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1)

康铎判断得很精准。人类神经早已感受到的暴风雨果不其然大肆逼近,浓厚的乌云像沉重的黑箱子,堆聚在惶惶颤动的树梢上方,发出隆隆响声,偶尔被一道闪电的电光照得灰白透亮。阵阵狂风不时来回摇撼潮湿的空气,空气中弥漫着火光的焦味。城市已换了一副面貌,我急速往回跑,街道迥异于几分钟前仍凝滞屏息、浸**在银白月色中的景致。招牌被吹得噼啪哐啷、嘎嘎作响,好似做了阴郁的噩梦,受到了惊吓;房门不安地啪啪晃动,烟囱萧萧直鸣。有几户人家好奇地亮起了灯光,几扇窗前闪现身穿白色衬衣的人,小心翼翼赶在风雨来袭前关紧窗户。零星几个晚归的路人匆匆忙忙奔过街角,仿佛受到一阵恐惧狂风的驱赶。即使是平日夜晚也还算热闹的宽阔广场,这时也寥无人迹。市府大钟被照得通亮,傻傻地瞪着苍白眼神,呆望着异常荒凉的空洞。不过重要的是,多亏了康铎的警告,我才能赶在暴风雨之前回到家。再转过两个街角,穿越军营前的市区花园,就能待在自己的房间内,彻底思考我在前几个钟头所经历、所听到的出乎意料的事情了。

军营前的小花园完全笼罩在一片黑暗中,树叶簌簌飘颤,底下的空气却凝滞沉郁。偶起一阵急促的劲风,宛如一条蛇嘶嘶钻过叶丛而去,扬起的声响随即又回归于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之中。我越走越急,眼看就要走到大门,树后忽然有道人影一闪,从阴暗处走出了一个人。我有点吓了一跳,但是并未慢下脚步——哎,顶多是某个习惯在暗处等待士兵经过的妓女嘛。可是惹我恼火的是,我感觉身后有个陌生的脚步声蹑手蹑脚紧跟着不离开。不要脸的臭婊子,竟厚颜无耻纠缠着我,我打算狠狠骂她一顿,于是转过身去。忽地一道闪电打下,亮光瞬间照亮了黑暗,我瞥见一位颤颤巍巍的老人上气不接下气跟在我后头,顿时吓得六神无主。对方光着头没戴帽子,金框眼镜闪耀着光——竟然是凯柯斯法瓦!

一开始,我在错愕之余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凯柯斯法瓦竟然出现在我们营区花园——这实在不可能啊,我三个小时前才和康铎一起离开他的宅邸,那时他已疲惫不堪了。究竟是我出现错觉,还是老人疯了?他发着高烧下床,只套了件单薄的外套,没有穿上大衣,胡乱梦游迷了路?但是眼前的人正是他,绝对不会错。在成千上万的人当中,我也能认出那沮丧消沉、弯腰驼背、畏畏缩缩的走路模样。

“老天爷啊,冯·凯柯斯法瓦先生。”我瞠目结舌地说,“您怎么来了?您不是上床休息了吗?”

“没有……或者说,是的……但是我睡不着……我还想……”

“赶紧回家去呀!您瞧瞧,暴风雨随时会降下。您的车子不在这里吗?”

“在另一边……停在军营左边等着我。”

“太好了!那么赶紧过去!车子要是开快点,还能及时将您送回家。快走吧,冯·凯柯斯法瓦先生。”但他仍踌躇不前,我干脆抓住他的胳臂,想要拖他走。他却粗暴地挣脱了我。

“马上,马上……我就要走了,少尉先生……可是……可是您先告诉我,他怎么说?”

