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1 / 1)

好诗好在哪里 都靓 3486 字 4个月前

李煜,中国文学史中非常独特的一位诗人。他是落魄的南唐后主,也代表了晚唐五代词的最高成就。他前半生纸醉金迷,后半生痛苦万分,身上还有个抹不去的烙印——亡国之君,但在词的世界里,他重获尊严。

我在初中阶段特别迷恋李煜的词,比如“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常恨朝来寒雨晚来风”,还有“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当时流行抄歌词,全年级的女孩几乎每人都拥有一个歌词本,我也会在歌词本里抄几句李煜的词。只是十二三岁的孩子怎么会懂什么叫“人生长恨水长东”呢?只不过觉得又美又押韵而已。这样的词句,于当时的我来说,实属“为赋新词强说愁”,于李煜,却是生命最真实的泣血体验。后来在读大学时,一场发生在个体上的审美流变渐渐蔓延开来,孩子开始强装成熟,标榜起克制和朴素,不喜欢一切看似华丽的事物,李煜也在那个阶段远离了我。

三十岁后再读李煜,混杂着他那些淌着血水的生命体验,有一瞬间我认为他是那么纯真。他无意崇高,就一遍遍吟唱着私人化的内心感受。尤其是那首《破阵子》,它是我心里自古至今无可超越的赤诚之作: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这首词作于李煜亡国之际,当时宋军给了他很短的时间收拾家当细软,去供奉着祖先的太庙辞别。流连脚下的这片土地,曾经连至云霄的琼楼玉宇、纷繁靡丽的葳蕤草木是最真实的故国记忆。“几曾识干戈?”他想,我又什么时候见识过这等铁马冰河的阵仗呢?“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初次读到这句我没忍住笑了出来。被人俘虏后折损最多的是什么?李后主认为是他的“沈腰潘鬓”。他担心自己容颜日渐颓势,不复往昔潇洒。这简直真实可爱,历史上恐怕再没有敢这么说的皇帝了吧?

接下来,饱受争议的一句出现了。“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一句“垂泪对宫娥”,引来一片骂声。苏轼在《书李主词》中写:“后主既为樊若水所卖,举国与人,故当恸哭于九庙之外,谢其民而后行,顾乃挥泪宫娥,听教坊离曲哉!”意思是:南唐后主啊,你既失国,天地恸哭,你实在应该拜谢人民,垂泪于祖先、江山社稷。好家伙,你还听着教坊奏离歌,垂泪对宫娥,实乃全无心肝啊!

后世的评论文章里对这首词更是极尽嘲讽与诟病,甚至有人以“论亡国之君”为题,对比项羽之死来批判李煜:“(项羽)其悲歌慷慨,犹有喑呜叱咤之气,后主浑是养成儿女之态耳。”

王国维则对李煜评价甚高:“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他甚至写出了李煜那些道不得的委屈:“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感,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李煜用自己生命中的痛觉将词由民间之曲变为庙堂之音,使得之后世世代代的写作者在作品中糅合了更多自我,文学的生命也因此不失其真。对文学作品的评价,无论哪个年代都无法脱离政治体系,李煜的作品也因此尤为坦然珍贵。

因为释迦牟尼、基督历难而后成神,接受千千万万顶礼膜拜,就理应由他们来承担全人类的罪恶吗?人性中有多少伪善、附和,李煜所承受的千古骂名中,就有多少犹如神担荷人类之罪的委屈。

“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事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痛别故国之时,垂泪对江山社稷、列祖列宗,无疑是那一时刻更加稳妥的做法,纵使失国已成定局,这样做也能保全贞烈忠义的名头,不至落得后世口舌。对于其他君王而言,宫娥可能只是时代震动中的一粒无名微尘,但对于从小到大都“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李后主来说,那些宫娥确似亲人般熟悉和具体,此刻作别她们,岂能对真正的心肝与情感熟视无睹,只念宏伟之词?我亦认同李煜之真,不论这“真”是阅尽世事之真,还是不谙世事之真。“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我举双手赞同。

李煜流传后世的词作只有三十多首,在读这些词之前,最好能先了解他的生活。他的一生,是极富戏剧性的一生,如此遭逢,如此身世,也便如此“以血书己词”。

花月正春风

李煜出生于公元937年的七月初七,这一年,他的爷爷李昪在金陵称帝,建立南唐国。五代十国时期政局动**、山河破碎,唯独有两个南方国家过得比较好,一个是西蜀,另一个就是南唐。诗词歌赋在这里能够拥有良好的发育温床,而李煜作为小皇孙,更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李煜七岁时,爷爷李昪去世,父亲李璟继位,史称南唐中主。李璟对于政治和权力的热爱远不及文学艺术,他一生只留下了五首词,却尽是千古名句,像“小楼吹彻玉笙寒”“丁香空结雨中愁”都出自他手。李煜最初的文学启蒙,大都来源于此。

