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 1)

昨天预先宣布的郊游,一大清早就热热闹闹展开了。阳光洒落在我留宿的干净客房,照得房间通亮。我一醒来,最先传入耳里的就是喧哗笑声。我走近窗前,瞥见老侯爵夫人那辆大概是昨天夜里拉出车棚的庞然旅行马车,庄园的仆役全跑出来围观,赞叹纷纷。富丽堂皇的马车当真是该送到博物馆展示的古董,一百年前,甚至可能是一百五十年前,由坐落于制绳场大街上的维也纳皇家马车制造商为侯爵家一位祖先建造。马车设置了美轮美奂的弹簧,防止巨大车轮行进时引起的震动。车身贴上绘有牧羊场景与古代寓言的古色古香壁纸,图案画得有点憨拙。当年或许色彩鲜艳缤纷,如今已有点褪色了。铺着绸缎软垫的马车内部,隐藏着各式各样设计精巧的舒适设备,旅途中,我们有机会一一玩赏,例如可折叠的小桌子、小镜子和香水瓶等。这个硕大的玩具建造于一个业已消逝的世纪,乍看之下感觉不太真实,仿佛化装舞会的道具。然而正是这一特色产生了平易近人的效果,仆役和佣人们个个兴高采烈,宛如欢度嘉年华会般,一心一意使这艘行驶在乡村道路上的沉重大笨船能够灵活运转。制糖厂的技工特别热心地帮车轮上油,还拿槌子敲打铁皮护板,仔细检查。四匹马全套上缰绳,周身装饰着一束束鲜花,犹如拉着结婚礼车。老马车夫约奈克趁此机会在一旁趾高气扬地训人。他身穿褪色的侯爵府制服,两条患痛风的腿出人意表竟走动得相当灵活。他向年轻仆役说明他全部的技术与知识,这些仆役虽会骑脚踏车,必要时也能操作摩托车,却不会正确驾驭四驾马车。昨天晚上他还向厨师解释,昔日在举行赛马寻踪游戏或类似活动时,仍旧务求府邸的荣誉,即使前往非常偏远的地方,在林间和草地上端出点心时,也应遵行在庄园餐厅供餐时的礼节,餐点也理当精致丰盛。于是在他的监督下,佣人张罗着锦缎桌布、餐巾和银制餐具,装进当年侯爵府银器室里绣饰着家徽的盒子。这时头戴白色亚麻大盘帽、笑容可掬的厨师才能拿出真正的餐点,有烤鸡、火腿、馅饼、刚出炉的白面包和好几瓶酒,酒瓶全以稻草包住,免得在凹凸起伏的乡村道路上给撞破了。一个年轻小伙子代表厨师伺候大家,他被安排在车后的位置,以前侯爵府的跑腿就站在那里,旁边则是头戴五彩羽毛帽的执勤仆役。由于这类繁琐的装饰功夫,因此准备过程多多少少呈现出舞台般的欢乐气氛。

我们奇特出游的消息早已沸沸扬扬迅速传开,所以不乏观众前来凑热闹。从邻近村庄跑来许多农夫,穿着五颜六色的乡下庆典服装;附近救济院来了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和烟斗不离嘴的白发老翁们;但最主要的,还是从远近各处跑来的赤脚孩童,他们惊讶得目瞪口呆,先是盯着装饰了娇嫩鲜花的马匹,目光随后又往上望向马车夫。马车夫的手虽已干枯,却仍稳稳操控绑着神秘绳结的长马鞭。皮斯塔同样不遑多让,也令他们雀跃不已。平时大伙只认得身穿蓝色司机制服的他,现在他却套上古老侯爵府的号衣,手里拿着银亮的狩猎号角,跃跃欲试急着想吹奏出发的信号。不过就算要动身,也得等我们享用完早餐。

