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吾爱吾师(1 / 1)

好诗好在哪里 都靓 1393 字 4个月前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满庭芳·山抹微云》)

几年前我因为喜欢这首词,跑去秦观的故乡高邮游玩,在逛文游台四贤祠时听人说起,当时苏轼在读到这首词后非常欣赏,便为秦观取了“山抹微云君”的称呼。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万万,名声就这样响了起来。“风流不见秦淮海,寂寞人间五百年”,连秦观也不曾想到,几百年后的人们依然会如此想念他。而每当我想起秦观跌宕起伏、漂泊无踪的一生,思绪就会回到这首词,回到苏轼给秦观取名打趣的那个瞬间。像这样极其重要的小事,或许它在秦观、苏轼彼此漫长的人生中显得微不足道,但从旁人来看,却如粼粼波光,揉碎了许多风尘。

1049年,秦观出生于江苏高邮一户耕读之家。他自小聪慧,博览群书,最喜欢老庄的潇洒慷慨,又志于幽玄,爱读神鬼仙佛。然而在他十五岁时,父亲去世,家道中落。振兴家族的重担突然落到了他的肩上,恍如一只大手要把他从梦中摇醒。

十九岁时,秦观娶了当地富商千金徐氏为妻,从此成家。接下来他本该立业求取功名,但当时年少,他遍游江南,流连秦楼楚馆,结交佛道两路,饮酒醉歌,对科举完全不屑一顾。这样的生活持续到他年近三十岁时,他猛然回头一看,全族四十余口人,不过房屋数间,薄田百亩,花费日重,逐渐拮据。这一次,他不得不从梦中醒过来。“光耀门楣”背面刻着的是“养家糊口”,这八个字夹击着他,逼着他进取。

1078年,秦观遇到了改变他一生轨迹的人。当时苏轼调任徐州,秦观前往拜谒。随后他作《黄楼赋》,苏轼看了大为惊叹,说他有屈原、宋玉之才。接下来,秦观便陪着苏轼一同游览了苏杭各地。在苏轼的鼓励下,秦观开始准备科考。两度参加,两度落榜。直到1085年,秦观三十六岁时,终于考中进士。两年后,又是在苏轼的引荐下,他成为太学博士,后官任秘书省正字。

苏轼可以说是秦观前半生的贵人,可他不知道的是,他余生的不幸也自此开始。1092年,经历过“乌台诗案”后的苏轼曾被短暂地调任回京,也再度见到了他的学生们。其中的佼佼者为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世称“苏门四学士”,秦观更是其中翘楚。秦观跟着老师以及师兄弟们一同畅谈文学、共论国事,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

然而另一方面,秦观进入官场不久就被卷入党争之中。他是苏轼门人,新旧两党皆视其为仇敌;有人以他年轻时行为不检为由攻击他,并以此牵连苏轼。那时的秦观初出茅庐,被夹在两党中间,受尽迫害,萌生了隐退的心思。他本就无意仕途,若不是当初为了生计,凭他单纯狂放的性格,是绝不会踏足官场的。但是他转念又想到如今师门危难,自己弃之不顾是为不义,万万不可。

1093年,宋哲宗亲政,新党得志,苏轼与四学士接连被贬。苏轼去了广东,黄庭坚去了重庆,晁补之到了安徽,张耒到了湖北黄州,而秦观则被一贬再贬去了湖南。

途经长沙时,他遇到了一位歌姬,两人相爱,他获得了短暂的温存。于是他写下了那首《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首诗写得极美,且具有非常强的画面感。试着想象,轻盈的彩云被风吹拂,不断幻化成各种巧妙的花样,偶有流星划过,传递相思的愁怨。而无垠星河遥不可及,今夜我将悄悄渡过。正如秋风和白露相逢,胜过红尘无数眷侣。这句其实是借用牛郎织女七夕相会的典故,代入自己和情人的相会。

来到郴州,他一直盼望着哪天回去接她,可不久他又被贬到了广西横州。离开郴州之际,他写下了《踏莎行》: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清末学者冯煦曾这么评价:“淮海、小山,真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求之两宋词人,实罕其匹。”“小山”指的是晏几道,而“淮海”则是指秦观,这两人的词都透露着伤心断肠之感。晏几道追忆逝去的梦幻,“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而秦观则把自己漂泊苦难的人生寄托在情词之中。他的希望一再落空,想来少年狂傲,也曾有“最好金龟换酒,相与醉沧州”之句,如今四海飘零,迷失楼台津渡,颜色全无。这样的经历,彻底激发了他骨子里的悲凉。之后他的词一首接着一首,写尽断肠。

1099年,秦观被贬广东雷州,这是他生命最后的时刻。他的晚年生活充满黑暗凄厉,四下无亲,妻子都在万里之外,鸟兽飞走,虫怪猖狂。他甚至在夜里为自己写好了挽联,悲叹“亦无挽歌者,空有挽歌辞”。这时,他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

第二年,宋哲宗驾崩,宋徽宗即位,大赦天下。很多被贬在外的官员被召回,秦观以及他的老师苏轼就在其中。当时在海南儋州的苏轼北上,与秦观相聚。算来师生相识二十余年,又一别六年,回顾昔日皆光彩,如今落魄两衰翁。相顾无言,只剩苦涩。于是他写下了这首《江城子》:

南来飞燕北归鸿,偶相逢,惨愁容。绿鬓朱颜,重见两衰翁。别后悠悠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

小槽春酒滴珠红,莫匆匆,满金钟。饮散落花流水、各西东。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

通篇读来都是欲说还休,一切尽在不言中。秦观一生的命运都和苏轼息息相关,从他最初仰慕苏轼,“我独不愿万户侯,唯愿一识苏徐州”,后来如愿拜入苏轼门下走上了仕途,到后来他因为苏门学生的身份被一贬再贬。遇到苏轼是他的幸运,也是他的不幸。

回看他这一生的际遇,本旷达自由,却要背负振兴家族之责;本无心功名,却被利锁名缰所困。如果能无情做个小人,背信弃义,即可解脱苦海,可他偏偏知恩图报,不曾二心;若能豁达堪破命运,苦寒梅香,亦能绝处逢生,可他偏偏脆弱忧郁,至死方休。他一辈子身不由己,己不由心,换来的结果就是万不得已,无可奈何。

而再看苏轼,几个月后收到爱徒死讯的他,正在北归的路上。他颤巍巍地读着书信,痴痴不语。此时已六十四岁的他,体弱多病,光彩不复从前。“秦观已矣,虽万人何赎?”他如此说道。之后他又抬头看了看近旁风餐露宿的家人,他们个个枯瘦疲惫,人丁消减大半。想不到,到底想不到,平生一甲子,最想守护的人没守住,最想成就的事没做成,到如今亲朋尽丧,孤雁难鸣。次年春天,他写下了这样的句子:“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天涯逆旅,行人归途,纵使豁达乐观不自弃,奈何天不怜见。

同年八月,夏蝉聒噪,天地蒸腾,苏轼于漂泊中病逝,终化作长恨青烟,散入这喧嚣红尘。或许,在另一个世界,他们会再一次重逢。而他,也依然会笑着张开双臂,用力地、紧紧地拥抱秦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