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铎医生停顿了一会儿:“嗯,就剩最后一句话,我很快就说完了。我只想再说一次,这里的人流言蜚语,议论纷纷说我们的朋友谄媚奉承,耍诈接近这位继承人,拿婚约套住她,骗走了凯柯斯法瓦庄园。但是我要再度强调,那绝非事实。正如您所知,卡尼兹当时已经得手庄园,没有必要娶她为妻,他并非经过算计后才开口求婚的。这个小小的代理人根本没胆子耍心机追求秀气文雅的碧眼姑娘,反而被自己打从心底涌现的真挚情感吓一跳,因为那并非他的本意。不过,很奇妙的是,这股情感日后也始终真挚如初。
“这场荒谬的求婚造就了一段罕见的幸福婚姻。对立矛盾一旦互补得当,就能产生最完美的和谐。表面上最出人意表之事,往往最自然不过了。这对忽然结合的夫妻,一开始的反应是害怕彼此。卡尼兹怀疑有人会把他过去从事见不得人的买卖经历告诉她,她也许会在最后一刻轻蔑地将他推开。所以他殚精竭虑掩饰自己的过去。他停止一切游走在法律边缘的生意,转让手中的借据,即使赔钱也在所不惜,还和以前的同伙断绝往来。他受了洗,选择了一位有头有脸的教父,花了一大笔钱,在他的姓氏卡尼兹后面安上有贵族派头的‘冯·凯柯斯法瓦’。而就如同大多数的改名换姓者一样,他自己原本的姓氏也很快从名片上消失无踪。但是,婚礼之前,他始终惶惶不可终日,担忧她仍会受到惊吓,就在今日,或者明日、后天收回她的信任。反观她,十二年来天天被残暴的前主人叱喝无能、愚蠢、邪恶、肤浅,魔鬼般的专制压迫毁掉了她一分一寸的自信,因此预期新的主人同样也会折磨她、羞辱她、责骂她、歧视她,因而早就先听天由命,预计自己又会像奴隶般被使唤,仿佛这是她逃避不了的命运。但是看吧,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她把自己的一生交到这个男人手里,听任他安排,而对方每天一再向她表达感激,始终毕恭毕敬,小心翼翼对待她。这位姑娘受宠若惊,简直难以理解如此浓郁的万般柔情。原本已半枯萎的姑娘又重新绽放,变得明艳动人,丰腴柔嫩。过了一两年,她才敢真正相信自己这个受人忽视、遭人践踏压迫的女子,也能够像其他女子一样为人敬重,备受宠爱。不过,这两人真正的幸福是从孩子诞生那天才开始的。
“在那几年,凯柯斯法瓦重燃工作热忱,积极经营生意。昔日的小代理人早已成为过去,业务也渐具规模。他将制糖厂现代化,入股维也纳新城的炼钢厂,与酒精联合企业进行了一场卓越出色的谈判,这场协商还曾轰动一时,脍炙人口。他成为了富翁,变成地地道道的有钱人,但是生活始终低调隐秘,简朴节俭一如往常,仿佛不希望别人时时想起他们,也很少邀请客人来家里做客。您已经熟悉的那处庄园,当年更加简陋、更是土里土气。当然,他们也比今日还要幸福快乐!
