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春天去杭州旅游,夜里下雨,我突然想起陆游“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之句,内心忍不住赞叹:那个从前在我心中总是与“铁马冰河”绑定的放翁,到底是怎么写出这样清丽明亮的诗句的?
他被称为“小太白”,六十年间作诗万首,是古代存诗最多的诗人。论深情,他有“曾是惊鸿照影来”;论爱国,他有“位卑未敢忘忧国”;论气魄,他有“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在他八十多岁行将就木之时,脑海里想着半生不得的昔日爱恋,念着未尝如愿的国仇家恨,含泪写下绝笔《示儿》。梁启超在读完《陆游全集》后曾写道:“诗界千年靡靡风……亘古男儿一放翁。”若把他的人生摊开了讲,每一处都是诗篇。
一切的开始
1125年的秋天,陆游出生。两年后,历史上著名的靖康之乱发生。战火瞬起,陆家一路南逃至山阴,也就是现在的绍兴,落地生根。陆家是书香门第,祖父陆佃师从王安石,父亲陆宰是著名的藏书家。陆游从小耳濡目染,聪慧过人。他十岁观百家,十二岁能作文赋诗。在小的时候,他天天钻进书房看书,偶尔会顺着门缝偷看隔壁长辈谈论国事,可是往日和蔼的父亲叔伯,如今却个个捶胸顿足,涕泗横流。他那时还小,不懂自己为什么也会跟着哭了起来。
等到成婚的年纪,他如愿娶了青梅竹马的唐琬为妻。可是幸福没多久,两人便被陆母强行拆散。自此之后,陆游一直郁郁寡欢。几年后,他在沈园偶遇了已另嫁他人的唐琬,于是写下了名扬千古的《钗头凤》。这两人的爱情堪称是古代文学史上一段极为可歌可泣的传奇。这段故事,我们留在后面单独来讲。
几年后,他离开山阴这个伤心地,进京参加考试,并且名列第一。但因为当时的第二名是秦桧的孙子,所以在复试时陆游被迫落榜。直到秦桧死后,他才终于进入仕途,但从此也开始了他跌宕起伏的一生。
起伏行藏
刚进入朝中,陆游极为耿直积极。看到皇帝肆意加封外臣,他便进谏;看到皇帝玩物丧志,他便劝言。他一心想做个好官,做个忠臣。然而等到宋孝宗即位,他这样的诤臣却显得刺眼扎人。他被一贬再贬,从枢密院编修被贬为镇江通判,又从镇江通判被贬为建康通判,最后,朝廷索性罢免了他的官职。他不甘心,还想要再试一试。随后他进入了王炎军幕之中,在大散关一带度过了八个月的军旅生涯。这几乎是他离复国梦想最近的时候,然而随着王炎的调任,梦想再度落空。
直到四十七岁时,他“细雨骑驴入剑门”,在四川做起了通判。后来他结识了范成大,调任成都参议官。但一切刚有了起色,旧日朝中的敌对势力又开始了对他的诋毁,他再度被罢免。在诡诈的命运面前,他显得是那么无力。
这时,他在浣花溪畔的杜甫草堂边,开辟了一片田地,就此躬耕。别人讥笑他狂放,他便自号“放翁”,洒脱回击。在某一天的夜里,陆游病中挑灯读起了诸葛亮的《出师表》,又想到杜甫当年困居茅庐时的心境,他纵有一腔赤诚热血,终不过沦落凄凉荒野。于是陆游写下了名篇《病起书怀》:
病骨支离纱帽宽,孤臣万里客江干。
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
天地神灵扶庙社,京华父老望和銮。
出师一表通今古,夜半挑灯更细看。
身为国家的子民,该如何自处?“位卑未敢忘忧国”,这就是陆游的答案。我每次想到这里,就很感慨。诸葛亮、杜甫、陆游,三个不同时空的人,面对这个问题,做出了同样的答案。我相信这是一种感召。陆游在他最无助,也最需要外界认同和自我认同的时刻,在浣花溪,在深夜,在病时,偏偏想起了诸葛亮和杜甫。它未发生在别处,它就在此时此刻。
1186年,他被任命为严州知州,做一方父母官,为政爱民,赢得一片赞誉。随后他被升为军器少监,再入京城。重新走在京城殿前的那一天,和风温柔,旭日高升。他想,也许老天爷开了眼。命运之神在无数次捉弄践踏他之后,终于肯仁慈地一瞥,抬手送他一度清风上云天。他开始进谏新皇帝宋光宗,力图恢复中原,还督促宋光宗广开言路,一切似乎都向着他期待的方向更进一步。然而不过一年,陆游又再度遭到主和派的群起而攻。这一次,他又被罢官辞京。