等我们终于走近华丽隆重的大马车,不由得暗自发笑,因为我们不若豪华马车和气势焕发的仆役来得气派有看头,实在有意思。凯柯斯法瓦仍旧穿着一成不变的黑大衣,腿部僵硬,不灵活地登上饰着陌生贵族家徽的马车,活像只黑鹤,看起来有点滑稽古怪。对于两位姑娘,大伙或许期待看见她们一身洛可可的华丽服饰,头发扑满白粉,脸颊点颗美人痣,手里摇曳着一把花哨的扇子。至于我,玛丽亚·特蕾莎女皇时代白得耀眼的骑兵制服大概还比较恰当,而非我蓝色的轻骑兵军服。不过,即使没有这些历史服装,善良的人们一看见我们终于坐进笨重庞然的车厢,依旧感到庄严慎重。皮斯塔举起号角,响亮吹奏一声,号角声漫过欢欣鼓舞激动挥手招呼的围观仆役。老马车夫马鞭一抽,漂亮地在空中画了个大圈,啪的一声,宛如枪响。巨大的马车一启动,猛然激烈一震,大家被震得头晕目眩撞成一团,笑得不可遏止。但是能干的马车夫随即熟练地驾驭四匹马穿越大门,我们坐在庞然大肚的车厢里,忽然觉得大门狭窄得有点叫人心慌,但最后总算顺利走上公路。

我们沿途造成很大的轰动,也赢得了众人不可思议的尊敬,但这其实不足为奇。几十年来,附近这一带没再看过侯爵家的马车与四驾马车。对农夫们而言,马车突如其来重新出现,似乎预示将要发生一件近乎超自然的事件。说不定他们以为我们正要驱车前往皇宫,或者皇帝陛下驾到,或是发生了其他无法想象的事情,因为马车经过之处,众人一律飞快脱下帽子,宛如麦穗被人一刀割下。光脚的孩童们兴高采烈追逐着马车。若是半路上遇见其他车辆,例如载满干草的车子或者轻型的乡村马车,对方车夫会利落地迅速跃下车座,摘下帽子,勒住马匹让我们通过。整条街只属于我们所有,无一例外,就如同在封建时代似的,物美丰饶的土地和滚滚麦穗属于我们,人和动物也是我们的。乘坐这辆庞然大物,速度当然快不起来,我们这一路因此有了双倍的机会仔细游览风光,拿一切寻开心,两位姑娘尤其好好利用了这个大好机会。新鲜的事物总吸引着年轻人,例如我们这辆显眼特殊的马车,路人看见我们不合时宜的外貌所展现的恭顺敬畏,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意外惊喜等,一切迥异于寻常的经历提高了两位姑娘的兴致,她们心醉神迷,心花怒放。尤其是已经好几个月没有正式迈出过大门的艾蒂丝,更是在清朗明亮的夏日里,纵情释放她无法控制的疯癫劲。

我们第一站停在一个小村庄,这时正好扬起悠长钟声,呼唤村民参加周日礼拜。阡陌纵横的田间小径上,几个姗姗来迟的人正赶往村里。夏日里,一束束高耸的麦秆间,只见男人头上的丝绸黑平礼帽,至于在女人身上,只能看见五颜六色的编织帽。人们从四方八方涌来,形成一条徒步前进的长龙,犹如面貌模糊的毛毛虫,穿越金色麦浪。我们从不太干净的主要干道进村,把几只鹅吓得嘎嘎乱叫,惊慌四逃。这时,嗡嗡鸣响的钟声静了下来,周日礼拜开始了。艾蒂丝忽然冷不防开口,强烈要求大家下车,一起参加礼拜。