“接着,第一次试验降临他头上。他妻子很长一段时间老是觉得身体不舒服,没有胃口。她一天天消瘦,越来越容易感到疲累,越来越困倦无力。但是又担心惊扰工作繁忙的丈夫挂心她这个微不足道的人,所以每逢发病,总是紧闭双唇,隐瞒疼痛。最后纸终于包不住火,却已经太迟了。她被救护车送到维也纳,原本只是要进行胃溃疡手术,最后却诊断出罹患了癌症。我正是此时认识凯柯斯法瓦的,我从来没在别人身上见过比他更狂乱、更深沉的绝望。他不能,也不愿意理解医学再也无能为力拯救他的妻子。他认为我们医生不再进行医治,没有能力施救,全不过是因为怠惰懒散、漠不关心,而且能力不足。只要能够治好妻子,他愿意提供五万、十万克朗给教授。手术当天,他还打电报到布达佩斯、慕尼黑、柏林,延请第一流的权威专家,只求能找到一位医生能诊断说他的妻子或许可免挨这一刀。但结果如我们所料,病人果真回天乏术,死在了手术刀下,那时他对我们咆哮大叫,说我们全都是刽子手。我这辈子永远也忘不了他那双狂乱的眼睛。
“这件事成了他生命的转折点。从那天起,这位商业界的苦行僧身上产生了一些改变。他从童年便服侍的一位神明已然死去,亦即金钱。对他而言,如今世上只剩下他的孩子。他雇用了一些女家庭教师和佣人,大肆翻修庄园。曾经节俭成性的他变得穷奢极侈,尽情享受。他拉着才九岁、十岁的女儿前往尼斯、巴黎、维也纳,对她溺爱娇惯,宠爱的方式往往荒谬至极。他昔日聚敛钱财时狂热野蛮,而今也以同样的狂热大把挥霍财富,丝毫不把金钱看在眼里。或许您认为他高尚、高贵也不见得完全没有道理,事实上,多年来他养成了一股不寻常的漠然态度,毫不在乎收益和赔钱等事。自从花了数百万也买不回妻子的性命后,他学会了蔑视金钱。
“时间不早了,我不打算详述他对女儿的偶像崇拜等细节。话说回来,这种崇拜之心是可以理解的。那几年,小女孩一天天长大,出落得标致灵秀,的确美若天仙,秀气轻灵、窈窕婀娜,而且一双灰眸熠熠晶亮,亲切温和。她继承了母亲的腼腆婉约,继承了父亲的犀利敏锐。她在无拘无束的美好状态下成长,自然而然心智清亮,朝气蓬勃,惹人疼爱,从未经历过敌意或者艰苦的孩子才会如此茁壮。这个日渐衰老的男人,从不敢奢望自己沉重污浊的血液,竟然能够孕育出热爱人世万物的开朗女孩,不由得心生陶醉。唯有理解这一点,才能充分判断他第二次遭遇不幸时心情有多么绝望。他不能,也不愿意理解——直到今天也没有办法理解——为什么偏偏是这个孩子,他的孩子,要遭受终身残废的打击。我真的很不乐意全盘托出他在极度绝望中犯下的荒唐事。他的执拗任性,把世上所有的医生给纠缠得绝望不已,还端出巨额款项,企图逼迫我们立刻妙手回春。他每两天就打一次电话给我,没有什么目的,只不过是无法控制自己焦灼不安的情绪。细节我不想再详述了。不过,最近有个同事偷偷告诉我,这位老人家每个星期都会到大学图书馆,置身在大学生当中,笨拙地抄写字典里所有的外来词汇,一连好几个小时认真钻研所有医学专业书籍,怀抱一丝希望,以为自己或许能发现我们医生忽略或者遗忘了的治疗方法。我从别的方面又听说——您或许会觉得可笑,但是往往要有了这种荒谬疯狂,才能体会到**的伟大——他不仅允诺捐一大笔钱给犹太教堂,同样也答应捐给本地基督教会巨额款项,就希望孩子能够恢复健康。他心绪纷乱,不知道该祈求哪个神,是历代祖先崇敬却被他抛弃的神,还是自己最近信奉的神。同时又心生恐惧,害怕惹得这边的神不高兴,那边的神也生气,所以同时宣誓敬拜两边的神。
“但是,我之所以告诉您这类近乎可笑的细节,绝不是出于嚼舌根的心态。您只要明白一点,光是有人愿意倾听这个备受打击、心力交瘁的老人说话,打从心底感受他的忧虑,或者至少愿意尝试理解他的愁苦,对他有多么意义重大。我很清楚他的冥顽不灵以及以自我为中心让别人有多为难,仿佛我们这个负荷了众多苦难灾祸的世界上,只有他遭遇不幸,只有他的孩子遭遇不幸。然而,这个时候却万万不能弃他于不顾,因为排山倒海的无助感开始损害他的健康了。而您,亲爱的少尉先生,您的的确确做了件好事,您多少把您的青春、您的活力和自由无拘的态度,带进了这栋悲惨的屋子里。有鉴于此,我担心您因受到流言蜚语的影响而脑筋迷糊,所以才把他的私生活告诉您,这是我倾诉原委的唯一理由。但或许多说了几句,远超过我可以负责的范围。不过,我应该可以指望我告诉您的一切严格仅限于您我之间,绝对不会外流吧?”