罢官后,身心俱疲的陆游回到了山阴,他的家乡。不久妻子王氏病故,只剩他老发斑白,居一简陋茅屋,养一狸猫,了此残生。他去了沈园,一次又一次,却只见眼前物是人非,惊鸿照影。他累了,他真的累了。晴时,他坐在园中,看邻居家的儿童打闹奔跑;雨时,他则独自蜷缩屋内,回望这古稀人生: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其二)》)
这诗写来铿锵,读来悲凉。回看半生,爱人不得,爱国遇阻,数十年苦血尽丧,然而坠落清江不自哀,命运以痛吻他,他却报之以歌。冷雨浇不息梦里烽火,寒风吹不倒心中山河。这就是陆游。
烛火之交
1203年的初夏,草长莺飞,清风吹拂着碧水,第一声蝉鸣划破日头。山中一间茅屋院落,大门正敞开着,一旁杨柳青青,院中端坐着两个白发老人。其中一个是陆游,而另一个则是当时的绍兴知府辛弃疾。他们一个七十八岁,行将就木,一个六十三岁,力衰多病。两个伟大的诗人在此相会,两个为国奔忙疲惫一生的老人在此相逢。你说,他们会聊些什么?未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彼此蹉跎半生,不觉日月光辉散尽,春秋虚负韶华。如今头发斑白,力不可支,只能点一盏长灯,一个叹他的激愤,一个悲他的不甘,直到鸡鸣破晓,今日再照明日。就这样,到头来,心如蜡炬,寸寸成灰,换来一对肝胆苦涩知己。
第二年,辛弃疾入京,准备上奏重启北伐。临行前,陆游佝偻着腰,拄着拐杖,送别辛弃疾。他俩紧握着手,相视许久。自此,同怀一梦,天涯两别。
1207年秋,辛弃疾在重病之中接到了朝廷的诏令,然而此时他已油尽灯枯,含恨病逝。次年,宋金签订“嘉定和议”,北伐彻底失败。
两年后的某个冬夜,陆游于凄风苦雨之中病逝,大宋另一盏烛灯也熄灭了。临终之际,他留下了那首千古绝唱: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示儿》)
好一个“万事空”,好一个“无忘告”,这两个词道尽了他的一生。求不得,爱别离,国有恨,终难成,可到头仍万事皆空;梦里寻,天涯觅,上穷碧落下黄泉,八十年宿沙饮冰,不忘初心,总归难凉热血。
有一种意难平叫《钗头凤》
看完陆游的故事,大家也多少了解了陆游的为人。但就是这样耿直忠良的陆游,一生也仍有曲折缱绻的意难平。这就是《钗头凤》背后的故事。
《钗头凤》可以说是陆游一生中绝无仅有的存在。他号称写诗上万首,至今存诗九千多首,词一百多首。翻遍这些诗词,要么是写家国天下,要么是写日常生活,几乎找不到儿女情长。所以,《钗头凤》注定别具意义。它本名“撷芳词”,相传是北宋时期皇家园林撷芳园的名字。后来有个无名氏用这个词牌写了首词:“都如梦,何曾共,可怜孤似钗头凤。关山隔,晚云碧,燕儿来也,又无消息。”从此词牌名改为“钗头凤”。仔细品一下这首词你就会发现,陆游特意用这个词牌来写,可以说是有意为之。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上阕第一句:“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红酥手”说的是女人酥腻红润的手,指的是唐琬,说明此时唐琬风采依旧,至少在陆游心里是这样的。也有一种说法是,红酥手指一种点心。结合后面的内容,我个人倾向于是指女性的手,这会使画面感更加具体动人。黄縢酒,以前的官酒是用黄纸封盖的,所以指代美酒。满城春色的好时光,我们再次相遇,你美貌依旧,手指红润,端来美酒招待我,可是此时,你却已经像宫墙之内的柳树一般,遥不可及。这首词是陆游和唐琬分别多年后在沈园偶遇时所写。为什么陆游会把唐琬比作宫墙柳呢?因为唐琬改嫁的赵士程就是皇室宗亲。红酥手、满城春,这形容的是陆游心中至爱唐琬,而黄縢酒、宫墙柳,说的却都是拦在他们之间的阻碍。
