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飞近太阳(1 / 1)

汉密尔顿传 罗恩·彻诺 9269 字 4个月前

那年春天,汉密尔顿收到苏格兰寄来的一封长信,这封迟到几十年的信给他带来莫大的宽慰。信是他父亲的一个弟弟威廉·汉密尔顿所写的,信中非常亲切地讲述了他的苏格兰亲戚的相关情况,这标志着42岁的汉密尔顿终于与他的父系家族联系上了。尽管没有直接同他们打过交道,他还是非常重视他的苏格兰祖先,并在纽约州圣安德鲁协会做过长官。

汉密尔顿热忱地回信,简洁地勾勒了自己的人生轨迹。这是他个人的一贯作风,寥寥数笔,言辞含蓄。他以为,叔叔知道其父早年在西印度群岛的霉运,它让一家人再难聚首。但是汉密尔顿的信证实了他的父亲詹姆斯·汉密尔顿后来失去了与家人的联系,因为汉密尔顿不得不告诉他的叔叔詹姆斯依然在圣文森特岛受苦:“我强烈地要求他过来跟我们住在一起,这样他也许会颐养天年。但是他不来,因为他的医生建议他注意气候变化。”[1]汉密尔顿给人一种见多识广、安全可靠、谦虚谨慎的印象。他的满足之情溢于言表:“我和妻子生活幸福,我们有五个孩子,其中四个儿子,一个女儿,长子已年满15岁,他们茁壮成长,让我深感宽慰。”[2]他讲起了因为承担公职所做的经济上的牺牲,以及削弱行政权威的令人烦恼的派系观念:“这些因素再加上家庭的考虑,我决定,一旦时机成熟,将辞官归隐。”[3]

汉密尔顿似乎渴望与失而复得的亲戚保持联系。这一愿望多少有点感伤,因为汉密尔顿没有看清楚威廉叔叔突然主动联系他的个人企图。苏格兰的汉密尔顿一家人从未试图帮助亚历山大·汉密尔顿从贫穷孤独的状态中走出来,也从未对汉密尔顿在美国的崛起表示过祝贺。威廉现在写信给汉密尔顿只是出于自私的目的。他过去曾经是一个成功的烟草和糖果商,但是他的生意已经败落了,现在正需要帮助。很快,汉密尔顿就有了一种奇怪的感受,他收到了堂弟给他发来的客客气气的信。堂弟也叫亚历山大·汉密尔顿,是一位梵文学者,因为其父亲生意失败从印度回到了苏格兰。第二年,苏格兰的亚历山大·汉密尔顿说出了通信背后的真实原因:想请汉密尔顿帮忙,为弟弟罗伯特找一份工作。罗伯特是个海员,希望加入美国海军,并成为美国公民。显而易见,这些苏格兰的族人在厚颜无耻地利用汉密尔顿的显赫身份和地位。虽然汉密尔顿饱受家族遗弃和身份不明之苦,但他还是让罗伯特在家中待了五个月,还陪同这个年轻人游览纽约市,并最终帮助罗伯特成为美国海军上尉。心存感激的苏格兰亲戚把汉密尔顿的肖像挂在他们的壁炉架上——这是对一个幼年时遭到放逐的人最令人欣喜的待遇——但是他们从未努力帮助汉密尔顿远在圣文森特岛的父亲,哪怕是对他一点点好奇都没有。汉密尔顿继续帮助他的苏格兰亲戚,但是他们却从未给汉密尔顿带来任何实质性的回馈。

与同苏格兰的宗亲取得联系相比,更让汉密尔顿高兴的是约翰·丘奇和安杰莉卡·丘奇回到了纽约。多年以来,安杰莉卡一直渴望回家,只是她丈夫在英国国会的事业阻碍了她。“你和我亲爱的汉密尔顿绝对不要去大西洋对岸,”她后悔地对艾丽萨说,“我再也不离开这块土地了,倘若我们只能在天堂长久相聚,这将多么让人伤感啊。”[4]在汉密尔顿辞去财政部长之职,与艾丽萨在百老汇大街25号建造房子之后,他请求他妻姐回到纽约。“你知道我们是多么爱你,”他像通常那样彬彬有礼地写道,“在你那个地方不可能有人如此爱你了。有什么能与打心底里的爱意相媲美呢?”[5]安杰莉卡也希望能重新和汉密尔顿夫妇团聚,她让艾丽萨放心:“我希望我以后的日子能跟你一起度过,也就是说,你是否愿意帮忙,允许我加入我的兄弟(汉密尔顿)的社交圈?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他,多么崇拜他。我们天天都会看到对方。”[6]艾丽萨在时尚方面建议安杰莉卡注意纽约社交界的严格要求:“记住,你的胸衣必须短小而衬裙应该很长,头巾应该适当高一些,总体说来就是希腊式。”[7]

丘奇一家迁往纽约要比预期迟了一些。在1795年末,他们汇款给汉密尔顿让他物色一栋豪宅。尽管日理万机,汉密尔顿还是抽时间考察了一下当地的房产,为他妻子那边的亲戚在百老汇上买了一块地皮。“我知道我给你添了太多麻烦,”安杰莉卡写道,“但是你如此慷慨,你会原谅我的。你知道,有人答应过我,如果回到美国就会得到他的爱和照顾,而我正是照着这些劝说去做的。”[8]安杰莉卡依然在用一种轻佻的语调给汉密尔顿写信,认定“他是智慧和优雅的主宰者”,他也高兴地投桃报李。[9]汉密尔顿在回信中问安杰莉卡:“你是如何设法让所有看到你的人为你着迷的呢?也许有人会告诉你一些关于我们的不太好的故事,但是当我听见别人说起你,他们只是夸赞你的善良、慈爱和温顺。”[10]尽管汉密尔顿和安杰莉卡关系密切,却没有影响到她们姐妹的关系,似乎还有助于加深她们的情谊,等待安杰莉卡返回纽约市的期间,汉密尔顿对安杰莉卡说,他和艾丽萨唯一的竞争就是“我们俩究竟谁会更爱你,而你又会把苹果给谁”[20]。[11]如果艾丽萨察觉到丈夫和姐姐之间有什么僭越之举,她对姐姐的感情就不会如此深厚,也绝不会允许汉密尔顿如此口无遮拦。在一封透露了内情的信中,汉密尔顿说,艾丽萨“对任何事都没有异议,只要我不像爱她那样爱你”。[12]安杰莉卡总是精心地把他们两个人都扯到三角关系中来。“真诚地拥吻我亲爱的汉密尔顿,”1796年夏天,她在给艾丽萨的一封信中写道,“尽管有时我的举止或言辞可能稍欠妥当,但请相信我深深地爱着你们。”[13]

