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星驰的《唐伯虎点秋香》深入人心,但历史上的唐伯虎真的是这样的吗?其实我一直觉得唐伯虎和李白在某些方面很像,都是不可一世、金龟换酒的才子。李白不受重用,晚年误入“叛军”永王幕下,而唐伯虎也差点卷入宁王叛乱。不同的是,李白傲世独立仍有进取之心,而唐伯虎之所以放浪形骸,其实事有隐情。所以人们会纳闷儿,他是天之骄子,只要他往那个规定好的方向走两步,再稍微努努力,就可以轻而易举过上别人奢望而不及的生活,可他为什么偏偏不呢?答案就在这首《桃花庵歌》里。这首诗写于1505年,唐伯虎三十六岁之时。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他远离官场,流落市井,靠卖字画为生;写下了《答文徵明书》,与知交好友分道扬镳;结识青楼艺伎沈九娘,并和她成亲。这一年,唐伯虎让很多故交都很失望。这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来回看一下他的前半生。
虎落平阳
他本名唐寅,字伯虎,生于苏州一个商人之家。父亲唐广德经营酒馆为生,唐伯虎是家里的长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唐家祖上世代为官,追根溯源,先祖是前凉陵江将军晋昌郡太守唐辉,这一脉到了隋唐时期,又有了被封为“莒国公”的唐俭。一代一代传下来,到了唐广德这一辈,已经没落。所以,对唐家来说,唐伯虎是父母的希望,他还有弟弟妹妹,从小就也是同辈中的榜样。
他为人洒脱豁达,交友广泛,十三岁结识祝枝山,十五岁又和文徵明称兄道弟,文徵明的父亲文林更是对他青睐有加。他有才又有趣,担得起众人的偏爱。十六岁时,他以第一名考中秀才,十九岁成亲,娶了徐氏为妻。二十岁前,一切顺风顺水,心想事成。
从二十二岁开始,命运让他一点一点体会到了身而为人的复杂。这一年,他的发小刘秀才去世,他第一次体会到了,原来人生中还有一种感受叫作死别。而在随后的两三年间,他的父亲、母亲、妻子、儿子、妹妹相继病逝。命运的敌意仿佛故意只压在他肩头,凛冽的风雪也只往他心窝下。他一下子从那个觥筹交错、纸醉金迷的才子梦中惊醒,跌跌撞撞地从山头滚落,留下青一块、紫一块的瘀青伤疤。
二十多岁,正是人生最璀璨耀眼的年纪,那是他一生的黄金时代。换到今天,二十多岁的我们,也许正在校园里读书、追剧、打球和相爱。我们去看武功山的日出日落,去看理塘的星河长明,去追逐最热烈、最新鲜的一切,去爱,去恨,大不了回家。因为我们知道,家会治愈一切苦涩和疲惫。而唐伯虎,在他人生的黄金时代没有了家。
之后,他陷入了一段时间的低迷,幸好在朋友祝枝山等人的鼓励下他没有放弃。二十九岁,他与文徵明一同参加乡试,高中第一。第二年,他进京参加会试,可没有想到的是,又发生了震惊朝野并改变他一生轨迹的大事。
弘治十二年(1499年),当年京城会试的主考官是程敏政和李东阳。程敏政是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而李东阳则是文渊阁大学士,才名远播。二人都很厉害,出题刁钻,所以有很多应试者答不上来。但其中有两张试卷脱颖而出,切题的同时还能够使用优雅的文辞。程敏政脱口而出:“此两张卷子一定是唐寅、徐经二人。”后来这件事被传出来,有人怀疑是程敏政卖题,闹得满城风雨。
《明孝宗实录》记载,给这件事煽风点火的是当时的户科给事中华昶,他的奏章中是这么写的:
国家求贤,以科目为重,公道所在,赖此一途。会试,臣闻士大夫公议于朝,私议于巷:翰林学士程敏政假手文场,甘心市井,士子初场未入而《论语》题已传诵于外,二场未入而表题又传诵于外,三场未入而策之第三、四问又传诵于外。江阴县举人徐经、苏州府举人唐寅等狂童孺子,天夺其魄,或先以此题骄于众,或先以此题问于人。此岂科目所宜有?盛世所宜容?臣待罪言职,有此风闻,愿陛下特敕礼部,场中朱卷凡经程敏政看者,许主考大学士李东阳与五经同考官重加翻阅,公焉去取,俾天下士就试于京师者,咸知有司之公。
于是明孝宗下令大学士李东阳以及其他试官进行复审,最终证明徐、唐两人皆不在录取之中,但就算这样仍然无法平息舆论。明孝宗又令锦衣卫刑讯审查,也并没有查到实际证据。
这件事的最终结果是:徐经进京拜见程敏政时曾经送过见面礼;唐伯虎也曾用一个金币向程敏政乞文。于是他们都被削除仕籍,发县衙为小吏。华昶被降职处分,程敏政归家后愤郁而亡。
以唐伯虎的实力需要作弊吗?他是不是被人陷害?很可惜,这些疑问已经没有定论了。能够确定的是,从此以后,他仕途尽毁。他觉得这是奇耻大辱,拒绝赴任,而他的第二任妻子也无法忍受,离他而去。