忠厚老实的乡下人看见自己寒酸的市集广场上竟然停了一辆不可思议的马车,而平时从道听途说中认识的地主带着家人——显然他们也把我当成家族一员——希望出席他们小教堂的礼拜时,他们不由得欢呼喝彩,大为激动。教堂司事赶紧迎了出来,仿佛当年的卡尼兹当真成了欧罗斯瓦侯爵本人。他奉承地通知我们说,神父要等我们进了教堂才开始礼拜。众人心怀敬畏,低头夹道欢迎我们。他们一看见体弱的艾蒂丝由约瑟夫和伊萝娜搀扶进来,明显深受感动。这些单纯的人发现厄运也毫不畏惧恶狠狠地降临在“有钱人”头上时,往往最受震撼。四下响起一阵窃窃私语,不过妇女们随即热心地赶忙拿来坐垫,让这位衰弱的姑娘尽量能坐得舒适。当然是坐在第一排,他们很快就清出了第一排的位置。紧接着,神父开始弥撒,感觉他为了我们,似乎特别主持得庄严隆重。教堂建筑分外单纯简朴,我深受感动。妇女的歌声清脆嘹亮,男声显得粗犷笨拙,孩童的嗓音天真又纯洁。比起我在家乡圣斯蒂芬主教座堂和圣奥古斯丁教堂每个周日习以为常的精致庄重仪式,这些单纯的歌声反而让我感受到更纯粹、更直接的虔敬信仰。

我不经意往身旁的艾蒂丝望了一眼,发觉她竟凝神专注,全心全意祈祷着。我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分了神。至今为止,我从未在她身上发现一丝迹象,能推测她受过虔诚的教育或者拥有虔诚的思想。但现在,我从她身上看见另外一种祈祷方式,那与大部分学习而来的祷告习惯截然不同。她苍白的脸低垂着,犹如一个冒着强烈暴风前进的人;双手紧握着诵经台,外在的感官仿佛全转向内在,嘴里不知不觉喃喃念诵着经文。她全身紧绷的姿态透露出急切的渴望,似乎想要竭尽最后一丝气力,迫使自己达成极端之事。教堂的黑色木椅偶尔传来一阵抖动,竟是因为她潜心祈祷,深受撼动,不禁全身颤抖,猛烈得连僵硬的木头也随之晃动。我立刻明白,她正在向天主祈求某种明确的事物,希望能从他那儿得到。要感受到这位生病的姑娘,这个半身不遂的患者渴望何事,一点儿也不困难。

礼拜结束后,我们扶艾蒂丝回到马车上,她仍旧久久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言不发,不再淘气嬉戏,也不再好奇地东张西望。仿佛刚才半小时全神专注于内心炽烈的搏斗,耗损了她的元气,使她疲惫不堪。我们自然也收敛了态度,一路上安静无声,不由得渐渐感到昏昏欲睡。快接近中午时,我们抵达了养马场。

我们在养马场自然也受到特别的欢迎。邻近地区的小伙子显然听说我们来访的消息,立刻牵出最桀骜不驯的烈马,策马纵驰,急速奔向我们,散发出阿拉伯式的异国风情。皮肤晒得黝黑的年轻人,纵声欢呼吆喝,衣领大敞,扁平帽子上曳着五彩缤纷的长条带,白色的马裤宽大飘逸。他们就像一群贝都因人,在未装马鞍的马背上奔骋飞驰,如狂风暴雨势不可挡,好像要把我们一个劲儿冲翻似的。我们拉车的马儿慌张不安地竖起了耳朵,老约奈克不得不使劲绷紧双脚,使劲拉稳缰绳。忽听一声哨响,这帮疯狂的人蓦地巧妙排成一列,转变成英姿焕发的高傲随从,一路护送我们到养马场管理员那儿。