在令人沮丧地耽搁了几年之后,丘奇一家在1797年5月迁到了纽约。约翰·巴克·丘奇很快就确立了自己的显赫地位,他拥有令人惊愕的财富,成了纽约最有名的保险代理人。“他的用具以及生活方式超越了我们这个圈内其他人好几个档次。”罗伯特·特鲁普惊呆了。[14]安杰莉卡开始频繁出入奢靡的宴会,在这样的宴会上,客人都用纯银的盘子进餐。安杰莉卡通常打扮得雍容华贵,迷住很多参加社交活动的名流和绅士。

不过,丘奇夫妇似乎要把伦敦那灯红酒绿的生活移植到纽约。安杰莉卡高谈阔论那些出格的欧洲时尚,让纽约市的夫人们惊骇不已;约翰·巴克·丘奇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赌徒,经常玩扑克玩到凌晨两三点。丘奇家宴会的特点是纸牌、纸牌和纸牌。作为这些宴会上的常客,汉密尔顿总是流连在安杰莉卡的身边,而安杰莉卡则报以倾慕的眼神,这般情形难免又引发一些风言风语。

这并非那年夏天汉密尔顿身上的唯一一件绯闻。在长达4年半的时间里,玛丽亚·雷诺兹的暧昧之事一直在共和党的谣言工厂里非常秘密地传播着,汉密尔顿斥之为“见不得人的传闻”。[15]巧合的是,丘奇一家回到纽约恰恰就在那些传言正要付印的时候,于是,关于汉密尔顿和安杰莉卡的绯闻就成了火上浇油了。这样的巧合让人觉得蹊跷。6月底,汉密尔顿在报纸上看到关于一套宣传册的广告,这些宣传册后来被结集出版,还取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名字:《1796年美国历史实录》(The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 for the Year 1796)。这则广告声称,这些宣传册会公开一些材料,以证明汉密尔顿的品行是否配得上财政部长职位。汉密尔顿找到了第五部分,其中涉及假公济私的旧话题,并引用了詹姆斯·雷诺兹和雅各布·克林曼提供的材料。

7月8日,汉密尔顿在《美利坚合众国公报》上发表一封公开信,承认所用文件的真实性,但指出他们的指责是错误的,容易让人产生误解:“此二人皆为世上最挥霍**之人,他们处心积虑勾结起来,只因他们有罪在身,想借此免受牢狱之灾。”[16]这些宣传册一本也没有流传下来,但其中的第五或第六部分的确谴责了汉密尔顿私生活不检点。

这些宣传册的始作俑者就是在苏格兰出生的詹姆斯·托马森·卡伦德(James Thomson Callender),一个丑陋畸形的小人,以到处施放恶毒的谣言营生。他是个受人雇佣的落魄文人,几年前因煽动叛乱的言论受到英国政府的指控,被迫逃离爱丁堡。他谴责英国国会是“唯利是图者的家园”,英国宪法是“富人对穷人的阴谋”。在美国,他卷入共和党的漩涡,为本杰明·富兰克林·贝奇的《黎明报》写作。[17]虽然后来杰斐逊曾谴责卡伦德是“一个可怜虫……忧郁症患者、酒鬼,一贫如洗,缺乏道德底线”,[18]但在这一次,当卡伦德把矛头投向联邦党人时,杰斐逊盛赞他是“天才”“一个具有科学头脑的逃难之人”。[19]在1797年6月末,杰斐逊对卡伦德的作品非常满意,在经过他租住的房屋时曾经拜访他并向他道贺,还买了几本充斥着“谩骂与流言的历史书”。

在装订起来的宣传册里,卡伦德藏藏掖掖地提到雷诺兹绯闻事件。他在抨击汉密尔顿之前首先回顾了1796年发生的其他重大事件:“现在我们要讲述一件隐秘玄奥之事。”[20]卡伦德说,他看不惯联邦党人对待詹姆斯·门罗的方式,尤其愤恨联邦党的核心人物汉密尔顿。门罗是美国驻法公使,汉密尔顿还有其他人曾呼吁华盛顿召回门罗,因为他明目张胆地支持法国革命。而此时正是门罗刚被召回费城的时候。[21]回家之后,门罗与杰斐逊、伯尔以及艾伯特·加勒廷聚到一起,他们都对门罗遭到解职表示愤慨。“对门罗先生无端指责的直接动机,促使我要即刻把这些文件公之于众。”卡伦德如是说。[22]事实上,亚历山大·汉密尔顿和艾丽萨·汉密尔顿对门罗在卡伦德计划中的纵容和默许之意十分清楚,他们坚信门罗没有实现保守秘密的承诺,将雷诺兹的文件泄露了出去。

卡伦德向读者许诺,他将揭穿汉密尔顿优越的道德面具,说:“我们现在就能看到这个道德宗师,尽管为人父为人夫,但也坦言与另一有夫之妇保持不正当的关系。”[23]卡伦德公布的这些材料告诉人们,汉密尔顿曾对自己的**之举供认不讳。但他的真正目的是想勾起人们对旧闻的记忆,即贾尔斯针对汉密尔顿是否在财政部长任期内非法投机政府债券所展开的调查。事实上,自以为是的卡伦德冒冒失失地又犯下了最初在1792年12月误导米伦伯格、维纳伯尔和门罗的那些错误:汉密尔顿支付给詹姆斯·雷诺兹的钱是由于徇私枉法,而不是为了掩盖私情。

卡伦德的诽谤似是而非,值得探究。他把汉密尔顿委托给米伦伯格、维纳伯尔和门罗的全部珍贵文件整理出版了。“这么多信件不可能全部都与通奸有关,”卡伦德说,“任何一个头脑正常的人都知道这一点……雷诺兹夫妻也确认它们和某些投机行为有关。”[24]曾有人指出汉密尔顿的出轨行为是出于彼此的倾慕,卡伦德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有人说玛丽亚·雷诺兹是汉密尔顿先生的红颜知己,这似乎没有任何证据,除了财政部长没人会这样说。”[25]卡伦德否认了玛丽亚·雷诺兹给汉密尔顿的情书的真实性,据他推测,那是汉密尔顿伪造的,故意留下几处拼写错误,以便让人觉得合情合理。他认定这样一个精明能干、工于算计之人不可能长时间受制于人,为情所困,也不可能愚钝到用钱来息事宁人,由此他推断付给詹姆斯·雷诺兹的钱肯定和非法投机有关。汉密尔顿长期受小人勒索,这件事的确令人费解。