“当然。”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在他整个叙述过程中,这是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我木然发愣,不单是因为这番出人意表的坦承,就像把手套由内而外翻了过来,彻底翻转我对凯柯斯法瓦的整体印象。与此同时,我也对自己的迟钝与愚蠢大感惊讶。活到二十五岁,我始终拿肤浅庸俗的眼光闯**世界!一连好几个星期,我每天到这户人家做客,被自己的同情心蒙蔽了双眼,自以为慎重,实则愚昧,没有胆量开口询问姑娘的病情,也从未探听屋子里显然欠缺的母亲去了哪里,更不敢探问凯柯斯法瓦这位特别之人的财富从何而来。我怎么会忽略了他那状似杏仁的阴郁双眼并不属于一位匈牙利贵族,而是属于历经千年斗争,目光磨炼得锐利精明同时又困倦不堪的犹太民族呢?我怎么丝毫没有察觉艾蒂丝的身上还混杂了其他元素,怎么没有看出这栋屋子里保准有什么事情受到不寻常过往的纠缠,显得阴气森森?忽然之间,一连串的琐事姗姗而来,一一涌现在我的脑海:我们上校有次回应凯柯斯法瓦的问候时,目光异常冷淡,仅举起两只手指轻触帽檐,敷衍了事;还有同袍们围坐在咖啡馆里时,称呼他是一个“老摩尼教徒”。我感觉自己宛如置身在黑漆漆的房间里,窗帘忽地被人拉开,阳光猛然刺进眼睛,不由得眼冒金星。亮晃晃的光线刺目难受,照得人晕头转向,脚步踉跄。
不过康铎仿佛能读出我的心思似的,弯身凑过来,柔软的小手碰触我的手,像个医生看诊似的安抚着我。
“少尉先生,您当然料想不到这种情况呀,怎么可能料得到呢!您在一个封闭的穷乡僻壤中被抚养长大,更何况现在正值幸福美好的年纪呀。您这个年纪,尚未学会看待世间不寻常的事物一开始应先心存猜疑。我比您虚长年纪,您要相信我——偶尔受到生命的捉弄,也无须感到羞耻。您的瞳孔里还没沾染上那种被诊断为邪恶之眼的过分敏锐的目光,看待人和事物宁可深信不疑,不妨说这是种上天的恩典。否则您也没办法如此了不起,帮助垂垂老者和生病的可怜孩子!不,请您别感到讶异,也别心生羞愧,您出于善良的本能,已做出非常正确的事情了!”
他将烟蒂扔到角落,伸伸懒腰,将椅子往后一推:“我想我差不多该动身了。”
我的心里出现了奇怪的变化,所以我虽然也跟着站了起来,但是还感到头昏沉沉的。我的情绪特别激动。听闻了这一切意外之事,我的头脑受到极度刺激,甚至变得异常清醒,但是内心有个地方又感觉到沉重的压力。我清楚记得自己在康铎叙述时有个问题想请教他,却因为心神不定,没有机会打断他。在某个段落,我想要了解某个细节!现在有机会提出问题了,我却记不起来了。想必是我听得激动,把问题给冲走了。我回溯谈话的各个转折处,但不过是白费力气。感觉就像明明感受到身体有个部位疼痛不已,却无法明确指出疼痛之处。我们穿越客人已经走了一半的小酒馆往外走,我独自搜索枯肠,拼命回想。
我们踏出门外,康铎抬头仰望。“啊哈,”他微笑说道,俨然流露出满意的口气,“今晚月光实在太刺眼了,我的预感果然没错。暴风雨眼看要来了,肯定还是场滂沱大雨。我们得加快脚步赶路。”
他说得没错。沉睡的屋舍之间,虽然凝滞无风,空气闷窒,但是乌云在东方团团凝聚,形成浓厚的云层,飘过夜空,隐隐约约遮掩了昏黄暗淡的月亮。浓云已障蔽半边夜空,黑漆漆一片,一大团宛如金属的扎实团块,黝黑如庞然巨龟,缓缓往前爬行,偶被远方闪电照亮。每次电光一闪,穹苍深处总传来不耐烦的隆隆咕哝,宛如有头野兽被激怒了似的。
“差不多半个钟头后,老天可会好好赏我们一顿了。”康铎判断说,“我还可以在下雨前赶到车站不被淋湿,但是少尉先生您最好赶快往回走,否则可要浑身湿透了。”
但是我模模糊糊知道自己还有些事情要问他,却想不起是什么。记忆淹没在昏沉麻木的黝黑之中,就像夜空中被奔腾翻涌的乌云所吞噬的月亮。大脑深处始终有个暧昧不明的念头蠢蠢跳动着,仿佛一股持续不断的刺骨疼痛。
