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在姥姥家长大，从记事起，我经常一个人在家。姥姥是医生，退休之后和舅姥爷一起开了一个小诊所，每天忙得脚不沾地；父亲是兵工系统的工程师，天天出差；母亲是英语老师，带毕业班，天天盯着一群调皮捣蛋的学生：因此大家也没太多工夫限制我的娱乐活动。况且在九几年，互联网尚不发达，孩子们除了疯跑也没什么娱乐活动，电视看来看去也就那几个台。

姥姥家有一个大纸箱子，专门用来装各种书，大部头、名著、字典、漫画、《知音》、《故事会》，群英荟萃，什么书都有。于是看书就成了我重要的精神娱乐活动，好几个暑假我都是守着这个大箱子度过的。

有一年暑假，大人去上班后，我跑到阳台，拿出诗词选翻看：“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窗外雷声不断，大雨自天空倾盆而下，街道无人，偶尔传来邻居家小狗的叫声。我安静地读词，心里雀跃，笃定这个时刻只属于我。所以，长大后的我对李清照多了一种情感，我把她当作曾陪伴自己同行的人。

然而长大后，每次想到她，总有些画面萦绕在脑海。那是七十岁的李清照，苍老疲惫，眼间皱纹纵横。她起身来到窗边，用手扶着窗沿，站定了，举目望去。天空辉煌，大地温暖，街上游人如织，南宋的江山不复昨日，生活却依旧长流。她恍惚想起“风住尘香花已尽”这样的句子，大概是二十年前写下的，而“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却是五十年前的故事了，她的思绪一下子飘向更遥远的远方。天光游移不定，阴晴变幻全照在她写满岁月的脸上。“真是漫长的一生啊……”她轻轻脱口而出。

正是花期

元丰七年（1084年），司马光耗时十九年终于完成了《资治通鉴》。而苏轼离开黄州，赴任汝州，在路上，他的幼儿不幸夭折。黄庭坚被贬德平，一年后在这里写下了那句“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也是这一年，李清照出生。

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是苏门后四学士之一，李家世代书香门第。李清照自幼便博览群书，十几岁时凭借《如梦令》轰动京师：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她在读了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的《读中兴颂碑》后，立马写了《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引得张耒称道。这个有着天纵之才的小女孩，虽藏身闺中，却逐渐在北宋文人圈中声名鹊起。

1101年，李清照与大她三岁的赵明诚成婚。两人才华、相貌、门第皆是天作之合。当时仍在太学的赵明诚，每次休假回家都会拉着李清照去相国寺的市场，穿过烟火云雾和人声鼎沸，挑选喜欢的金石文玩。他们还会寻亲访友，借来珍贵的古籍，连夜点灯，一人口述，一人抄写。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神仙眷侣，一定是他们这样。

1102年至1107年这看似短暂的五年，却是他们人生重要的转关口。1102年，宋徽宗任用蔡京为相，随后开始整顿旧党。司马光、苏轼等三百多人被列为元祐党人，称作“奸党”。李父李格非身在其中，被罢官免职。而赵父赵挺之却一路高升，拜尚书左丞。李清照为了救父，不断给公公赵挺之写信求情，但都无济于事。随后，李格非被打回原籍。次年，朝廷下令两党不得通婚，因受到牵连，李清照被迫与赵明诚分别。但紧接着，赵挺之称相，与蔡京分庭抗礼。再后来蔡京被罢相，继而大赦天下，李清照得以重新入京与赵明诚相聚。可惜不过半年，蔡京复位，赵挺之病逝，赵家被害入狱，随后被剥夺荫封，李清照便跟随赵家一同回到山东青州，自此隐居。她效仿陶渊明，建归来堂，自号“易安居士”。此时是1107年，未来的南宋开国皇帝赵构也在这一年出生，危机和转机彼此交织。

而那首著名的《一剪梅》便是在这场漫长煎熬的风波中所写：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这首词堪称古代相思之绝，每一句都是经典。

红藕香残，是说红莲残败；玉簟，指的是光滑如玉的竹席。从室外写到室内，莲花败尽，竹席冰凉，她回过神来突然发现，原来已经是秋天。接下来的“轻解”，不是解开，而是“提起”的意思。她提起丝裙，独自登上一叶扁舟。所谓“兰舟”，出自任昉《述异记》：当时浔阳江中有木兰洲，木兰洲中有许多木兰树，是昔日吴王种植，后来鲁班用木兰树做船，因此有了兰舟的说法。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锦书”典故出自《晋书》，说的是前秦时期的刺史窦滔在外，他的妻子非常想念他，便织锦写诗给他。所以这一句表面看来是李清照在等锦书，但其实是她先给对方写信，她等的是回信。那什么叫“雁字”呢？大雁飞行时往往会排成“人”字形，所以“雁字回时”也有另一层意思，就是人回时。仰望云天，盼着你回来，不知不觉，夜已悄然而来。再看月光如水，洒满西楼。回看他们的一生，其实经历过很多次生离死别。他俩虽然恩爱，但他们的父亲却是对立派。李清照曾经因为父亲被贬受到牵连，被迫和赵明诚分开一段时间。后来赵明诚想尽各种方法，两人才终于团聚。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这句是说，不管你如何想，花本就是会凋零的，水也本就是要漂流的，自然可不会因为你的思念忧愁而停下。因为大自然不共情，所以这份心绪也只能属于我们。整句写得非常细腻，也是我最喜欢的一句。以往总觉得难过的时候看什么都觉得难过，寄情于景，但李清照却在这里说，花水有花水的路程。在此刻，这份因为牵肠挂肚而忧愁绵延的思念，辽阔广袤的世界对此毫不知情，它完完全全只属于我们。这就是爱情，盛大壮观，是独属于两个人的演出。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实在是无可奈何，它就是要缠着我们，这是一种幸福的烦恼。“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一会儿在紧蹙的眉间，一会儿又在我怦怦乱撞的心里。忐忑、期待、失望、惊喜，这些错综复杂的感情杂糅着一起袭来，并在月照夜半，在微微风时，具名为爱。