如果你是这个时候的唐伯虎,你会怎么做,怎么想?人活这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人们从小学到大,都想着考上一所好大学,找到一份好工作,成立一个好家庭,儿女双全,一辈子眨眼过去。可对于唐伯虎来说,加官晋爵,功成名就,如今都成了梦幻泡影。
终是他乡
自此以后,他彻底沦落秦楼楚馆,日日买醉。有人向他讨词,他便随手一写,颇有当年柳永的风范。比如《一剪梅》:
雨打梨花深闭门,孤负青春,虚负青春。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
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这首词令人想起李清照的《一剪梅》。同样的儿女情长,也同样的细腻婉约。唐伯虎确实是有才华的,但一切命运的苦厄遭际皆向他袭来,沉重不堪,再醒来只有叹息。
在青楼之中,他认识了一个叫九娘的官妓。落魄之时,九娘对他百般照顾,而唐伯虎也问心不问门第,不曾轻看九娘,两人逐渐日久生情。有了九娘后,唐伯虎重拾希望,建桃花庵别业,以卖画为生。两年后,二人生有一女,取名桃笙。
每天,九娘在家操持家务,唐伯虎出门为人作画,女儿就在桃园之中嬉笑打闹。人间幸福大抵如此。就是在此期间,他写下了那首《桃花庵歌》。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贵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若将富贵比贫者,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花酒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做田。
这首诗写得简单直接,丝毫不见矫揉造作的修饰。尤其是在那个写诗作文爱套模板的时代,显得如此独特。每次读这首诗,我都能想到李白的风骨和气韵。事实上,这个时候的唐伯虎也是真心喜爱李白。他还有一首诗叫作《把酒对月歌》,向偶像李白致敬:
李白前时原有月,惟有李白诗能说。李白如今已仙去,月在青天几圆缺?
今人犹歌李白诗,明月还如李白时。我学李白对明月,月与李白安能知?
李白能诗复能酒,我今百杯复千首。我愧虽无李白才,料应月不嫌我丑。
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树桃花月满天。
我有时候会想,也许正是因为经历了种种苦难、磨炼、挫折和揉洗,那个背负着振兴家族的唐寅,那个误打误撞跌入政治旋涡的懵懂少年,才终于脱去了红尘的枷锁,走向了新的艺术生命。
所以,有人总爱问,为什么诗人总是会拥有不幸的人生?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曾写道:
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
他们是生逢不幸,心有郁结,才将快要溢出来的情感借着诗文发泄而出。那一晚,酒是作陪的亲友,清风是远道而来的贵客,而他的迷茫、苦涩、缱绻、温柔,日以继夜背负着不可明说的煎熬。此时恰好明月洒满枝头,桃花半落,一切刚刚好,诗酒风月与他在此相逢。于是,文字成了今夜的浅吟低唱。
晚年,唐伯虎与诗书画酒为伴,以此终老。1523年病逝,他临终留下绝笔:“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也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
如果回看唐伯虎的一生,他爱过、痛过、挣扎过、期待过,你看人生如梦幻泡影,爱欲喜乐、贪嗔痴恨,不过是过眼云烟。不快乐换来的富贵一如浮云,转眼消散。格格不入,我自风流,别人都说我疯了,不过当局者迷,夜半回首,你我扪心自问,豪杰又能怎样?这就是唐伯虎的答案。或许,自从二十五岁那一年开始,他的余生奔波不停,不过是在寻找归途。世间千般波澜,嬉笑怒骂,有了爱,才有了家;若没有,人间地狱便皆是他乡。
人活一生,难的不是与天灾人祸、生老病死对抗,而是想明白自己要什么。王小波说:“我对自己的要求很低。我活在世上,无非想要明白些道理,遇见些有趣的事。倘能如我愿,我的一生就算成功。”愿我们不必经历苦难,就能够明白心之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