对我这个科班出身的骑兵来说,这儿有太多东西可让人看得目不暇接。他们为两位姑娘牵来了几匹小马。两人一看见小马瘦骨嶙峋的脚走路仍不灵光,笨拙的嘴还不懂得好好咀嚼递到面前的糖,简直乐不可支。我们大家各取所需开心嬉戏着。厨房小伙子遵循着约奈克的指示,露天摆设好了丰盛的餐点。不一会儿,在浓郁滑顺的美酒佳酿助兴下,我们原本有些冷却的欢乐情绪又逐渐高亢。大伙天南地北无所不谈,更感受到彼此志同道合,无拘无束。在这几个小时里,总有抹阴郁的想法掠过我心头,正如一抹薄云飘过蔚蓝如丝的晴空。因为一直以来,我始终把我们当中这个最瘦弱却也笑得最响亮、最开心、最幸福的女孩,当成承受病痛的患者,绝望无助,心烦意乱;或者,眼前这个拥有丰富兽医知识正在检查马匹的老人,轻拍着马儿,和每个小伙子开玩笑,塞小费给他们,竟是两天前受到狂乱恐惧驱使,像个梦游者在夜晚拦截我的人。就连自己,我也差点认不出来,四肢如此轻盈,仿佛上了热油般放松。用完餐后,艾蒂丝被领到养马场管理员妻子的房间稍事休息,我接连试骑了几匹马。我和几个年轻人比赛,在草原上策马奔驰,松开缰绳,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酣畅自在。啊,真希望能永远停留在此,不必听命于任何人,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自由奔放,享受飞翔般的无拘无束!我一路驰骋到很远的地方,听见狩猎号角响起,催促我们回返时,心里还不禁感到一丝惆怅。

熟门熟路的约奈克回程选择了另一条路,让我们有机会浏览另一番风光,大概也是因为沿着这条路,会在一处清凉的小树林走上比较长的一段时间。这一天事事顺利,幸福无比,最后一桩等待着我们的意外惊喜,更为此行锦上添花。马车驶入一处约莫有二十户人家的不起眼小村庄,这偏僻小地方的唯一道路几乎被十几辆空****的货车给堵住。奇怪的是,却不见有人现身,为我们体积庞大的马车腾出路来,仿佛整区的人都给地面吞噬了。只见约奈克手执大马鞭,熟练地往空中啪地一抽,声响犹如手枪击发。不一会儿,比星期日还要空**的景象很快就有了解释。有几个人惊慌失措赶忙跑过来,才知道这是一场令人愉快的误会。

原来这一带最有钱的农夫的儿子,今天迎娶住在另一个村庄的穷亲戚的女儿。在我们无法通行的那条街的尽头,有座谷仓腾出来供人跳舞,身材相当肥壮的新郎父亲从那儿冲出来欢迎我们,他的脸因为殷勤巴结而涨得通红。或许他当真以为名闻遐迩的冯·凯柯斯法瓦地主,为了赏他和儿子一个面子,特地套上四驾马车,亲自出席结婚典礼;或许他因为虚荣,趁机利用了我们意外经过此地的机会,好在别人面前提高他在村子里的声望。总之,他不停哈腰鞠躬,希望等街道净空之后,凯柯斯法瓦先生和其他客人能赏光,干一杯他家酿造的匈牙利葡萄酒,祝福年轻新婚夫妻健康幸福。我们反正兴致高昂,自然不会婉拒如此盛情的邀约。于是我们小心翼翼搀扶艾蒂丝下车。心怀敬意的群众往后退,让出一条宽阔的通道,在两旁窃窃私语,惊愕不已瞪着眼看。我们宛如凯旋的将军,穿越夹道人群,走进农舍舞厅。

进一步细看,舞厅其实是一座清空的谷仓。谷仓两旁,拿木板在空啤酒桶上各搭了一个平台。右边平台上放置了一张长桌,铺着农家自织的白色亚麻桌巾,上面摆满丰盛的美酒佳肴。长桌旁,新郎家人围坐在新婚夫妻身边,自然也少不了当地乡绅、神父和宪兵队长。对面的平台上,坐着非常浪漫的蓄胡吉卜赛乐手,还有小提琴、低音提琴和齐特琴。打谷场夯得严严实实,变身为舞池,挤满了宾客。谷仓里摩肩接踵,人满为患,小孩子不准进入,有些挤在门口向内张望,有一些爬到屋顶,坐在梁上两只脚晃呀晃,开开心心看着热闹。