“谁?”我的问题、我的错愕都是发乎真心的。我们头顶上狂风怒吼,风势越来越强,吹得树木哀叹连连,弯身低垂,仿佛想把自己连根拔起,倾盆大雨可能转瞬间便落下。我心里当然只想着一件事,最自然不过的事,那就是该怎么把这个显然并未察觉到暴雨将至且精神迷乱不清的老人送回家去。不过,他几乎要耐不住脾气,话说得结结巴巴。

“康铎医生啊……您不是送他一程嘛……”

我现在终于懂了。这次在黑暗中相遇,显而易见绝非凑巧。这个焦躁不安的人等在军营大门前的花园里,就为了赶快得知确切的消息。他潜伏在大门入口前守候着,我绝对不可能逃过他的眼睛。他心绪不宁,焦虑难耐,花了两三个钟头的时间在此来回踱步,卑屈地藏身在小城破旧寒酸的花园里,平时夜晚这里只有女仆会来和情郎幽会。或许他推测我只陪康铎走一小段路,送他到火车站后,马上会回到军营。然而我却毫不知情,让他在此等了又等,等了两三个小时,自己则和康铎待在酒馆里。生病的老人就像从前等候欠债者一样,不屈不挠耐心守着,绝不打退堂鼓。这股偏激的执拗里,有某些东西激起了我的怒火,同时又令我感动不已。

“情况非常乐观。”我安抚他道,“一切都会好转的,我对此深具信心。明天下午我再把更多谈话内容告诉您,一字不漏原原本本地说给您听。现在请您赶快上车,您也看得出来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好的,我这就走。”他不情不愿勉强让我带着走。我催促他走了二三十步后,感觉自己手臂上的负担越来越重。

“请等一下。”他口齿不清地说。“让我在长椅上歇会儿。我没办法……走不动了。”

老人家走路确实摇摇晃晃,像个酩酊大醉的人。雷声隆隆作响,越来越近,我不得不使出全身力量,在浓黑的夜色中,磕磕绊绊好不容易才把他搀扶到长椅旁。他呼吸沉重,跌坐在椅子上。久候多时显然耗尽了他的体力。这也难怪,他花了三个小时四下窥探,撑着疲累的双脚站哨找人,心中惶惶无措。他幸运逮到了我之后,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劳顿、有多紧张。他气力尽失,宛如被击倒似的瘫靠在穷人坐的长椅上。这里工人平日中午在椅上吃干粮,退休老人和孕妇下午坐着休息,夜晚则是妓女招揽士兵做生意的地方。这个全城最富有的老人,却在此等了又等。我明白他等待的是什么,心里顿时出现一种预感:除非我能振作他的心情,否则别想将这固执的老人带离长椅。(倘若有个同袍这时撞见我们两人状似特别亲密的话,实在是非常恼人!)我必须先安抚他才行。我的同情心再度涌现,这股该死的热浪又一次在心头翻腾,我无力招架,意志耗弱。我弯低身子往前靠,开口劝他。

我们身边狂风大作,呼啸喧嚣,但是老人丝毫没有察觉周遭的状况。在他眼里,既无天空,也没有乌云和暴雨,世界上只有他的孩子和孩子的健康。我怎么忍心就事论事把真实状况告诉这个因为激动、衰弱而浑身颤抖的人呢?说康铎自己对这件事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老人需要某种东西能让他牢牢抓住,就像之前他快跌倒时,紧扶着我伸出的援手一样。于是我迅速将费了好大的劲才从康铎嘴里套出的少数能使人安慰的期待总结一番。我告诉他,康铎听说了一种新的治疗方式,维耶诺教授已经在法国试验过了,也取得非常优秀的成果。昏暗中,我立刻感觉到身旁有什么东西动了起来,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老人方才还瘫软无力的身体这时凑了过来,仿佛想要从我身上取暖似的。其实我不应该再多给承诺,但是同情心继续把我往前拉,远超过我能负责的程度。没错,这种疗法成效非凡。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鼓励他,再过四个月、三个月,将会达到出人意料的疗效,说不定——不,甚至可以斩钉截铁地说,拿来治疗艾蒂丝也不会失败。我的内心逐渐对这夸大其词的说法产生了兴趣,因为安慰的效果实在太迷人了。每次他贪得无厌追问着我“您真的相信吗?”或者“他真的说了这话?”,我因为心情焦灼,加上软弱无能,总是极力给予肯定,这时他靠在我身上的重量似乎也跟着减轻了一点。我感觉自己这一番话逐渐增强了他的信心。在这一个钟头里,我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体验到,在所有灵光一现的创意之中,隐含着令人陶醉的乐趣。

