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说,他“视富贵如浮云,不溺于财利酒色,一世之伟人也”;梁启超说,他“若乃于三代下求完人,惟公庶足以当之矣”;但也有人说,他是权相奸臣,祸国殃民。关于王安石一生的功过,千百年来争议不断。我在很小的时候学过王安石的一句诗:“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我那时以为这是一首单纯写景的诗,但长大后才发现这是解读王安石的线索。它的背后藏着一段极其曲折的故事,涉及名利、背叛、执着和隐痛,甚至可以说,就是它造就了王安石身上的巨大争议。他到底是祸国殃民还是为国为民?答案也许就在这里。
不畏浮云遮望眼
王安石是江西人,出身于书香门第。他的父亲是当时的临江军判官王益,母亲则出自金溪吴家,那是当地有名的诗书衣冠之家。王安石自幼聪慧,博览群书,而且小小年纪就一身正气,极为可贵,因此总是被长辈们夸奖。这其实和他父母的教育密不可分,父亲王益为官清正,虽然四处宦游,但从来没有放松对后代的教育,一有空就拉着孩子们一起读书,在外游历也总会带着王安石一起。母亲吴氏,性格温柔,“其取舍是非,有人所不能及”。他们对王安石最大的教育,就是要做一个正直纯良的人。这个理念贯穿了王安石的一生,此后人生的种种是非纷扰,或皆因此。
1033年,王安石祖父去世,王益解职回乡丁忧。于是十三岁的王安石跟着父母回到了老家江西临川。这一年,他去金溪舅舅家探亲。在舅舅家,他遇到了当地颇负盛名的神童,据说他五岁便能无师自通作诗,所有人都说此人未来不可限量。而王安石恰与那位神童年龄相仿,他认真地看着对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对面的少年答:“方仲永。”一个天赋异禀,一个勤学苦读,两个人未来孰优孰劣,命运正在不知不觉中书写答案。
1039年,王安石的父亲王益去世,这个家突然失去了依靠。过去,在父亲的荫庇下,王安石可以安心读书,自由自在。但父亲去世后,他突然发现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弟弟妹妹尚年幼,母亲却正在衰老。继续学习还是早早入仕,撑起这个家?这是王安石人生中第一个重大抉择。此后的人生中,他频频想起这件事,反复回望当初这个选择是否正确。多年后他曾在诗里写道:“辍学以从仕,仕非吾本谋。欲归谅不能,非敢忘林丘。”分岔路口的停留思索只有片刻,谁的人生不是步履不停呢?此后的夙兴夜寐,都是为了兑现当初的承诺。
1042年,他如愿考中进士。关于这件事,历史上还有一段传说:王安石本来考中状元,但是因为他在试卷中写下了“孺子其朋”四字,惹怒宋仁宗,于是将他与第四名杨寘的成绩互换了。“孺子其朋”这个典故出自《尚书·周书·洛诰》,原文是:“孺子其朋,孺子其朋,其往。”本来是周公对年幼的成王的嘱托,意思是“你这个小孩,今后和群臣要像朋友一样融洽相处”。但是王安石初出茅庐,这个典故用在这里,尤其是被皇帝看到,难免不悦。并且,这里面还有一层很微妙的关系,杨寘的哥哥是当朝宰相晏殊的女婿,与高官沾亲带故,也会让人遐想。总之,众说纷纭。不管这个开局怎样,王安石还是进入了仕途。
他先是官授淮南节度判官,后来任满后,又去了鄞县当知县。成为地方父母官,是他第一次接触到黎民百姓,从另一个视角去观察这个社会。他主持兴修水利,大办学堂,逐渐从一个被迫从仕的学子成为改革社会的实干派。王安石在鄞县一待就是四年,在离任回乡的路上途经杭州,登飞来峰,壮阔胸怀,感慨遂生,于是写下了这首诗:
飞来山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
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登飞来峰》)
此时王安石三十岁,他发自内心觉得,自己拥有一切可能性。
因为在地方政绩斐然,王安石受到了很多人的关注。宰相文彦博力荐他,大文豪欧阳修也推举他,结果都被他婉拒。所有人都以为他无意功名,不求仕途,但他知道自己最后会走到最高位,还不是现在。就像当时丧父后求学还是入仕的抉择,这一次他不想慌张,他要安稳内心,照着自己的节奏来。此后多年,他仍然在地方从政,从最基层践行着自己的社会改革。
我时常觉得王安石这样的人很厉害,他目标清晰,计划分明,严格自律,不论外界如何,都能始终坚持自我。我们回顾他最初的这段仕途,先是多年在地方为官,体察民情,之后在宋仁宗时期,呈上《上仁宗皇帝言事书》,表达自己的变革想法。被否定之后,他就韬光养晦,继续办实事,拿成绩说话,逐渐在朝野中积累起声名。终于,在宋神宗时期,他迎来了自己的机会。
明月何时照我还