卡伦德和他的朋友为什么会在那个夏天揭露雷诺兹绯闻,这是一个吊足了人们胃口的谜。卡伦德提到了门罗被召回,但是还存在其他原因。对共和党人的宣传册作者而言,现在是攻击联邦党人的最好时机。卡伦德想阻止汉密尔顿像对华盛顿那样对亚当斯施加同样的影响。他还想玷污华盛顿的名誉,让人们看到他一直是一个傀儡,一个汉密尔顿拟好词语的发声器。卡伦德认为,汉密尔顿曾拿到华盛顿带给他的秘密包裹,里面是请汉密尔顿重写的演讲稿。“‘打开邮包之后,’汉密尔顿先生说,‘你觉得里面是什么呢?’‘亲爱的汉密尔顿,把这份文件改成我的风格。’汉密尔顿可能会这样评价:‘经过我重新改写的讲话稿或者信件被装到信封里,把它寄回去,然后那个老笨蛋当作自己的东西发表出来。’”[26]卡伦德显然听说了这样的闲言碎语:华盛顿的告别演说词大部分都是汉密尔顿代笔的。

针对卡伦德揭批的时机,另外一种有说服力的解释认为,这与前一年秋天汉密尔顿借“福基翁”之名发表的文章有关,这些文章第一次公开讨论杰斐逊的私生活。回想起来,1796年10月15日,汉密尔顿似乎提到了萨莉·赫明斯。10月19日,汉密尔顿以更加犀利的语气说杰斐逊的“简朴和谦逊只不过是一个一戳就破的假面具,很多证据表明他是一个纨绔子弟,耽于肉欲和享乐”。[27]10月23日,支持杰斐逊的《黎明报》发表了一篇匿名的回应性文章,其间首次小心翼翼地提到了雷诺兹绯闻事件。这篇文章还涉及财政部长沃科特,问他在1792年12月是否也是雷诺兹绯闻的揭露者。“他是否对当时大家质疑的情形有所耳闻?毕竟涉及的是他的朋友、后台兼前任的不当行为,他可能会在此事的调查上分外谨慎。”[28]作者还威胁抖出细节,“公开当时的交易情形如果有助于政党的荣誉和名声,为什么这件事还会长时间小心翼翼地掩藏起来呢?”[29]汉密尔顿也看到了这则消息。在福基翁后面的几期文章中,他突然在杰斐逊私生活的问题上缄默了。

在《黎明报》发出警告的那个人很可能就是约翰·贝克利,他在近期被罢免了众议院秘书长一职。或许出于报复联邦党人的心态,他把雷诺兹的文件泄露给了卡伦德,或许辞职之后,他觉得不必再受应该保持沉默的良心约束了。门罗也指出这一切是贝克利所为。“你知道,我推测是贝克利公开了这些文件。”门罗对亚伦·伯尔说。[30]然而,我们也应该想起,正是门罗最先把文件交给了贝克利,他也向亚伦·伯尔承认,他没有向贝克利提出保守秘密的要求。

阴险老辣的贝克利仍然活跃在共和党的幕后舞台上。他是一个熟悉政党秘密的典型代表:潜伏在权力者的休息室里收集有价值的信息。贝克利最早是弗吉尼亚州众议院的秘书长;时任州长的杰斐逊称他是这个国家最能干的秘书长。作为第一任众议院秘书长,贝克利是众议院发言人弗雷德里克·米伦伯格的门生,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会卷入到雷诺兹绯闻事件中来。贝克利虽职位不高,但影响力不可小觑。麦迪逊、门罗、贾尔斯和其他当权的共和党人都曾聚在他家讨论问题。根据汉密尔顿之子的说法,他们在汉密尔顿病倒之际,曾经卑鄙地为他倒下而干杯庆祝:“祝汉密尔顿永垂不朽。”[31]

贝克利对政治情报有着无法满足的贪欲。本杰明·拉什说他“有一个关于各种人和事情的信息储备库,对他的这一做法更为有利的是,他还深得两位杰出的爱国人士的信任——杰斐逊先生和麦迪逊先生”。[32]贝克利一直努力挖掘负面信息来满足共和党人的痴心妄想:汉密尔顿和华盛顿策划过建立一个亲英君主国的阴谋。杰斐逊从不回避他对贝克利的赏识。当他本人当选总统后,他让贝克利重新坐上了众议院秘书长的位子,为了给他更多的荣誉,还任命他为国会图书馆的第一任馆长。

汉密尔顿认为,杰斐逊也是卡伦德披露材料的背后合谋者。杰斐逊的秘书,威廉·A.伯韦尔(William A. Burwell)说,在玛丽亚·雷诺兹的事情败露出来前后,汉密尔顿威胁过杰斐逊,要公开许多年前的关于他的风流韵事。那时,杰斐逊一而再再而三地设法勾引伊丽莎白·沃克(Elizabeth Walker),即杰斐逊的朋友和在弗吉尼亚的邻居约翰·沃克(John Walker)的妻子。或许是由于这个原因,杰斐逊一边资助卡伦德,还一边要求他不要再攻击汉密尔顿了。卡伦德说,杰斐逊曾“请他不要公开这些文件……但是他的介入来得太晚了”。[33]

卡伦德的指责发表之后,汉密尔顿立即面临一个寝食难安的困境:究竟是对这些指责不屑一顾呢,还是公开反驳呢?朋友建议他视情况保持沉默。沃科特建议汉密尔顿暂时不要回应,“跟那些散布这一流言的卑鄙小人斗”有失体面。[34]杰里迈亚·沃兹沃思认为,任何辩护都毫无意义,并劝告汉密尔顿:“那样很容易招致新的流言蜚语,并且你必须继续不停地回应。”[35]汉密尔顿并没有理会这些建议,最后决定奋起反击。当他做出重大决定的时候,他总是更倾向于接受自己内心的驱使,而不是朋友的建议。他告诉同事,一般情况下他会对那些流言不屑一顾,但是卡伦德暗示,1792年米伦伯格、维纳伯尔和门罗都不相信汉密尔顿付钱给詹姆斯·雷诺兹是因为通奸而被敲诈的缘故,这让他无法容忍。卡伦德押上了更大的赌注,他警告汉密尔顿,如果汉密尔顿只公布他与那三个人的通信,就会被人指责他隐瞒真相。在7月12日的一封公开信中,他奚落汉密尔顿:“长久以来公众把你视为一个杰出能干的政治家,此刻,他们肯定会对你的情夫新角色感到好奇。”[36]

汉密尔顿打算使用他最有力的武器——用言语把指责他的人淹没。在7月中旬,他和一个朋友,南卡罗来纳州的国会议员威廉·劳顿·史密斯躲在费城的一个家庭旅馆里,混在众多的店客中间。汉密尔顿在承认过错时,或许不愿面对自己的家人。按照史密斯的说法,汉密尔顿伏在桌子上奋笔疾书,充满**和兴奋。史密斯说:“虽然境况复杂,但他身体健康,精神处于亢奋状态。”[37]早在几个月前,汉密尔顿还向史密斯抱怨过自己孱弱的身体呢。现在他披坚执锐,准备迎战所有的敌人。