我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在那张穷人长椅上对凯柯斯法瓦预示了什么,承诺了什么,而且之后也永远不会知道。正如他贪渴地倾听我说的一字一句,深深沉醉其中,他闪耀幸福的凝神倾听也引发了我的乐趣,让我欲罢不能,承诺越给越多。我们谁也没留神在我们四周闪放的电光,没有注意到益发紧迫的隆隆雷声。我们紧紧相依:一个说,一个听;一个听,一个说。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发乎最诚挚的信心向他保证:“是的,她将恢复健康,很快就会复原,肯定会康复的。”只为了一次又一次听他嗫嚅说出“啊”和“谢天谢地”,感受极度亢奋之际那种销人心魂又令人沉醉的狂喜。谁知道我们就这样在此坐了多久,忽然间,最后一道关键性强风袭来。磅礴奔腾的暴风雨将至前,往往先刮起这种狂风,仿佛要为暴雨铲平道路。树木一下子被吹得纷纷弯了腰,枝丫断裂,嘎吱噼啪响,栗子像飞弹似的此起彼落打在我们身上,尘土漫天飞扬,犹如庞然硕大的浓云将我们团团裹住。

“回家去,您得赶快回家。”我一把将他拉起,他丝毫没有反抗。我的鼓励为他注入了力量,恢复了健康,他走路不再似之前那般踉跄摇晃。他脚步凌乱,飞也似的和我一起赶到等待的车子那儿,然后由司机扶进车里。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我知道他安全无虞,也安慰了他。现在他终于能够安然入睡了,这个深受震撼的老人,终于能够睡得深沉、安稳又幸福。

然而就在我怕他着凉,赶忙拿毯子要盖住他两脚的短暂瞬间,发生了骇人惊慌的事情。他猛然一左一右紧抓住我两只手腕,我还来不及挣脱,只见他已把我两手拉到嘴边,先吻了右手,然后左手,接着又是右手,最后再换左手。

“明天见,明天见。”他喃喃低语道。汽车疾驶离去,宛如被正好刮起的刺骨疾风给抬走。我张口结舌,呆立原地。不过,雨滴噼里啪啦开始落下,似鼓槌、如冰雹般轰隆隆打在我的军帽上。我在淅淅沥沥的倾盆大雨中跑完通向军营的最后四五十步。我浑身湿透,才一跑到军营大门,一道闪电立刻劈下,将笼罩在狂风暴雨夜里的街道照得亮晃晃的。继之而来一阵震耳雷鸣,天际仿佛一起被扯了下来。这道大雷一定就打在附近,因为地面为之撼动,玻璃震得哐啷哐啷,像破碎了似的。突如其来的刺目电光虽然炫得我双眼发僵,但我已不似一分钟前,老人家感激涕零拉过我的手亲吻时吓得那么厉害了。

情绪激烈亢奋后,睡眠连带会变得深沉香甜。隔天早晨,我从自己醒来的状态察觉到,暴风雨前的抑郁气氛和夜晚谈话时如触电般的紧绷情绪,使我昏沉恍惚。我仿佛从深不可测的深渊惊跳而出,先是呆望着习以为常的军营房间,感觉很陌生,接着开始思索自己何时跌入这种深渊般的睡眠,又何以至此,但结果只是白费力气。不过现在没有时间井井有条回溯既往了,我的另一个记忆力——属于公事上的记忆力,似乎与我储存私事的记忆泾渭分明,如军纪般严格执行功能——即刻提醒我,今天要进行特殊操练。底下吹响军号,清晰可闻战马嗒嗒踏着马蹄。我从勤务兵一再催促的焦急模样看出,动身的时刻已迫在眉睫了。我迅速穿上早已准备好放在一旁的军服,点起一支烟,火速冲下阶梯,跑进中庭,及时入列,整装待发的骑兵中队正喊出“前进、开步走”的命令迈步出发。