“没关系,我可以冒次险。”我答道。
“那么就赶紧走吧!走得越快越好。刚才坐了太久,两条腿都僵硬了。”
腿都僵硬了——这就是关键词!电光石火间,一道亮光闪进我意识的最深处。我顿时恍然大悟,想起自己要请教康铎的问题了,那个我无论如何必须请教的问题,亦即那个任务!凯柯斯法瓦交付的任务!我整段时间或许在潜意识里只想着凯柯斯法瓦,想着那个半身不遂的女孩有没有治愈的可能。现在该是我提出问题的时候了。我一边和康锋大步走过阒静无人的巷弄,一边小心翼翼开口问道:
“不好意思,康铎医生……您刚才所说的一切,我当然听得兴味盎然……我的意思是,那些事情至关重要。但是您应该能了解,正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我有事情想请教您……这事压在我心头很久了……而您毕竟是她的医生,没人比您更了解病情……我是个门外汉,缺乏正确的观念……所以我很想知道您究竟有什么看法。我是说,艾蒂丝的瘫痪只是暂时性的,还是永远无法治愈呢?”
康铎猛地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锐利,两道镜片上的反光直射着我的脸。他的目光熠熠慑人,眼神凶猛,如针般刺进我的皮肤,我不由自主别过脸。他该不会怀疑这是凯柯斯法瓦托付给我的任务吧?他起了疑心吗?不过,只见他又低下头,喃喃自语说着话,但脚底下速度不变,甚至可能更加迅捷。
“当然啦!我早就应该预料到这个问题。每次结尾总是如此。治得好还是治不好,黑或者白,仿佛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似的!光是‘健康’和‘生病’这两个词,一位有良知、负责任的医生就不该说出口,毕竟疾病始于何处,健康又结束于何处?遑论‘治得好’和‘治不好’!这两种说法用得相当广泛,到诊所来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带着它们离开。但是,您永远不可能从我口中听到‘治不好’这个词的。绝对不可能!我知道上个世纪最睿智聪颖之人尼采,曾写下一句可怕的话:‘千万别成为身患绝症者的医生。’他身后留给我们解决的众多矛盾且危险的句子当中,这句话最为谬误。应该反其道而行才是对的啊。我主张医生之所以行医,正是要成为身患不治之症者的医生才对,甚至更进一步说,唯有成为所谓不治之症者的医生,才是经过考验的货真价实的医生。医生若是打从一开始就抱着‘无法治愈’的想法,等于背离了自己真正的使命,临阵脱逃,缴械投降。我自然也很清楚,在某些病例中干脆说‘无法治愈’,装出听天由命的表情,一拿了丰厚的出诊费就转身离开,事情简单多了,也易如反掌。是呀、是呀,最方便、效果最好的,莫非只医治业经证明、保证绝对能治愈的病例,只要翻阅厚重的旧医典,就能找到完整的治疗方式。呐,高兴这么做的人就去做吧。但我认为这本身不过是种可悲的成就:正如同诗人只想要一再重弹老调,而非尝试未说之事,是的,将言语无法表达的意境化成文字;抑或像哲学家,宁愿第九十九遍阐述早已众所周知的知识,也不愿意花工夫思索混沌未明的事理。‘无法治愈’不过是相对概念,而非绝对概念。医学是种日新月异的知识,无法治愈的病例只存在于当下,只存在于我们的时代,亦即存在我们狭隘、短浅的目光中!不过,重点不在于我们这个当下。我们的科学一日千里,今日看不见治愈机会的数百起病例,明日或者后天也许就会找到,甚或‘创造’出治愈的可能性。因此,请您务必留意,”他口气愤慨,仿佛我冒犯了他,“对我而言,没有无法治愈的疾病,原则上我不放弃任何事情,也不遗弃任何一个人。没人能从我嘴里套出‘无法治愈’这个说法。纵使是在最绝望的困境中,我会说出口的最极端话语也只不过是‘目前尚未治愈’的疾病,亦即:我们当代的科学尚且无法治愈。”
