永远不确定自己是否惹了上面的大头不高兴。空气中总氤氲着一场风暴。服兵役说穿了就是一种劳役,而劳役又不能独立进行。何况,军营和酒馆不算是真正的居家生活,在这种地方,谁也不需要谁,谁也不关心谁。是的,没错,和同袍在一起,有时候非常愉快,相处热络,但是最终仍无法真正获得安全感。而我到府上来,把佩剑一解下,各式各样的担忧不安也随之搁置一旁。我惬意自在和你们谈天说地,那么……”

“嗯……那么怎样呢?”她心焦如火,脱口问道。

“那么……呐,您或许会觉得我如此直言不讳,有点厚颜无耻……那么,我也就说服自己,你们很乐意有我为伴。我觉得自己是这里的一分子,比起其他地方,我在府上感觉更加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我每次注视您时,总觉得……”

我不由自主顿了一下。不过她立刻重复我的话,口气依然激动:“嗯,我怎么样了……”

“……这儿有个人,待在她身边,我并不像和同袍相处时那样显得多余……当然,我知道自己无足轻重,有时候也觉得奇怪,你们怎么没有老早对我感到厌烦……我经常……你们并不知道我经常提心吊胆,担心你们是否已经不喜欢我了……可是,我又总会想起您孤单一人待在偌大的空**房子里,如果有人来看您,您会有多高兴。您瞧,这个想法始终不断鼓舞着我……我每次在塔顶或者您闺房见到您,总对自己说,我来看您是好事,免除您孤零零一个人闲坐无事,寂寞度过一天漫长的时光。您真的无法理解这点吗?”

这时,出现了出乎意料的变化。她灰色的双眸顿时僵滞不动,仿佛我的话里有东西将瞳孔化成了石头。但是手指同时又渐渐**不安,上上下下摸着扶手,随后又敲起平滑的木头表面,先是轻轻敲着,接着越来越急躁。她的嘴角微微扯动,下一秒忽地唐突说道:

“是的,我理解,我完全理解您的意思……您现在……我想您现在真的说出了实话。您说得非常、非常客气,万分委婉,但是我仍清清楚楚理解了您的意思,理解得十分透彻……您说您来看我,是因为我是如此‘孤单’,换句话说,就是因为我被钉死在这该死的轮椅上,所以您每天才会步履沉重到城外来。您这个好心人只是动了恻隐之心,来探望这个‘生病的可怜孩子’——我不在场时,大家都这么叫我。我早就知道了,我都知道。您出于同情才来看我,是的、是的,我相信您,您现在又何必否认呢?您正是所谓的‘好心人’,也喜欢听我父亲这么称呼您。这样的‘好心人’看见挨打的狗、看见长了疥疮的猫,都有怜悯之心,有何理由不对瘸子大表同情呢?”