这次狂热写作的结果就是一本95页的小书:37页个人的忏悔,还补充了58页的信件和宣誓书。这本小书被称为《雷诺兹手册》(the Reynolds pamphlet),但是全称是《驳关于“1796年美国历史实录”第五、第六部分中某些文件的考察,其中涉及对前任财政部长亚历山大·汉密尔顿的无辜指责,本人自撰》(Observations on Certain Documents Contained in No. V & VI of“The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 for the Year 1796,”In Which the Charge of Speculation Against Alexander Hamilton, Late Secretary of the Treasury, Is Fully Refuted. Written by Himself)[38]。在探讨专门针对他的指责之前,汉密尔顿把卡伦德的宣传册放在政治大环境下,认定真正的敌人是

“激进共和主义”。美国的激进共和主义者为了达到目的,竟然堕落到恶意诋毁他人声誉的地步,“不管采取什么手段,都要让那些有能力或倾向于抵制他们的重望高名之人身败名裂”。[39]于是,汉密尔顿努力把个人的辩护上升到挽救民族所进行的另外一场圣战的高度。

汉密尔顿为担任公职牺牲了开业律师的丰厚收入,现在却被人谴责为见利忘义,这让他觉得遗憾和可笑。他自称:“我对搜取财富没有太大的兴趣,更谈不上财迷心窍,这是性格使然。”[40]然后,他直奔整件事的症结:“对我的指控和一个叫詹姆斯·雷诺兹的人有关,此人意欲通过不正当手段谋取钱财。我真正的罪过在于和他的妻子有私情。有一段时间内,他知晓并默许这段私情的存在。此夫妇二人很有可能是合谋敲诈我的钱财。”[41]即便到了现在这个时间,汉密尔顿还是不能确定,玛丽亚·雷诺兹究竟是从一开始就和丈夫串谋好了,还是经过了一段时间才决定要敲诈他。汉密尔顿揶揄说,即使自己真的贪婪,也肯定会挑选一个比詹姆斯·雷诺兹更能干的同谋:“如果一个国家的财政部门的领导,不顾原则,牺牲别人的信任和正直的品质,但却没有和远比詹姆斯·雷诺兹重要得多的人联合谋取更大的目标,这有点说不通。”[42]并且如果他和雷诺兹合谋的话,他怎会只付给对方区区50美元?

汉密尔顿的策略很简单:他准备牺牲在私生活上的名声以保住他在公共领域获得的荣誉。他知道这对艾丽萨而言是最苛刻的折磨。他不是刚刚才告诉威廉·汉密尔顿,自己最幸福的莫过于拥有一个娇妻吗?而现在他又让她面对丈夫不忠的事实,无异于一个恐怖的梦魇。他在写到指责他的人时非常生气:“对他们而言,没有什么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为了向一个男人发泄怒火,他们不惜破坏一位与世无争、善良谦和的妻子的宁静生活。”[43]我们无从知道汉密尔顿事前是否同艾丽萨讨论过他的小书。在承认通奸后,他做了如下声明:“我感到羞愧难当……我强烈谴责自己给一颗善良的心造成巨大的伤害。这颗心容纳着我所有的感激、忠诚和爱。但是现在,这颗心将不得不承受痛苦,因为它知道,我必须彻底消除对个人名誉的更严重玷污,因为它也无比珍爱和看重这个名誉。”[44]

忠贞不移的艾丽萨的确有可能赞成汉密尔顿洗刷名声的愿望。但读过这本宣传册的人肯定会疑惑:为什么汉密尔顿不是简短地道歉或诚恳地认错,而是像写小说一样详细描述这件事?在他的描述中,玛丽亚·雷诺兹在1791年夏天来到他家门前,当天晚上又把他带回她自己家里,邀请他去了卧室。这样的描述尽管极大满足了公众的好奇心,但对艾丽萨而言却是徒增烦恼。汉密尔顿那些捶胸顿足的悲痛语言——“我已经为蠢事付出了巨大代价,每每回忆起来,总是满怀懊恼和自责”——也无法掩饰这样一个事实:他让艾丽萨在公众面前蒙羞受辱。[45]

汉密尔顿为什么做这次洋洋洒洒的忏悔呢?他因性格上的诸多缺陷而为人们反感,因此决定这一次一劳永逸地将这些缺陷公开。他希望能做出全面的说明,既能囊括所有事实,又不给敌人留下歪曲解释的余地。更何况,卡伦德还警告过他只发表部分情节的危险。其实,汉密尔顿根本不具备杰斐逊等人的马基雅弗利式精明,他的过度坦诚再次让他饱受挫折。“再没有人比他更鄙视口是心非、两面三刀了,也没有人比他更坦率了。”费舍尔·埃姆斯说。[46]汉密尔顿不擅长明哲保身。或许他觉得为自己正名的最佳途径就是把所有细节都展示给公众,就像在政治斗争中一样。他无法抑制自己的冲动,拿起得心应手的文字武器发起反攻。他更多地把自己视作正义的化身,受到了诡计多端的敌人的恶意中伤,所以他要把敌人掀翻在地。

多年来,汉密尔顿屡屡做出惊世骇俗之举,尤以此次为甚。“极其丢脸”是亨利·诺克斯的评价。[47]罗伯特·特鲁普则认为,汉密尔顿的“欠考虑的小书给他本人带来了无形的伤害”。[48]威廉·劳顿·史密斯认为汉密尔顿驳倒了卡伦德,“然而,让人心痛的是,看到如此伟大的人在这样一个错综复杂的局势下被拖到公众面前,并且不得不向一个冷冰冰的世界承认在家庭生活中的不忠不贞”。[49]诺亚·韦伯斯特感到纳闷,汉密尔顿这般身份的人为什么会“公布他的私生活史,降低所有善良之士对他的评价,并且为了洗刷自己身上那些无人相信的指责去让一个家庭蒙羞”。[50]还有一小部分人对汉密尔顿家后来把留在市场上的小书全部买下然后销毁而感到吃惊。

共和党抓住这本宣传册大做文章。他们利用它搬弄是非,把汉密尔顿描述成一个粗鲁好色的财政部长。汉密尔顿的鲁莽之举令卡伦德大喜过望,他对杰斐逊说:“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让他臭名远扬。他这样自曝家丑,效果比美国最棒的50位写手联合指责他还要有力度。”[51]卡伦德写道:“这本书里所有的说法都基于一个幻觉,即‘我是个浪子,因此我不会是个骗子’。”[52]《黎明报》的反应也基本类似,它是这样转述汉密尔顿的话的:“我被草率地指责为一个投机者,然而我只是一个通奸犯。我没有违背第八条戒律……我违反的仅仅是第七条戒律而已。”[53]