李煜在家中男孩里排行第六,按理说是没机会当那个倒霉皇帝的,比他更想继承皇位的大有人在,然而不知什么原因,他的四位兄长都过早夭折,只剩长兄李弘冀。李弘冀早就对皇位虎视眈眈,李璟之后由他即位倒也是顺理成章。然而他为人专制蛮横又异常毒辣,弄得李璟很是不满,就威胁他说,再这样胡作非为下去就废了他的太子位置,让自己的弟弟晋王李景遂继承皇位。善妒如李弘冀,一转身就毒死了自己的亲叔叔。史书记载李煜“一目重瞳”,也就是有一只眼睛拥有两个瞳孔,相传舜帝也是重瞳,古人认为这种面相是天命使然,绝非常人。所谓君权神授,李弘冀因此对李煜充满提防,又忌惮三分。

而李煜这个时候根本无心政权,只想快活地过日子。他每天吟诗作赋,饮酒泛舟。这时他写“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花满渚,酒盈瓯,万顷波中得自由”,兴之所至甚至要把衣摆伸进墨汁里,然后用长襟写字。他是个天生的艺术家,在文学、音乐和绘画中,李煜找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

谁知公元959年,在毒死叔叔李景遂一年之后,李璟的长子李弘冀暴毙,原本排行老六的李煜猝不及防成了老大,同年被立为太子。又过了一年,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取代后周,创立了宋朝。公元961年,李璟去世,时年二十五岁的李煜继位。这时南唐立国已二十四年,早在与后周的战争中屡屡败退,将长江以北的国土拱手相让,国运至此已是衰微,李煜从父亲手中接过那飘摇欲坠的天下。

天性柔软如他,怎么也不是能力挽狂澜的角色,宋太祖赵匡胤志在一统天下,然而李煜怎么还能做了十五年的皇帝呢?这里的戏剧性来自南唐国的地理位置和李煜委曲求全的态度。宋太祖建国之初,天下割据混乱,他忙于平定荆南、湖南、后蜀等小国,一时间无力来管南唐。同时李煜自降封号为“江南国主”,不敢称帝,又写了篇《即位上宋太祖表》,差人给赵匡胤送去,表示自己既不是做皇帝的料,也不想与大宋王朝抗衡,会永远顺从地做宋朝的属国,只求个太平。这篇文章写得确实有些丢脸,但就南唐国的实力而言也别无他法,强硬抗衡只能换来战争,那将会使百姓流离失所,亦会加速这三千里山河的湮灭。

李煜并不知道要怎样驾驭帝位,这并非他志趣所向,可作为一国之君又必须有所担负。怅惘迷茫之际,深宫、妻子、词赋、诗画,给他带来了此生最极致的温柔与欢愉。

十八岁,李煜遵从父命娶了南唐开国元老的女儿娥皇为妻,也就是后来的大周后。娥皇受过很好的教育,容貌明丽,通读史书,热爱艺术。她协音律、善书画,婚后更是与李煜琴瑟和鸣,志趣相投。如此热烈幸福的日常生活,常常让李煜忘了自己的国土尚危机四伏。一次偶然的机会,娥皇获得了自安史之乱后便流落民间的《霓裳羽衣曲》残谱,她日夜潜心修复,终于将古曲复原,并请了最好的乐师、宫娥日夜演奏。李煜遂作《玉楼春》,这是他亡国前的代表作,记录了享尽温柔的年岁里所经历的那些繁华。读完这首词,就不难理解那句“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了。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照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相传李煜在宫中不点蜡烛,到晚上会把夜明宝珠悬挂在殿中,恍若白昼。天已向晚,在宝珠的照耀下,宫娥的肌肤被映得如雪般白皙,鱼贯列于殿堂之中。《霓裳羽衣曲》重见天日,响彻九霄。李煜还曾命人秘制过一种“帐中香”,香味缱绻馥郁,萦绕在此时的宫殿中。此刻他已迷醉,兴之所至,拍着栏杆跟着唱和。“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宴会结束的时候不用点红烛,待我月下骑马踏遍这如水般清澈的夜。李煜擅长发掘生命中美的感受,月夜、宫娥、古曲、奇香,何等美好。