“东风恶。欢情薄。”东风本来是春天回暖的象征,但东风却摧残柳树。这里是暗喻唐琬当年受到了陆母等人的伤害。他俩本来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后来陆母却逐渐对唐琬不满,棒打鸳鸯。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这是讲东风摧残欢情而带来的后果。陆游想告诉唐琬,自从他们分别之后,几年来满怀愁绪,只剩萧索。错错错,连用三个错,每一个错,都好像在否定之前的自己。他错在遵从了母命,错在失去了爱人,而终究错在自己的无能和懦弱。
下阕第一句:“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当年他们一起来过沈园,携手看过同样的风景,所以叫“春如旧”。可如今物是人非,心境大变,所以才有了“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浥,就是湿的意思。红浥表面意思是,眼泪打湿了脸上的红胭脂,造成了红泪,深层的含义其实就是血泪。鲛绡,我前面讲《锦瑟》时提过这个典故,南海有鲛人,一直在织绡,也就是织薄纱,织到眼泪成珠。所以这句的意思明白了吗?当时唐琬和陆游两个人再度相聚,赵士程给了他们一个独处的机会。所以这个画面,写的就是唐琬再次面对陆游时如泣如诉的场景。
“桃花落。闲池阁。”桃花落同样也是东风恶的结果,东风不止,结局就是桃花落在了空空如也的池阁上。落,说明这已经成了一种既定事实,是一种木已成舟的悲剧。
所以最后陆游说:“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显然,陆游和唐琬也曾经海誓山盟过,这种约定至今依然存在,但却是“虽在”,透露着一种深深的无奈。而锦书是一种情爱的象征,接着的却是“难托”。所以即便山盟虽在,但此时他们已经各自婚嫁,一切都无法挽回了,陆游即便想,也无法再给唐琬写信传书。那就“莫莫莫”,算了,罢了,再也不要了。这三个字,字字捶在陆游和唐琬彼此的心口,二人从此天各一方,直至阴阳永隔。
这就是陆游的《钗头凤》。写完这首词后,没过多久,唐琬去世。如果故事也随斯人已逝而结束,那么作为看客的我们心情也不会如此复杂,大不了骂一句陆游“渣男”,就把这个事抛在脑后。但人性和情感最复杂的地方恰恰就在于,它不是黑白分明的,爱憎两端总是纠缠在一起。也正是因为情结哽在心头,久久不散,世间才有了传奇。
六十八岁时,陆游再游沈园,题诗《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小序云:“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三易主,读之怅然。”
陆游七十五岁时,唐琬逝世已近四十年。陆游重游沈园,再作《沈园》一诗: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一句“曾是惊鸿照影来”,凄苦不忍多读。《宋诗精华录》评:“无此绝等伤心之事,亦无此绝等伤心之诗。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
八十一岁时,陆游梦游沈园。醒后,感慨作诗《岁暮夜梦游沈氏园两绝》。
八十四岁时,陆游不顾年迈体弱再游沈园,作《春游》,诗云: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白发老翁跨越近半个世纪的回望与追思,往事幕幕落在心头,谁会不动容呢?青春已逝,有些错误终究是要用余生来背负。世人总想人生无悔,但人生若真的无悔,未免苍白。念念不忘,是否真的会有回响仍未可知,可我总觉得,这念念不忘本身,就是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