有几位较不够分量的亲戚立刻从尊荣的主桌退下,让座给我们。我们毫无成见,自然而然和这些忠厚老实的乡下人坐在一起。他们看见高贵的老爷小姐如此平易近人,显得非常惊讶。新郎的父亲兴奋得全身发颤,端来一个大酒壶,亲自帮我们的杯子斟满了酒,扬声大喊:“为老爷的幸福健康干一杯!”四下立刻响起热烈的响应,欢呼声远远传到外头的巷子里。接着,他把儿子和他的新婚妻子拉过来。新娘是个臀部略显丰满的羞怯女孩,华丽缤纷的礼服和洁白的新娘花冠,为她增添动人的姿色。她激动得面色绯红,笨手笨脚地向凯柯斯法瓦屈膝行礼,毕恭毕敬地亲吻艾蒂丝的手。艾蒂丝显然也激动了起来。每次年轻女孩看见结婚典礼时,似乎总会不知所措,因为在这一时刻,同性间神秘的休戚与共感受占据了她们的心灵,从此灵犀相通。艾蒂丝脸颊也泛起了红晕,将谦卑的女孩拉到身旁,拥抱了她。接着灵机一动,从手指上脱下一只戒指——一只细薄的老戒指,不是很贵重——套在新娘的指头上。突如其来的赠予,吓得新娘魂不附体,惊慌失措望向公公,仿佛询问自己是否真的可以收下这份大礼。公公刚骄傲地点头同意,新娘已幸福得泪如泉涌。一阵热烈的感谢浪潮又向我们涌来。毫不任性骄纵的乡下老实人从四面八方挤了过来。他们的眼神清楚透露出非常乐意特意做点什么,以表达对我们的感激之情,但是谁也不敢向如此高尚的“老爷小姐们”攀谈,一个字也不敢说。老农夫的太太热泪盈眶,像个喝醉的人踉踉跄跄地周旋在人群之间,莫大的荣耀降临在儿子婚礼上,她不由得头昏目眩。新郎拘谨局促,一会儿看着他的新娘,一会儿望着我们,一会儿又盯着自己油亮的沉重长筒靴。

在这个节骨眼,凯柯斯法瓦做出了明智之举,化解了逐渐尴尬不已的敬畏气氛。他诚挚地与新郎、新郎父亲和几位乡绅一一握手,请他们别为了自己的缘故,中断了美好的欢庆活动。年轻人应该随心所欲尽兴跳舞,无拘无束尽情庆祝婚礼,因为没有什么能比这件事更令我们开心的了。与此同时,他招手要乐队中第一小提琴手上前来。小提琴手早已右臂底下夹着小提琴,弓着背,全身僵硬似的等在平台前了。凯柯斯法瓦丢给他一张钞票,示意他开始演奏。钞票面额想必不小,因为巴结谄媚的小伙子仿佛触电似的弹了起来,陡然奔回原来站的平台,向其他乐手眨眨眼,下一秒乐声即刻扬起,四个小伙子奏起了音乐,这的确只有匈牙利人和吉卜赛人才办得到。第一声齐特琴就已弹得勇猛有声,敲破了大伙的拘谨局促。转瞬间,男男女女成双成对滑入舞池,兴奋踏着舞步,比之前更狂野、更奔放,所有的小伙子和姑娘全都雄心勃勃,想表现给我们看真正的匈牙利人有多么会跳舞。年轻人尽情摇摆身躯,起劲跃动、手舞足蹈,原本还充斥敬畏之意的寂静舞厅,一晃眼陷入炽热旋风。他们欣喜若狂踩着舞步,每一步都震得平台上的酒杯叮当作响。