读着这首词,我的脑海中还总能浮现父辈爱听的《爱江山更爱美人》:“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东边我的美人,西边黄河流。来呀来个酒,不醉不罢休,愁情烦事别放心头。”

若李煜不是亡国之君,没有遭逢此等绝境,今夜的景致算得上雅趣横生,比怀民与苏轼藻荇交横的清和月夜多了几分活色生香。只是有了亡国的结果,这首词当然也被冠以“富丽侈纵,哪得不失江山?”等一系列罪名。

大小周后,是李煜生命中极为重要的两位女性,在他们的故事里我看到了爱情的流动性。大周后大李煜一岁,可谓国色,上文已经交代过她的美貌与才情,李煜也为他们之间的情真意切写过蜜一样的文字与曲调:

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一斛珠》)

何谓淡妆浓抹总相宜?早上女子初妆毕,浅绛色唇膏轻点朱唇,微露半笑,一曲清歌,微合的双唇渐渐张开,仿若樱桃轻破。黄昏二人饮酒,轻纱罗袖的香气耳鬓厮磨后所剩无几,残存几许殷红色。杯子一次次被醇酒斟满,酒过三巡,娇憨美人斜靠在床头,嚼着红线头,迷离中笑看郎君。

亦有学者说这首词可能是为歌女所作,但我倾向认为这是为大周后所作。一是李后主与娥皇之间的柔情蜜意无须多言,二是对天子如此娇憨松弛,非妻子莫能做。这首词极尽风流,对女性的美和意乱情迷的氛围描写,放在当今文坛里也无出其右。

后来大周后病重,李煜朝夕陪伴,甚至不解衣休息,亲尝汤药喂妻子服下,然而这期间,一位神采飞扬的少女在李煜心头掀起巨大波澜。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李煜这首《菩萨蛮》记录了他与小周后的一次幽会。女孩担心走路有声响,脱下鞋子用手提着,只穿袜子轻轻走过台阶,奔赴画堂南畔的情郎,女孩又惊又怕,惹人心生怜爱。这女孩就是大周后的妹妹小周后,比姐姐小十几岁,万种风情却不减分毫。

与此同时,李煜对娥皇的陪伴与照顾依然如故,面对病榻之上的妻子他心急如焚,手书一首《**破子》送给她,愿她健康起来。

玉树后庭前,瑶草妆镜边。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莫教偏,和月和花,天教长少年。

我们不能说此刻李煜不爱娥皇,多年的陪伴与相守变成了难舍的亲情和责任,而电光石火般的爱情,流向了“刬袜步香阶”的小周后。这两种情感不能比较哪种更为深刻,但同等条件下,爱情大概是更为短暂的。

没过多久,大周后病逝,让人难过的是陆游在《南唐书》中记载:“或谓后寝疾,小周后已入宫中,后偶褰幔见之,惊曰:‘汝何日来?’小周后尚幼,未知嫌疑,对曰:‘既数日矣。’后恚怒,至死,面不外向,故后主过哀,以掩其迹云。”

大周后死后,李煜哀痛到形销骨立,为她写下一篇两千字的悼文,署名鳏夫煜。

三年后,李煜无视众臣讽谏,执意用皇家最高礼仪迎娶小周后。

朝来寒雨晚来风

公元971年,赵匡胤横扫南汉,南方只剩下两个未被统一的小国,南唐便是其中一个。此时李煜任南唐后主已有十年光阴,接下来历史留给他的将是无尽的晦暗与屈辱。他根本不想当什么皇帝,更分毫不擅用兵之计,但也确实不忍看祖辈打下来的江山在自己手中沦陷。他尝试着知人善任,想让曾经壮怀激烈的三朝元老韩熙载再度出仕,便请画师暗中考察他的生活。韩熙载目睹国运衰微,早已无意江山,只求自保,不愿出仕去承担根本无望完成的历史重任,耻之为相,故以声色晦之。他故意在家放浪形骸,广蓄女乐,一片奢靡之景。

画师回朝,一幅《韩熙载夜宴图》流传千古,我们也在这时光的缝隙间,窥见历史的某个侧面。南唐内外交困,已行至山穷水尽,任谁都无力回天。

公元974年,赵匡胤宣诏出征南唐。南唐举国上下一片惊慌,李煜内心唯一的希望,寄托于长江的天堑阻隔。然而有位落第士子,一心想要投奔北宋,便在长江采石江流域佯装钓鱼,划着小船来回测量江面宽度,而后把测绘的地图当作见面礼献给了北宋的军队。有了这个情报,赵匡胤只用了几个月就建造了渡江工事,踏足南唐。这位士子就是樊若水,他凭借一己之力加速了南唐的崩塌。