当时北宋有个书生名叫郑侠,他从小就问他爹:“侠是什么?”郑父看着他的眼睛,一脸严肃地说:“侠是一种正义的精神,它需要你用一生去寻找。”小郑侠似懂非懂地点头。因为家境清贫,子女众多,郑侠唯一的出路就是勤学苦读,改变命运。在二十四岁时,他入清凉寺读书,有一天偶然碰到了一个中年男人,那人问他问题,他都对答如流。从此之后,这个人便经常写书信给他,教他学问和做人的道理。他那时还不清楚,这个人将在未来的时间里彻底颠覆他的命运,而这个中年男人就是大名鼎鼎的王安石。类似郑侠这样受到王安石关照的才俊还有吕惠卿。而那时的王安石也不曾想到,他悉心帮助的这两个人,未来也会将他推至深渊。
1069年,王安石得到了宋神宗的青睐,成为宰相实行变法。他深知郑侠为人刚正不阿,于是提拔他为光州司法参军,负责地方案件。而吕惠卿则被他安排在身边,不论大小事情都和他商量,连涉及变法的奏章都出自吕惠卿之手。
接下来,排山倒海一般的变法席卷全国。不久后,因为过于激进,变法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对。饱受争议的除了变法内容外,还有王安石用人的问题。司马光就上书宋神宗说:“王安石虽然贤良,可他不谙世务,吕惠卿是奸邪小人,并非忠良之辈。”宋神宗不听。他又给王安石写信,说吕惠卿是趋炎附势之徒,以后一定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出卖他。然而王安石为人固执,他此时一心只想改变宋朝一直以来积贫积弱的局面,只当这是反对者的造谣。
1072年,郑侠任期已满,进京述职。王安石这时希望郑侠能在他身边帮他,但没想到,郑侠这些年在地方目睹了变法带来的种种弊端,对变法的态度已经从最初深信不疑的支持转为反对。王安石只觉得心寒,但师生一场,他依然坚信郑侠是对国家忠心耿耿的人才,时常派自己的儿子或者门客去游说他。而郑侠也依然贯彻自己心中的正义,坚决不从。
王安石变法的目的虽好,但落地很难,负责执行的官员经常层层加码,令老百姓苦不堪言。加上吕惠卿等人的篡改和隐瞒,王安石在不知不觉之中陷入了他无法掌控的泥潭。
1074年,郑侠献上《流民图》,直述饿殍遍野,民不聊生,并请求废除新法。宋神宗大惊,自此,王安石罢相,返回江宁钟山隐居。离开前,他还嘱咐吕惠卿,希望他能继承他的理想,虽然艰难,但一定要改变僵局。
王安石为人正直清廉,即便是旧党,论及他的人品,很多人也并无二话,但王安石却并不懂人心叵测。他罢相后,吕惠卿为了防止他复位,开始了一系列操作。为了扶持自己的党羽,他推举不学无术的弟弟吕升卿为官,同时铲除异己,将郑侠流放,构陷曾反对自己的冯京。他还羞辱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国,将其削职放归,间接造成了王安国的病逝。自此之后,王安石才彻底认清了吕惠卿的真面目。
1075年,因吕惠卿权势滔天,无人制衡,宋神宗派遣使者秘密召回王安石,而那首《泊船瓜洲》正是写于他即将返京之时。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这首诗看起来很简单,背后的感情却很复杂。返京之旅,船只停靠瓜洲。想不到时隔不到一年,他又要重入京城。眼下,只要翻过重峦江水,他便再次有了实现自己梦想的机会。他恍惚想起曾经读书的日子,囚首丧面,不甘退步;又想起十年前在清凉寺第一次看到郑侠的那一刻,他像极了曾经的自己。但再回头,自己已年过半百,一生倥偬。明月可昭,他从来不曾怀疑自己的用心,可这几年看来,自己似乎众叛亲离。引以为傲的学生反对他,身边的亲信想置他于死地,故交和弟弟也站出来指责他的不对。他为了这个变法,似乎付出了太多。这一刻,他才突然明白,这世间最难揣测读懂的不是学问道理,而是人心。“春风又绿江南岸”,那个一腔热血的王安石是真心希望如此,可他内心的声音在经历一次次背叛之后,终于发出疲惫的询问:“明月何时照我还?”你们试着想象一下这种感情:我问心无愧,但我还是累了。
果然,进京之后,王安石孤立无援,第二年长子去世,他更是痛心疾首,最终又辞去了宰相之位。
1076年,二次罢相后,他孑然一身,回到了江宁府,自此隐居钟山。此时,他心灰意懒,又心有不甘,于是写下“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他一如这树寒梅,孤绝于世,恰如当时少年不畏浮云的壮烈。此后他又有词篇:“百亩中庭半是苔,门前白道水萦回。爱闲能有几人来?小院回廊春寂寂,山桃溪杏两三栽。为谁零落为谁开?”这是他的暮年末路,一生问心无愧,终无人能解。哪怕换来后世百年骂名,他亦曾一往无前。真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1086年,王安石病逝。流云伴着霞光,若隐若现,仿佛从来如此。
什么样的人值得敬佩?伟大?崇高?一丝不苟?克己奉公?舍己为人?完美无瑕?我想,也许标准并没有这么高。一个一生都在贯彻自己信念的人,就足够值得敬佩。在这五光十色的斑斓世界中,有人荣不自傲、贫不自贱,乱花不曾迷人眼。红尘的爱恨来来往往,世人的争议从不曾消弭,但哪怕来日风雪倾头,他仍傲寒独立。功过是非,留给后人去评说吧。浮云遮眼,明月照我,此生我亦独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