在汉密尔顿的想象中,牺牲私德至少可以换取无瑕的公德。如果看到杰斐逊的反应,他一定会灰心丧气的。在给弗吉尼亚的一名政客约翰·泰勒(John Taylor)的信中,谨慎的杰斐逊说,汉密尔顿“一厢情愿地找来通奸这一借口做辩护,似乎强化而不是削弱了人们的猜疑:难道他真的投机倒把?”[54]麦迪逊更是敏锐,“这些出版物是其作者独创性的愚蠢行为的一个标本。”[55]

对早已把汉密尔顿看作浪子的约翰·亚当斯和阿比盖尔·亚当斯而言,他们的怀疑完全被证实了。在小书问世之前,阿比盖尔对其丈夫聊起汉密尔顿时说:“我从他那邪恶的眼神中看到了他的心。心中充满了邪恶的****。”[56]国务卿蒂莫西·皮克林回忆说,在亚当斯当选总统后不久,阿比盖尔访问过皮克林夫人,并让皮克林夫人坐她的马车一起走。“我的妻子后来告诉我,只要话题涉及女人和性,亚当斯夫人必定大谈汉密尔顿如何好色。”[57]当绯闻被披露出来的时候,与汉密尔顿的行为本身相比,亚当斯夫妇可能对他如此坦率承认的做法更为震惊。1797年11月,亚当斯夫妇在离开费城四个月后返回,阿比盖尔评论这件事时说:“啊,啊,这就是人性的弱点。”[58]约翰·亚当斯还翻出了汉密尔顿做华盛顿下属时的种种流氓行径,说他“在纽约和费城纵情声色,喜欢厚颜无耻地追逐那些名门淑女”。[59]

很难想象这些针对汉密尔顿行为**的指控最终都指向玛丽亚·雷诺兹。毕竟在绯闻事件发生的时间(1791—1792)与被披露出来的时间(1797)之间,只有零星的文献提到了汉密尔顿的多情或者好色,而卡伦德发表了他那肮脏的作品之后,相关文章大量涌现,汉密尔顿的好色之名顿时广为人知。难道成年的汉密尔顿真的沉迷于招蜂引蝶吗?在通奸这件事上尽管有种种含沙射影的说法,但是人们应当看到他并非滥情,并且我们也只能肯定他和玛丽亚·雷诺兹有这样的关系。关于安杰莉卡·丘奇的许多猜测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从1783年到1797年间,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国外,而且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她与汉密尔顿之间的相互爱慕是否以性收场。对这种**裸的通奸的一个非常有说服力的反对意见是,汉密尔顿生前一直受到艾丽萨和整个斯凯勒家族的爱戴。如果汉密尔顿一直与艾丽萨的姐姐有不当关系,他们会容忍他吗?汉密尔顿去世之后,约翰·贝克利称汉密尔顿是“双面奸夫”——可能是指玛丽亚·雷诺兹和安杰莉卡·丘奇吧——但他也说不出第三个人。[60]亚历山大·汉密尔顿是那个时代最具争议的公众人物。如果他还有其他女人的话,为什么热衷流言蜚语的共和党媒体也没有提到别的风流韵事呢?如果其他女人为数不少,她们的身份不可能在长达两个世纪的时间里深藏不露。并且,如果汉密尔顿私生活如此杂乱,为什么我们没有听说他有私生子女呢?

面对排山倒海般的口诛笔伐,汉密尔顿的政治地位并没有受到太大损害。虽然雷诺兹宣传册给杰斐逊等人提供了大肆嘲讽的材料,但联邦党人并未完全抛弃汉密尔顿。正如马萨诸塞州的联邦党人法官大卫·科布告诉亨利·诺克斯的那样:“汉密尔顿眼下是跌倒了,但是即使传言他与纽约和费城的每一个女性通奸,也不能妨碍他再次崛起。因为在政坛上混迹过一段时间以后,纯洁的人格对争取公众的支持来说并不是必需的。”[61]后来,约翰·亚当斯公布了他与威廉·康宁安(William Cunningham)的通信,后者说汉密尔顿的朋友并没有因背叛妻子而与他绝交,并以罗马史上的爱国者卡托做了类比:

据说卡托无节制地纵情声色,同时他也很重视自己正直的品质。但是卡托的朋友却因那只是他的偶尔行为对他评价颇高。我想,汉密尔顿也是如此。他坚信自己的诚实会战胜承认私情带来的种种不利因素,他决定用自己的原则来遮盖瑕疵。[62]

也许对汉密尔顿的麻烦最有力的回应来自华盛顿,他比其他公众人物更了解汉密尔顿。在8月21日,他突然给他内外交困的朋友送了一件礼物,另外还有一张小字条,但是没有提到绯闻。

物件虽小,却代表我对你诚挚的问候,代表我对你的友情和关怀。期望你收下这个可容纳4瓶葡萄酒的冰镇桶……我请你向汉密尔顿夫人及其家人转达我以及华盛顿夫人的美好愿望,并且在你会同意的每一个观点上,我都是你最亲爱的朋友,为你效劳是我极大的荣幸。[63]

在这封信里虽然有些东西没有说出来,但却意味深长。它证实了华盛顿认为汉密尔顿受到了迫害,并且他想表达他们之间的团结。冰镇桶一直被艾丽萨·汉密尔顿视若珍宝。她如此珍惜这一礼物在某种程度上也表达了她在玛丽亚·雷诺兹绯闻事件上的看法。

在汉密尔顿及其后代的眼中,这件事的幕后黑手是詹姆斯·门罗。汉密尔顿的孙子指责他将雷诺兹的事情公开,认为“主要是门罗设下的可鄙的陷阱”。[64]在1797年夏天,汉密尔顿迅速判断出是门罗在1792年把雷诺兹的文件泄露给了约翰·贝克利。在《1796年美国历史实录》中,卡伦德戏剧性地再现3位议员在1792年12月15日与汉密尔顿的对质,并援引他们的话说:“我们令汉密尔顿感觉到我们不再怀疑他了。”[65]这句话的另一层意思是他们并没有真正相信汉密尔顿。更具杀伤力的是卡伦德公开了门罗1793年1月1日写下的一份私人备忘录。它记录了一次会议,在这次会议上,雅各布·克林曼告诉门罗,一般所认为的汉密尔顿和玛丽亚·雷诺兹之间的风流韵事是编造的,这是为了把汉密尔顿在财政部时的不当行为掩饰过去。门罗未做任何评论,似乎默许了这个说法。

汉密尔顿立刻给这3位议员写信,请他们澄清卡伦德对1792年会谈的曲解。米伦伯格友好地回了一封信,对雷诺兹文件的曝光感到遗憾,并肯定他相信汉密尔顿当时的说明。维纳伯尔的回应尽管有点不耐烦,但仍指出当时三人接受了汉密尔顿的解释。他还透露了最关键的一点信息,雷诺兹的文件是委托给门罗保管:“我不知道这些文件还能通过什么方式泄露出去,除非有人(指约翰·贝克利)复制了一份。”[66]