艾蒂丝目光晶亮,欣赏着眼前的热闹喧哗。忽然间,我感觉到她的手放上了我的胳臂,命令道:“您也得下场跳舞。”幸好新娘仍晕头转向怔怔盯着手上的戒指,尚未卷入舞池旋风里。我向她一鞠躬,邀请她跳舞。她先是因这不合乎礼仪的特殊荣耀而两颊通红,随后顺从地接受我的领舞。我们两个成了模范,新郎因此再度鼓起了勇气,他在父亲极力怂恿下,也邀请伊萝娜翩翩起舞。这时,齐特琴手把乐器弹敲得更加疯狂,小提琴手活脱像个蓄胡的黑衣魔鬼,激动地拉奏着小提琴。我相信这座村子里,从来不曾像在这场婚礼上,如此狂欢作乐跳着舞,以后也不会再有。

但是,意外事件接二连三发生。这种喜庆场合,绝对少不了吉卜赛老妇人的身影,其中一个看见新娘收到如此丰厚的赠礼,也被吸引得挤到平台前,胡搅蛮缠,要艾蒂丝让她看手相。艾蒂丝显然觉得很尴尬,一方面心里非常好奇,另一方面又羞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参与这类骗人把戏。我灵光一现,轻轻推着冯·凯柯斯法瓦先生和其他人,要他们全部离开平台,免得有谁听到神秘的预言。好奇的人只能开怀大笑远远站着,旁观吉卜赛老妇人跪在艾蒂丝面前,抓起她的手仔细钻研,嘴里胡言乱语一通。在匈牙利,人人识得吉卜赛妇人这套老把戏,说穿了,就是挑人最喜欢听的话讲,靠着吉利的信息大捞一笔。然而奇怪的是,艾蒂丝听着驼背老妇人沙哑的嗓音在耳边急切低语,情绪似乎越来越激动,我大感意外。她的鼻翼歙张,表示内心一定激动万分。她神情专注,凝神倾听,身子越弯越低,偶尔四下张望,忧心忡忡,看看是否有人偷听,非常谨慎。然后,她招手要父亲过去,在他耳边悄悄交代了几句,只见他一如既往,随即从胸前口袋掏出几张钞票塞给吉卜赛老妇人。看在村民眼里,这笔金额想必是无法计算的天文数字,只见贪得无厌的老妇人好似被人一刀砍倒,腿一软跪倒在地,像个疯婆子似的亲吻艾蒂丝的裙摆,嘴里念叨着费人疑猜的咒语,一边抚摸她瘫痪的双脚,动作越来越急促。突地,她猛然退开,仿佛害怕手里的巨款又被人抢走。

“我们现在离开吧。”我在凯柯斯法瓦先生的耳边窃窃低语,因为我察觉到艾蒂丝脸色刷白。我叫来皮斯塔,他和伊萝娜拿着艾蒂丝的拐杖,连拖带扶,合力将摇摇欲坠的她搀扶到马车旁。音乐乍然而止,忠厚老实的村民又是挥手又是欢呼,谁也不愿意缺席陪我们启程。乐手围着马车,飞快响亮弹奏一声,为我们送行,全村居民欢声雷动,大喊着“万岁、万岁”。老约奈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控制住早已不习惯这类战争似喧嚣而**不安的马儿。

我有点担心坐在对面的艾蒂丝。她仍旧浑身发抖,似乎受什么令人激动的事情折磨。忽然间,她竟哭了出来。不过,那是喜极而泣。她笑的时候也哭,哭的时候也笑。狡猾的吉卜赛女人毫无疑问预言她很快就会恢复健康,甚至可能还说了其他事情。

但是这位啜泣的姑娘只是不耐烦地说了一句:“哎,别理我,不要理我!”将别人拒之心门外。受到强烈震撼的她,似乎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诡异乐趣。她不断重复“别理我!不要理我!”这句话。“我知道她是个骗子,那个老太婆。啊,我自己心里有数。可是,为什么人就不能糊涂一次呢!为什么不能老老实实让人诓骗一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