夜雨风寒

李清照和赵明诚在青州一住便是十四年。这段时间，他们的生活虽然不比京城富足，但同样快乐。闲暇时，夫妻二人赌书泼茶，钻研文稿，收集金石，并逐渐完成了《金石录》的写作。有一次，赵明诚曾无意中从乡友手中看到白居易手书的《楞严经》，大为欣喜，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要与李清照同看。于是他便立刻骑着马一路狂奔回家，两人一起看书至深夜。

但同时，赵明诚为了养家，要去外地赴任，二人逐渐聚少离多。在家中无聊，李清照逐渐迷上了打牌。她爱喝酒也是出了名的，她不止一次在喝醉后痛哭：“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她甚至一度怀疑赵明诚在外有了新欢。此外，结婚多年，他们一直无后，赵母便怪罪李清照，也大约是这段时间，赵明诚纳妾。李清照写下《凤凰台上忆吹箫》这首词：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每一个字都让人读得心疼。

等到赵明诚将李清照也接到莱州，也就是当时赵明诚的任所，李清照又作诗写道：“静中吾乃得至交，乌有先生子虚子。”我的至交是谁呢？子虚乌有罢了。大概这时李清照已对二人感情的变化心知肚明，满腹牢骚又强装镇定，只把心下凄凉化作诗句。

1127年，靖康之变发生，二帝北狩，而赵构建立南宋。战乱之中，哀鸿遍野，赵明诚丧母南下，青州兵变，李清照携带多年收藏投奔赵明诚。1129年，赵明诚罢守江宁，弃城而逃。

船至乌江之时，李清照内心凄凉，感慨国将不国，写了那首慷慨激昂的《夏日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李清照还在《金石录后序》中记载了这样一段往事：赵明诚抛下家眷，独自奉旨入朝。分别的那一天，赵明诚坐在岸边，神采奕奕跟她告别。李清照看着，心里极为不满，就问：“如果城中的局势真像传闻中那么紧急怎么办？”赵明诚用手指着李清照说道：“跟随众人吧！先扔掉重物，然后是衣服，再次是书卷，唯独宗器不可丢，和你共存亡。”说完他就骑马而去。赵明诚此时全然失态，家国沦丧，还谈什么体面和爱情？只能无能狂怒，把气出在妻子身上。而她此时也已心灰意懒，不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在奔亡逃命之中，又有多少两情相悦敌得过颠沛流离、人世渺茫？

半年后，赵明诚病逝于路上。之后，李清照大病一场，所有人都觉得她可能撑不过去了，但她想到那些两人多年收藏的心血，又振作起精神，带着十几车辎重，继续冒着战火前行。

花开花落终有尽

1132年，她终于抵达杭州，可以稍作喘息。可回头看，丈夫病逝中途，文物被盗被抢，散失殆尽。流落异乡，孤苦无依，她身心俱惫。恰恰是这个时候，张汝舟走进了她的生活。他一开始对她百般体贴照顾，让李清照一度以为对方可以依靠。但当张汝舟知道李清照文物尽失，他的本来面目暴露。他开始对李清照恶语相向，拳打脚踢。这个时候，李清照的心凉了下去，她状告丈夫张汝舟，要求离婚。但根据大宋律法，妻告夫要被判入狱。她给远方亲友翰林学士綦崇礼写求助信，她不能这么放弃，她不愿低头，那么难的日子都熬过来了，这次她也必须赢。

当她走出监牢的那一天，她感觉恍如隔世。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几根头发散落眼前。她本是柔弱痴情的女子，爱风月，爱喝酒，爱写词，爱打牌，爱世间一切美好和热烈的事物。可谁能想到，父亲被害、家道中落、丧国丧夫、所托非人，种种苦难劫数都向着她奔涌而来。“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她如此写道，这便是她当时的心境。

1135年晚春，她避难金华，写下了那首《武陵春》：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你们还记得吗？她十几岁名动京师的那首《如梦令》。当时少女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如今硝烟下、晚春里、风尘中，却道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不过三十多年光阴，风住花尽，人生的苦她尝得太多了。

此后二十年，李清照漂泊无依，收起了锋芒，不再吟风颂月，只是默默整理亡夫遗作《金石录》。大约1055年，七十一岁的李清照于萧索孤独之中病逝。看她这半生，憧憬平淡幸福，求不得；盼望白头偕老，落了空；等待重归故土，终成土。可最后的那一刻，她依旧想起很多少女往事，豆蔻年华，那些一次次支撑着她熬下去的古老却温柔的回忆：“想来真是漫长的一生啊，我也终于走到了尽头。”

写完李清照的故事，我想起王小波的一句话。他说：“生为冰山，就该淡淡地爱海流、爱风，并且在偶然接触时，全心全意地爱另一块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