门罗在准备去纽约访问他的姻亲科特莱特夫妇时收到了汉密尔顿的来信。他没有立即回信,而是想与米伦伯格和维纳伯尔聚一聚。汉密尔顿认为这是门罗的拖延之计,得悉门罗就在纽约市的华尔街,与自己近在咫尺时,汉密尔顿大为光火。7月10日,他给门罗留了个口信:“汉密尔顿先生希望在明天上午,门罗先生方便的时候与他面谈。出于某种特别的原因,门罗先生肯定会携一位朋友作为见证,如果门罗先生愿意,也可以再多带一个朋友。”[67]除了冷冰冰的礼节之外,还特意提到带见证人,表明事关荣誉。面对挑战,门罗同意汉密尔顿在第二天上午10点钟到他的公寓来。这次会面将成为汉密尔顿喧嚣的一生中最激烈的冲突之一。

詹姆斯·门罗身材高大,有一双炯炯有神的蓝眼睛,举止却有些笨拙。与机智的汉密尔顿不同,门罗显得语言乏味,才智平平。杰斐逊和其他同仁看重的是他的真诚。“把他灵魂的从里到外翻个遍,也找不到一点污点。”杰斐逊曾经跟麦迪逊这样说。[68]与汉密尔顿一样的是,门罗,一个在独立战争中浴血奋战的木匠之子,也是出身卑微之辈。他追随华盛顿穿越特拉华州,在特伦顿战役中被子弹击穿了肺部。到战争结束时,门罗已经是杰斐逊的得力助手,杰斐逊还鼓励他学习法律进入政坛。这两个弗吉尼亚人都认为应该推迟解放奴隶,获释的奴隶应该在某日被运回非洲。作为18世纪80年代早期邦联会议的一员,门罗与麦迪逊走得很近,但是在弗吉尼亚会议上却投票反对批准宪法。

在参议院,门罗对共和党人的事业目标表现出特殊的热情,就像麦迪逊在众议院的所作所为那样。他斥责不列颠是一个腐败盛行、摇摇欲坠的国家,批评联邦党人对英国俯首帖耳,指责汉密尔顿“故意想把政府抬高到人民之上”。[69]在门罗看来,“法国大革命的敌人”与美国“支持君主制的党羽”是一丘之貉。[70]在门罗作为美国公使抵达巴黎后5天,罗伯斯庇尔就被送上了断头台,但是这种血腥的屠杀并没有让门罗对法国革命的迷恋冷却下来。他经常和法国政府搅在一起,建议他们不用理会华盛顿这个“亲英分子”。他还反对《杰伊条约》。鉴于他的拙劣行径有悖国家利益,华盛顿在两年后将其召回,并斥责他是“被法国政府玩弄于股掌的木偶”。[71]

汉密尔顿在7月11日上午带着约翰·巴克·丘奇准时到达,门罗则邀请了纽约商人、共和党政客大卫·盖尔斯通(David Gelston)。盖尔斯通生动详细地记录了前财政部长和未来总统之间的这场冲突。汉密尔顿怒气冲冲地闯进去。借用盖尔斯通的话,他“看上去非常愤怒”,然后汉密尔顿就1792年12月的会谈发表了长长的看法。即使在盖尔斯通不偏不倚的记录中,人们也能感受到当时极度紧张的气氛。双方都从对方脸上读出了怒气。汉密尔顿指出,他给门罗、米伦伯格和维纳伯尔3个人同时写过信了,并且“希望在这样一个重要问题上能够立即收到回复,他的性格、家庭的和睦和名声都使得他对此非常关注”。门罗回答说,如果汉密尔顿“能够心平气和地坐下来……他会给他一个诚挚的回复”。[72]

汉密尔顿问道,是不是门罗把雷诺兹文件泄露出去的,或者没能保护好它们。门罗回答道,他想这些文件应该还在弗吉尼亚的一个朋友手中,保持密封状态,还说他无意出版它们,而且在从欧洲回来之前他对它们的面世一无所知。[73]听了这话,汉密尔顿放下礼貌的架子开始斥责门罗,说:“你的陈述简直是一派胡言。”[74]根据盖尔斯通的记录,两个人一下子站了起来。门罗说汉密尔顿简直是“无赖”,而汉密尔顿立刻换上了正式决斗的架势:“我会像一个绅士那样对付你的。”门罗迅速作答:“我准备好了,拔手枪吧。”[75]

这两个人就像一对吵架的中学生一样一触即发,盖尔斯通和丘奇不得不把他们拉开,让他们克制一下。尽管二人很快坐下了,盖尔斯通看到汉密尔顿依旧愤恨难消,盖尔斯通记录道:“他显得非常生气。”[76]而门罗换了冷冰冰的蔑视口吻,告诉汉密尔顿如果他立刻冷静下来,自己会做出解释的。会谈一个小时后,盖尔斯通提议,待门罗与费城的维纳伯尔和米伦伯格会面后,再答复汉密尔顿。汉密尔顿勉强应允。

这样,汉密尔顿和门罗开始了频繁的书信往来,一直持续到年底,但是汉密尔顿却从未获得过满意的答复。门罗与米伦伯格见面之后(维纳伯尔已经启程去了弗吉尼亚),两人联名致信汉密尔顿,指出他们在1792年12月相信了汉密尔顿的说辞,再未怀疑他以权谋私。这封信解决了争论的焦点之一,让米伦伯格得以开脱。但是,汉密尔顿还惦记着另外一件事:1793年1月1日,门罗在一份声明中似乎同意了雅各布·克林曼的歪理邪说。汉密尔顿去费城找到门罗,又给了他一封措辞尖锐的短信,试图让他否认那份声明。“亚历山大·汉密尔顿赏光驾临这个城市,”《黎明报》满心欢喜地报道,“他当然不是来呼吸新鲜空气的。”[77]由于门罗确实对文件的泄露负有责任,汉密尔顿谴责他:“作为一个德高望重的聪明人,您应该义不容辞地站出来阻止事态发展,以免给我带来困扰。可您却没有这样做。”汉密尔顿接着又使用了预示着一场决斗的语言:“我觉得结论就是你存心诽谤和败坏我的名誉。”[78]

门罗告诉汉密尔顿,如果真要把这场冲突转换成个人恩怨,用决斗来了结,他乐意奉陪。门罗用一个非常细微的区分来躲避指责。他坚称,在记录克林曼的声明时,未给予任何评判并不代表自己认同那个说法。汉密尔顿迅速反驳说,门罗记录并秘密保存这种毫无根据的说法,充分表明他别有用心。