康铎急急迈着大步,我费了很大的劲才跟得上他。这时他冷不防放慢了脚步。
“也许我表达得太复杂、太抽象了。要在客栈到车站的途中把这类事情说得一清二楚,确实很困难。或许举个例子,您会更容易理解我的意思。这是个非常特别的例子,而且对我来说是锥心刺骨的痛。二十二年前,我还是个年轻的医学系学生,年纪大约与您现在相仿,念第四学期。那时,我父亲生病了,他一向身强体健、精力旺盛、行动力强,我衷心爱他、尊敬他。医生诊断他患了糖尿病,您大概听说过,这是侵袭人类的疾病当中最残忍且最狠毒的一种。人体组织毫无预警停止吸收养分,不再输送脂肪和糖,病人日渐衰弱,说穿了其实是活生生饿死。我不想拿细节折磨您,那些细节毁了我整整三年的青春。
“现在请您听着:当时的科学知识对于治疗糖尿病完全束手无策,只会折磨病人摄取特殊饮食,每一克都得称量精准,每喝一口都要测量清楚,但是医生其实心知肚明——我身为医生,自然也清楚——一切不过是拖延大限将至的时间,多撑个两三年不啻是种可怕的毁灭过程,在一个饮食丰饶的世界里悲惨饿死。您可以想见当年还是大学生的我,未来的医生,找过一个又一个权威专家,遍览群书与专业著作。但是我四处得到的响应不管是口头或者书面,都是‘无法治愈、无法治愈’,从此我对这句话深恶痛绝。从那天起,我痛恨这句话,因为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世上最深爱的人悲惨死去,比一只麻木迟钝的牲口还不如,却是一筹莫展。在我拿到博士学位前三个月,他便过世了。
“现在请您听好了:几天前,医学协会请来一位顶尖的化学医学家演讲,他提到在美国和其他几个国家的实验室里,研究从腺体萃取出一种物质,如今已取得相当大的进展。他主张无需十年,糖尿病绝对就能成为一种‘已被解决的’疾病。您可以想象我一想到当年这物质若已出现几百克的话,我在世界上最深爱的人不会饱受折磨,不会因此过世,或者至少能抱持治愈他、救活他的希望时,有多激动。您现在能了解我听到‘无法治愈’这个判决有多气愤了吧?我可是日日夜夜梦想着,总有一天一定可以发现、发明一种特效药,而且绝对要找到特效药,一定有人能成功,说不定就是我。我们上大学那时候,特别印制了传单明确告诫我们大学生梅毒是种‘不治之症’,但是现在不也可治愈了吗?尼采、舒曼和舒伯特,还有我不知道的其他梅毒不幸受害者,绝非死于一种‘不治之症’,而是死于在当时尚且‘无法治愈’的疾病。是的,您可以说从双重意义来看,他们都太早过世了。对我们医生来说,每一天都会出现新鲜的、出乎意料的美好事情,这些事情甚至在昨日还无法想象呢!每次看见其他医生对某个病例耸耸肩,一副爱莫能助的模样,我就火冒三丈,气得心脏抽搐,因为我还不知道明天、后天会不会出现什么药物。但是,我的心也因为同时怀抱无穷希望而颤动不已:或许你会找到特效药,或许会有人在恰当的最后时机为这些人发明出药物。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即使是不可能的事情也一样。我们的科学今日堵在门前,不得其门而入时,往往已出乎意料在后面开了另外一扇门;我们的方法一旦失败了,就想办法发明新的;科学一筹莫展时,总是会出现奇迹。没错,现代医学中仍旧会发生真正的奇迹,在荧亮璀璨的灯光照耀下出现的奇迹,违反一切逻辑与经验。有时候甚至还能逼出奇迹来。您认为我若不是怀抱终究会出现关键性奇迹的希望,她的病情将大大好转,有必要折磨这位姑娘,连带自己也不好受吗?我承认她的病情很棘手,难以驾驭,多年来不如我希望的迅速大有斩获。即使如此,即使如此,我也不会因此放弃。”
我聚精会神听他述说。他说的一切我都懂。但是潜意识里,那位老人家的顽固和恐惧不知不觉感染了我。我想要知道更多内情,更多肯定的、精确的细节,于是我又追问道:“所以说,您相信病情会好转——也就是说……您治疗这病已经有了明确的进展了吗?”