置身在策马行军的纵队,人的存在已不再是个单独的个体。此起彼落的嗒嗒马蹄声回**在耳边,很难保持头脑清晰思考,也不能做白日梦。实际上在阵阵刺耳的嗒嗒声中,我只感觉到骑兵队正悠闲地在一个尽善尽美的夏日里策马前行,人们想象中的完美夏日正是如此:碧空如洗,万里无云,一片清朗。阳光虽然炽烈,却毫不显闷热,四周景致的轮廓分外鲜明。远方的每一栋房舍、每一棵树、每一寸田野,清清楚楚尽收眼底,没有一处遗漏,仿佛就置于自己手上。窗台上花团锦簇,屋顶冒出缕缕炊烟,更因浓烈又清透的色彩显得生机盎然。我几乎认不出眼前这条我们一周又一周以同样速度奔驰其上、迈向同样目标的无聊公路,繁密的树叶在我们头顶上拱成一片宛如新刷的绿荫穹顶,枝丫茂盛,翠绿更显浓郁。我卸下重担,悠闲自在骑坐在马鞍上,最近几天、几个星期以来压迫我神经的一切焦虑不安、沉重阴郁与重重问题,全都一扫而空。这个灿烂的夏日上午,我任务执行得实在出色,找不出比这次更卓越的表现了。任何事做起来得心应手,水到渠成,一切都如愿以偿,令人感觉舒畅。蔚蓝的天空,碧绿的草地,热血沸腾的优秀战马,只要**一夹,缰绳一收,便驯服地听从命令,甚至连自己发号施令的声音也悦耳动听。

强烈的幸福感也如同一切令人陶醉的事物,多少也会使人麻痹。沉浸在眼前的美景,享受当下,总能让人遗忘过去的种种。因此,我在马鞍上度过几个小时精神振奋的时光,下午沿熟悉的道路前往庄园时,前一晚的境遇只剩朦朦胧胧的面貌。我的心全被无忧无虑以及期待他人快乐的喜悦之情所占满。自己感到幸福愉快时,也会把其他人想象成一样幸福愉快。

果不其然,我才在熟悉不过的庄园大门上一敲,平素毕恭毕敬、公事公办的仆人随即应门,招呼的声音特别快活,而且立刻催促我说:“我可否现在就领着少尉先生上塔楼去呢?两位小姐已经在上头恭候大驾了。”