在7月末这个关口上,门罗的固执显然把汉密尔顿往极端上推了一把。他对门罗说:“我被迫公开解释,让公众来为我们裁决,这样做或许会让我痛苦,但在最核心的问题上能实现我的目标。”[79]

在8月初,汉密尔顿和门罗的纷争转变成荣誉之战。两个人都说不想决斗,但是如果有必要的话,也会欣然接受。如何解释这种虚张声势的做法?在他们那个夏天无休止的信件往来过程中,门罗本可以发表一个声明,说克林曼观点的真实性,是以克林曼是否诚实为基础的,这可以让汉密尔顿停止纠缠。但是门罗依然为他自己被不光彩地从巴黎召回而感到不快,因此他不想轻易放过对方。另外,汉密尔顿不依不饶,也令门罗难以找到保全脸面、完身而退之策。

在8月6日,门罗给亚伦·伯尔送了他与汉密尔顿的一封信,试图借助他的帮助避免决斗。显然,他认为伯尔同汉密尔顿关系不错可以充当中间人。门罗的意图很明显,尽管他不畏惧决斗,但是如果能“正大光明”地避免决斗,他也不会拒绝这么做。[80]就像汉密尔顿认为门罗此举有党派的目的在里面一样,门罗也认为汉密尔顿是受到了“党内朋友”的怂恿。“事实上,我无意折磨这个人,”门罗告诉伯尔,“尽管他受到这样的折磨也算是应该的……文件的公开真的与我无关,我也感到很遗憾。然而,看看他做了些什么,大肆吸引公众注意,搅起诸多事端,真是鲁莽之极。”[81]门罗不理解,作为私生子的汉密尔顿对可能影响他荣誉的事情有多么担心。在通过伯尔转达的一封信中,门罗告诉汉密尔顿,自己无意挑起决斗。汉密尔顿见状也退后一步,表示不会采取不恰当的做法。

这场争论中最公平的建议是亚伦·伯尔提出来的,他似乎摆脱了心胸狭窄的缺点。与杰斐逊派的人不同,他毫不怀疑汉密尔顿的品德。那年8月,他告诉门罗,他希望把门罗与汉密尔顿的通信烧掉:“如果你和米伦伯格真的相信(我是相信的,并且认为你也必定相信),任何指责汉密尔顿伙同雷诺兹投机倒把的事都是在让无辜的汉密尔顿蒙羞的话,我认为你们应当发表联合声明,那将充分反映你们的大度和公正。如果能够给反对的人以公正……还对手以公正,那么怨恨自消。”[82]如果他早就憎恨汉密尔顿,伯尔完全可以怂恿门罗挑起置汉密尔顿于死地的决斗。恰恰相反,他有风度地呼吁公平对待汉密尔顿。他是整个事件中唯一一个不偏不倚保持公正的人。

在8月末,解释雷诺兹事件真相的宣传册面世,重新激起汉密尔顿和门罗的纷争,口水战又持续了几个月。在仔细阅读过这本宣传册之后,麦迪逊非常肯定地对门罗说,这本宣传册威胁不到他的名誉。但是门罗未听从他的劝告。在12月初,他给汉密尔顿发了一封挑衅性质的信件,再次激活了已经沉寂下去的斗争。“根据我的判断,”他告诉汉密尔顿,“你或者是对我向你做的解释感到心满意足,或者可以邀请我到决斗场上去。”[83]伯尔甚至被他选作任何一场决斗的见证者,但最终他并未有所行动。他觉得汉密尔顿不会真的去决斗。在日后与汉密尔顿对峙时,这个错觉也影响了伯尔的决策。实际上,汉密尔顿在1798年1月给门罗起草了一封回信,表示如有必要会接受挑战。所幸对抗没有升级,汉密尔顿也没有将它发出去。通过这件事以及其他方面与门罗的交道,伯尔逐渐对门罗有了看法。当门罗的名字作为候选的总统竞选人出现时,伯尔草草写下了对门罗的尖刻批评:

天生又呆又蠢;优柔寡断;胆小如鼠,当然也非常伪善;遇事没有主见,总是受最坏的人的支配;自诩熟谙军事,却从未指挥一兵一卒……作为一名律师,门罗也远达不到一般的水平。[84]

汉密尔顿的小书在7月31日的《美国公报》上刊登了广告,但直到8月25日才正式出版。汉密尔顿迫不及待地要为自己辩护,为何又耽搁了一段时间呢?或许,他需要时间搜集证据,但最主要的原因可能更为简单:艾丽萨怀着第六个孩子。由于她此前流产过,这将是他们五年来的第一个孩子。汉密尔顿想必担心他的活动会引起艾丽萨再次流产。三年前,当他骑马平定威士忌叛乱时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汉密尔顿推迟宣传册的发行时间也让艾丽萨有足够的时间准备。1797年8月4日,艾丽萨生下了一个健康活泼的孩子,取名威廉·斯蒂芬·汉密尔顿(William Stephen Hamilton),德高望重的牧师本杰明·莫尔在三一教堂为他洗礼。在收到华盛顿送来的冰镇桶后,8月末,汉密尔顿在回信中说:“汉密尔顿夫人给我们家添了一丁,母子平安。”[85]这个孩子的名字可能是为了庆祝汉密尔顿新近与苏格兰的叔叔取得联系,并作为送给其妹夫副州长斯蒂芬·范·伦塞勒的礼物,他当时正沉浸在丧失长女的痛苦之中。

共和党媒体则抓住雷诺兹事件对艾丽萨极尽折磨之能事。“你是一名妻子吗?”《黎明报》问她,“看看他,你选中的这辈子的伴侣,正懒洋洋地躺在婊子的怀中呢!”[86]艾丽萨从未在公开场合谈论过雷诺兹绯闻事件,但是我们可以从只言片语中推断出她的总体反应。7月13日,汉密尔顿还在费城时,约翰·巴克·丘奇给汉密尔顿写了封信,讲述了艾丽萨对卡伦德刚刚发表的公开信的反应:“艾丽萨很平静。她把刊载詹姆斯·托马森·卡伦德给你的公开信的报纸递到我手中,面不改色,只是认为所有反对你的人都是流氓恶棍。”[87]这让我们理解了以下几点:艾丽萨对评论汉密尔顿的言论非常愤怒;她也认为敌人在酝酿一个阴谋;她还对丈夫的人品深信不疑。当然,在这个时候,汉密尔顿还没有公开他本人的小书,而从这本小书,我们可以看到耸人听闻的奸情。《黎明报》后来惊呼:“他居然承认,他践踏了圣洁的家庭,在他妻子和家人与他分离期间带了一个不知羞耻的女人到**。”[88]但是,艾丽萨已经显示出对丈夫的忠诚——在未来的寡居生活里,她用这种忠诚照亮了自己的心灵。丘奇在信中还提到安杰莉卡病倒了:“我的安杰莉卡身体不太好。她说喉咙有点痛。我希望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太长时间。”[89]