公元975年,金陵已沦为孤城,李煜派大臣去开封,请求赵匡胤退兵。事已至此,没有退路。赵匡胤面对求和的使臣说出了那句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这年冬天,金陵陷落,李煜投降,南唐建国历经三十九年,至此完结。

在被押送至汴京的北上渡船之上,李煜写下《渡中江望石城泣下》:

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

吴苑宫闱今冷落,广陵台殿已荒凉。

云笼远岫愁千片,雨打归舟泪万行。

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闲坐细思量。

三十年来梦一场,不堪闲坐细思量。在面对人生的溃败时,人是很难静下来的。借酒浇愁或者随便忙点什么,为的都是停止思考,因为一分一秒的回想都是煎熬。在风雨飘摇中,李煜望着身后承载过他前半生无尽欢愉的江南泪如雨下,再看这最后一眼,家国即将变为故国。这一瞬间,他从繁华坠入苍凉。

宋太宗赵匡胤将李煜封为“违命侯”,软禁于汴京城外的村落,从此,李煜的世界再无春风吹过。《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是他此时真切的生命感受: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李煜来到汴京时值仲春,花开花谢全在一场雨,上一秒还开得烂漫,下一秒便被雨打风吹去,太匆匆!美人面对离别,涟涟不绝的泪水滑过脸上的胭脂,都是最凄艳动人的事物,人生大概就是这样吧,长留离恨如水东流。

他写《望江南》:“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多少恨,都藏在昨夜的梦中,神游故国,车如流水马如龙。往事不堪回首,过去难以琢磨。

他又写《清平乐·别来春半》:“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怎奈回去故国的路太遥远,归梦终究是一场空,离愁别恨就像野蛮生长的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愁绪满眼,无处排遣。

公元976年,赵匡胤暴毙后,其弟赵光义继位,他给李煜带来了更加难堪的一幕。据宋人王铚记载:“(小周后)例随命妇入宫,每一入辄数日而出,必大泣骂后主,声闻于外,后主多宛转避之。”赵光义时常传召小周后入宫,极尽凌辱,一去就是数日,小周后每次回来都会大哭着骂李煜,而李煜只能沉默以对。

命运此时带给他的只有国破家亡,尊严丧尽,以及暗无天日的年年岁岁。他曾经有多热爱生活里的美,如今就有多觉得日子难挨,他的表情由悲难自抑,变得平静而淡漠无光。

窗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浪淘沙令》)

这是每当我读起都为他悲伤万状的一首词,也是我心中文学史上绝望后最具平静之感的作品,一切于此刻寂灭。

春意阑珊,他在某个凌晨醒来,窗外的雨连绵不绝,色调应该是深深的蓝。此时的李煜已形如一具枯骨,身上薄薄的衣裳怎耐透骨的春寒。他写过多少次的梦,他多希望一切是场梦,或许过去的一切本就是场梦。他像个贪玩的孩子,贪恋一时的欢愉,在梦里忘了时间。大梦一场后一切成空,而后就是一片寂灭。我小时候经常想,会不会现在我看到的这个世界不是真实的?我以为我在吃饭、上学、放学、过暑假、做功课,但真实的我有着完全不同的年龄、性别、身份,在另一个世界里已经昏迷了很多年,一切都是我的臆想。“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这句真是神来之笔。原谅我在面对他人苦难之时却点评用字之绝,但这句诗的意境没有任何诗词能替代。

下阕则是一片寂灭过后的平静重生:一个人的时候,别凭栏远眺,故国已是不堪回首,说再见那天,渡船轻易地飘摇入海,想再见面却难了。落花顺水流走了,春天就这样过去了,如此,惊醒的一刹那,竟是天上人间。

公元978年七月初七,李煜在四十二岁生日当晚作《虞美人》,这也是他的绝命词: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赵光义听后大怒,赐牵机药,李煜服后首足相触,抽搐而亡。自此,总算大梦初醒,他辞别了这个颠倒无常的人间。

我曾看到很多人的一生是千百次的折返,而李煜的一生只是单行线,上穷碧落下黄泉。他服从着命运的流转,谨遵训诫,接受磨砺,把这一世全当作体验。希望千百年后,他猛地惊醒,发现自己生在寻常百姓家,也有机会游遍山野,写好诗,喝好酒,一生自由,一生平凡,一生烂漫。