不过他说话时为何双手躁动不停?为什么满面春风望着我?为什么又迫不及待冲向前头?我迈步登上回旋梯走向露台时不由得问自己,他究竟怎么回事?这个老约瑟夫今天到底怎么啦?他焦灼难耐,急着火速将我带到上头。这个规矩老实的家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不过,感受到愉快的心情,总是令人心旷神怡。在阳光灿烂的六月天,我迈着健壮年轻的双腿走上弯弯曲曲的阶梯,从侧窗望去,一会儿看见北方,一会儿南方,忽一会儿是东方,接着又是西方,广阔无际的夏日风光一览无遗,亦是悦目娱心。距离塔顶只剩下十或十二级阶梯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绊住了我的脚。昏暗的回旋楼梯间,忽地飘**着舞曲旋律,轻快飞扬,空灵似幻,由小提琴拉出主旋律,大提琴伴奏,生动活泼的女声花腔交缠唱和,萦绕乐曲之上,平添风格。我大为讶然。音乐从哪儿传来的呢?近在耳边,又恍若远在天际;犹如清灵仙乐,却又似凡俗之音,一首轻歌剧中的流行曲,仿佛从穹苍飘落人间。或许附近某家旅馆里有乐队演奏,风儿用仅存的一丝震颤,将巧妙的旋律传送过来?但是下一秒我即察觉这支空中管弦乐队是在露台上演奏,但是并非真正的乐队,而是来自一台简单的留声机。我怎么如此愚笨啊,我真以为今天能四处感受到心醉神迷,能期待奇迹呢。怎么可能把整个管弦乐队塞进狭窄的塔楼露台呀!不过,我再登上几阶后,又变得不确定了。音乐毫无疑问是从留声机流泻而出的,但是那欢唱的女声,听来如此自由无拘,如此逼真生动,不太像发自一台嗡嗡作响的小箱子,而是姑娘亲口唱出的乐音,唱得天真欢愉、热情奔放。我停下脚步,更加凝神细听。饱满的高音无疑是伊萝娜的嗓音,优美、充沛、生动,如同她的胳臂一般柔嫩。但是一起唱和的歌声又属于谁呢?那是我不熟悉的声音。显然艾蒂丝邀请了女性友人,一位不拘小节、活泼动人的年轻姑娘。我由衷好奇不已,迫不及待想见见这位啾啾喳喳、出乎意料飞落在我们塔上的小燕子。我一踏上露台,发现只有艾蒂丝和伊萝娜两位姑娘相伴而坐,而发出轻盈愉悦、无拘无束银铃般歌声与笑声的人竟然是艾蒂丝时,不由得目瞪口呆,无以复加。我之所以错愕不已,实在是一夜之间产生了如此的变化,对我来说总是不太自然。只有心里安稳踏实、身体健康的人浸**在满满的幸福中,才能无忧无虑地高声欢唱。但是这个孩子,这个生病的姑娘不可能已经痊愈,除非在夜与日转换之际确实发生了奇迹。我不由得讶异,她为什么如此陶醉,究竟是什么迷惑了她,以至于从喉咙里、从灵魂深处飞跃出幸福至极的沉稳自信?我很难解释自己刚开始的感受,其实心里觉得很不舒服,仿佛我意外撞见了两位女孩赤身**。若非这位生病的姑娘对我隐瞒她真正的本质,故弄玄虚,就是她真的一夜之间脱胎换骨,成了另一个人?但是,为什么会如此?究竟怎么办到的?

但是两位姑娘看见我时,丝毫不显得慌乱,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马上就好了。”艾蒂丝对我喊着,然后对伊萝娜说,“赶紧关掉留声机吧。”接着招呼我过去。

“您终于来了,总算来了,我已经久候您多时了。快说吧!请把一切经过告诉我,但是要说得非常、非常仔细……爸爸把所有事情全混淆在一起,听得我一头雾水……您也知道,他只要一激动,就没法子好好说话……请您想想,他半夜三更上楼来找我时,我正因为可怕的暴风雨而辗转难眠,冷得要命,风从窗户灌进来,我没有气力爬下床,内心一直希望会有人清醒,可以上楼来把窗户关好。这时,我忽然听见了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先是吓了一大跳,毕竟已经半夜两点或三点了呀。惊吓中,我一开始没有认出是爸爸,因为他简直变了一副模样。他急切走到我床边,拦都拦不住……您真应该亲眼看看他,他又哭又笑……没错,您想想看,爸爸畅怀大笑,笑声响亮,肆无忌惮,两脚交互舞动着,活脱像个大孩子似的!等他一开始叙述,我却是如此困惑迷惘,起先还无法相信他的话……我以为爸爸在做梦,或者做梦的人是我。但是,伊萝娜后来也上楼来了,我们又聊又笑,直到天明……不过,现在您倒是说一下……请您说说……那个新的治疗方式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挣扎着不要露出骇然惊慌的神态,但我感觉就像遭到汹涌波涛迎面冲袭,脚步踉跄不稳,竭力想要顶住波涛冲击,却始终徒劳无功。她那句话犹如闪电般划过,我顿时豁然开朗。我,只有我,才会在这个一无所知的姑娘身上诱出崭新悦耳的声音;我,只有我,在她心里注入会招致厄运的明确信心。凯柯斯法瓦一定把康铎告诉我的话转达给她听了。可是,康铎究竟对我说了什么?……我又传出了哪些话呢?康铎把话说得非常小心谨慎,字斟句酌,而我这个受到同情心牵制的傻瓜又加油添醋胡诌了什么,使得整栋庄园因此明朗欢乐,心烦意乱的惊慌老人转眼返老还童,受苦受难的病人误以为自己痊愈了?我究竟……

“呐,怎么一回事……您还在犹豫什么呢?”艾蒂丝催促着,“您很清楚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对我有多重要啊。所以说,康铎到底向您说了些什么呢?”