当汉密尔顿在费城尽情倾吐他的忏悔时,他对艾丽萨牵肠挂肚。他知道,这本小书至少暂时会粉碎他在她心目中的英雄形象,他肯定心头一阵惊悸。他给艾丽萨写了封信,他非常渴望“艾丽萨的拥抱,也渴望能有我们亲爱的安杰莉卡的陪伴。我对你们两个都非常担心,担心你的原因是显而易见的;担心她,则是因为丘奇先生在给我的信中提到安杰莉卡抱怨得嗓子都哑了。我让你们平安幸福,因为你们就是我的幸福所在。再见,我的爱人”。[90]两天后,汉密尔顿又写了封信,说他第二天返回纽约。他写道:“替我向丘奇和安杰莉卡表达我的爱,我将满载着对你——我珍爱的黑发美人——的深情归来。”[91]

艾丽萨决定去奥尔巴尼。满心愧疚的汉密尔顿护送妻子登上逆哈得孙河行驶的单桅帆船。他没有一同前往。或许他的存在只会让艾丽萨更伤心。下船后,汉密尔顿见到了安杰莉卡。安杰莉卡给艾丽萨写了一封短信来劝慰她。以一个熟知人情世故的大姐的口吻,安杰莉卡关切地称呼艾丽萨“我亲爱的孩子”,她知道纯真的艾丽萨容易受到伤害。另一方面,安杰莉卡愿意宽恕这个妹夫:

当汉密尔顿从船上回来时,无精打采的,整个晚上都在谈论你。凯瑟琳(安杰莉卡的女儿)为他演奏了大键琴。10点整,他起身回家了。我亲爱的艾丽萨,让你那宽容而仁慈的心灵平静下来吧。我从丘奇那里得到确切的保证,给我们带来不安宁并且伤害你情感的那些肮脏的家伙最终会闭嘴的。美德和才智必定会有敌人,总是会遭人忌妒。因此,艾丽萨你就等着那些人受到惩罚吧,公正永远站在正直温和的人一边。如果你嫁给一个不是像太阳般光辉夺目的人,你可以免遭这些痛苦。但是,那些荣誉、快乐和无法言传的满足,你必定也无法体会。[92]

安杰莉卡在落款时写下:“奉上我的全部真心和万倍亲情。”[93]艾丽萨并未在重压之下崩溃。人们可能会想象,在没有如此公开绯闻之前,她可能对汉密尔顿隐秘的风流韵事视而不见。她眼中的生活是安杰莉卡所说的那样,嫁给一个如此卓尔不群的人,意味着在拥有他的爱、才智和魅力的同时,也要付出代价,遭受巨大痛苦。从她的后半生,我们可以看出,事实的确如此。汉密尔顿的小书公开发行了,当艾丽萨发现玛丽亚·雷诺兹是多么丑陋和没有教养,汉密尔顿在整个事件中是多么轻松地就骗过了她时,她必定在暗地里痛不欲生,这让她决定继续留在奥尔巴尼疗养。然而,无论受过多大痛苦,艾丽萨一直没有放弃这样的信念:自己的丈夫是一个高尚的爱国者,他理应得到国人的尊重,并且他已经被一伙穷凶极恶的人钉到十字架上了。她后来写给子女的著作,花几十年时间编辑丈夫的作品并校订他的传记,谈到丈夫时总是笑容满面,对华盛顿送的冰镇桶引以为豪,她为争取汉密尔顿对告别演说词的著作权所做的斗争,以及其他许许多多的事情,都证明了她对丈夫永世不渝的爱。另一个有说服力的证据是,她对门罗至死未灭的憎恨。

就在汉密尔顿出版关于雷诺兹事件的小书后一两个星期,他的长子菲利普大病,让汉密尔顿虚惊一场。这似乎是老天对汉密尔顿任性行为的报应。15岁的菲利普是一个非常英俊、聪明的孩子,是汉密尔顿所有孩子中有望最有出息的一个。在9月初,他“高烧不降,很快就出现了伤寒的症状”,大卫·霍塞克医生说,他是哥伦比亚学院医学和植物学教授,被汉密尔顿找来给孩子诊断病情的。[94]汉密尔顿必须动身前往康涅狄格州的哈特福德,代表纽约州在联邦法院出庭参加诉讼。他一到在纽约市北50公里的拉伊,就惴惴不安地给艾丽萨写信:“我亲爱的艾丽萨,我已经到这里了,我很好,但是很担心亲爱的菲利普。愿老天保佑他顺利康复,也希望能在任何事情上给你支持。”他建议试一下洗冷水澡的办法进行治疗,跟爱德华·史蒂文斯用来医好他的黄热病的办法一样:“我的艾丽萨,在这个时间和你分开,我是多么无奈。什么时候我才能不必丢下亲爱的家庭不管呢?上帝保佑你,还有我亲爱的孩子们。亚历山大·汉密尔顿。”[95]

菲利普的病情每况愈下,霍塞克开始对他失去信心。艾丽萨也变得心慌意乱,因此这名优秀的医生让她待在另外一个房间里,以免“她眼睁睁地看着儿子死去”。[96]他赶快给汉密尔顿写了一封信让他从哈特福德赶回来,这样在儿子死之前,他还可以见上一面。这边,菲利普已经不省人事了,没有脉搏,完全昏过去了。霍塞克把他浸在添加了金鸡纳树皮和朗姆酒的热水里,孩子居然奇迹般地苏醒了。医生赶紧给他披上暖和的毛毯子。霍塞克后来描述了汉密尔顿回家时的情景,认为这是他作为医生所见到的最令人感动的时刻之一:

那天晚上,汉密尔顿将军回到家中,以为儿子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是让他惊喜的是儿子还活着。当他知道了儿子的救治方法之后,他立刻来到我的房间,我当时还正在睡觉呢。他摇醒我,紧紧握住我的手,热泪盈眶,他说:“亲爱的医生,我若不首先来到你这里向你表达我的感激之情,我无法待在我自己的房间里。你挽救了我的儿子,对我们家有莫大的恩德。”[97]

汉密尔顿似乎表现出母性般的关爱,霍塞克称赞他“柔情”和“细腻”。为了照顾儿子,汉密尔顿既当护士又当医生,其间所表现出来的医学知识以及对孩子的柔情蜜意都让医生吃惊不小。[98]霍塞克回忆道:“从那时起,他心无旁骛地照料儿子,又是拿药,又是喂饭。我要补充一句。一旦有家人身染疾病,他总是这样做。”[99]显然,汉密尔顿从未想过抛弃这个家。无论是出于对雷诺兹事件的反省,还是出于一个父亲对孩子的爱,他在后来的岁月里对艾丽萨和孩子们始终真情以待,无微不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