康铎医生不发一语。我的话似乎激怒了他。他迈着两条短腿越走越急。
“您怎么坚称我在治疗这病上有了明确进展呢?难不成您证实了这点吗?您对整件事究竟又有何了解?您认识这位患者不过才几个星期,而我却治疗她长达五年了。”
他猛然停下脚步:“我干脆一次向您说清楚:我丝毫没有取得任何实质的进展,也没有确切的成效,这就是重点!我在她身上来回试验,来回治疗,活脱像个由澡堂按摩师假扮成的医生,漫无目的,毫无目标。我到现在什么成果也没有。”
他愤慨的情绪吓了我一跳。我显然伤害了他身为医生的尊严,于是赶紧安抚他。
“但是凯柯斯法瓦先生向我描述过电疗浴大大恢复了艾蒂丝的精神,尤其是注射……”
康铎又忽地停下来,硬生生把我说了一半的话打断。
“胡说八道!完完全全是胡扯!您可千万别被那个老傻瓜给洗脑了!您当真相信电疗浴那类的玩意儿能治好半身不遂吗?您难道不清楚我们医生惯用的伎俩?我们倘若黔驴技穷,就会想方设法赢得时间,使出荒谬的伎俩,花言巧语,耍得病患团团转,以免他察觉我们手足无措。幸运的是,病人出于本性,大多时候也会跟着我们一起说谎,成为我们的共犯。她当然觉得好多了!不管您吃柠檬或者喝牛奶,洗冷水澡还是热水,任何疗程一开始总会导致有机体转变,产生新的刺激,始终保持乐观的病人便以为病情因此有所好转。这种自我暗示是我们的最佳帮手,即使对愚蠢透顶的医生也大有帮助。但是这有个缺点,一旦新的刺激减弱,立刻会出现反应,我们就得迅速改变招式,再一次拿新的疗程虚晃一招。我们这种人针对毫无指望的严重情况,会一直使用此类伎俩操弄病人,或许哪天能凑巧发现真正有效的治疗方式。不,请您别说客套话。与期望相较之下,我心里有数,自己在治疗艾蒂丝的病情上取得的进展有多么渺小!我至今为止努力的一切——请您别误会了——电疗、按摩等诸如此类的骗人把戏,并未能实质帮助她的腿痊愈。”
康铎怒气冲冲地朝自己大发雷霆,让我感觉有必要帮他辩护,摆脱他良心的谴责。于是我怯怯地补充说:“可是……我亲眼看见的,归功于那个机器,她能走路了……那个帮助她行走和伸展的机器……”
但是,康铎这时不再正常说话,而是朝我大吼大叫了,他吼得义愤填膺,毫无顾忌,两个行走在空旷巷子里的晚归路人,不由得好奇地回过头来看。
“我已经告诉您那是骗人的把戏,骗人的把戏!助行器只对我有用,而不是她!那些机械不过是瞎忙活的器具,纯粹是瞎忙活的器具,您了解吗?……不是姑娘需要那些,需要的人是我,因为凯柯斯法瓦一家人不想再继续忍耐下去了,我承受不起他们的催逼,不得不再次给老人打一剂强心针,加强他的信心。我没有其他选择,只能给失去耐性的姑娘负上千斤重担,就像为执拗挣扎的囚犯铐上脚镣一样……换句话说,那机械或许稍微能强化肌腱……我当时实在无计可施了……我必须争取时间才行……不过,对于使用这些伎俩和机械,我一点儿也不会感到羞愧,您也亲眼看见成果了,艾蒂丝自我说服,认为装上器具之后走路好多了。她父亲得意扬扬,认为我帮助了她。所有人全对我这个伟大的天才奇迹创造者钦佩万分,连您也把我视为万能博士来咨询!”