“他说了些什么?”我把话重复了一遍,想要争取点时间,“呃……您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您知道的,都是好消息……康铎医生希望随着时间过去,能出现最好的结果……我若是没弄错,他打算尝试一种新的疗法,已经去打探详情……据称是效果非常好的治疗方式……如果……如果我理解正确的话……我当然无法评断,不过,至少您可以信任他,当他……我相信,我确信他会办得妥妥当当的……”

但是,她若非没有察觉我闪烁其词,就是焦灼不耐的情绪淹没了心里一切抵抗。

“啊哈,我就知道这样下去不会有进展的,没有人会比自己更了解……您还记得我对您说过按摩、电疗和助行器全都是瞎折腾罢了吗?……这些进展太缓慢,叫人怎么抱有期望……您看,今天我自己就没有先询问过他,自行拆下了这个愚蠢的机器……您简直无法想象我顿时感觉多轻松……马上就能好好走路了……我相信都是这该死的机器绊得我不能走。不行,我早就感觉到必须换个方式治疗才行……但是……但是您现在倒是赶紧告诉我,那个法国教授的治疗方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一定非得到那儿去不可?不能在此地治疗吗?我痛恨疗养院,厌恶那种地方……更何况,我不想看见病人!……我看自己就已经看够了……所以说是怎么样的疗程呢?……喏,您赶快说吧!……最要紧的,需要多长的治疗时间呀?真的很快就能治好吗?爸爸说他四个月就治好了患者,只要四个月,患者就能上楼下楼,可以活动手脚……这……这实在难以置信!……您别默不作声坐着啊,请您快点说!……他打算何时开始治疗,整个疗程需要多久时间呢?”

赶紧收手,我暗自对自己说。别让她陷入这种疯狂中执着不放,误以为一切仿佛已经稳当明确,十拿九稳了。于是我小心翼翼开口,试图给她泼点冷水:

“确切的日期……当然喽,没有哪位医生一开始就能确定日期的,我不相信现在就能把日期确定下来……更何况……康铎医生只约略提到这种方式……他说据称疗效非常好,不过,至于是否完全可靠……我的意思是……还是只能根据个案具体试验而定……总之,得耐心等待,等到他……”

然而她情绪亢奋,激动莫名,根本听不进我心虚的反驳。

“啊,您不了解他!从他嘴里套不出什么明确的说法的。他简直谨慎过头了啦。但是,即使他只暧昧地答应了一点儿,也会从头到尾都成功的。他这个人可以信任的。您不知道我多需要治愈我的病,至少确切知道一定能结束治疗也好……他们老是告诉我要有耐心,耐心!但是得让人清楚要忍耐到什么程度,又要忍受多久呀。若有人告诉我还要再六个月、还要拖一年——我就会说,好吧,我忍下来,然后做好他人要求的事情……但是谢天谢地,终于有一丝曙光了!您没法想象昨天我感觉有多轻松,仿佛自己根本才刚开始活着。今天一早,我们已经出城去了——您很讶异,不是吗?——自从我知道自己度过危机后,别人怎么说、怎么想,或者背后怎么打量我、怜悯我,我都不在乎了……现在我要每天都开车出去,向自己证明,漫长的愚蠢等待和咬牙忍耐终于结束了。而明天,星期日——您也放假吧——我们还计划了大事。爸爸答应我明天开车到养马场去。我好几年没去了,大概四五年的时间……我根本不想再上街。但是明天我们要搭车外出,您当然也一起来。您一定会大吃一惊的,伊萝娜和我一起准备了大惊喜。或者……”她转头对伊萝娜大笑道,“我现在就要泄露这个天大的秘密吗?”