她冷不防挣扎着要撑起身子,不灵活的身体掠过一阵**。

“还真感谢啊!但我不屑接受这种针对我的残疾而生的友谊……没错,您别露出后悔不已的眼神!您当然会感到遗憾,因为您不小心说出了实话,承认自己之所以上我家来,是因为我让您‘觉得可怜’,就像那个女仆说的那样。只不过女仆是发乎真心说这话,而且直言不讳。但是,您身为一位‘好心人’,表达得更为委婉、更加‘体贴’,拐弯抹角说是因为我一整天孤零零独坐此处的关系。我全身上下早就感觉到您纯粹是因为同情才过来的,而且您还希望自己的牺牲奉献,能换得他人的赞赏。但是很遗憾,我不喜欢别人为我牺牲!不管是谁牺牲,我都无法忍受了,何况是您……我不准您这么做,您听见了吗?我禁止您这样做……您以为我真的得仰赖您随意来此一坐,依赖您那晶亮暧昧的‘关怀备至’目光,或者‘婉转贴心’的闲聊吗?……不,谢天谢地,我不需要你们大家……我能够处理自己的事,我一个人就熬过来了。如果撑不下去,我也知道要怎么摆脱你们……您看!”她一只手忽地翻过来,伸到我面前,“这里,您看这伤疤!我已经试过一次,只是太笨拙了,拿了把钝剪刀,无法割到动脉。倒霉的是,他们还及时赶来,包扎了我的伤口,否则我早就摆脱你们大家,还有你们卑鄙的同情心!下一次我会做得更漂亮,您放心好了!别以为我会毫无反抗,甘心任你们处置!我宁可去死,也好过受人怜悯。瞧!”她忽然放声大笑,笑声宛如锯子锯物般粗糙刺耳,“您瞧那儿!我那忧心忡忡的贴心父亲为我修建这座塔时,忘了这个……只记得要让我饱览美景……医生也说要多晒太阳,这儿阳光充沛,空气清新。但是谁也没想到这露台对我有多大用处,父亲没想到,医生和建筑师也都一样……您自己往下看……”她猛然撑起自己,把摇晃不稳的身体瞬间甩到栏杆边,双手死命抓住栏杆,“从这儿掉下去有四五层楼高,底下是坚硬的石块……那就够了……谢天谢地,我的肌肉还有充足的力量,可以让我攀过栏杆。是的,我拄着拐杖走路,练就出一身结实的肌肉。只需要猛然一甩,就能永远摆脱你们该死的同情心。你们大家这下也可以轻松了,父亲、伊萝娜,还有您,我这个怪物像梦魇似的压得你们无法透气……您看,易如反掌,只要稍微弯身向下,然后……”

她眼睛闪着怪异的光辉,整个人弯身俯过栏杆,我惊慌失色跳起来,飞速抓住她的胳臂。但是她仿佛遭火焚身,全身一颤,对着我嚷道:

“走开!……您怎么胆敢碰我!……走开!……我有权利做自己想做的事。放手!……立刻放开我!”

我没有理会她的话,设法用力把她从栏杆上拉下来,她忽然转过上半身,朝我胸口一推。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她这一推,失去了支撑点,重心也失去平衡,松软无力的膝盖宛如被镰刀一砍,顿时一萎,猛地瘫软倒下,跌落时,还想抓住桌子稳住自己,却只掀翻了桌子。最后千钧一发间,我还尝试想扶住摇摇晃晃正要扑倒、肢体不灵光的姑娘,结果桌上的东西纷纷落了我们一身,花瓶哐一声砸得粉碎,杯子、盘子四散飞落,汤匙丁零当啷掉下。那只大青铜铃发出咚隆一声巨响,掉落在地,沿着露台一路滚去,里头的木槌当当当敲个不停。

瘫痪的姑娘不幸瘫倒在地,躺在地上毫无反抗之力,愤怒得直打哆嗦,又气愤又羞愧,号啕大哭。我想要扶起那单薄的身躯,她却奋力挣扎,对我咆哮:

“走开……走开……走开,您这个下流、粗鲁的家伙……”

她两只手在身边乱挥,一再试图要自己爬起来,不愿意我帮忙。每次我凑过去想扶她一把,她就缩起身子拼命反抗。狂怒之中,她朝我大吼大叫:“走开……不准碰我……滚开!”我这辈子没经历过这么可怕的事情。

这时候,我们背后传来轻微的嗡嗡声,电梯升上来了,显然青铜铃滚落在地,发出的声响把随时待命的仆人给唤来了。他急急忙忙走过来,惊恐的双眼立刻识趣地垂下目光,看也没看我一眼,径自轻轻架起她颤抖不已的身体——他想必习惯了这个动作——抱着不断啜泣的姑娘走向电梯。一分钟后,电梯又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往下降。我独自一人呆立原地,身边是翻倒的桌子、摔破的杯盘,一片狼藉。仿佛闪电凭空而落,打个正着,将东西炸得满地掉落,乱七八糟四散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