他顿住不语,摘下帽子,用手抹了抹湿漉漉的额头,然后不怀好意从一旁打量着我。
“恐怕您不是特别喜欢听这番话吧!您原本认为医生是救人者、是真理的化身,而这个想象就此幻灭了。您青春有为,热情洋溢,对于医学道德有另一番想象。但是我现在察觉到……您已有点醒悟,或者可说甚至对这些手法倒尽胃口!不过,很遗憾的是,医学和道德完全是两回事:任何疾病本身都是一种无政府的混乱行动,是对大自然的造反行径,因此可以采取一切手段对付它,不择手段。不,不要同情病人,因为病人将自身置于法律之外,他们违反了秩序。而为了重建秩序,为了恢复病人健康,就得如同对付叛乱一样,必须毫无顾忌采取行动,手里抓到什么就使用什么。因为单凭善意和真理,无法治愈人类,一个人也治愈不了。骗人的伎俩一旦治愈了疾病,就不再是卑鄙的骗人伎俩,而是最上等的药物了。我碰到始终束手无策的病例,就得想方设法帮助病人拖延时间。长达五年的时间不断想出新招式,尤其是特别不认同自己的技术时,少尉先生,那也不是件容易之事啊!总之,一切的恭维称赞,我一律敬谢不敏!”
我面前这个身材又矮又短的胖子激动万分,仿佛我一开口反驳,就会吃上他的拳头。就在此刻,乌云遮蔽的漆黑地平线那端,蓦地划过一道蓝色闪电,宛如一条血管,随即响起一阵沉闷的雷声。康铎忽然爆出大笑。
“您看,老天的怒气给了答案。呐,您这个可怜人,今天可是吃足了苦头呀,幻想一个接一个遭解剖刀割除,先是关于匈牙利显赫权贵的想象,接着又是对于悲天悯人、完美无瑕的医生与救人者的幻想。不过您必须理解,那个老傻瓜的赞扬实在令人恼怒!偏偏在艾蒂丝这个病例上,多愁善感的草率马虎尤其引我反感,因为进展十分缓慢,我在她的病例上也尚未找到,亦即尚未发明关键性疗方,自己早就够恼火了。”
他默不作声走了几步,然后转过来看着我,表情稍微和善了一点。
“对了,我不希望您认为我内心已经‘放弃了’这个病例,就像我们医生常用的漂亮修辞。恰好相反,我反而绝不会放手,即使还要再花上一年或者五年时间也在所不惜。此外,说也凑巧,就在听完我刚才告诉您的那个演讲的当天晚上,我在一份巴黎的医学杂志上,读到一篇治疗瘫痪的文章,一个非常怪异的案例。患者四十岁,瘫在**整整两年,四肢完全无法动弹,维耶诺教授花了四个月治疗他,最后他又能生龙活虎爬个六层楼了。请您想想,四个月就有如此疗效,我的病例与此完全类似,我却瞎搅和了五年,毫无成果。当我读到这篇文章时,受到的冲击和激励该有多大!当然,我不是很熟悉那个病例的病源学和治疗方式,维耶诺教授似乎罕见地结合了一系列的治疗形式,例如到坎城做日光浴,装上整套仪器,做某种体操,等等。没有详细的病历,我自然无法想象他的新方法是否能够实际套用在我们的病例上,又能取得多大成效。不过,我亲自写信给维耶诺教授,请教更详尽的资料。也因此,我今天才不厌其烦又再次仔仔细细检查艾蒂丝,折磨着她,毕竟我们需要取得对照比较的可能数据啊。所以您看,我绝对不会鸣金收兵,宣布投降,反而紧紧抓住每一根能救命的稻草。或许新的治疗方式当中,真存在着可能性——我说的是‘或许’,我不说了,喋喋不休了一堆废话。现在别再谈我该死的职业了!”
这时,我们已经距离火车站相当近了,眼看谈话的机会就要结束,我连忙又问道:“也就是说,您认为……”
然而这一刻,矮小的胖子猛然停住脚步。
“我没有认为什么,”他怒叱我说,“也根本没有‘也就是说’!你们大伙究竟想要我怎么做?我又没有电话专线直通敬爱的天主。我什么也没说,什么确定的话都没说。我什么也不认为,什么也不相信,什么也不想,也不许诺任何事。我已经说了太多废话,现在该结束了!谢谢您陪伴我这一程。您最好赶紧往回走,否则您的军装将被雨淋得湿透。”
他显然火冒三丈(我不懂他为什么生气),因为他没有与我握手道别,便迈着两条短腿跑向车站。我觉得他似乎有点扁平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