“说吧。”伊萝娜笑着说,“别再保守秘密了!”

“好吧,亲爱的朋友,请您听好了——爸爸希望我们搭汽车出门。可是车子开得太快,坐车也很无聊。这时,我想起约瑟夫曾经提到那个性格古怪的老侯爵夫人——您知道的,这座庄园以前归她所有,一个可憎的人物——她每次出门,总是乘四驾马车,那是辆大型的四轮旅行马车,车身涂得五彩缤纷,就停在车棚里……她为了通告天下自己贵为侯爵夫人,所以每次出门总要人套上四驾马车,即使只前往火车站也一样。除她之外,附近不准有人乘坐这种马车……您想想看,若能像蒙主宠召的侯爵夫人一样驾马车出游,该是多么有趣啊!而且老车夫还在这儿……哎呀,您不认识这位能干的老总管。自从我们有了汽车后,他就退休了。不过您真应该看看,当他得知我们要乘坐四驾马车出游时,立刻迈着摇晃不稳的两腿颤颤巍巍走上来,想到这把岁数还能再驾马车,他高兴得泪流满面……事情全都安排就绪了,早上八点我们就驾车出门……由于一大清早就得起床,您理所当然要在此过夜。您可是不能拒绝的。楼下已帮您准备好舒适的房间,您还需要什么,要皮斯塔给您从军营带来——对了,皮斯塔明天会装扮成仆人,就像在侯爵夫人身边服侍……不行,别争辩。您一定得让我们开心,没有拒绝的余地,否则饶不了您……”

她的话宛如旋紧后不断运转的发条,一刻不歇。我张口结舌听她滔滔不绝,犹因眼前不可思议的转变而头昏脑涨。她的声音判若两人,不若平日讲话时语调烦躁不耐,变得轻快流畅;那张原本熟悉的脸庞也换了个样子,健康的鲜嫩肤色取代了病恹恹的蜡黄面色;漫不经心的急躁举止也已不复见。她微醺般陶醉地坐在我面前,双眸熠熠生辉,嘴角笑意飞扬。这种浓郁的陶醉欣喜不由自主感染了我,我仿佛酒醉般逐渐放松内心的抗拒。我欺骗自己说,或许这事是真的,或者终有一天会成真。也许我根本没有欺骗她,说不定她真的很快就会痊愈。说穿了,我其实没有说谎,抑或说的全然不是谎话,毕竟康铎确实阅读过一项惊人的治疗方式,有什么道理不会在这个充满诚挚信心、使人感动的孩子身上奏效?也许在这个光只是感受到一丝康复的气息,就雀跃不已、精神振奋的敏感人儿身上会出现奇迹呢?为什么要浇灭使她神采飞扬的热切心情,为什么要拿怯懦畏缩来折磨她?这个可怜人早就折磨自己够久了。就如同一位以空泛言语激起众人热情的演说家,这种热情后来又变成真正的力量回馈回他身上;同样,我浮滥夸大的同情在姑娘身上所引发的坚定信心,也回返到我的心里,逐渐无法战胜。最后老父亲露面,发现我们三人散发着无忧无虑的亢奋气氛。我们天南地北聊着,拟订计划,好似艾蒂丝早已痊愈,身体健康。她问到哪儿可以再学习骑马,我们军团是否愿意指导她,给予帮助?还有,父亲现在是不是该把答应捐给教堂修建新屋顶的费用拿给神父呢?一切大胆冒失的计划,显然理所当然预示了她痊愈有望。她无忧无虑地开怀大笑,嬉笑戏谑,我心里最后的一丝抗议从此不再吭声。夜晚我一人在房间独处时,心底才升起微弱的声音提醒自己:她给自己的承诺不会太夸大吗?你是不是最好想办法冷静她那胸有成竹的危险自信?但是,我没有继续深思。我何须担心自己说了太多还是太少呢?即使我预告太多,远超过我该说的话,但是她听了我出于同情而扯的谎言后也非常开心啊。让人开心,绝对不是罪过或者不公不义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